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沙场
2014-02-12刘益善
刘益善
小说
河沙场
HESHACHANG
刘益善
牛老七像头磨道上的驴,围着光溜的河沙场转来转去。间或,他停下步,看看浑黄雄阔的江面。晴天暑日,涛浪不兴,四层楼五层楼的江轮,上往四川,下去上海,唱出悠扬的汽笛。冒着黑烟子的拖轮,轰轰轰地爬行着。几只木船只敢依着江岸,散步般地航行,木船上安装的柴油机啪啪地叫着。
长江永远热闹,江水昼夜流淌,江面上船来船往,但就是没有牛老七盼望的运沙船。牛老七从昨天中午就在江边眺望,到现在已是下午四点了,运沙船连影子都不见。
“我日死你胡成进的老娘,说话不算话,这不是要断我的生路么!”牛老七咬牙切齿,挺着肚子朝着长江大声叫骂。
牛老七从衣袋里抠出支烟来,掏出打火机点火,连按几下没一丝火星。他扬起手,那只一次性打火机就飞到长江里,溅起一星水花来。
牛老七钻进河沙场边的小砖屋里。牛老九在铺板上睡觉,一台电风扇在摆着头扇风,条桌上放着包红金龙烟、一只打火机。
牛老七抓过打火机,点着烟,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又愤愤地吐出来。
牛老九醒了,从铺板上坐起来,他长得牛高马大。“哥,船来了吗?”
牛老七摇了摇头,说了句:“还没哩!”
他不愿自己的焦躁与愤怒影响牛老九,牛老九是个头脑比较简单的人。
“老九,你在这儿待着,注意江上,运沙船来了就给店子打个电话。我先回去看看。”
吩咐完,牛老七跨出小屋,匆匆离开河沙场,翻过江堤,上了公路,在路边的树荫下站住抽烟。
公路一头通往县城,一头通往省城。公路岔出的一条石子路朝江堤方向延伸,然后翻过江堤, 直达江边。
潘镇是改革之年县政府在划出的一片土地上建起的,带有开发区的性质。公路从潘镇边经过。因为建镇,政府在江边设了简易码头,但停靠的船只不多。
牛老七的河沙场建在江边。建河沙场其实很简单,在江滩上弄块平地,周围用砖头砌上简易围墙。围墙口修座小平房,平地上堆沙,小平房里营业,再加上一台称车装沙子的地磅秤,就是个企业了。牛老七这个企业的生意出奇的好。
这时代,办个企业很简单,当个经理再容易不过了,关键在于能赚钱。赚钱很难很难,赚钱的关键又在人。比如说牛老七的河沙场,还有他在潘镇经营的孺子牛餐馆旅社能否赚钱,就在于牛老七他怎么做了。
潘镇上的那个小餐馆和旅社,由牛老七的妻子莲蓬经营。妻子还是听他的,她姓余。牛老七中学时的老师给餐馆旅社写招牌时,代他们取了个孺子牛的名字。
这名字还雅,牛老七是十几年前的初中毕业生,还懂。
县政府的政策很优惠,凡愿来潘镇办企业经商或居住的人,给你很便宜的土地让你修房子,给你办居住证。农民也可以来,当然要交些钱还要带项目。这项目包括你开个小副食店或者摆个书摊子。
牛老七带着全家最早从老家孝感农村迁到潘镇。
潘镇一直像个建筑工地。修房子需要的沙要到五十公里外的县城去拖。县城的沙质不纯,价格还不低。
牛老七在离潘镇百多公里处的下游黄沙洲拖过三年的板车。黄沙洲的沙金灿灿,颗粒匀,是建筑用的头号沙子。黄沙洲的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沿长江用船运到潘镇,这生意大有做头。
牛老七的中学老师也调到潘镇中学。潘镇的孝感人不多,给牛老七写过孺子牛的招牌后,老师常到餐馆来喝酒。牛老七碰上了,就要和老师碰上几杯,有时也和老师谈谈生意上的闲话。
“老师,我要办个河沙场,要不要得?”
“要得,这是能赚钱的事,你有眼光。”已经五十多岁的老师说。
牛老七的河沙场就办起来了。
牛老七在银行贷不到款,就找潘镇的潘老大借了五万元的高利贷。
牛老七到黄沙洲找了一家黄沙公司,签了供销合同,黄沙公司用船将黄沙运到潘镇江边,每吨五十元。牛老七再把沙卖给潘镇客户,每吨七十元。
潘镇用沙的工地都到牛老七的河沙场买沙。牛老七的沙好,价格与县城的沙相同,而且方便。
河沙场生意出奇的好。牛老七心里有点忐忑,觉得这钱赚得不难,恐怕要出点什么事。牛老七就请他的老师到孺子牛喝酒。
“只要能赚到钱,就不要去讲究手段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七你要咬着牙干。”喝干酒,老师说。
牛老七觉得老师说的话不像一个老师说的,有点玄。
牛老七在公路边的树荫下捏碎手里的烟卷,牙咬得咯咯响。想着老师说的话,寻思着办法。
一辆满载沙子的卡车从他身边驰过,那是因为他的河沙场已两天无货,要沙的客户不得不去县城的沙场拉沙。他站了不到半个小时,八辆满载着沙的卡车开过去了。
“牛老板,你的沙什么时候到?我们可不愿意费时费力到县城去拖!”一辆东风大卡车在牛老七身边刹住,司机从驾驶座伸出头来喊。
牛老七满脸堆笑,说:“快了!快了!我正在组织货源。”
东风卡车走了,车上满载的是沙子。牛老七看到车上满载的是钱。
狗日的胡成进不送沙来,他的黄沙1号运沙船难道翻船沉江了?淹死他个老狗日的。牛老七在心里恨恨地骂。
黄沙洲的挖沙公司有好几个,但像黄沙1号这样能在长江里跑的船只有几艘,大多的船是在内河里跑,吨位小。把黄沙1号争到手,牛老七可是费了日天的力。
黄沙l号给牛老七跑了近两个月,每天送一船沙来,每次二百吨。牛老七每天赚多少钱,黄沙l号的船长胡成进心里是清楚的。
“牛老板,生意好呀!”胡成进说。
“小本生意,小本生意!”牛老七边给胡成进递烟点火,边谨慎地说。
胡成进吸着牛老七给他递的烟,却淡淡一笑。
牛老七看见胡成进的淡笑,心里一沉,怕要出鬼。
果然就出了鬼。前天黄沙l号没有到。
刘益善,湖北江夏人,中国作协会员,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编审,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现任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会长、湖北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芳草潮》杂志特邀主编。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五百余万字,出版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作品二十余部。组诗《我忆念的山村》获《诗刊》1981-1982优秀作品奖,纪实文学《窑工虎将》获全国青年读物奖,中篇小说《向阳湖》获湖北文学奖与汉语文学“女评委”奖。
牛老七派妹夫李文武赶到黄沙洲问情况。李文武夜里来电话,说是黄沙1号出了点故障,胡成进答应第二天中午运沙过来。
李文武昨天上午赶回潘镇。但昨天中午黄沙l号没有来。今天一早,牛老七就在江边等,黄沙1号仍旧没有影子。
牛老七回到孺子牛餐馆旅社时,快下午五点了。
春儿、荷叶、玉环和李文武四个人正在玩扑克,他们的玩法叫跑得快,带彩,一角钱一张牌,输赢很小。餐馆此时没客人。
妻子莲蓬正在厨房里备菜。莲蓬的名字叫得与她的身子有些关联,她屁股大,胸脯高,都像熟透饱满的莲蓬。莲蓬的腰却不粗,皮肤白里透红,很有几分姿色。莲蓬和丈夫共同创业,是牛老七的内当家。
玩扑克的四个人中,春儿是牛老九才娶的媳妇,二十来岁,身材好脸蛋俏皮肤白,姿色超过莲蓬。玉环是李文武的老婆,是牛老七唯一的妹妹,读过高中,相貌端正。荷叶是莲蓬的妹妹,与莲蓬同一个娘,皮肤却黑,个子小,却也机灵。包括李文武在内,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李文武见牛老七进来,忙问:“七哥,船来了吗?”
