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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相

2014-02-11李治邦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2期
关键词:兰芝馆长县长

李治邦

我从乡下的小学教师调到县文化馆是六年前,那年我二十九岁。

我母亲在村里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据说是在寺庙里生的,谁接生的不知道。寺庙里的住持晚上听到啼哭声,过去抱起来见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娃。这个女娃就是我母亲,一个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女人。后来,这个住持给我母亲起名叫料事。这个不像名字,但我母亲真的会料事,而且说出话来很准。我大学毕业应该留在省城,可是我母亲就我一个儿子,我父亲又不知道去向,我只能回来照顾她。我母亲很乐意我回来,尽管村里人都抱怨我母亲为了她自己害了儿子,她都无动于衷。她告诉我,我死了你就可以走了。我觉得母亲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话,可说的都很灵光。有一天,下起了大雨,下得人出门都看不清楚路。我母亲忽然招呼我,说,你父亲要回来了。我很惊讶,忙问,您怎么知道的?我母亲笑了,你不知道我叫料事呀。

结果,半夜有两个警察找到我家,告诉我母亲,我父亲在广东的汕头出车祸死了,找了半天才知道他的家在这里。我母亲没有哭,就问警察,他的遗体呢。其中有一个年轻的警察嘴快,说,在汕头就火化了,那里天气热,遗体不宜放得太久。我母亲看着两个警察,沉默了好久才颤颤巍巍地说,是给我送赔偿费的吧,十万块差不多吧,汕头还算比较富裕的地方。两个警察面面相觑,竟然紧张得连汗都流下来了。年长的警察诧异地问,这事您老人家知道呀?我母亲说,我哪儿知道,是我那口子托梦给我了。两个警察不说话了,把一个银行卡递给我,说,是农行的,密码写在了后面,你知道以后可以涂掉。说完,两个警察就走了,我赶出去,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能看见一辆警车的后尾灯在闪烁。

转天,雨还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我家后山一阵轰隆声。我去上课时,学生告诉我后山的石头滚下来,把出去的路堵住了。那天,我给学生们讲的是鲁迅小说《闰土》。正讲着一个打扮土土的孩子闰土时,我家隔壁的大婶跑过来喊着,你母亲死了。我赶到家,母亲还艰难地喘着气,大婶吓得直哭,说,我走时已经咽气了呀。我母亲对我说了一句,儿子,我看看你的手。我伸出手,母亲看了一眼说,我一闭眼,一个月后你就能到县城了,但就是一个闲职。你这辈子能挣钱,但当不了官。说完,母亲脑袋一歪就走了。

我给母亲办理丧事,隔壁大婶对我说,你大学毕业以后,你母亲其实不想让你回来,说你是天上的小龙,不能在村里呆着。但你的命软,需要在村里修修性。我继续在小学上课,也没有见到能去县城的迹象。一个月过去了,我依然教学,我开始怀疑我母亲的料事。

那天中午,一个叫文杰的副县长到村里走访,去了我的小学。这个文杰县长瘦瘦的高高的,像是一根灯杆。文杰听我讲了半堂课就出去了,在外面抽烟。下了课,我被他喊去,他朝我伸出手认真地说,村上人都说你能看手相,而且很准,你给我看看。我愕然地看着他,说,我不会看手相,那是村上人瞎说的。文杰县长笑了,说,一个人这么说也就罢了,十个人都这么说,全村人都说你会,你就别顾虑了。我怔了怔,问,您是县长,就信我看手相说的话?文杰县长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励地说,都说你比你母亲神,我信你说的。说完,文杰县长又把手伸过来,我能看到满手掌的纹路。母亲活着的时候就给别人看手相,传遍了四邻八村。隔壁大婶家的闺女兰芝和我从小相熟,算是两小无猜,可我母亲看完大婶的手相说,你闺女跟不了我儿子,她的命太薄,也降不住我儿子。当时我在旁边,我看见大婶的眼皮一翻一翻的,嘟囔着,怎么就不能跟你儿子,我看着就很般配。我母亲说,你闺女是水命,我儿子是火命,相克呀。后来,我就看见大婶扭搭扭搭地走了,回头对我说,你别听你母亲的,她给别人看得都准,就对你糊涂。

文杰县长的手掌被我拿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我觉得他的手很软,这就是贵人的手。我不看手相,因为我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有文化的人,我不愿意人家看我像个算命先生,或者巫婆神汉。我对文杰县长说,你最近犯了大忌,跟你的领导反顶。你要马上到南方出差,最好去有大江大河的地方。文杰县长不动声色,对我说,我想去杭州。我摇头,说,那地方水面不大帮不上你,你还要朝南走,越远越好。文杰县长想了想,我去海南三亚。我说,那行,都是水托着你。文杰县长问,回来就好了吗?我说,一定要超过二九一十八天才行,你回来就变了,你可能因祸得福。文杰县长握了握我的手说,说对了,我奖赏你。我觉得自己刚才都是胡说八道,都是听母亲掐算的,也只是一知半解。我笑了,说,那你得兑现呀。

