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悬人
2014-02-11林渊液
林渊液
一
电话铃癔病一样发作时,提兰双手都没空着,一手沾满了雕塑泥,一手还拿着黄杨木刀。电话那头是遥远的姐姐,提兰有些久违的惊喜,也有些需要掩饰的惊惧,但她很快释然了,这不过是电话嘛。
姐姐来电话的话题是在晚餐时候提起的。自从提兰开始这尊雕塑创作之后,她与丈夫的晚餐总是极其简单。提兰想起以前总是满满一桌的饭菜,觉得有些反胃。不过以前不同,以前儿子还没住校,三个人的晚餐,传统的家的味道还是浓些。
丈夫是犟上了。他说,小藤在大学里没找到单人房间之前,就住家里来吧。人家大姨把女儿送回这座城市,不就是因为有“厝人头”么。这地方,讲“厝人头”,就是有亲戚有熟人,外来者有得照应。提兰心里不以为然:就姐姐那样的人,能是这层意思?当然了,像丈夫这样的榆木脑瓜,姐姐用七斧八斧也是敲不开的。
提兰不是反对小藤住进来。要是在以往,那是一千个一万个没问题,可是现在……
晚饭后,提兰拉开客厅的大幅拉门,她的那个“她”,就咄咄逼人奔她而来。“她”是与她形体等大的,这使“她”的存在更加具有进攻性。“她”分明是静态的,像花瓣舒展的向日葵,像汁液饱满的桃子,但“她”分明又是动态的,像禁笼里挣扎腾挪的小兽,又像那小兽刚刚逃出了禁笼。提兰迎头一撞,内心就嘎的一声当空断裂开来。这种断裂,虽然疼痛,却也痛快,而不是像往常那样,那种隐痛像是被蚕食的,一小口又一小口。
提兰觉得每天都在塑造“她”,却又每天都在接受“她”的挑战。
丈夫像石英钟一样,午夜十二点准时发出提示。他在卧房里,隔着一个大客厅对提兰嚷嚷:睡了!
提兰知道,他会再等她五分钟,过了这五分钟之后,他才把床头书放下,熄灯睡觉。这五分钟的时间,她用来洗手、刷牙、脱掉居家服,虽然匆忙一些,但这是可以办到的。之前,提兰是喜欢跟他一起入睡的,她害怕一个人被抛在黑暗里,她希望在听到他沉睡的呼吸声之前尽快睡去。还有,他的怀抱很温暖,他的肢体叠放的角度也刚好可以与她的互补。他们的躯体是相向而眠的,这是多年来的习惯。
提兰微蹙了一下眉头,是在犹豫。但她最终没有放下手头的活,只回了一句:
你先睡吧。
丈夫就这点好。他是一个很宽厚的人,从不勉强提兰做任何她不感兴趣的事情,也从不勉强她停下她正在喜欢或者还刚刚喜欢的任何事情。就如雕塑,提兰其实根本不是艺术界中人,偶尔画几张画是有的,但做雕塑纯粹是心血来潮。她每天还得照常上班,做一些养家糊口的常规事情。当提兰告诉他,自己要做一尊等大的人体泥塑时,他虽然有些吃惊,但还是很快就默认了。她把阳台收拾一空,然后像变魔术一样,从网购的快递包裹里拆出各式各样奇怪的用具和材料,一件又一件、一批又一批地摆放上去。他每天坐在客厅里他那把独占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她这次玩大了,不过他包容得下。