牛老七摇摇头,有些沮丧。
“文武,你昨天看了那船没有?是不是真的有故障?”
“我看到船了,是不是有故障我说不准,胡船长说得蛮肯定的,第二天一定送沙来。”李文武说。
“还第二天,现在第三天都快完了,我看姓胡的是故意使坏。”玉环说得一针见血。
“算了,你们把扑克收起来吧!”牛老七说。
“玉环,你去学校把老师叫来,我找他有事。春儿荷叶你们还是要到门口去招呼,不能坐等人家上门。”牛老七说。
“七哥,老九呢?”春儿一边收牌一边问。
“在江边守着呢!”
“那我等会儿给他送晚饭去。”春儿记挂着男人。
女人们走开了,牛老七问李文武:“你估摸一下胡成进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狗日的说不准,反正是个蛮坏的家伙。”李文武说。
“五哥和权子呢?”
“他们在屋后砌猪圈,是春儿喊我来陪他们玩扑克的。”李文武赶紧声明,也到屋后和牛老五与权子砌猪圈去了。
牛老五是牛家弟兄中活着的老大,当初牛老七带全家从孝感农村来潘镇时,牛老五因孩子多,没来。牛老七办起河沙场后,牛老五才到的潘镇给牛老七帮工。权子是荷叶还没结婚的男人。牛老五和权子都是老实的农民。
玉环把老师请来了。牛老七和老师上楼,开了个房间,打开空调。玉环把茶水和西瓜端进房间。
“运沙船还没来?”
“还没哩!把人急死了。三天损失我万把元。今晚不到,我明天就赶去,问问是怎么回事!狗日的姓胡的在整人,我还有合同哩!”
老师喝了口水,摸了摸下巴颏,沉吟了一会儿,又开口:
“你那合同治不了他。你与他的公司签的是供与销合同,并没涉及到运输问题。黄沙l号是胡成进承包的船,他说船有故障,你是没法子的,除非你再另外想办法找船。”
“另外找船很难。为了找胡成进这艘船,我塞了他不少。如今他这样坏我的事,真他妈不够义气。”
“你塞的与你赚的比例如何?如今生意道上的人心黑。你还是要给胡成进摸顺毛,把他的心思摸准,对症下药。我看无非还是个财字。”
“我塞得太多,我就赚不了多的钱了。”
“其实他胡成进想帮你,二百吨的船可装三百吨,沙这东西不占地方。反正一船都算二百吨,你又无法去称斤两。同样,他想败你,一船也可以只装一百五十吨。在黄沙洲给运沙船装沙的工人全听胡成进的。”
牛老七赶忙给老师递烟。他心里惊叹,我这个老师不得了,他什么都知道。他怎么甘心在这个乡镇中学教书呢?他要是去经商的话,还有我们这些人的日子过吗?
“其实像我这样的人,只能说说,要是让我去经商办企业呀,可能会赔得老婆孩子都掉进去了。”老师说,“只要有赚的,就要舍得投资。财不行,还有别的。”
牛老七陪老师喝酒,房间的空调开着很凉爽。
楼下餐馆的厅堂里摆的几张桌子都坐了客人,春儿与荷叶忙进忙出端菜送酒,李文武也在帮忙。厨房里莲蓬站在灶上掌瓢勺,她炒起菜来手脚不停,灵活麻利,客人点的菜一般不会久等。而且莲蓬炒出的菜,色味香齐全,孺子牛餐馆的生意总不清淡。
春儿端菜进进出出,会惹些客人用眼光跟着她,这女子中看呢!有从省城路过潘镇歇脚吃饭的客,看到春儿的模样,在心里说:这小镇上也出如此美人呀!
