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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去来辞》节选

2014-02-12

鸭绿江 2014年7期
关键词:海红草坪

《北去来辞》节选

下午三点多,城里少有的不堵车的时段,一路畅通呼呼出城,郊区的路也都修得处处宽直油亮,绿化的树木也都连成了林带,疏疏密密一路绵延。忽然有水腥气,原来到了一片水域跟前,水边几棵粗大的柳树随风荡着无数柳条,洇得眼前泠泠疏绿。

就到了。

也是谦逊的、平和的、亲切的——

女主人毫不珠光宝气,宽腿裤,白色勾花开襟上衣,几乎是铅华洗尽。她领客人参观宅子,一层一层地上去,再一层一层地下来,楼梯宽,木板厚,木纹也是且妖娆且蕴藉,让人不忍一脚踩下去。放映室整整一面墙的宽银幕,跟影院没什么两样;茶室是幽僻的,榻榻米,中空下沉,支一方木桌,一侧头,满窗竹子,扶疏掩映。图书馆呢,当然也有,环墙的仿古书橱里书快塞满了。啊活动室是空的,只放了一张乒乓球桌,这个年龄的人,谁不能打两板乒乓球。其他活动,当然是到户外的好。

游泳池也是在室外,但是加了活动的玻璃隔墙,上头也是玻璃顶,如果仰泳,可以看到蓝天白云,或者夜里的星星;如果夏天,把玻璃墙敞开,风透过果树和竹林一路吹到水面,不是真正的大自然又是什么!冬天,玻璃墙就要关严实了,供暖,恒温,这又比大自然舒适。游泳池真是大啊,总有三四十米长,满满一池清水,波光闪闪掠过你的皮肤……不知堆了多少钱!

京城的文化名流都来了,全都是最最著名的——

个个的名字都烫人,名字和真人合在一起就加倍烫人了,烟花一样绚丽明亮,你一看,啊那不是谁谁吗,只在电视上见过,或者竟连电视他也不上的,所谓“江湖没有哥的身影,但到处都是哥的传说,”想不到也来了,呼啸声窜上半空,亮堂的光流灼痛你的双眼。顶级的作曲家、画家、小提琴演奏家、钢琴家、导演、明星、诗人、作家、男高音和女高音、舞蹈家、文化评论者、南方大媒体的文化记者。来客带着妻子或女友,美女如云,活色生香。

某个著名跨国公司中国区的女总裁也到了场,在这个经济时代,她比谁都更著名,比谁都更是中国青年的偶像,女总裁从底层一路奋斗上来,像一个永不破灭的气泡从水底升起。她是奇迹,同时也是美女——风姿绰约气度不凡,白皙、性感,穿一身黑色长裙。她大约比安娜·卡列尼娜大个十几岁。

男主人笑眯眯的,圆润得像一尊弥勒佛。“哈外面更好玩。”他领大伙绕着宅子转悠,在草坪上徜徉来徜徉去。

“我正要向你请教,”刘雁衡咄咄逼人,“我们不过是开诗社,只会吟风弄月附庸风雅,没有聚会闹事,没有奸淫盗窃,既没有有伤风化,更没有损害家邦,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抓到这里来?”

是啊,草坪。要区分一所宅子是否豪宅就要看草坪了,没有足够大的私人草坪是绝不能称之为豪宅的。这里这里,那里那里,这草坪能顶半个足球场。不是平铺的,那样一览无余可不够品位,而是有缓坡,微微隆起又徐徐滑下,流线型——如大地的肌肤一般美妙。周围种了一圈植物,松树和竹子是少不了的,松树粗而高,这可不是树苗,不知从哪儿移过来,一棵油松少说也要八千元!

石榴、李子、梨子、海棠……主人把他的果树一一来介绍,仿佛是自家养在深闺的乖女儿,乖女儿绣出了花,石榴树结下了石榴果,有拳头大,半红半绿的。李子和梨子也都挂果了,躲在叶子中间。草地的一角,挖了荷塘,荷叶宽宽荷花红,主人适时向客人们邀功——这是今天上午才移来的。

草坪上还支了一架原木秋千,一顶绿色四方遮阳篷,篷下有白色的沙滩桌椅。

盛夏艳阳,白光闪闪——

旅美画家一行来到,几辆豪车鱼贯开到栅栏外。黑的奔驰,白的宝马,他带来的是整整一个亲友粉丝团——美国的妻子和混血的女儿,美国的医生、律师、一个退役拳击运动员、一对宛若儿童的老夫妇,他们都没来过中国呢,第一次,来捧场,也顺便玩玩。