我事后才知道是母亲死前对乡亲们说的,她说,来了大官你们就告诉他,让他找我儿子看手相,一定要把我儿子说得神了又神,谁不这么说我在阴间等着掐死你们。结果,文杰县长一来村里人就开始说我,已经把我说得像是《封神演义》里神机妙算的姜子牙,或者是民间传说中足智多谋的刘伯温。还说我先知先觉,是料事如神的预言家,能前知五百载,后知五百年。我觉得真可笑,换谁也不相信这个鬼话,但文杰县长就信了。他真的去了海南三亚,真的过了二九一十八天才回来,结果他的死对头县委书记走了,他成了一把手县长。他兑现了对我的奖赏,知道我能写个小说朗诵个诗歌,把我调进县文化馆当了文化干部。

我走的时候,去坟地里看了我母亲。我父亲的骨灰没有能回来,据说丢了,或者说没有人愿意把一个农民工的骨灰带回来。我给母亲磕了头,叨叨着,您说一个月我走,果然走了,全村人都知道是您摆的局,就瞒住了我一个。这时,兰芝走过来,她比我小六岁,算起来当时也已经二十三岁,在村里是个嫁不出去的老闺女。兰芝大字识不了一筐,纯真得如山里的泉水。我上大学时,兰芝背着一筐的山梨去看我,晚上住在了宿舍楼的洗衣间。

我断然拒绝了隔壁大婶的央求,我真的不能娶兰芝,因为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我有了文化,上了大学,就懂得了欣赏女人。大婶曾经对我喊着,你回来接村长的班,我兰芝就是你的人。我说,我不干村长!大婶很伤心,老泪纵横,说,我是想让你回来当村长,傻子都能看出来,你当了村长村里就有了盼头,要不永远让人看不起。我冷笑着回答,你以为我会对村长感兴趣?我就是当教师也不稀罕那玩意儿。记得母亲半夜对我说,你得走,你走了就离开这八卦地方,你看四周的山把这个村封得死死的。当初是我让你父亲走的,现在他死了我都不让他回来。说完,母亲给我看了手相,屋子黑黑的,只有我母亲举着一个手电筒对我的手照着。她告诉我,你会娶一个城里女人,离你很近,个子不高,但很白净,眼睛很深。她能给你生个女娃,那就是我死了以后托生的,我会照顾你和那女人一生一世。

我听得毛骨悚然。

我离开村子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坚定,没有回头看一眼生我养我的大山。我听见大婶在骂街,骂得很难听,也听到兰芝在哭,一群乌鸦在我头顶徘徊,冲我哇哇地吼叫。记得四年后的一个傍晚,我回到了自己的宅子,这个宅子已经空了许久,房顶上长满荒草。风使劲儿吹过来,荒草就随着摇曳。当我叨叨着母亲的名字走进去以后,意外发现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关门的时候,看到了兰芝在屋里坐着。我愣住了,心里一揪一揪的。兰芝有些显老,脸皮皱皱巴巴的,头发没有了光泽,散散的。只是眼睛还那么亮,如一弯银月,嘴唇还是那么鲜红,薄薄的,像是山里人爱吃的两片煎饼。我算了算,兰芝快二十七岁了,她这岁数在城里还是个小姑娘。兰芝把被子铺好以后先躺进去,对我说,房子里没有灶了,天气冷,我用身子把你被窝焐暖和了你再睡进去。我说我有些饿了,兰芝又从被窝里爬出来,把用棉被焐着的粥碗小心翼翼地端上来,摆上了小炕桌。兰芝问我,你喝酒吗?我摇摇头,递嘴就喝了一小口,香得浸到骨子里。粥是小米的,黄澄澄的,像是一碗碎金子。

结婚吧。我劝说。

我等你呢。

我笑了,说,你傻不傻,都啥年代了。

兰芝盘腿上了炕,伸出手对我说,你看看我的手,这辈子我还能嫁给你吗?

我看着她的手相,弯弯曲曲,沟沟坎坎,心里在发酸。

兰芝喃喃着,我听说你媳妇给你生了一个女娃,我给你生个男娃,你就齐全了。

我调到县城的文化馆,在我单位对面有个不大的书店,店里有一个很秀气的女人,叫美染。正像我母亲说的,个子不高,但很白净,眼睛很深。书屋虽然不大,在一个县城里边居然有一个柜台的英文书。她的书柜摆得很密匝,里边更多的是小资味道很重的都市言情小说,封面设计、图书装帧都很精致,画的插图也很浪漫,别具匠心。我不怎么爱看,觉得都是爱情天堂的幼稚故事,显然与我不太相符。还有就是风水和易经的书,五花八门,弄得我很诧异。我对美染说,你怎么喜欢风水和易经呀?美染说,不是我喜欢,是城里不少人喜欢。我笑着问,如果我是女人,我喜欢有很多烹调的书,里边的插页都是彩色的,佳肴造型新颖,看得你涎水四溅。美染咯咯地笑了,说,女人很少到我书店来,都是你们有文化的男人。我在一个角落看到世界名著专柜,于是,我挑了一本喜欢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看累了,换了一个姿势,发现美染居然在那端煮咖啡,香味四溢。我随手买下《象棋的故事》,到美染那儿跟她一起喝咖啡,然后翻阅茨威格给我描述的那个海景,那艘充满神奇色彩的游船,那一场激动人心的博弈。

