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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潘的油田

2014-02-12

鸭绿江 2014年7期
关键词:福宝老潘婆娘

徐 岩

老潘的油田

LAOPANDEYOUTIAN

徐 岩

老潘的大名叫潘德龙,最早是从采油二厂下到基层小采区来管设备的。老潘挺喜欢他工作的这处环境,虽说只是片散井区,却有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叫铜井子。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个小镇,实际上不是。听出生于此的同事刘宝龙说,铜井子只是一个隶属于让胡路的村屯而已,让胡路不过是个因为产石油闻名遐迩的县级市。在铜井子,除了他们工作的两栋砖瓦结构平房外,方圆百里再也见不到人烟,唯一见活力的是周遭那些有如星星般分布在山坡田野间的大小磕头机,像有礼貌的低年级小学生见了老师不停地弯腰行礼。这情景给小城的日暮晨昏也算平添了些许生机。尽管荒凉,却让老潘无比留恋。怎么也比他山东老家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强上百倍。老潘知道,在他们大港油田,像铜井子这样小面积的开采区不下百十来个,是油田刚成立开采区时设置的。从国家地质部门勘探确认这地方有石油,许多相关部门便蜂拥而入,纷纷投资建井。老潘所供职的这个小采区,因为出油量指数未达到标准,没有被列入重点开发规划,只能安排些懂技术的工人边观察边开采,老潘就是那时受采油二厂的指派,下来担任技术指导的。

老潘数过,他所供职的井区内大小磕头机有四百多个,这些铁家伙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投入使用的抽油设备,传统的游梁式抽油机,以固定的周期频率上下往复运动,把井下的油抽送到地面。就是这些个不会说话的铁家伙,让老潘心里边觉得温暖,把他拴牢在这块荒蛮之地。一周里有三天时间,老潘背着工具箱赶到它们身边,为它们检修和保养。

不知从何时起,老潘喜欢上了铜井子这个地方,他用这些年手中的积蓄在离采区两公里的周村买下两间泥土房,利用假期回山东老家把老婆和孩子接了过来,拿他在采区收的徒弟张小波的话说,潘师父在铜井子扎下根了。老潘托采区的一个副主任说话,把九岁的闺女送到附近村小学念书。老家那边的村子把属于他的几亩田暂时收回去交由村里统一耕种,家里的田没了,一家三口靠他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日子紧巴不说,婆娘也闲下来了。人原来有事情做一旦闲下来,那抑郁寂寞就会接踵而至。老潘每天上班走后,老婆一个人在家里待不住,出去到附近一家发电厂围墙外边,捡没烧净的煤核,用土篮子挎回家烧火做饭用。老潘下班回家,进门看见满院子挺高一堆的煤核和干树枝,鼻子就发酸。有时夜里睡不着觉会自嘲地想,自己枉为石油工人,家里连烧火的煤炭都买不起,还要劳烦老婆出去捡煤核,就暗自掉眼泪。

举家搬到铜井子后,老婆总是跟他抱怨,这地方太苦了,真不如山东老家那个小村子活得滋润。虽说也是农村,但毕竟有四亩薄田。她能够播种,秋收时靠打下的粮食换些钱可以补贴家用,到了铜井子等于彻底没营生干了。任婆娘怎么唠叨,老潘也不说搬回去的话,他舍不得这小片油田。一天晚饭后,婆娘炒了一大盘从老家带来的花生,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大榆树下唠嗑儿。从前在老家山东那个小村子生活时,他们住的也是两间平房,那时候一家三口没有烦恼,每次回去探家,老潘都是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有如出征沙场又凯旋而归的勇士,处处受到家里人的待见。婆娘孩子一刻不离地围着他转,村里的亲戚朋友不管多忙都要跑过来看他一眼,送半篮子花生或者两把晒干的黄烟叶,或者十几个鸡蛋,那都是一番心意呢。因为老潘在他们的心目中是有能耐的人,是唯一从村子里走出去让人敬仰的吃公家饭的人。一向不苟言笑的婆娘脸上挂满了微笑,嘴里不停地跟他说这说那,东家长西家短不住嘴地唠叨,总有说不完的话。老潘知道女人是高兴的,他回来的十几天里,婆娘会变着法地给他做好吃的,房梁上挂了有些年头的那几条熏肉,在老潘回家的短短几天时间里会被一家人消灭掉。总之一家人过日子的气氛是欢天喜地的,跟过年一样。晚上更是老潘的幸福时刻,婆娘会早早脱了衣服暖在被窝里等着他亲近。老潘上了床也不含糊,拿出“石油工人吼一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气概,把婆娘弄得服帖了方肯罢休。想起来那都是属于老潘记忆中的甜蜜往事了。两人原本还好好说着话,突然间又聊到了搬回老家的话题上,老潘就动了气,挥手打翻装花生的盘子,白底蓝花的磁盘砸到红砖铺的地上立马碎成一些瓷片儿,瓷片的炸裂声打破了傍晚的安静,吓得女儿大哭起来。