——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

空气中传来了烧烤的香味,循味找去——是宅子里的露天中庭架起了烧烤架,几个头戴高筒帽一身雪白的人在忙乎,是从著名的北京饭店专门请来的大厨!庭院有镂空的墙窗,隔窗可见一枝高脚荷花,宛如美人托腮。真是匠心。

晚餐是自助,中式大圆桌早就过时了,太土。且不卫生。

盘盏闪闪,刀叉亮亮。专业的服务生身穿制服背手立在一旁。也都是从五星级酒店请来的。长条木桌上的不锈钢容器只只都满钵满盆,菜肴、主食、果蔬、点心、面包、奶酪、坚果、饮料、酒类,无一不闪耀着广告般鲜艳的色泽——象牙白、樱桃红、咖喱黄……长的方的高的矮的圆的扁的,闪闪烁烁,它们跟平时不一样了,仿佛进了豪宅,也换上了最好的衣服,连它们自己也都认不出自己了。海红看到一款绿色糙皮如枇杷般大小的水果,拿起一看,原来是荔枝,家乡圭宁就是荔枝的产地。她都差点认不出了,它红衣换了绿衫,是那样营养优良,气势逼人。

等到所有人聚到大客厅,主人拍拍手的时候,众人才意识到聚会的高潮才刚刚开始。

大客厅的穹顶真是高啊——要把下巴仰到天上去才能看到顶,巨型水晶吊灯瀑布般流泻烁烁珠玉,巨大的钢琴来自哪里?啊,是昨天半夜两点才运到,今天早上才调好音,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今夜。昂贵的家伙,一百多万,叫“贝森多夫”?跟随钢琴到来的还有一名钢琴代表,他算是半个钢琴家,他什么曲子都会弹,任何人演唱他都能配上音乐。他儒雅、谦逊,像仆役般站在钢琴的旁边,他大概有五十岁了,头发花白。

主人请出一位真正的钢琴演奏家,他在国际比赛中获得过某某奖和某某奖;又请出一位男高音,也是在国际比赛中金奖和银奖都领过的。一个个出场,人人堪称一流。旅居维也纳的小提琴手年轻貌美,一头黑发遮住了半边脸,她是很有个性的,很重视自己的艺术,钢琴代表要帮她伴奏,她坚决谢绝;现代舞者面容忧郁五官俊朗,他表演了一个自编的独舞叫《牡丹》……海红始终和同来的女伴站在一起,遇到人多的大场面,她总免不了慌张。一个兼做记者的诗人给她介绍了瞿湛洋,海红年轻时写诗,跟京城诗歌界算是面熟。瞿湛洋,啊,她知道他,而且,居然,他二十年前的诗她竟想起了一句,鬼使神差地,溜出了嘴边。

瞿湛洋。他反应是何等迅疾——啊,一看你就是广东广西那边的,他小时候在湛江待过几年,湛江离她老家只有半天车程。“落雨大水浸屋系呒系啊”,他说出了一句她的家乡话。不算原汁原味,却已是无限近似。

他深深地看了海红一眼。

海红这时候,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她早就把自己长得金灿灿的了,她烧着自己的肌肤,在头顶燃起花朵,她还要往豆荚里结满油菜籽,把每只豆荚撑得饱饱实实的。她等着一阵风到来,把自己吹得哗哗响,花叶起伏,华彩降临,一阵风,把这片金黄吹向她的血液和骨头。而这阵风迟迟不来,她金黄得是多么寂寞啊。

她在深井里。听到远处传来一句话“落雨大水浸屋系呒系啊”,遥远的南方遥远的亚热带遥远的少女时代纷纷落下,伴随着,还有芭蕉叶,枇杷芒果荔枝杨梅番石榴,灼热的气浪午后的阵雨……——有什么在激烈摇晃。当她再次望向他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家伙。

他身边的女伴异常鲜明地飘拂,她绚丽的长裙在飘拂,白色的低胸上衣在飘拂,颈顶上蓝色的绿松石,绿松石上的花纹在飘拂,她手腕上的象牙镯,象牙镯在飘拂,耳垂的坠子,头上的粗大发辫,嘴唇上的口红……它们在飘拂——

那是一位女画家,浑身上下散发出异域色彩,犹如弗里达。她打扮得就像弗里达·卡洛,墨西哥的女画家弗里达·卡洛,传奇而美丽,才华横溢声名远播,画风充满神秘感。他们结婚了吗?不知道。

瞿湛洋身旁的弗里达在飘拂,鲜明而寂静——在闪闪烁烁的喧腾中。

多么令人绝望!

责任编辑 晓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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