轻狂些的客人,借点菜接菜盘的机会,动动手脚,春儿总是机灵脱身,用身体语言告诉客人放尊重些,脸上还是平静的微笑。
食客们都已入座,菜也基本上齐,大家吆五喝六地进入境界了。作为服务员,事情已不多了。
春儿看看壁上的挂钟指向七点,她记挂着在江边守场的牛老九。牛老九块头大饭量也大,恐怕已经饿了。要给他送饭去了,春儿很爱这个大块头憨厚的丈夫,心里总是记着他。
莲蓬忙得汗流满面,后背的衣服也湿了。春儿对这位嫂子既尊敬又佩服,妯娌间相处得不错。
莲蓬在灶上看见春儿,忙喊:
“春儿,快给老九送饭去,再不去他就要饿坏了,你不心疼我心疼呢!”莲蓬笑着递给春儿一只提把饭盒。
饭盒沉沉的,春儿知道,饭盒里的饭菜一定不差。
“嫂子,那我就先去了啊!”春儿很亲热地说。
“快去!快去!路上注意点,天还不晚。”莲蓬正炒菜。
“荷叶,叫文斌、权子,还有五哥过来吃饭!待会儿要是船到了,他们还要出力气哩!”莲蓬吩咐道。
荷叶答应了,不一会儿,李文武、牛老五、权子到厨房边的一间小屋围桌吃饭。
“姐,给两瓶啤酒我们喝吧!”李文武不叫嫂子叫姐,表示亲热。
“荷叶,给他们拿啤酒。文武,把剩菜吃掉呀,莫糟蹋了。”莲蓬手上不停,嘴巴很少空。
李文武看到桌上有大盆的菜,眉头一皱,嘀咕着:“我们只有吃剩菜的命哩!里面莫有烟头。”
那盆菜是客人桌上剩下的,倒掉可惜,牛家的工人和牛老七、莲蓬都吃。
严格些说,牛老七与莲蓬是老板,余下的人都是他们的工人。
“你不吃让我和权子吃吧!我们在乡下过年过节才能吃到这样的菜呢!”牛老五盛了一碗饭,闷闷地对李文武说。
李文武连忙闭了嘴。
春儿提着饭盒来到江边,夕阳西下,江边很安静,江面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金鳞般的细浪,江风徐徐,吹在人身上很舒服。
平时堆得像山样的河沙场看不到沙子,围墙伴着一块平地,两间砖砌平房孤零零地蹲在围墙边,有点落寞。
春儿看到牛老九蹲在平房前,弓着腰,眼睛望着江面在抽烟。老九那个憨样儿,有些好笑,春儿踮起脚,悄悄走到他背后,突然“嘿”地叫了一声。
牛老九一下站起身,把脸转过来,瞪着春儿像不认识似的,倒把春儿吓了一跳。
牛老九笑了。“你想吓我!我要是吓你能把你吓死的。”
牛老九在小屋里吃饭,他吃得又狠又快,好像那菜饭是他的仇人,他把它们快准狠地咬住嚼烂然后吞掉。
看着牛老九的吃相,春儿笑着说:“你饿坏了么?看你吃饭像猪一样,生怕被别人抢走了。”
“这样吃过瘾些。狗日的胡船长还不送沙来。”
“是不是得罪了胡船长,七哥急得要死。”春儿说。
“春儿,我要日你。今晚我又得在这儿守夜了。”牛老九说话不转弯子。
春儿嘟起嘴说:“你这人是猪,这青天白日的,来个人多难为情。”
“这会儿还有谁来?”牛老九推开饭盒。
黄沙1号运沙船正在夕阳下的长江上行驶,它傍着南岸,由东向西逆水而上,船是满载,吃水较深。这是艘铁驳子船,货舱深而宽大,适宜载煤、石头和沙。它载重量是二百吨,但装个三百吨也能走,这点胡成进很清楚。
船尾的驾驶舱里,胡成进把着舵盘,操纵着船的行进速度。黄沙1号尖尖的船首,犁起一条浪沟,不慌不忙地朝潘镇犁去。
船上有五个人。胡成进的三叔,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成天在厨房忙,做一日三顿饭。胡成进的弟弟胡前进,三十来岁,是除了胡成进之外唯一能驾驶舵盘的。另两个是胡成进的堂弟和侄儿,都是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儿。五个人里胡成进是船长,除三叔外,胡成进对三位船员能吼能骂,大家都乖乖听他的。
胡成进在黄沙公司承包了黄沙1号后,把在老家内河驾船的弟弟侄儿和三叔弄来,就在长江上跑起来。
黄沙公司的老板被牛老七塞了钱,指定黄沙l号跑潘镇,给牛老七运沙,每天运一趟,工作量不算重。
黄沙1号原来给另一处沙场运沙,那工作量比现在要轻,且收入要好些。但那沙场已经关闭,人家那地方的建筑已搞完,再不需要沙了。
潘镇现在是大量需要沙的时候。
胡成进给牛老七运沙,有时超点吨位,但大多数总是平吨位。超或平,牛老七心里应该有数。牛老七每次接船也热情,烟呀酒呀猪肉呀往船上送一些,有时也三百五百的给胡成进塞钱,那个度把握得严。胡成进觉得牛老七这个人不大方,没有多的油水捞。
胡成进给潘镇运沙,不是很下力。狗日的牛老七,老子再不会给你多装了,装多了你赚钱,老子得不到多少好处,你小气老子也不大方。
连弟弟与侄儿都在胡成进面前发牢骚,“牛老板不懂味是不是?给他运沙,好清苦呢,如今连打麻将的钱都弄不到呢!他一个月能赚好几万哩。”
这话当着胡成进说,还有另一层意思:你这当船长的,是不是一个人得了好处,忘了手下的船员。
“少叫穷叫苦的,牛老板不就是送了几次香烟、啤酒和猪肉么!你们还要什么钱?你们每个月有工资。”胡成进说。
三叔就说:“你们少打麻将,牛老板不可能额外给钱,他这做河沙生意的,也赚不了几个!”
几个发牢骚的见胡成进沉着脸,也不再说什么了。
胡成进觉得还是应该给牛老板一点味道尝尝,也平抑一下船员的怨气。
于是,第一次他宣布船有点小毛病,检修一天。
昨天本说好中午给牛老七送沙的,他一早把李文武打发回了潘镇,却宣布留三叔守船,其余人放假,回老家去待一天。今天下午三时,他才让黄沙l号起锚,给潘镇送沙。这船沙,胡成进没让装满,他估摸着只一百六七十吨。让你狗日的牛老七吃点亏,你太没把我胡某
当人了。
胡成进人到中年,儿子在老家高中毕业,进了地区的师范专科学校。两个小女儿上中学,老婆在县城石油公司当会计。他们家的经济不紧张,两口子的收入都不错。胡成进也不是钻到钱眼儿里去的角色,他在外面跑船半生,更讲究一个江湖义气。你不义气,他就要使一点坏。
看看快到潘镇那个不像码头的地方了,夕阳快要沉江。胡成进叫来了胡前进。
“你来把舵,拉三声汽笛,通知码头。”
胡前进代替胡成进驾驶,拉了三声响亮的汽笛。
胡成进从驾驶室出来,走到船甲板上,叫堂弟和侄儿准备缆绳系桩靠岸。
这时夕阳完全沉江,江面被夜色掩盖,一片朦胧。
胡成进身边的两个年轻人,手里提着缆绳,有点兴奋。
“成哥,船今夜就停这里吧?我们不走了吧?”堂弟问。
“嗯,不走了?”胡成进点点头。
“那我们就能去镇上潇洒一回了。”侄儿说。
“这里有个屁潇洒的,像个建筑工地,到处堆的是石头砖块,到处竖的是没建成功的楼房,走路都绊脚。”
“就没个舞厅或是唱卡拉OK的地方么?”堂弟说。
“有哇,但现在还正修着,正等我们运沙子来呢!你们待会儿上去找,找到了就去跳去唱嘛!”胡成进说。
“不上去玩,在这江边待着,有个么意思。要不成叔你陪我们打麻将。”
“想赢老子的钱?你手艺还差点。不过今天没空,牛老七肯定是要缠我的,我今天要好好地点化他一下,为我们大家都争点利益才好!”