记得那次我走的时候,我对美染说了一句话,我会看手相。美染眨着好奇的眼睛,你是不是给县长看手相的那个人?我愣住了,问,你怎么知道的?美染抿嘴笑了,你给县长看手相的事传得很厉害呢,今天让我碰见了。说着她伸出手,我抚摸着她的手,无骨,像是攥着一把细沙。我看了看对她说,你母亲生你时难产,你差点儿死了。美染险些蹦了起来,张着大嘴喘着气,你怎么知道的,我母亲大出血,生完我就死了。当时,医生问我母亲,是要我还是要命,我母亲说,要我女儿。说着,美染的眼圈红润润的。我再说,你是夏天生的,下了一场大雨,电闪雷鸣,天好像裂了。美染的嘴唇哆嗦着,不知所措地点着头。我说,你爱过一个有家庭的男人,爱得死去活来,可后来这个男人走了,骑着马走的。美染哽咽了,说不是骑马走的,是他女人开车接他走了。我笑了,那辆车是宝马,一辆很贵的车,起码要四十多万呢。美染低下头,我开书店是他给的钱,他怕我寂寞。

美染对我说的县里风传我给文杰县长看手相的那番话,让我琢磨了许久。因为,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话,那么是谁传的,若是文杰县长自己传的,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在文化馆上班的时候,总有人找我看手相,后来赵馆长找我发了脾气,说,我们是文化馆,不是你的摆卦摊儿!我觉得他说得对,因为赵馆长是搞音乐创作的,弹得一手好钢琴,在省城都有影响。他对我愤愤不平,蔑视地说,你是写小说的,我没看你写得怎么样,可到处都说你看手相怎么样。你可以问问我的音乐创作怎么样,知道央视的春晚吗,就有我写的歌。我没有反抗,我确实如他所说没把小说写得怎么样,顶多了就是在县文化馆的刊物上勉强登一篇,而且还是无病呻吟的那种东西。但有一次赵馆长当众鞭笞我,说我就是山里人,就是一个吃棒子面长大的光屁股农村小孩儿。我火了,我知道赵馆长的亲戚都在上海,那又怎么样,那就可以说我是光屁股农村小孩儿吗?我扭头走了,我听见赵馆长在后面跺脚说,你有种就回农村去,别在我们文化馆招摇撞骗!我记得当时我去了美染的书店,我告诉美染不喝咖啡,要喝白酒。我喝得酩酊大醉,被美染搀扶着回了单人宿舍。在那里我亲吻了她,我告诉她,你的手相里有我,我指着她手掌上那一根伴随着感情线的纹路,这就是我,你看你这根纹路线是刚有的,对不对,而且是春天萌发出来的,我就是春天走进了你的书店……

我到文化馆半年多了,没有看见文杰县长。后来有一次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快下班的时候,文杰县长走进了文化馆,没有带任何人,他好像知道我还在,就推开了办公室门,只有我在里边上网。他走近我,喊了我一句算命先生。我回头,他微笑着坐在我旁边的一张破椅子上,这把椅子摇摇晃晃的,我总觉得他要倒。文杰县长问我,给我讲讲手相。我有些发蒙,但还是装着很成熟的样子,说,手相是很有意思的话题,我没有研究过,但我粗略计算过,起码给三千多人看过手相。其实那就是一个接触人了解人的过程。都说人的手掌里分有地纹、天纹、人纹,还有说中国的手相学是源于印度。起因是他们发现人类的潜力和活力,缺点和优点,都可以从人体之面部、掌上、身上和脚上等的记号找出来,同时根据这个理由,也可预知每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文杰县长笑着打断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在官场有纠结,你是不是听县上人说的?我摇头,我就在乡下的小学当教师,我真不知道远在县城的事,而且还是这么大官的纠结。文杰县长又冲我伸出手,我发现他的手心红红的像是攥着一把热火,而且在掌锋中红白相间,是一种典型的肝火旺盛的迹象。我说,你的肝火太旺了,是不是今天跟谁发了脾气,而且这种脾气是你平常不敢发的。文杰县长瞥了我一眼,嘿嘿笑着走了,关门时对我说,以后你对我的手相不许瞎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解释着,我从来没有对谁说过。我的神色有些惶恐。文杰县长走了,寂静的走廊里传来啪啪的脚步声。

我走出文化馆时,看见赵馆长在等着我,说要请我吃饭。我们在马路上随便找个小饭馆,赵馆长要了两碗上海阳春面,一碟炒花生,一碟松花蛋,一瓶半斤装的高粱酒。他往面碗里倒着辣子,我劝他,说吃辣的多了会上火。赵馆长气哼哼地说,我心里窝着火,总有人暗地里跟我作对,打得我鼻青脸肿,可又不知道对手是谁。我慢慢吃着,也不好插话,因为调到文化馆以后,赵馆长很少理会我。赵馆长抬头望着我说,我真窝囊,怎么就猜不透是谁害我呢?我笑了,说,现在就是这样子,跟你近的人未必是你朋友,跟你远的人也不见得不是你的知己。赵馆长垂着脑袋,去他妈的不想了,爱谁谁吧。我觉得赵馆长是找我看手相来的,但他就是不伸手。在馆里,他瞧不起我,几次出我的难堪,问我懂不懂五线谱,如果不懂,能不能唱首歌。我有一次真的唱了,他笑得呛出眼泪,说,你根本不是这圈儿里的料,懂吗?你就是一个风水先生。