来铜井子采区前,老潘在另外一个与铜井子同样编制和规格的小采区马甸当负责人。当时的马甸小采区也有大小几百只磕头机,他除了坐在办公室里安排手下七八个工人的工作外,总是亲自戴上安全帽跑各个工作面,查看那些机器,对待宝贝似的亲自擦拭和检修。他领导下的马甸采区曾经日产原油十几吨,在当时的大港油田,除去那些大型采油厂,这个数目在小采区里位居前列,老潘很得总厂领导的赏识。正当他雄心勃勃踌躇满志时,一个集中了十几只抽油机的采油点出了问题,两名当地百姓组成的油耗子偏偏选中了那里,盗窃了地下储油罐之后没关闭阀门,导致原油外泄,浸染了附近百姓的稻田。恰逢秋后收割时,稻田主人丢弃的烟头引燃了被原油浸过的稻田,大火烧毁了十几只磕头机。作为采区负责人,老潘被撤了职不说,还被发配到地处偏远条件艰苦的铜井子采区任技术员。

事情发生后领导找他谈话,问他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有?老潘低着头说晓得了。领导接茬儿问他晓得什么啦?老潘抓耳挠腮地说晓得了他所犯的错误,对不起那些陪伴了他几十年的磕头机,竟在一瞬间被毁了。领导几乎是发着狠说,磕头机倒无所谓,使用了那么多年,也该换成新的,刚好被列入损耗之内,关键是你手下那十几个采油工人下岗了。

老潘一句话没分辩。事情既然发生了,再怎么辩解都是徒劳的,任凭处置吧。在老潘的心思里,这次的错真是犯大了,毁了那么多只抽油机,搁谁身上都会心疼得不得了,只要不开除公职,不让他离开油田,给他什么处分都能接受。

临去新单位报到前,老潘拿出自己多年攒下的积蓄,分成十几份,装到信封里,挨家挨户送给那几个下岗工人。他们都是附近村里的农民,得知是老潘掏自己腰包给他们的补偿,都掉了眼泪,都惊喜难掩地抓着他的手送他出门。

他们安慰老潘别太过意不去,说他们本身就是个没有工作的农民,公家饭碗不就是临时的吗,天灾人祸谁也主宰不了,干不长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他们家里不都还有几亩田吗,农民本来就是个顶个的好庄稼把式,回家种田饿不死人。到新单位好好干,争取早日当负责人,需要采油工打声招呼,他们会随叫随到。