“她”的泥已经上得差不多了,提兰再把几块泥补上去,然后用双手的拇指把“她”全身的肌肉均衡地撸了好几个回合。提兰是按照自己的样子来塑造“她”的,但“她”与提兰又有所不同。最具视觉效果的是,“她”比提兰更加丰满。提兰抚摸着“她”的双肩,就像抚摸着自己的一样。姐姐的身材其实没有提兰好,姐姐最痴迷的就是提兰的胸部、锁骨和双肩。姐姐是一个很自恋的人,少女时期,有一次提兰无意间在镜子里看到姐姐半裸着上身,自我陶醉地抚摸自己的肩和胸部。提兰已经很久没有与姐姐彻夜长谈了,姐姐以前总是怂恿提兰跟她一起逃到外面去,她觉得,这地方太闷了,像囚在一个看不见的城堡里。姐姐的活力无人能敌,外人眼里那些纠结的事情,到她手上,咔嚓咔嚓,三下五下就摆平了。比如,早恋,离婚;比如,与一个小她五岁的男人相爱和同居,与前夫成为好朋友和工作伙伴……
提兰的困境,如果由姐姐来解决,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但绝对不会是目前如此的消极被动。
提兰与丈夫的感情出了问题,或许,在别人眼里,什么问题也没有,但提兰还是觉出了问题。他们还像从前一样,相拥而眠;他们还像从前一样,对对方充满了关切和照顾。可是,提兰知道,那关切里有一些礼节性的成分,还有一些惯性的成分,少了一味什么药,少了一丝什么光。刚结婚那阵子,提兰喜欢临睡前给他讲讲话,呵呵,那当然了,像他这样的闷葫芦,讲话的总是提兰这一方。但他总是听得极细致的,这个提兰知道。他虽然不善言辞,但他有足够的诚意。提兰的想法一经说出,有些他是可以很快就咀嚼了消化了,变成自己的东西。有些看法却是自己并不认同的,大致可归之为男女的不同,他也不反对,在心里随便找一处地方,把它们悉数搁放下来。提兰的口才不错,想象力和结构能力都挺强,经常会讲得春花烂漫,活色生香。黑暗就像一个地窖,把提兰的故事酿得有了酒气,丈夫就开始动了情,用脸颊来亲提兰的脸颊。可是现在,丈夫每次听她讲话总是意兴阑珊的,人的框架还在,心已经不知道在哪儿。有一次提兰问他话,他还支支吾吾接续不了,听者走神,讲者自然就神色黯然。而且,他们经常是个把月也未曾“运动”一次,他们以往的频率是每周一次。提兰以前从没主动过,频率发生变化之后,她尝试了几次,虽然只是躯体的一点暗示,但都被丈夫抑制住了。
他把庞大的手臂搂过来,抱住她就僵化了,什么也不说,一副即刻睡去的样子。
当提兰必须在黑暗中独自面对孤独的时候,幸好有“她”及时来临。
突然,提兰发现“她”有一处突兀,搭架的时候弄长了。提兰不得不动用钳子,把那钢丝钳断。那是“她”的左手中指。提兰右手握钳,左手握住右手,终于把它钳断了,豆大的汗珠爬满了前额。对于钳子这样的工具来说,提兰显得弱小了,力拙了。提兰心里像是有一个什么东西也被钳掉了,血丝拖了满地。
二
小藤的行李竟然有六大件,进门时肋下还夹着一个半人高的公仔。提兰倒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安定下来。小藤的强悍进入,让她有些憋屈,却又对小藤的理直气壮充满了羡慕。难怪姐姐说她肯定住不了那四人一间的研究生宿舍。丈夫想必是从接机时就看习惯了,一声不吭地替她当了搬运工。
他们有四年没见小藤了。四年的时间,好像蜕过一层壳,整个人长了一圈,不只高挑了,身体该彰显的地方也毫不留情地彰显了。看起来风情万种,成熟中又有点青涩的动人。九月的南方,尽管是傍晚,天气还燠热着。小藤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孔雀蓝绵绸长衬衫,上下的纽扣都空着,只扣了中间三四颗,能看到内里的黑色蕾丝文胸。或许是小藤的辐射力太强了,丈夫感到了房间的逼仄,不停地喊天气太热了。