赵馆长吃着阳春面,喝着高粱酒,咂着嘴说,我要回上海,这县城不是文化人待的地儿,都是尔虞我诈的。我说,那你走啊。赵馆长瞥了我一眼,怎么走?上海那边早没有我的窝了,亲戚倒不少,但我要沾了他们都会像躲沥青一样。说着,他忽然看着我说,我看见文杰县长找你来了,你行啊。我摇头,真的没有什么。赵馆长悻悻地说,没什么就看你来了,你给他看手相怎么样啊?我说,我能说什么。赵馆长凑近我,嘴里喷出来的都是酒气,弄得我喉咙发酸。他笑眯眯地说,最近有两个退休的老干部实名举报他,说他贪污了九十万。我一惊,赵馆长继续喝着酒,然后哼哼着小曲。我试探地问,赵馆长,我能不能给你看看手相?赵馆长眯缝着眼睛瞅着我,我不给你看,我为什么要让你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还是第一次吃了闭门羹,讪讪地笑着,对他说,你往距离你最近的人想,谁总奉承你巴结你,谁就是害你的人。赵馆长不屑地摆摆手,我不听你那八卦的话,这都跟废话一样。我纳闷地看着赵馆长,问,你怎么不吃松花蛋和炒花生呢?赵馆长用筷子点着两碟菜,这都是给你点的,我绝对禁吃的,血液黏稠度高,胆固醇高。赵馆长摇着脑袋,当官当久了,艺术上没有长进,倒懂得养生之道了。我不太高兴,说,我怎么就喜欢吃炒花生和松花蛋呢?赵馆长笑了,你这个农村来的,能吃这个就不错了。

我知道他喝高了,但我很难受。

我们踉跄地走出小饭馆,赵馆长对我说了一句话,把我说得呆若木鸡。赵馆长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还猜什么,就是你小子呀。你总在文杰县长那儿说我的坏话,让我这个馆长连一个副高都评不上,还要准备让我早退休,把位置腾出来,是给你吗?我青了脸,反驳道,赵馆长,你瞎说什么?赵馆长笑着,咱们这个文化馆是新楼,当初文杰县长招的标,开发商是他的远房亲戚,给了他九十万。这次,文杰县长认为是我背后捣鼓的,那两个退休老干部也是我怂恿写的告状信,就跑过来找我算账。你知道他刚才到馆里对我说什么吗?说让我小心点儿,早晚要给我拉清单。我怕什么,你告诉文杰县长,我等着他,不评我副高,我就接着闹,我要闹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我停住脚,我看见赵馆长蹲在地上哗哗地吐着,把刚才吃的阳春面都吐出来才勉强支撑起身子。他伸出手给我,涨红了脸说,你给我看看手相,我什么时候能扳倒这个王八蛋!我没有看,我觉得眼前模模糊糊。赵馆长嚷着,你别给你脸不知道怎么运动,给我好好看。我接过他的手掌,看了一会儿才说,你要是不住手,你的命可能没了。赵馆长哈哈大笑着,笑得前仰后合,你这是借看手相威胁我,我不怕,我看我的命谁敢拿走。这个新楼是花政府三千万盖的,那是老百姓的血汗钱,他敢受贿九十万,就是犯罪。我走了,我听见赵馆长在后边喊着,我的婚姻怎么样啊?

我回头也喊着,你得离婚,你老婆能回上海,你就埋在这里了。

赵馆长骂街了,我操你妈!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发现宿舍楼里静悄悄的,才知道今天是中秋节。我打开电视,拧到播放动物世界的频道,电视里一群非洲野马在草原上奔驰,草原一望无际,野马也是一眼无边。野马都很健壮,那肌肉在慢镜头中一张一缩,像是饥渴的一张嘴在吮着甘露。有野马因为被什么绊倒,很快后面的野马就把它踩下去。我看见倒在地上的野马在呻吟,顽强地想站起来,但刚戳住腿就被后面气势如虹的野马强压下去。最后镜头往上摇,画面上是被野马群卷起的一股股白烟,与云彩连在一起。我关掉电视机,有些恐惧,我怎么总是看到这样的镜头?预示着什么呢?

我离开宿舍楼,不知不觉地走到小书店,看见门还敞开着,里边的灯光很柔和。我走进去,看见美染在整理着柜上的图书。我坐在椅子上,美染对我吸吸鼻子,说,你喝了不少酒啊。我说,我是硬着头皮喝的,其实我不想喝。我低下头,开始流泪,我说想我母亲了,中秋节都是跟母亲过的,母亲给我讲风水说手相。美染走过来,我抱住了她,觉得她的肩膀在抽动。陡地,我想亲吻她,被她拦住。我看见她的脖子白皙,像是刚出锅的一锅嫩豆腐,软扑扑的有着肉香。她给我煮咖啡,问我,你看手相是不是有理论啊?说着,她递给我一本《潮流BIBLE2:手纹》,作者是简·斯特拉瑟斯。我翻了翻就还给她,说,我没有去运用这些纯理论,也不去占卜,就是凭借自己看了这么多人手相总结出来几条道理,那就是人一出生手掌上真的没有多少纹道,可随着人的不断成熟,纹道就开始逐步增多,到了老年,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看到纹道遍及手掌。这就是说,手掌的纹道是随着岁月流逝在变化着,而且每一年都不一样。我觉得手掌就是一个人成长的记录器,记载着你的经历和认知。我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美染说,我给你的咖啡凉了。我抿了一口,很香甜,入骨入髓的味道。美染又悄然伸出手,对我露出一个笑靥,你再给我看看,什么时候结婚,生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好像酒醒了,对她说,你生的是女孩儿,那就是我母亲托生出来了。