听了这些实在朴素的话语,老潘心里好受多了,他很快收拾起行装到铜井子上班了。

到新采区的第一天老潘遇上两个山东老乡,巧的是三个人的原籍都在山东半岛西部一座叫宁武的县城,那两个人一个叫武强一个叫刘风海,人都老实巴交。老潘报到的那天晚上,新采区的负责人赵福宝反复看着他交上来的总厂介绍信,跟他说,潘技术员业余大学拿的文凭,能干到技术三级不容易啊,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像你这样水平的人才全油田也不多,如果不是这次马甸事故,你定是前途无量呀。老话说得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么。咱铜井子包括我赵福宝在内,有一头算一头,都不是欺负人的人,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在这儿好好工作,那叫什么重新打鼓另开张。赵福海不仅鼓励劝慰他一番,还吩咐食堂做饭的王嫂在晚饭时加了菜和酒,算是对他到来的欢迎宴,职工们都轮流端杯敬他,整得老潘眼泪差点涌出来。酒喝到一半时,赵福海跟他结伴从食堂出来去后院的公厕撒尿,在公厕里有点喝高的赵福海搂着他的肩膀头说,咱哥俩一块儿方便,尿到一个壶里。人的一生没有谁是一帆风顺的,犯点错不算啥,只要吸取教训就好。来铜井子就对了,老哥我比你大一岁,以后就是你的兄长,再难的事情也要咬牙挺过去,人生没有迈不过去的坎。赵福海的话让老潘感动,随着酒劲上涌,他有了种心酸的感觉,他憋着没让眼泪流出来。小采区的院外是一眼看不出去的大野地,只一弯月牙斜挂在天边,突然间感到孤寂难耐。

到铜井子小采区后,负责人赵福宝吩咐他收个徒弟。小伙子叫张小波,毕业于省内的一所石油技术学校,为人憨厚,不善言辞,一说话先脸红,喜欢跟在他身后问这问那。老潘感觉他是个好苗子,有心好好带带他。掐指算算,离退休也就是一晃的事情,难道还能把自己的手艺带到坟墓里不成?两个人的拜师仪式在采区附近村子里的一家小饭铺里举行,参加的人有老潘的两个老乡武强、刘风海和负责人赵福宝,几个人点了猪肉炖粉条、酸菜血肠和四喜丸子,还有田家烧锅的白酒。小伙子端着满杯的酒敬老潘后一饮而尽,欲喝第二杯时被老潘拦下,老潘说的话有些语重心长,他告诫小伙子一定要脚踏实地,即便是拧个螺丝疙瘩也得做到认真细致,可别小瞧了那些个只会弯腰抽油的铁家伙,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呢。老潘的话说得小伙子直点头,拜师酒喝到最后老潘才知道,小伙子竟然是采区负责人赵福宝的表外甥,怪不得老赵对他收徒弟这件事那么上心呢。此后,老潘每天领着徒弟去采区内的抽油机设置点转悠,给那些陈旧的磕头机进行耐心细致的检查和维修保养。老潘自己都觉得纳闷,即便心情再不好,只要一接近那些矗立在旷野上的磕头机,整个人就会精神起来。

这时,采区上下流传起一个让人心慌的消息,说针对他们这些小采区,油田要搞一次制度改革,原因是上边来的专家已经勘测过了,整个大港油田这一片的地下资源已经被开采得所剩无几,小采区随时可能被整改撤并。老潘认为这绝对是小道消息,可这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所谓无风不起浪啊,有时候小道消息也是有可信度的,老潘跟着闹起心来。他倒是不担心撤并以后的去留问题,他是舍不得自己这份干顺手了的工作。

小道消息很快变成事实。进入盛夏的一天上午,铜井子小采区负责人赵福宝差人把老潘叫到办公室,指着摆在桌子上的一份红头文件跟他说,按照上边的精神,即日起要认真检查采区范围内的所有抽油设备,对使用和损毁程度要一一登记在册,月底如实上报总厂。接受任务后的老潘带着张小波去井区走了一遭,把检查核对的结果汇报给了赵福宝。老潘检查汇报的结果是,全采区四百二十五只抽油设备,即国产东风型号磕头机全部完好无损,都在正常的使用状态下。听了老潘的话赵福宝愣怔了一下,随即打断他的话说,结论不能下得过早,按照油田设备使用管理规定,每一台机器在经过检查维修保养后都应该有一段时间的磨合期,也就是六天的时间,达到时间后如果机器还是处于正常运转、无损毁的情况才算完好无损。咱们就再等待一百四十四个小时再下结论填表上报吧。