第一个晚上,提兰就告诉小藤,从现在开始,客房就她独自一人享用了,但她的私人化物品,最好也就停留在这方寸之间。小藤的六箱子东西慢慢地整理下来:三箱子衣衫,一箱子是披肩和帽子,一箱子是挂袋和玩偶,一箱子是书籍和饰品。这么琳琅的东西令提兰叹为观止。姐姐的服饰和生活用品倒是简洁和中性的,这一点母女可不像。提兰还告诉了她,每晚冲完凉衣服可以放在洗衣机里洗,但内裤和乳罩,必须自己手洗,就像提兰自己一样。但很快提兰就发现,从洗衣机里取出湿衣物的时候,小藤的装饰华美的乳罩就纠结在她姨夫的背心上。接着再取,发现小藤的内裤和姨夫的内裤交缠在一起。提兰提醒过小藤数次,她总是随口说:哦,忘了。对不起啊小姨。提兰心中却有了不快,她觉得,这女孩子也太不自爱了,终究会吃亏的。而且,家里还有姨夫在呢,这样子也着实不成体统。提兰有时站在阳台上,一会儿眺望远方,一会儿又看看一家子刚刚晾上的衣衫,胸口便觉有些碎石在搅拌。不知道那些碎石最终给拌碎了,还是从胸口上爆出了口子。
三
小藤去学校办理各种手续,忙了两天,回家倒头便睡。等到第三个晚上,她冲完凉,意气风发的样子,拉着小姨说去阳台上吹风。
该来的总是会来,提兰早就知道这秘密是守不住的。小藤一旦见到了“她”,那么提兰身上的所有衣装也就被剥脱干净。提兰干脆大大方方地把小藤带来见“她”。这是小藤不曾预料的一个见面礼。小藤的双脚还停留在客厅里,只有目光似乎历经亿万年的时空,轻柔地向“她”摩挲过来……“她”是一个倒悬着的女子,“她”赤裸的一双玉足和“她”身上松松裹着的绸布斜斜地飘飞着;“她”的双乳饱满坚挺,右手臂把其中一只抚住了;“她”的头颅挣扎着抬起来,还没有真正抬得起来。“她”身上的所有细胞都充满着一种期待的欲望,而“她”的眼神却充满了痛苦。
“小姨……”
小藤的眼光里是怀疑,也是问询。提兰勇敢地迎着她,心想,肉搏战就要开始了。
小藤摇了摇头,口里喃喃有如呓语,却不是对提兰说的:
“欲望的边界在哪里,在哪里……每个人都是倒悬人,谁能够逃脱……离开难道只是回避……”
提兰终于听到了清晰的一句:“小姨,我想吃冰激凌……”
看来小藤还没开战就已经投降。提兰想,裸着的状态,虽然最弱,可它也是最强的。
小藤■吮着冰激凌,缓过了神,对提兰说:
“小姨,你太令人刮目相看了……”
小藤的意外,提兰是可以预见的。小藤小的时候一直非常喜欢小姨。姐姐把她打扮得很男孩子气,每次随妈妈回老家,她总是觊觎小姨的衣装:小姨,你的裙子穿小了就送给我。她妈和小姨都笑了,小姨不可能再长高了呢。从此之后,小姨与她有了秘密通道,她经常给她寄送裙子和发饰。
但她对小姨的了解不可避免地还是来自她妈。姐姐以前一直揶揄提兰,说她是一个幸福指数特高的女子,她的幸福感就像溪涧边的福寿螺一样到处繁殖泛滥。即便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她依然会对着刚刚醒来的晴空大呼小叫:看看,太开心了,今天又是一个晴天!以前提兰和丈夫住的是四层楼,春天蚊子多,有一次提兰买到一床满意的蚊帐,每天晚上睡在里面,看到帐外有蚊子在愣头飞翔,便幸福盈盈地说:太好了,怎么有人设计出这么棒的蚊帐,高高地撑挂着,人在里边舒服自在,而不像一只被扣住的苍蝇。她的蚊帐用了有几年了,她的幸福感不断有崭新的补充。她最后一次的开心感叹是,蚊帐下边数十厘米的织造竟然是密实的,即便手臂随意搁放,蚊帐外的蚊子也叮咬不着!每次听她这些小女人的话语,丈夫总是显得特别高大特别像一个胸拥十万重兵的将军,他微颔着头,用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她。