美染吓傻了,好久没说话,只是惊恐地望着窗外。夜空中浮着一轮明月,洒下的月光像是一片片的碎银子。

我和美染定下了结婚的日子,赵馆长虽然对我耿耿于怀,但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希望我蜜月之行去上海。他告诉我,在县城待长了会有窒息的感觉,还是去上海看看。我帮助你联系在上海的住宿,现在我爱人在那边没有回来,可以照顾你们。说完他有些伤感,说,你浑小子那句话让我排泄不出去,你说我爱人能回到上海,我会埋在这里。我笑了,我就是这么一说,手相的事情不可信,一句玩笑而已。赵馆长恼火地瞪着眼,你他妈混蛋,这是开玩笑的事情吗?就冲你这句话,文杰县长不给我评副高,你的职称也别想解决。说完气哼哼地甩手走了。我真想扇自己嘴巴子,那天晚上跟他说气话干什么,咒人是最大的自我伤害,虽然他的手相有这迹象,也不能说出口。我回去跟美染商量,美染不去上海,对我说,大城市就是乱哄哄的,我们去杭州吧,老艾在那儿能帮助我们。

老艾就是她的前男友,就是最后坐着宝马走的那个。我没有反对,因为反对了就说明我的狭隘,但我知道老艾跟她一直有来往,有时候他们之间打电话也不避讳我。我看过美染的手相,那一条感情线始终没有断,而且沟状越来越深。在文化馆,我听到不少人说起美染和老艾之间的故事,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老艾离婚没有成。美染哭了三天三夜,小书店也关了张,上边贴了告示:本人心情不好,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开铺。

去杭州住在西湖畔的华侨宾馆,推开窗户就能看到碧波荡漾的西湖,吮吸到水的味道。老艾给我们接风,就在华侨宾馆旁边的一家西餐馆。老艾四十来岁,头发掉得差不多了,尽管抹得很亮。但他的皮肤很滋润,小眼睛一眨一眨的不知道想着什么。他和美染都爱吃牛扒,很有默契,拿刀子和叉子的动作都很一致。美染督促我给老艾看手相,她眉飞色舞地告诉老艾,我就是因为他会看手相才和他结婚,真的很神,文杰县长能升官晋级都和他有关呢。老艾很乖地伸出手,其实我看出他不情愿。我看手相,从对方伸手就能知道对方的诚意占几分。伸得坚决的就是信任你,犹豫了就是不想看又有好奇心。专注地看你,那就是说你说什么对方都信,给你手却不看你,那你说完了他就哈哈一笑走了。我仔细看着老艾的手相,觉得他的纹路很是复杂,曲曲弯弯,拐拐麻麻。我说,你一定经历过很多意想不到的磨难,但你都挺过来了。老艾笑着对我说,你一定不会看手相,一定是作家在给我编故事。我被他说得脸色涨红,美染旁边噘着小嘴儿说,人家给你看手相,你这么刻薄。老艾抱歉地对我说,我也懂得手相,你不应该看我手上这么多的曲线就说磨难。磨难在手相里边不在曲线多少,而是看曲线的走向和逆反。我定了定神,对他说,你父母很早就离异了,你跟着你父亲,所以你缺少母爱。老艾看了看美染,对我说,你是听美染说的。美染兴奋了,对他嚷嚷着,我发誓没有告诉他,你服了吧。老艾看我的眼神有了变化,对我说,你说得确实很对,我父母很早就离异了,后来我跟着父亲。父亲也不管我,我就胡闹,总在学校出事。后来到了部队,父亲再婚后就很少理我。我在部队呆了十几年,其实就是躲避这些亲情。后来就开始寻找母亲,因为父亲也不知道母亲去了什么地方。最后,我找到了母亲,发现母亲也一直在偷偷找我。我接着老艾的话说,你是在一个春天找到母亲的,其实你跟你母亲见过面,但那时你不知道她是你的母亲,你母亲给你找了你现在的老婆。

老艾几乎要站起来,后来还是抑制住自己,他看着窗外的西湖默默地喝着咖啡。我看到他喝的咖啡就是美染在书店里煮的那种,有一种清香,但喝起来很苦。美染说,后边这个故事我不知道,是真的吗?老艾点点头,我母亲本意是对我好,但没想到给我带来痛苦。我看见对桌的一对情侣在吃饭,桌下的脚在纠缠着,那女孩子没有穿袜子,光滑的脚几乎把对方缠得不能动弹。老艾对我说,你还能说我见了母亲的那种样子吗?我说,说不出来了,手相里没有影像,但能感觉出来你母亲给了你很多钱,结果都被你拒绝了。老艾低下头,眼泪哗哗地流,好像西湖水在流淌。其实老艾寻母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创作冲动,就是执著地寻找母爱,探索真情。我后来创作了一部中篇小说《寻母记》,发表以后不少朋友问我,这些故事从哪里找到的,是不是你的经历。我不好意思说这是从看手相上找到的,说了也没人相信。这部小说感动了赵馆长,对我说,你还不是完全不可救药。我给你评职称,我不能因为嫉恨你而辱没你的才华。