赵福宝请老潘到采区附近村东头那家小饭铺里喝酒,也就是张小波给他当徒弟拜师请客的那两间泥草屋里。酒依旧是田家烧锅的散装白酒,菜却比上一次丰盛,不仅有小饭铺的招牌菜小笨鸡炖粉条、四喜丸子,还有方圆百里闻名的红星水库的大鲤鱼,龙凤湿地的特产红烧大雁腿。作陪的还是老潘的两个老乡武强、刘风海。酒至三巡菜过五味以后,赵福宝使眼色打发走了老潘那两个老乡,屋子里剩下他们俩时,赵福宝取出一个鼓鼓的牛皮纸信封推给老潘,说里面是一万元钱,是他让单位的会计给老潘做的补助,钱不多算是对他家大嫂孩子过来定居的一点心意。老潘把钱推回去说,无功不受禄,我哪能要这钱呢?推来推去的,赵福宝最后嗫嚅着说是兄弟有事求他帮忙,之后就说了让老潘更改抽油设备检查核对情况报表,并跟老潘道出实情。

徐 岩,吉林九台人,1987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上海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并译介到法国和日本,著作有《临界有雪》《胡布图河》等多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研班,现供职于省公安边防总队政治部。

原来赵福宝让他拖延抽油机完好无损的上报是有自己想法的。这一回总公司对小采区抽油设备的核查整改行动是有具体指向的,随着全区地下石油资源的日渐匮乏,为保证大油田的年产量,总公司决定清理整顿关闭一些小采区,以节省投资和开销。赵福宝根据上边的精神动了脑筋,想把自己负责的小采区的核查情况做改动,制造假象,等待公司决定撤销经营后以个人名义提出承包申请,变为己有。并许诺老潘帮忙后如果承包成功,一定继续聘请他做采区技术员,工资加倍。

犹豫了好一会儿老潘才答应帮赵福宝的忙。帮赵福宝把上报的核查结果造假,让他达到承包采区的目的,也保住了他们工作和精心守护了十几年的这块小油田,自己也就不用离岗离开那些深有感情的磕头机了,可谓不错的结果。

事后心里又犯起嘀咕。赵福宝承包之后能挺起那么大一个摊子吗?不会把采区解散把那些铁家伙拆掉卖废品吧?老潘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听说中原某油田就把小型采油区搞瘫痪了。

1989年的夏天,雨水把村东边的那条甘河涨得满了河床,雨水同样把采区周遭的沃野良田浇灌得郁郁葱葱的,生长在那些抽油机周围的紫荆花、苜蓿、黑麦草及灰黑色的芦苇都成了这道风景的点缀。老潘除了每天依旧背着工具兜子去采油点转悠外,还抽时间给远在河南濮阳的亲戚二表舅写了封信寄走了,信的内容只有一点,就是询问他们那边小采区整改后的存留问题,有没有被个人承包的现象出现。二表舅很快就给他回信了,二表舅在信里告诉他,说小采区经过核查整改后有被个人承包现象,但基本上没有运营多长时间因为经营不善都停产了,损失令人痛心。二表舅的话让老潘的担心得到了证实,他想自己的担心绝对不是多余的,老潘就后悔当初不该存有侥幸心理,不该帮助赵福宝做假核查报告,否则上级公司就不会把铜井子采区划归被撤并范围内,也就不能最终落入赵福宝等人的手里。老潘知道,铜井子小采区的承包人不止赵福宝一个人,还有他开汽车搞长途运输的叔伯哥哥赵福余。自古世界上就没有后悔药可买,老潘一边继续给赵福宝当技术员,每天给那些抽油机做检测保养,一边在心里为这些开动着的机器祈祷,祈祷老天爷保佑小采区的开采顺风顺水,千万别让机器停止运转。

一周后的一天下午,赵福宝承包的采区还是出事了,靠近村庄西北角的那几个抽油机被人接了输油管,这意味着正常开采出来的成品油被盗了。赵福宝一边大骂可恨的油耗子,一边向油田公安处报案,还去总公司开的一家名为绿剑的保安公司申请雇用了几名保安。让人生气的是,可恨的油耗子们不仅盗走了他们刚刚开采出来的近百吨成品油,还拧脱了磕头机上的螺丝,把机器给损坏了。