这一切也不知道是何时改变的。丈夫的爱,像一株失水的植物,懈怠、委顿、低垂着的叶片边缘开始泛出枯黄。而她,每天像这个倒悬人一样,被文火煎熬着。
婚外恋?面对这种情状所有的女人都会这么反应。可提兰觉得,这理解太不对路了。如果他的心里还有另一个人占住,那他应该……提兰有时傻傻地坐着,忽然地吸了吸鼻子,发现什么异味也没有。提兰相信自己的感觉非常灵敏。是的,他的味道还是纯净的。
提兰是在儿子住校之后才发现了不同。之前,每天晚上十一点之前,她几乎没有自己。下班之后上菜市场、做晚餐、吃饭、洗碗、督促孩子做作业、收叠前天的干衣服、洗晾当天的脏衣服……等到十一点之后,已经人困马乏了。这么说来,丈夫的懈怠由来已久,只是由于她把自己分身给杂务和儿子,所以才未曾察觉。这么想来,提兰心里一惊。原来竟然是自己有负于他。小藤尚未到来的那段日子,提兰把记忆一段一段地切下来回放,她沮丧地发现,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十四年。自从儿子出生后,她的生命中那个叫做爱的宝库里,碧玺、玛瑙、钻石、铂金、水晶、玳瑁……那些最为珍贵的东西,通通都在各种生活场合以各种样貌送给儿子了。给丈夫的东西,所剩无几。当然,责任是尽到的。可是,作为一个妻子,难道仅仅尽了责任就足够么?提兰换了下脑筋继续想,与自己相对应的,她的丈夫呢?这十数年来,他也仅仅是在尽一个丈夫的责任么?提兰觉得,这问题越来越大了,如果他仅仅是在尽丈夫之责,那么他爱她吗?提兰和丈夫是经朋友介绍的。在姐姐的眼里,这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柄。姐姐这种为情为性的女子,眼睛里进不得一颗沙子,她怎么能够忍受连丈夫也是借助媒介而得来的。更可恨的是,提兰记起来了,他们当初结婚,时间那么仓促,那可是为了拿着结婚证到丈夫的单位等着分房子哪……
提兰被自己击倒了。莫非她所有的幸福感都是镜花水月,都是她的幻觉?
“小姨——”
小藤把冰激凌舔得干净,似乎还没餍足。她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有一种寒冽的暧昧:
“让我猜猜你的故事。”
提兰没有想到,这尊雕像,原来是把自己还原为一个女子本来的样子。因为她的这个样子,连外甥女也把她当成平等的人了。
小藤径自开始了她的故事讲述:“你与另一个男人相爱了,你们爱得很深。能够爱得这么深的人,做什么事情都应该是没有任何障碍的。可是小姨,你的修养和观念束缚着你,让你痛苦不堪。你的灵与肉两坨泥巴没有揉捏均匀。”
提兰苦笑着,怜爱地看着小藤。她这么年轻,能够懂得什么叫爱?什么叫做灵与肉?
小藤低声对提兰耳语:“小姨,你太美好了,你需要有一个男人来好好爱你,姨夫他配不上。”
提兰心里一喜,仿佛这话可以把丈夫这些日子带给她的愁烦一扫而光。只一瞬,她又懊恼起来:
“小藤无礼,别乱讲!”