从杭州回来没有一个月,美染怀孕了,八个月后生下来一个女孩儿。我抱着我的闺女时有些惊恐,但还是看了很久,发现闺女的脑门儿很宽,一双丹凤眼,确实像我的母亲。其实母亲说她托生的话我不信,那就是她的一个愿望吧。可看到闺女就想起母亲,在闺女满周岁的时候她竟然抓住了我给她的奶奶的相片,而且不住地看着,看得我心里发毛。美染对我发了脾气说,你不要说这是你母亲托生,我不愿意听,那我喊她什么,她就是我闺女!后来,我无意中听到她给老艾打电话,说起我母亲托生这件事,她跟老艾说,我有些后悔,我很想做一个普通人,真不愿意身边有神神秘秘的事情,那叫我心烦!那晚,美染没有跟我说话,想了想也是很久没有跟美染做爱了。本来,我想带着她回一趟老家看看,但美染那种情绪让我无法张口。我过去跟美染做爱,美染都是喊的,好像要让四邻五舍都听见。我问过她,你为什么愿意喊出来呢?美染说,我就是愿意喊,什么事情都不想憋着。我用发表《寻母记》的稿费给美染买了一个玉镯,不算是上乘的和田玉,充其量就是一个次品,但那也是三千多块。美染没有戴,说,我不喜欢戴这玩意儿,因为它束缚我。我看她放在一边,我的心有些凉,对她说这是给你的,因为我没有多少钱,觉得这么简简单单就娶了你,让你委屈。美染不快地对我说,我不是一个物质的女人,如果是老艾,会给我很多钱。

她又提老艾,而且都是嘴上溜出来的。

我觉得我和美染的分歧在悄悄地扩大。她梦想周游世界。她白天经营自己的小书店,晚上甚至去打工,做服务员,做家教,做健身房销售,积攒下来的钱,每半年出去旅游一次,时间为三十至五十天左右,回来后再继续白天看店晚上打工的生活。我觉得有了闺女,生活就该安稳一些。可是美染有一次赌气地对我说,要是老艾,他一准儿会高高兴兴地陪我去,你就是从农村来的,总爱守着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那天,我想给她看手相,因为每次给她看手相都会让她喜欢。可那次她没有伸手,她对我说,我不想让你一辈子总捉弄我的手,然后想方设法地这么盘算我!

文杰县长被调查的事情就像烟一样消失了,赵馆长在文化馆发着脾气,他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有一次,他在食堂吃饭时端着饭碗找到我,沮丧地对我说,我好像没有信心了,这么铁证如山的事情就跟鬼一样跑了。大家抬头看着他,他看着我,我只好低下头。赵馆长戳了戳天棚说,老天不会饶他,我们新文化馆大楼的厕所坏了,舞蹈排练室的顶棚漏了,走道的墙皮也脱落了,这都是他受贿的结果!我不修,我就让这些破烂亮着,我等着有人收拾他。我拽了拽他,赵馆长梗着脖子,我不怕,你们谁有本事就告诉他,顶不死他就等他再把我给做了。很快,食堂就剩下我和他。他毅然递给我手,对我说,你看看,我能不能赢?我没有看他的手相,因为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喊着,你给我看呀!我简单看了看,那肝火红透了手心,那一片红中都是泛着的白点点,这白点点就是灾啊。我说,我看不出来。赵馆长鄙视地看着我,你不敢说。说着,他颓废地坐下,对我叨叨着,那两个退休干部,其中有一个是我的老师,昨晚被人罩上头套打了,打折了三根肋条骨。对方告诉他,这就是他满嘴喷粪的结果。我恐慌了,问他,下一个会不会是你?赵馆长咬着嘴唇,其实我也怕,我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我没了,她就会随我而去。我劝着,他不会下这么狠的手,真的。赵馆长发狠地推搡着我,他已经下了,你还替他说!

晚上,我憋得难受,就到书店里看书,美染带着孩子在书店里整理柜台。我对美染说,人生像一幢三层楼的房子,第一层是物质的,第二层是精神的,第三层是灵魂的,世间大多数人就住在第一层,一辈子忙于锦衣玉食。少数人比如学者啊艺术家啊,还有一些致力于提拔的官员,对第二层楼还不满足,总想爬上三层楼去探求人生的究竟。其实,在书店里看书就是准备爬上三层楼探求人生的究竟。美染漫不经心地问,这是给谁看完手相这么感慨啊?我说,谁也没给看,我就是这么说说。美染走过来,对我说,你是不是给赵馆长看手相了?我愕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美染说,文化馆的人出来都这么说,半个县城的人都知道你跟赵馆长说了什么,文杰县长对你不错,你不能忘恩负义。我变了脸,气愤地说,我什么也没说。美染红着眼圈说,我是你的老婆,我不想你为赵馆长得罪了文杰县长。闺女忽然哇哇大哭起来,美染对我说,你还不过去看看你母亲,她这是为你哭,怕你也被谁套上头罩揍一顿。