“好,注意,船靠岸了,系缆绳。”胡成进指挥着。
黄沙l号陡地拉响三声汽笛,把正靠着桌子忙活的春儿和牛老九吓了一跳。牛老九没顾上春儿,打开平房的门朝江面上一望,对春儿说:“春儿,运沙船到了,我给七哥打电话,你快回去!”
牛老九给牛老七打通了手机,跑出门,嘴里骂着:“狗日的胡船长,两天不来,这一来就晚上来,老子们今天夜里是不能睡觉了。”
春儿叹了口气,把饭盒收拾好,理了理衣裙头发,慢慢走出平房,看牛老九已跑向江边,便离开了沙场。
这个时候,正好是运沙船往岸边靠的当儿,简易趸船上的灯亮得光明,胡成进在甲板上看两个年轻人紧缆系缆,也看见牛老九朝船边跑过来,嘴里嚷嚷着。
牛老九嘴里嚷着什么胡成进没听到,他看到春儿从平房里提着饭盒出来,朝船这边看了一眼,又袅袅婷婷朝潘镇走去了。
好俏丽的娘们儿,胡成进心里一动。
牛老九已经过来了。胡成进从运沙船跳到趸船上站定,听到牛老九嚷嚷:
“胡船长你来了,我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呀。我在这里等你三天,我们三天无货供应,损失大哟!”
“哎呀,我还不是急得不得了!前天船出了故障开不动。昨天船没修好,今天下午三点才修好,我们连气都没喘一口就来了。”胡成进听牛老九说损失大,心想就是要你们晓得厉害。待会儿牛老七来了还要叫的。
“老九哇,你快去通知老七来卸沙吧,早点卸完我们好早点赶回去,争取给你们多运几趟嘛!”
“马上就来,我已经给我哥打了电话了,我老婆回去也会说的。”牛老九身上只有红金龙牌烟,只好给胡成进和两个系缆绳的年轻人递过去。胡成进接了烟,思忖着刚才那个俏娘们儿原来是老九的媳妇!这个憨老九有艳福哩!
两个年轻人看牛老九递过来的是红金龙烟,懒得接。
大约十分钟的样子,牛老七带着牛老五、李文武、权子,肩上扛着铲沙锹来了。
牛老九把卸沙用的传动带式机器推过来,将那机器一头对着围墙内的平场,一头对着运沙船的船舱,然后把发动机什么的准备好,开始卸沙了。
卸沙的人分两班,牛老九和权子先跳进船舱,把那沙子用大板锹铲了,扔到传动机带子上。那带子呈凹形,把沙送到岸上的平场里。
牛老五和李文武接他们的班,轮流铲沙轮流歇口气。
出乎胡成进的意料,牛老七见到他,并没像牛老九那样大叫损失抱怨他。牛老七笑微微地走过来,给胡成进和两个年轻船员递烟,口里不住地说着“辛苦了辛苦了”的话。
两个年轻人见牛老七递的是黄鹤楼软包烟,就接了。
牛老七还跳上沙船,给船上的胡前进和三叔递烟。
牛老七递完烟,对三叔说:“明天早上我再送两箱啤酒和肉菜来,生活不能差,你们跑船的辛苦呢!”
做完这一切,牛老七才再上岸,和胡成进站一起,点着烟,吸了一口说:“听说船出了点故障是吧!修好了么?”
“抢修了一下,这不,下午三点才修好,我就赶着来了,怕耽误你牛老板的生意呢!”
“嘿,不谈什么生意,都是过日子活人。今夜这里你就不管了,跟我去,我们弄点酒,弟兄伙计的好好喝一喝。”牛老七拉着胡成进的胳膊就要走。
胡成进说:“那我对他们说一声!”
“三叔,您老就早点休息呀!你们几个要是上岸去玩,就早点回船。明天早上我们开船,下午再给牛老板送沙来。”
胡成进说过后,和牛老七一起朝潘镇走了。
走进孺子牛餐馆的厅堂时,吃晚饭的客人已经走净了,餐馆里是牛家自己人在吃饭。看见胡成进,莲蓬和玉环赶忙站起身打招呼:
“胡船长来了,稀客稀客,吃饭了么?”
“都八点钟了你们才吃呀!我在船上吃过了。”胡成进答。
荷叶没起身,朝胡成进笑了笑,又吃她的饭。
只有春儿没和胡成进打招呼。她用一双大眼看了胡成进一下,胡成进却一下子盯上了她,那眼里分明有一种内容。
莲蓬忙介绍说:“这是给我们运沙的胡船长,这是春儿,老九的媳妇。”
胡成进看了看春儿,才知道她就是刚才在江边的那个女人,这小娘们儿耐看。
“啊,老九媳妇呀,过去没见过。”胡成进站了站。
“才过门不久呢!”莲蓬说。
荷叶和玉环笑了。春儿脸红了红,分外好看。
这一切都被牛老七看在眼里。牛老七说:
“我带胡船长上去休息一会儿,你们送些西瓜和饮料上来。11点钟,给我们弄点酒菜,我陪胡船长喝两杯。”
牛老七带胡成进上了二楼,见胡成进上楼时又看了一眼春儿。个狗日的!牛老七心中骂。
二楼有几个房间,作旅社用。天气太热,潘镇又正在建设中,很少有客人来。牛老七把胡成进带进一个房间,空调早已开了。牛老七让胡成进坐在沙发竹椅上,然后递烟、点火。
“胡船长,条件差呢,将就着休息一下吧,我去去就来。”
牛老七出了胡成进的房间,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
老师还在房间里,酒已喝好了,正点着烟休息。
“老师,没喝好吧,运沙船来了,我陪了个半截子。”
“喝好了喝好了,你忙吧老七,要不我先走了。”
“老师,我把胡船长请来了,在东头那个房间里坐着哩。您见不见一下?”