晚上,老潘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婆娘弯着腰身蹲在院子里烧炉子做晚饭。婆娘用的是落地原油,说白了就是花很少的钱买回来的化工厂加工原油剩下的原油焦炭,引燃后的焦炭冒出黑漆漆的烟,满院子浓烟滚滚。临下班时,赵福宝跟老潘说,总厂领导打电话了,要针对这次小采区成品油被盗案件成立工作组,很快会派人过来调查,还要对相关责任人员进行处理。赵福宝让老潘参与总厂工作组的共同调查。老潘明白赵福宝的意思,总厂工作组来调查,可能不仅仅针对原油盗窃,怕是捎带着把抽油设备的损毁情况做个复查,有他老潘这么一个懂技术的人掺杂在里面事情就好办多了。总厂工作组的人一旦查出小采区那几百台磕头机并没有损毁到停产的程度,那他赵福宝前段时间的核查情况报告作假之事不就露馅了吗?赵福宝问老潘,是否明白他的意思时,老潘很郑重地点着头说,知道,一定配合好总厂工作组的工作。

就在老潘想再问问赵福宝,如果总厂工作组真查到他们弄虚作假更改抽油设备的核查结果问题该怎么应对时,赵福宝桌上的电话机响了。赵福宝接听后告诉老潘,总厂工作组明天就进驻铜井子采区,带队的人是胜利大港二厂公安处的刘副处长。赵福宝让老潘赶紧去财务支取两万元现金,由他带着,并嘱咐他多准备几个信封,把钱分成若干份,随着去井区检查时见机行事,陪好工作组是老潘这几天最重要的事情,不出纰漏高高兴兴地把工作组送回去是他的首要工作。

老潘两只胳膊耷拉在身体两侧,装作一切都听明白了的意思,见赵福宝终于放下手里的电话听筒才转过身出去。刚走到门口又被赵福宝叫住,赵福宝喊的不是他潘德龙的大名,而是喊他潘技术员,老潘回过头问还有什么吩咐吗?赵福宝嘴角微微笑了一下说,是找你的电话,从山东菏泽打过来的。

老潘跟电话那端的婆娘四舅家表弟喊了一通话。可能是信号不好,也可能是年近五十岁的老潘耳朵有些聋,他费了好大劲才听清那边说的话。

挂断电话后,在沙发上坐着吸烟的赵福宝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明天总厂工作组的联合调查不能参加了吗?老潘两眼盯着窗户外面呜呜刮着的风说,还真让领导给猜对了,咱婆娘她表舅来电话说,村里换领导了,交村里统一管理的自留田要按照新方案重新分配。家人必须到场,抓阄定结果。他得带着婆娘孩子赶回去,否则地就保不住了。老潘心里想,就眼前油田的经营形势看,自己可能用不了多久就得下岗,他们一家极有可能得回老家那边生活,几亩田将是他们一家三口今后赖以生存的饭碗,无论如何得赶回老家。他对赵福宝说,陪同总厂工作组的人选得换人了。听老潘说完,赵福宝将手里的烟头丢在砖地上用脚使劲碾灭,清清嗓子不高兴地说,我看不是你家的自留地要保不住,是我赵福宝的油田要保不住。

老潘和婆娘收拾好行装,临回老家的头天晚上,老潘跟婆娘孩子坐在自家的饭桌前,婆娘煮了他喜欢吃的过水面。这时,赵福宝打发人喊他去单位食堂吃饭,说是喝送行酒。老潘放下碗筷,跟着来叫他的出纳员小周姑娘去了采区。进食堂后的老潘被当时的场面吓了一跳,餐桌上围满了人,除了他的两个老乡外,坐在赵福宝身边的是两个穿警服的人。赵福宝说,这两个人是总公司公安处的,专门来调查铜井子小采区原油被盗窃一案。其中一个年岁稍大点,鼻梁上架一副近视眼镜的同志拿眼睛盯着老潘看了一会儿说,你就是采区的潘技术员吧,听说你已经请假要回老家,照常理讲这次我们过来,你作为采区技术员是不应该离开的。既然你们赵经理为你担保,就暂时放你走,十天的假期一到必须赶回来接受调查,这算是跟你正式打招呼了。