四
小藤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客厅的茶几上,有她散落的蓝松石项坠;卫生间里,有她的粉色头箍;沙发上,有她皱皱褶褶长长短短的三几条披肩。她的气味无处不在。她的所有东西都是小女人的,但它们一起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网给人的感觉向来就是充满了威胁感的。有时,小藤的手机响了,她会倏地跑回自己的房间,顺便把门关了。现在的孩子都这样,提兰巴巴地等到周末儿子回家,还没聊上三句,人家也是这样,砰的一下把门关牢了,还严肃地告诉父母,有事情找他得先敲门。可是,小藤不一样,她的眼神儿提兰觉得不太对头,有些闪。这丫头,亦正亦邪的。提兰对小藤的视角甚为复杂,有时是女人的,有时是姨妈的,有时是丈夫的妻子的。丈夫倒是泰山一样岿然不动,小藤的网他视而不见。每天一回到家,就坐定他的“御椅”。遥控器就在他的手边,但他从不调台,电视给他什么频道他就让它停留在哪个频道,电视节目是什么似乎与他毫无干系,外界的变幻似乎也与他毫无关系。看样子他是很累,累得不愿再有多余的付出。提兰有了“她”之后,心内似乎经历了一场新的恋爱,也不去烦他,累就让他独个儿好好休憩吧。
开学第一周的那个周末,小藤说她要去当家教,得赶时间哪。提兰心里有些疑惑,但给她的评分还是加了不少。从她六大件行李招摇空降过来读书就知道,这丫头花起钱来大脚大手的,没个度。如今看来,她至少还懂得自己应该去赚取一点生活费用。提兰本不想管得太宽,忍不住还是问了那户人家的境况。小藤扮鬼脸答道:
“任性的女孩子,与表弟一样年龄,单亲家庭,嘿嘿,是她老爸带的。”
小藤出门前,扭着腰肢给提兰展示她的衣裳与身体,腰果花的紫红色衫裾在提兰的面前翻飞起来。提兰在心里想:这么个容易发生故事的地方,这么个容易发生故事的女子,千万别发生故事才好。此后每逢周末,小藤去这一程,提兰总是有些走神。
五
周日午后,丈夫送儿子回校,家里只剩下娘儿俩。提兰还在厨房洗碗,小藤在自己的房间大声问:
“小姨,你网上银行有开通的吧?先借我点钱。”
提兰口里哦了一声,手下却停了。她知道,姐姐对小藤的供给向来不少。这个事情,她问是不问呢?
提兰从厨房出来,正用手霜涂搽着手掌,却见小藤冲了一壶花茶在阳台上自斟自酌,一边看着“她”发呆。
“小姨,‘她让我想起了过去,你要听我过去的故事吗?”
提兰惊讶地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小藤。她的脸,是春天午后睡起般的嫣红,却有着不相称的忧郁。
姐姐把女儿从自己的身边送走,果真不是平白无故的。提兰把雕塑转盘下面搁放的棉麻坐垫取出来,就在“她”的旁边,两人挨着砖墙坐牢了。这样子,天高地阔,山长水远,怎么聊都不为过。聊吧聊吧。
小藤的故事口味有些重。
一开始,听起来不外乎大学校园里的一个三角恋。有两个男孩子同时爱上了小藤。可小藤还有另一句话补充,当时,爱上她的男孩子都可以成一个连了。提兰不得不在脑海里,把这两句话转译一遍:爱上小藤的男孩子何止这两个,问题是小藤也同时爱上了他们,而不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
世俗的观念不可能波及小藤,这一点,从她妈妈那里已经开始践行了。小藤对两个男孩子都是认真的。小藤承认了这一点。提兰看着她较真的眼神,也非常相信她。或许,有的人,她的爱是狭隘的,单一的;有的人,她的爱是宽敞的,是多车道的。提兰心里头有各种想法奔涌而来。这世界就这么怪异。一个多车道的男人,他是再正常不过了,他可以有小车、越野车、大卡车、摩托车、公共汽车,或者步行,甚至在另外—个空间上,他还可以有飞机御风而行。在这个四通八达的旅程上,他春风得意,车道转换自如,路边的人看着,眼里全是敬佩和艳羡……可是,一旦这个多车道的是一个女人,她的人生便如一个原始森林,充满了未知、荆棘和历险,而路边的人看着,却视若怪谲,只配给它以流言蜚语和鄙夷的眼神。