老师略一沉吟,说:“摆麻将桌,你上我上,再找个人陪陪。我来真的,你得设法送几个给他,让他赢。我来会一会这个船长。”
牛老七从楼上下到一楼厅堂,厅堂里的饭已吃完。莲蓬正在切西瓜拿饮料。
“玉环荷叶,你们马上去东头1号房里,把清洁做一做,把西瓜饮料都拿上去,把房间里的电动麻将桌打开。”
莲蓬朝牛老七望了望。牛老七顿了顿,看了看春儿一眼,说:“你去洗把脸,待会儿上去陪我们打麻将。”
春儿说:“我打不好!”
“老师和我都在,不怕。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输了算我的,赢了归你。这三千元你先拿上。”牛老七把一叠票子递给春儿。
春儿其实很喜爱麻将。在娘家村里时,与女伴们打麻将上过瘾。不过那都是玩一角两角的,如今有这等好事,心里是喜的,就接了钱,回房间梳洗去了。
莲蓬望着牛老七。
“要把这狗日的胡船长拿住,要舍得本钱。”牛老七说。
莲蓬点点头。“江边卸沙的怕要送一次吃的去。”她说。
“你就和玉环荷叶办吧!”说完牛老七就上楼了。
春儿穿一件淡绿无袖连衣裙,和老师、牛老七一起到麻将室里,说陪胡成进玩麻将。胡成进眼睛放出光彩,浑身流动着一种畅快,这将是个十分愉快的乡镇之夜,胡成进想。
“潘镇这地方小,正在建设,委屈胡船长了。”牛老七把胡成进和老师作了互相介绍之后,老师这样说。
“这地方好,清静。”胡成进说。
“潘镇连个像样的歌舞厅都没有。胡船长我们陪你玩玩麻将,不来大的,只玩一块钱开一口的,混混时间好吧!”牛老七说。
一块开一口!妈呀,弄不好一晚要输三四千块钱。春儿心里想。但她明白自己今晚主要是陪玩,输了没关系。她一面微笑着和胡成进搭话,一面把麻将桌中间的按钮按下,码好的麻将立即从牌桌肚里升起来。
“胡船长手下留情呀!”春儿笑着说。
“哪里哪里,玩玩混混时间,友谊为重。我的牌玩得臭,春儿多配合嘛!”胡成进望着春儿,开着玩笑。
先各人摸一张牌定下东南西北位置。老师在东,牛老七在南,春儿在西,胡成进在北。春儿是胡成进的上家。
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在夜晚显得清脆而有韵律。
老师玩得很认真,眼睛观察着牌场的变化,他一开始就连着和了几个小和。
春儿玩得很投入,有几次她的牌不错,大和已经听了,但硬是没和成,被老师的小和搅了。
胡成进的感觉很好,开始时起的牌虽然不怎么好,但他无意去和小和,就一边欣赏着春儿出牌,一边等着机会和大和。
胡成进连着和了几个大和,老师点了他一炮,牛老七点了他一炮,他自己又来了个两杠开花。
胡成进很高兴,千把块钱已经到手了。
春儿有些急了,嘴里叨叨着:“硬是起不到牌,和不成!”
“你不能只图大和,小和能和就和几盘再说。”胡成进开导她说,然后瞅准了春儿要和的牌,连点春儿三个小和的炮。
春儿笑逐颜开了。
四圈牌重摸风,春儿成了胡成进的下家。
第一个风四圈牌,老师略赢几百块钱,春儿略输几百块钱。牛老七基本没和牌,输了两千多元,胡成进是大赢家。
第二个风开始后,胡成进就不怎么和牌了。胡成进心里有数,这是想让我高兴,故意输钱给我。胡成进这人有点怪,对这种作法不以为然,他今晚决计不赢钱,这种玩意是幼儿园的游戏,他不感兴趣。能有春儿陪着玩玩,就是一种愉悦。胡成进这人严格说,也不太坏,他不贪财,特别是不愿要不义之财,点把小便宜他也不拒绝。胡成进喜欢女人,跑船的人,长年在外,家不在身边,禁女色难。但胡成进不胡乱瞎搞。
故意不给牛老七送沙,是种说不清的心理。他知道少给牛老七送一船沙,牛老七就会少赚几千元的钱。两个月来,牛老七也赚了近十万了吧!可牛老七出手不大方,给点小油水,这点吃的东西,胡成进看不起,就成心玩他一下。今天想用玩麻将来送钱,胡成进不想领受好意。
胡成进今晚的兴趣在春儿身上,他要让春儿高兴。
胡成进稳稳地把握自己的牌,能和牌时也不和,听了和时,也拆得不听和。牛老七的原则是自己不和,要让胡成进多和。老师呢,只和点小和,使自己不输。
春儿就玩得很顺手了。和小和时,想要什么牌,上家胡成进就打什么牌,让春儿吃,让春儿很快就和。
春儿打条一色,已经倒了两句条子了,按规定,谁打第三句条子就该谁包。这当儿,胡成进打出一张条子,春儿吃了,兴奋地叫起来:
“胡船长,这回我的清一色该你一个人包赔了。”
“没问题,我敢出牌,就敢包赔!”胡成进笑着说。
转手,春儿条子自摸,高兴地一推牌,和了。
胡成进一个人赔春儿四百多块钱。
春儿连着赢,脸上兴奋得放光。胡成进看在眼里,恨不得把春儿搂过来,放在怀里坐着。
最后的结局是:春儿赢了一千来块钱,胡成进保本,老师赢了千把多块钱,牛老七当然只有输了。
牛老七输得心里有点乱。
胡成进睡了,春儿回家了。
牛老七送老师到街上。
老师说:“胡船长看来瞧不上小钱。给他大钱你又用不着,你拢共才赚那么一点。这家伙喜欢漂亮女人。老七,想把这个家伙拿住,只有女人啦!”
凌晨五时多,牛老五牛老九李文武权子四个才从江边回来,他们一身疲倦,倒床便睡。黄沙l号近两百吨黄沙,是他们一锹一锹卸净的。
他们得抓紧时间睡,上午八时后,潘镇会有许多车辆到河沙场拖沙,他们又得去装车。
当然,他们也可以在装车的间隙轮流在那平房里睡觉。都是干体力活的,他们的体力恢复得也快。在牛老七这里吃一份饭,拿两千元的工资,哪里能享福呢!