外边下起了雨,美染说还有事走了,我带着闺女就想在书店住下。我默默地看着窗外竟然恍然。人生如天气,一会儿是雨,一会儿是太阳,一会儿刮风,一会儿灿烂。在雨中能想很多有人生况味的事情,这时,我就想起母亲,因为下雨时母亲总是在我身后喊:带着伞,冻死你没人管。现在没人这么喊我了,想到这一幕我的眼眶潮湿了。我抱紧了闺女,闺女不哭了,躺在我怀里甜甜地睡着了。

那天晚上,文杰县长派人接我到县郊区的一家私人会馆吃饭。车拐进了一个仿古的小院子,院子里面榭亭玲珑,翠竹葱葱,小桥流水。院子门口有霓虹灯闪烁着,上面亮着小院子饭馆,上海本帮菜,厨师顶级。我进去以后,看见屋里已经坐满了,文杰县长告诉下属给我加了一把椅子,正好是菜道的位置。文杰县长给我介绍着,都是企业老总,一个比一个派头大。文杰县长亲自点菜,旁边站的是一个女经理,人很妖娆。文杰县长说,要一个香糟小黄鱼,一个三黄鸡,一盆宋嫂鱼羹,一人一碗阳春面。说完看了一眼大家,所有人微笑,都称这是文杰县长的老四样。文杰县长接着点,说,要六瓶五年的黄酒,一定烫热喽。还有四道菜,莲藕煮牛肉,腐香排骨,山药烩秋葵,十香素锦,然后麻辣海鲜汤。最后是我给你们设计的锅子,我说上再上。我坐在那儿很尴尬,因为文杰县长也不介绍我,只是给我加了一把椅子。他们谈的都是生意,我就坐在那儿听。菜陆陆续续上来,文杰县长先夹了一口莲藕煮牛肉,连说好吃好吃,说那豆瓣酱搁得恰到好处,牛骨汤也纯正。他止不住问一直伺候的女经理,你这新厨子是哪儿的?女经理妩媚地说,知道您是美食家,我特意从苏州请来的。文杰县长笑了,评价道,确实比以前的好,可以上锅子了。很快,女经理就把锅子端上来,说,锅底儿是荔枝味儿的,微辣,醇和回甜,麻辣正合适。这是牛眼肉,香啊。文杰县长忽然问我,知道什么是牛眼肉吗?我说,就是牛脑袋连着脖子那一点儿肉,这是牛身上肉质最细的一部分。文杰县长点头。女经理又端上一盘毛肚,说,这毛肚保证不是烧碱出来的,到嘴里嫩滑柔软。文杰县长如狼似虎地吃着,也不管周围的人。大家正在兴头上,文杰县长撂下筷子,对大家说,知道有人告我的事吗?一桌的人面面相觑。文杰县长指了指我,就是他的文化馆馆长,姓赵,那是要置我于死地。没本事的人现在得进大牢了,可我文杰还在这里跟大家推杯换盏。文杰县长笑着,今天我把他请来是想让他给你们看看手相,这可是一个大师级的,谁先来呀?没人敢应声,女经理扭着腰过来伸出手,我来,我想让大师看看我能不能有一个喜欢的男人宠着我。大家哧哧笑着,我看了文杰县长一眼,文杰县长用牙签剔着牙,说,你看我干什么,给她看,实话实说。

我没想到文杰县长这么编排我,我低头看着女经理的手相,觉得周围的人连呼吸都停止了。女经理的手很软,她嗲声地说,别的不用看,就看我的感情线。我看她的五指尖儿发白,手心的纹路像是老树干,我就说,在手掌中往往第一道纹路是所谓的感情线,谁看手相都问我感情怎么样。其实这条感情线被我们世俗化了,手相学里不这么称呼,也不这么看待。女经理笑着,我不听这个,我就听你说我有没有喜欢的男人宠着我。我也笑了,说,县长让我实话实说,我就奉命行事。你的婚姻多灾多难,而且爱你的人离去,不爱你的人却紧紧相随。这句话说完,桌上的气氛开始热闹,大家鼓掌起哄,文杰县长不动声色,那种表情让我找不到感觉。女经理毫不在意,微笑地告诉我,你说的真是不准,是我爱的人对我紧紧相随,我不爱的人离我而去,对吧县长?女经理执意看着文杰县长,文杰县长哈哈笑着,说我又不是你,怎么知道。

我被文杰县长的下属送回家,在车上,有一条短信发过来:其实你说得对。我知道是女经理发过来的,但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我没有回复,很快又一条短信给我发过来: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他,去找我的所爱。我必须回复,就敷衍发了四个字:好事多磨。回到家,美染带着闺女睡着了,我洗澡回来,看见手机上又有条短信:你说他会进大牢吗?我不由一哆嗦,连忙把手机关上。这时,美染在床上闷声地问,那么晚了还有人给你发短信,这是谁呀?我说,文杰县长。美染坐起来,问,发的什么?我说,他夸我手相看得准。美染重新躺下,你就是一个太监。