老潘知道他说话的意思。小采区原油被盗案发生后,整个油田的人都在议论,此次案件属于技术偷盗,就是窃贼是懂技术的,懂得如何在每只磕头机的抽油管处另接管道把原油盗走。也就是说,他这个采区唯一的技术员和徒弟都是嫌疑人。

赵福宝嘱咐他不用急着往回赶,采区不是还有你徒弟张小波吗,技术方面的事情暂时交给他全权负责。算起来也拜师学艺两年了,得放手让他自己历练历练了。你把老家的事情处理稳妥,以后就在这边安心工作吧,咱边疆的油田需要你这样踏实肯干的人才呀。饭桌上喝酒的都附和说,是啊,老家离得远,回去一趟不容易,多待几天,这边先让你徒弟顶着,省得来回折腾。

想到办案人员来采区查案他老潘却要回老家,平时不怎么喝酒的老潘主动把杯子倒满,起身过去敬两位民警,敬在座的每一个关心他的人。他频频举杯,很快就把自己灌醉了,醉得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老潘说,铜井子的此次原油被窃案绝对跟采区里懂技术的人有关系,以他的判断即便懂技术的人没有直接参与犯罪,那也是间接做了技术指导,否则窃贼根本不会想到在磕头机的中轴连接处接抽油管。老潘的话语惊四座,年轻一点的民警悄悄挪动椅子,从皮包里找出纸和笔记起来。老潘的酒喝得兴奋了,话多起来。赵福宝一边说潘技术员喝多了,一边命令老潘同乡刘风海赶紧送他回家,并告诉他近日即可启程回山东老家,假期十天,单位负责报销往返火车票。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出小饭铺时,刘风海又被赵福宝喊到身边耳语了一阵。

老潘坐在刘风海的自行车后座上,被凉风吹了一会儿,脑子清醒了许多。他搂住刘风海的脖子问他赵经理临出门时跟他咬耳朵说的啥话?刘风海说,是让我告诉你回老家就安生待着,这次总公司要下茬子狠整油田的歪风邪气,千万别顶风上,一旦撞到枪口上,准没好果子吃。

老家之行很顺利,两天一夜的火车加长途汽车的奔波,一家三口在四舅家表弟指定的时间内赶回村子。在村里几位长辈的主持下,念及他是村里走出去的唯一一位吃公家饭的人,无论所分田的数量和土质都堪称上乘。老潘执意要在村公所摆一桌酒席做答谢。酒宴上老潘告诉大家,他很可能近期内退休,举家回村里来养老,到时还得请诸位关照。没想到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那就赶快回来吧,咱山东人讲的是落叶归根。

一周后,老潘携家带口的回到铜井子,季节跟着进入了深秋。蹬着自行车来接站的同乡武强告诉他总公司的工作组已经返回了,盗窃原油案结案了,犯罪嫌疑人果然如他在酒桌上说的就是他徒弟张小波,而幕后指使竟然是赵福宝,目前两人都被刑拘。老潘正要问两人的作案动机,武强接着说,赵福宝承包采区后,总公司给的政策是,每个承包人在年产量三千吨成品油的基础上,还要上缴承包费用几万元。这让承包者看不到赚钱的希望,头脑精明的赵福宝就琢磨出暗自盗取原油的招法。结案后,承包的小采区被强制收回,暂时由总公司管理,其他十几处采油工作区也一同关闭待命。听完武强的叙述,老潘叹了口气,一瞬间想起回老家探亲时村长老许跟他说的一句话: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

武强骑自行车驮着老潘,路过采区所辖的一小片工作区时,老潘立刻抖擞精神,他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着穿过田地和旷野,奔到几只已经停止摆动的抽油机前,一双手搂抱住其中的一个铁家伙的腰身,眼泪夺眶而出。对着远方依旧闪耀的夕阳,老潘在心里说,磕头机都是特别勤奋的家伙,一定还会工作起来的。他反复念叨了好几遍,以此来安慰自己。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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