从内心的想法看,李文武是巴不得黄沙1号经常停运,不来潘镇,那么他们就可以休息,无沙可卸无沙可装。
胡成进早晨起来后,牛老七陪他吃了早点。
“牛老板,我走了。谢谢你的招待啊!今天下午我再送一船沙来。”胡成进和牛老七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睛在餐馆厅堂里寻找。春儿不在,只有玉环和荷叶在忙着。
莲蓬从厨房出来送胡成进,说着:“胡船长,好走。”
春儿呢?早晨怎么没见到她,这俏娘们儿让人看了舒服。胡成进回到船上,牛老七把两条烟两箱啤酒和一大块猪肉也送来了。胡成进让胡前进把舵盘,开航回黄沙洲,他在舱室的小床上躺着休息,心里还想着春儿。
春儿早晨不在孺子牛餐馆。天还没亮时,她娘家村里有人到潘镇,给她带了口信:她弟弟考上了大学,但是属于独立学院之类的,学费较高,家里没钱,她爹要她回去商量办法。
春儿给莲蓬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赶回娘家村去了。
春儿姐弟二人,父母亲是老实的种田人。父亲十几年前修水利,把腰摔伤了,做事出不了大力。一家人在土地里讨生活,日子过得总是紧巴巴的。
春儿的弟弟秋儿,读书到高中毕业。按春儿爹的想法是,秋儿应该回村种田或出外打工,不要读书了。农村读书读得出去么?大学不是为秋儿这样的人办的。
春儿坚决要弟弟读书。大学为什么不是为农村人办的?农村人就是要上大学。春儿说:“秋儿你努力读书,将来考大学。”
爹说:“说得轻巧,考上大学哪有钱上啊!”
“我去赚钱,供秋儿上学。”春儿斩钉截铁地说。
秋儿果然被省城的一家三类大学录取,但这家大学要交的学费不低。
“要多少钱?”爹问。
“进学校交一万七千元。每月住宿与吃饭也要上千元。”秋儿说。
爹和娘吓得张开嘴半天合不上去。
“一万七千块钱,你把我和你娘卖了都值不了这个钱。”爹说,“我早就说过大学不是给你这样的人办的。”
秋儿就拿着录取通知书哭,连饭也不吃。
于是爹托人带信,叫春儿回家一趟,劝劝秋儿。
“姐,你说弄钱给我读书的呢。”秋儿见了春儿,第一句话就这么哭着问。
春儿看了秋儿的入学通知书和报到时交的钱数,也惊呆了。这么多的钱,我哪里去弄啊?
“秋儿,算了算了。你姐姐又没开银行,她哪儿变钱去。你明天跟你姐去,让你姐夫在河沙场或餐馆找个事做,赚点钱。”爹和娘都劝秋儿。
春儿抱着比她还高的秋儿的肩膀,静静地说:
“秋儿你莫哭,真的莫哭。你是个大学生哩。我要给你想办法,姐一定要让你去上大学。”
爹、娘和秋儿这时候都瞪着眼睛望春儿,看她有什么办法。
吃完早饭,牛老七送走了胡成进的船就跑到潘镇的几个建筑工地,告诉工头说:
“伙计,黄沙洲的沙昨夜里运到了,你们今天要沙就去拖。老价钱,肯定比你们到县城沙场要划算。”
“牛老板,你要天天保证供应才行,可别再缺货呀!”工头说。
“不会的!前两天是船坏了,船现在修好了,保证供应。”说完,匆匆回到家,准备着喊牛老五几个人起床,到河沙场装车售沙。
牛老七这天的生意火烘烘的好,下午三点不到,场子里的沙全部被人拖光。
牛老七对累得有些歪歪倒倒的牛老五牛老九李文武权子四个人说:“晚饭叫莲蓬弄些好菜饭你们吃。你们现在赶快回去睡觉,夜里沙船来了你们还要卸沙。”
李文武跟着牛老五三人往潘镇走,心里说:这就是资本家的剥削与压榨。你是工人,就得给他死干,赚的钱是他的,你得的工资很少,你吃的是他的餐馆里客人吃剩下的饭菜。你还不好说他什么,他是你的亲戚或兄弟,你好像还要感谢他,是他给了你一个工作的机会。
将来我要当老板,我也要这样干。李文武心里说。
下午三点钟后,牛老七的河沙场又是光溜溜的,白花花的太阳照在残剩的沙粒上,反射灼人的光。江边很安静,牛老七在江边走动着,没有昨天下午的那种焦虑和咬牙切齿的怒骂。
牛老七眺望着一泻千里的长江,江面上来往航行的大小船只。太阳光在浪尖上跳动,哗哗的江浪像在吞吃着一缕缕阳光。牛老七此刻有种欲望和力量,他也要向前奔泻,也要吞吃一种东西。他是个农民,他是个拉板车起家的农民。他吃过许多苦,他受过别人的剥削欺诈甚至污辱,他是在污泥浊水中爬上岸的。
牛老七上岸了。他觉得自己是上岸了,觉得自己还很弱小还不强大。他要更有力量些要更强大些,他就要吞吃东西,哗哗哗哗,就像江浪吞吃阳光。
要想壮大,就要把住胡成进。把住胡成进,他的河沙场就能兴旺发达地办下去。办河沙场能赚钱,从这两个月的情形看,这是个太有赚头的生意了。如果让他顺利经营一年,牛老七觉得自己就比较壮大了,他的根基就牢靠了。
牛老七一个人在河沙场守场子,晚饭是荷叶送来的。
“他们几个起来没有?还在睡么?”牛老七边吃饭边和荷叶说话。
“还在睡呢!”
“回去后就叫他们起来,让他们吃饭,待会儿船来了要他们来卸沙。”
“好。”荷叶点头。
“春儿回来没有?”
“还没有哩。听说她弟弟上大学要交钱,春儿回去想法子去了。”
“是这样!”牛老七应了一声。
“改改从县城回来了,今天是星期六。”
改改是牛老七和莲蓬的独生儿子。牛老七通过老师的关系,把儿子弄到县城上初中,平时住校。
牛老七吃完饭,看看表七点多钟,运沙船快来了吧!他让荷叶回去,叫牛老五他们早点起来吃饭,准备干活。
当夜幕降落江面,近八点钟的时候,黄沙1号拉响了三声汽笛。
牛老七赶忙开了简易趸船上的灯,站在趸船上迎接胡成进。
沙船靠好岸后,胡成进从船上跳下来,情绪很不错。他接过牛老七递的烟,朝牛老七扬了扬张开的手指。
“牛老板,今天至少给你多装了这个数。”
“辛苦辛苦胡船长,兄弟不会忘了你给的好处。”牛老七谦卑地说。
“走,伙计,今晚还是去玩麻将,混时间,把你昨天输的钱赢回来。”胡成进兴致很高。
牛老五牛老九李文武权子四人,连夜卸沙船。
牛老七老师和玉环,陪胡成进玩麻将。
“春儿呢?”胡成进问。
“春儿回娘家去了,她娘家有点事儿。”牛老七说。
胡成进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兴致提不起来了。
牛老七看在眼里,小心翼翼地陪着胡成进。
春儿从娘家匆匆回到潘镇,进到餐馆,见到莲蓬时,眼睛红红的。莲蓬吓了一跳,春儿回娘家不到两天,面色憔悴,人瘦了一截,头发乱蓬蓬的也没梳理。
“怎么了春儿?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莲蓬关切地问。
“嫂子,也没什么大事,却又是急死人的事。”春儿说,“秋儿考上了省里的大学,这入学费要交一万七千块,以后还要每月近千元的住宿生活费。”
“嗬,上个大学要这么多的钱,我的天哪!”