我很想吵架,但我听见美染发出了鼾声。

三个月后,天气到了深秋,风拍到脸上有些疼了。

那天晚上,我离开文化馆时看见赵馆长的房间还亮着灯,我推门走进去,见赵馆长趴在钢琴前。我闻到了浓浓的酒味,就推了推他,赵馆长勉强抬起头,见是我,说,你给我看看手相,我是不是就要完蛋了。我没看手相,他也没有伸手。赵馆长随性弹琴,弹的都是悲愤的曲调。我问他是什么曲子,他告诉我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说完他摆摆手,说,你不懂,你是一个没有艺术细胞的人,只能看手相。然后,忽然站起身,戳着我说,你跟我说三遍,文杰必须投降。我说不出来,赵馆长疯了一样跺着脚,你给我喊呀!我扭头走了,他在我身后骂街,说我是一条狗,让我自己给自己看手相,是不是一条狗。

就在那天深夜,万籁俱寂。文杰县长让秘书把我接到他的办公室。我看见他焦躁地等着我,脸色灰白,桌上那盆牡丹花已经凋零。他对我伸出手,恳求地说,你给我看看,我能不能躲过这个劫?我看着他的手相,手心阴暗,中指的指尖儿已经塌陷,显得阴青。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让我说实话?文杰县长紧盯着我的眼睛眨了眨,很久才点头。我觉得他的手发冷,像是拿着一块冰。我说,三天之内,我就看不见你了。文杰县长低下头,然后求救似的问我,能有解吗?我说,你自首。文杰县长揪住我的脖领子,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再说。文杰县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对我狠狠地说,你以为我信你呀,你那手相狗屁不是,别以为自己就是半拉神仙。他说着忽然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幅画,打开给我看,是一只下山的斑斓猛虎。他转换了情绪,心不在焉地对我说,送给你吧,也算是我们之间的一种了结。我看见下山虎的眼睛里都是欲望和凶气,我说,你不该要这幅下山虎。他说,我喜欢虎。我说,下山虎都是饥饿的,所以眼睛里都是煞气。你要上山虎,那就温和多了,因为它要返回山里的老窝,只是留恋地看看自己曾经饱餐的地方。文杰县长苦笑,那也好不了哪儿去,回去也是一个死。是老虎就没有好下场,除非饿死。文杰县长让我走了,走时叮嘱我一定关好门。

转天蒙蒙亮,赵馆长孩子般地敲开了我的家门,告诉我说,文杰这个贪官早晨起来跳楼自杀了。说完拥抱了我,说你不是一条狗,现在城里都传是你昨晚到了他的办公室,告诉他去自首,结果他跳楼了。我惶恐了半天,谁这么说的,办公室除了我就是文杰县长,难道有人监听?赵馆长说完拉着我就朝文化馆走,进到他的房间就给我弹钢琴,弹的都是欢快明朗的调子。我问,你弹的什么?赵馆长推开窗户,让晨光泻进来,都是我心里的调子,我不去上海了,就在这里生活,我看见了阳光!

一个月后,美染离开了我,她对我说,我给你看看手相。我伸出手,她津津有味地看着品着,然后对我说,你没注意到我要离开你。我笑了,我从来不给自己看手相。美染吻了我一下,我觉得她的嘴唇就是烧红的炭,逐渐地遇冷变凉。美染说,我要去杭州了,老艾为我离婚了,我没想到他真的离了。说着,美染的眼圈湿润了,她不好意思地抹着泪,我把我的书屋给你,还有这房子。我说,我不要书屋,房子我留着。美染说,孩子跟你跟我,让孩子选吧,反正她是你母亲托生的当然选择你。说着,她把闺女领过来,对她说,你是跟爸爸还是妈妈?孩子不懂事,但孩子还是迈着笨拙的脚步投向我,一头栽进我的怀里,我看见闺女的小眼窝里都是泪水。美染拍着掌,这我就放心了。我看着美染,问,我想再给你看看手相。美染伸出手,我攥在手心里迟迟没有松开,我听见美染呜咽着,然后她慢慢地拥抱住我,还有我的闺女。她叨叨说,我爱老艾,我离不开他,你不要怪罪我。这也怨你,应该在我的手相里看出来,你还非得■浑水……

转年的春天,我带着闺女回老家。

我在老宅子里抱住了兰芝。兰芝风情地抿嘴笑着,小声地说,我会给你生个儿子。我笑了,问,你就这么等着我?兰芝对我说,你给我看手相,说我的命里有金子呢。我说,我就是你的金子?兰芝说,我能一直守着你,守着我们的儿子。但你记住了,你得给我在城里安个窝,哪怕就是一个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的窝。说完,兰芝转身就在山坡上奔跑起来,在我的眼里,她上身变短,下身变长,就能跳跃了。山林鳞次栉比,也把兰芝的身影破坏得七零八落。山静了,日头退在厚厚的云层后面,风逐渐消失了。我发现闺女竟然在母亲的床上睡着了,而且很香甜。大婶从后边跑过来惶惶地问,你跟兰芝说了什么,她就这么疯跑起来了?我默默回头,对大婶说,我让她注意点儿,山里有狐狸。

大婶笑了,她就是一只狐狸。

选自《啄木鸟》2013年第9期

原刊责编 张小红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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