“秋儿想去,哭得连饭也不吃,我爹我娘没有法子,找我回去。嫂子,这事你帮我想个什么法子,我是非要支持秋儿去读书的。”春儿说着,红红的眼睛里有泪水溢出。
莲蓬忙安慰春儿:“快别难过,我们一起想法子。你先回去洗洗脸收拾一下,我跟你七哥再说说,这钱太多,还不晓得拿不拿得出来。”
“七哥呢?”
“他又急颠颠的不知跑哪儿去了!那个胡船长昨天又不送沙来,今天还不晓得来不来。一天不来,就损失几千块呢。”莲蓬说。
“胡船长在搞鬼名堂呢。”春儿说。
春儿回到属于她和牛老九的家。那家是修在孺子牛餐馆旅社后面一幢五间的平房,春儿牛老九住其中一间,其余几间由牛老五李文武玉环和权子住着。
春儿用钥匙开了门,见牛老九在床上睡着还在打鼾。春儿上前捏了捏牛老九的鼻子,牛老九醒了,见是春儿,高兴得爬起来抱住了她。
春儿却在牛老九怀里流眼泪。
“怎么了春儿?”牛老九急煎煎地问。
春儿就把秋儿上大学要钱的事说了。
牛老九不着声了。牛老九是个老实憨厚的庄稼汉子,干活出力是好手,可他一辈子也没见过春儿说的那么多钱。一万七千块钱,哪里去弄啊!
“老九,你要想法子咧。”春儿眼红红地说。
“春儿,你说想个么法子呢?把我们手头的钱全部给秋儿,也还是差得好远啊!”牛老九着急,他看到春儿那样子,心里很难过。
“老九,我刚才对莲蓬嫂子说了,你再去对七哥说一下。只有先找他们借,然后我们两人再给他们帮工,还!”春儿说,边说边偎着牛老九的胸脯。
“七哥这会儿正恼火,个狗日的胡船长又在吊蛋,不送沙来。七哥拿他没法子。待会儿我去找七哥,一定去,莫急春儿。”
牛老七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睡觉。所谓睡觉,只是躺着,并没有睡着。狗日的胡成进又在捣鬼,昨晚没来送沙,今早沙场又无沙供应。潘镇要沙的客户开始骂他了:牛老七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一时有沙一时无沙可不行呢,我们只有去县城拖沙了,你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呢。
牛老七只好赔笑脸:各位朋友,不是我牛老七的错,是那狗日的河沙船呢,突然的又不来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前次是船出了问题,这次怕也是船的毛病。我马上联系,沙一来我就通知大家。对不起!对不起!
牛老七给胡成进打手机,手机关机。再给黄沙洲的黄沙公司打电话,黄沙公司供应科张科长接的电话。张科长是牛老七的熟人,得过牛老七的不少好处。张科长在电话里说:“你个牛老七哟,这点本事都没有哇?你把胡成进照顾好点么!他这个人啦,不服狠,人也不坏,也不贪大钱,只有点把爱好,喜欢漂亮点的女人,其实很好照顾嘛。”
“我的科长大哥哟,我是小心翼翼地照顾的呀!我给他打手机他关了机,没有法子我的科长,请你一定想法通知他,请他无论如何今晚给我送沙来啊!我求你了科长大哥,下次来请你喝酒。”牛老七在电话里说好话。
“好,我去转达吧!”供应科长答应了。
打完电话,牛老七被莲蓬叫过去了。莲蓬在厨房边的小屋里告诉牛老七,春儿回来了,春儿的弟弟考上了省城大学,要交一万七千块学费,春儿希望他们能想法子帮帮忙。
牛老七的眉头紧皱了:“天哪,一万七千块,我办河沙场才找人借五万块呢!上个大学要这么多钱哪。”
“生得太亲了,老九是你的弟弟,秋儿是她的弟弟,老七,能筹一点就帮助他们一下吧,我们尽心尽力。”莲蓬望着丈夫的脸,轻声柔语地说。
牛老七想到胡成进看春儿的眼光,突然血往脑袋上涌,他心里一动。
“莲蓬,我先到楼上房里躺一下,有些事我要好好想想,安排安排。你告诉春儿,叫她先别急,办法总会有的。你把中午的客人招呼好,忙完了,到房间里来找我,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牛老七说完上楼了。
胡成进这么样捣蛋,不想个办法,要沙的客户如果都烦了,不买他的沙,都去县城河沙场拖,牛老七你的河沙场就关门吧!牛老七睡不成,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交锋。
牛老七,你要发财就要闭起眼睛咬着牙这么干。让春儿把胡成进缠住,让他每天按时运沙来,每次运沙都多运那么几十百把吨。能这么坚持个一年半载,牛老七,你能赚好多万呢!春儿不是缺钱让弟弟上学么?你就借钱给她,对她说清楚,这钱是报酬,也不要她还了,只要她缠住胡成进就行。一个声音这样说。
牛老七你他妈王八蛋,春儿可是你的亲弟媳啊。你没有人格,你见钱眼开,你要钱不要脸面了。一个声音在痛骂。
牛老七躺在床上,让空调呼呼地吹着风,两个声音在打架,他的头都是昏的。
第一个声音越说越有劲:你这样做,也是帮助春儿,她的弟弟要上大学啊! 第二个声音只是不断地痛骂牛老七,但那骂声却有点软弱无力。骂,骂不出钱来啊!
立秋之后,虽说夜晚凉快了许多,但白天的气温仍然不低,热乎乎的风,热乎乎的气流。
在一个夏天里,潘镇在平坦的土地上生长,道路铺起了,楼房盖起了,各种商店饭馆旅社兴起了,潘镇越来越像个城镇了。
潘镇的建设还在继续扩大,新的地基开挖,新的脚手架搭起来。牛老七很忙,忙而不乱。他的河沙场处在发展的高峰期。胡成进的黄沙1号再也没有出毛病,每天晚上八点左右准时到达潘镇江边简易码头。胡成进对迎在码头边的牛老七说:“这船检修后,发动机现在没一点故障了,咱们按合同办,每天一船沙,决不会延误的。”
牛老七递上烟说:“胡船长,全靠你支持了!”
于是牛老七把成条的香烟成箱的啤酒,还有肉呀菜的送到船上。胡成进的三叔接过东西,口里说着多谢牛老板,又让你破费了。
牛老九、牛老五、李文武和权子早做好了准备,握锹上船卸沙,传动机的凹形带子把沙送到沙场里,空空的沙场慢慢就堆起了沙堆。
最近的沙船装得满满的,每次决不止二百吨。
卸着沙的李文武心里嘀咕:这姓胡的肯定得了七哥的大好处了,要不怎么天天超载装沙,这是给七哥送钱哩!只苦了我们这打工的,每天要多卸沙多装沙。
卸沙的当儿,胡前进带两个年轻人上岸逛潘镇,胡成进规定他们晚十一点回到船上。然后胡成进自己跟随牛老七到孺子牛饭馆,在楼上东头的那间1号房里玩麻将,作陪的总是牛老七、老师和春儿。牛老七送老师走的时候,昔日的师生有时对几句话。
“春儿的弟弟上学了吧?”
“上了,每月还给一千元生活费!”
“进项怎么样?”
“还可以。只要姓胡的每天准时送沙来,这进项就不愁。这些时,他每次都多装一些。”
“情绪还好嘛,正在兴头上,要把准点呢!”
“莲蓬问过春儿,姓胡的真的动了情呢。我担心老九。”
“老九要招呼好,万万不能出事。”
“这三千块钱你拿上,天天麻烦你来作陪。”
“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别客气了,我每天来也散散心么!马上也要退休了。”老师与牛老七推扯了一下,收了钱,装进口袋里。
“老师退了休,如不嫌弃,到我这里来做点事。”
“好,到时候我说不定来给你做点事的。”
牛老七送走老师,回到他和莲蓬住的房子。孩子在县城上学,莲蓬已处理完餐馆和旅社的一应活路,在灯下等他。两口子上床睡觉。
“今天收入怎么样?”牛老七问。
“不错,这几天吃饭的人多,中午晚上总有好几桌。旅社每天也能住满几个房间。今天有千把多块钱净收入呢!”莲蓬算了算,说。
“还真不少呢。累了吧!睡。”
“累了!天天总是累!睡。”
早上起来,牛老七送走胡成进和黄沙l号沙船,就到潘镇几处建筑工地通知工头,今天给他们几车沙,叫他们带支票或钱先到玉环那里办手续,再去沙场拖沙。
牛老七的河沙场,生意太好了,沙子只能是提前预定,然后交钱运沙。
牛老七让自己的妹妹玉环管账,只有玉环心里清楚,牛老七的河沙场近来赚了多少钱。
当然牛老七自己心里也清楚。
早饭后,牛老七就和他的四个工人,也是弟兄的牛老九、牛老五、李文武、权子待在河沙场。他把四个人的工作时间作了点调整,让他们每人每天能保证充足的睡眠,休息好,不能太累。因为工作是长期的,长期累着,必定难以坚持下去。
河沙场旁边的平房里总是有床铺。晚上卸沙时,只需要两个人,另两个人就睡觉,然后轮换。白天给来拖沙的汽车装沙时,也只需两个人,四个人也是轮流地休息工作。
牛老七在河沙场的工作是司磅,他收下拖沙司机交给的提沙单,然后把车装到一定的吨位。司机的提沙单是在玉环那儿开来的。
牛老七一直忙到沙河场上的沙子全部被拖完为止。
日子就这么不急不忙平平缓缓地过去了。长江之水天天东流,时缓时急,总是波翻浪涌。生活之波天天泛起,时变时新,总是故事迭出。
在一个很平常的秋夜,凌晨两三点钟的样子。牛老九和李文武在江边卸沙,狠干了一通。看看余下的工作量由牛老五和权子干,不很多了,牛老九喊醒了他们接班,与李文武休息。
牛老九先到江水里洗了个澡,洗得很舒畅,回到平房里时,见李文武已睡着,还打起了呼噜。牛老九就躺在另一张铺上,闭目休息。
牛老九睡眠好,往日一上床就睡着,这天却怎么也入不了眠,他想春儿了。
牛老九爬起来,在夜色中悄悄出了平房,朝潘镇走去。他很快到了自己的家,他想象此时春儿一定四仰八叉地睡着了,春儿美丽的身子使牛老九热血沸腾。
牛老九打开屋门,屋里空空如也,春儿不在家。
深更半夜的,春儿哪儿去了?
牛老九走出屋,他住的屋子旁边一间是荷叶住的小房,荷叶可能知道春儿哪儿去了,说不定春儿回娘家去了。
牛老九敲了敲荷叶的房门。
“谁呀?”荷叶睡意蒙眬地问。
“荷叶,我是老九。春儿哪儿去了?你晓不晓得?”
“春儿是不是陪胡船长他们打麻将还没回来?”荷叶说。
“他们在哪里打麻将呀?”
“在旅社楼上东头那间房子里。”荷叶打了个呵欠。
牛老九欲见春儿心切,心想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打麻将,难道打通宵,不睡一下么?
牛老九是个粗人,粗人心也细,他去找春儿,并不想惊动别人。他放轻了脚步,悄悄爬到旅社楼上。楼上的房间都黑着灯,东头的那间房也黑着灯,并无麻将牌的哗哗声。难道他们在另外的地方玩麻将?牛老九疑惑地想。
正准备离开时,东头房间里的声音留住了他的脚步,那低吟声听起来耳熟。他在门外仔细听了听,确定那声音就是他熟悉的。牛老九的头立时变得巴斗大,浑身的血液咆哮狂奔欲出。他变成一头发怒的狮子,飞起一脚,将那房间门板踢开,顺手摁亮房灯按钮。
“啊——”的一声狂叫撕破夜空,接着“扑通”一响,一件什么东西给扔到楼下的水泥地坪上,夜又归于暂时的安静了。
听见旅社楼上发疯似的狂喊声,牛老七和莲蓬跑出来,先是看见春儿赤着双脚披头散发,一脸惊恐缩在楼道里。另一边水泥地坪上,赤裸的胡成进头颅开花,倒在血泊中。
“我的河沙场啊!我的河沙场啊!”牛老七悲戚的哀嚎又把夜空撕破了。
责任编辑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