两个男孩对小藤的爱都越陷越深,他们都迷恋上小藤的身体,不能自拔。小藤的讲述既率直又犀利,一刹那间,提兰的脸上腾起两团红色的云。看看小藤脸色如常,它们又急急退了回去。提兰觉得,它们的来去都是如此的鲁莽。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小藤已经读大四了,要做毕业论文。小藤想,我先试婚吧,大家过一段日子,看看日常生活是否会把一个人的真相彻底交出来。而且,她向来不喜欢集体生活,搬出来单门独户地过,做起毕业论文来还更舒适称意。
原来,生活可以这么自在地选择!提兰算是开了眼界。她这一代人,哪里敢触及试婚的话题。回想当年,提兰周围也不乏男孩子,可她是挺着胸脯目不斜视假装什么也看不真切。同学当中,就有人说她矜持啦、孤傲啦,究其实,她是没有做好与男生交往的准备。几年的大学生活,她竟然连男生的手都没碰过。
两个男孩子中,有一个是高小藤一届的师兄,已工作,有经济能力了。另一个是文科男,刚好被老师带去乡下做田野调查几个月。小藤不知道,这是天意安排,还是她自己的潜意识里首先选择了师兄。反正,师兄很快在学校周边租下了房子,与小藤过起了小日子。文科男回校后看到物是人非,伤心欲绝。几次找小藤要她重新给他以机会。他提出的条件连小藤也觉过分,他要小藤同时与两人进行试婚,每人轮流一天。小藤是有原则的人,她说,既然我与师兄试婚了,那就让我安于试婚的日子吧。
可是文科男并不罢休。
小藤的讲述开始变得急促,口唇开始枯焦。提兰斟了两杯花茶,把其中的一杯推给小藤。
有一天下午,文科男以给小藤送论文资料为名,潜入他们的出租屋,来了就赖住了,强行与她发生了关系。小藤讲得有些凌乱,有的话还重复了两三遍。事情就是这样凑巧,师兄那天临时回来换装,要去参加一个重要晚宴。开锁进来的时候,他们刚好已经完事了。小藤不知道他在外面待了多久,即便刚刚回来,他也不可能听不到她的喊叫声。如果是求救声,他或许心内会好受一些,可惜他听到的是她快乐而痛苦的高亢声。
小藤的眼神里是很罕见的无助和迷茫,她说:
“小姨,身体是这么奇怪的东西。那一次我分明没有接受他,我的拒绝是严厉的,但我的身体竟然接受了他。”
后来发生的事情小藤不太了解,那些天,她昏天暗地地写着论文,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一个残酷的结局出现了。师兄在校园里的松林里死于非命,他在与人争吵的时候,不停地倒退不停地倒退,他的后脑被一根尖锐的短树杈插入。而与他同在现场的,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科男。已经毙命的师兄满身酒气,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眼神凶戾,气贯长虹,而文科男被吓得浑身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现场无疑是可怕的,即便是事隔许久,小藤讲着讲着还是抖个不停。提兰抱住小藤,像抱住一个婴儿。
“小姨,我把他们两个都害了。”
小藤说出的竟然是这样的话。这话更像是提兰碰到这种事情时说的。提兰想起一个说法,“红颜祸水”,看看人家海伦,引发了多大的战争,但在整个世界史上,却从来没有谁对她发难过。提兰很惊讶自己可以这样理解,并找出海伦来说事。她感觉,自己的疆界在向外开拓。提兰本来想安慰小藤,时光可以化解一切的。可是,她觉得这个道理大而无当,它与小藤根本不搭边。就在这时,她有了一个比任何事情都更为重要的发现。这个发现发端于如此悲情的时刻,提兰觉得有些对不住小藤的师兄,但她经不住心里的那阵狂喜。提兰定定地看着小藤:
“小藤,给我做模特吧。我对‘她的头脸部不满意。”
小藤把身骨挺直,这挑战对她来说是一剂兴奋药。她把两只手掌往自己的脸庞揉了一揉,似乎是为了确认醒着的感觉。也就是这一揉,她的悲伤像一层手机薄膜,一下子就被完整揭掉了。
六
提兰寻了一个时机,临睡前把小藤的故事小心讲给丈夫听。
她不能让丈夫觉得小藤是一个坏女孩,她寻找着更加温良的字眼,讲述得更加本真和深情。她的讲述想必是在什么地方做了手脚,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失真。事实上,小藤爱上两个男孩子的时候,她是有着很大主动性的,但提兰把小藤的无奈用放大镜放大了。还有,提兰在听到小藤讲述爱的时候,想到了多车道的问题,但她觉得,一个男人,怎么会喜欢女人谈论单车道和多车道的问题呢,她把这个想法删除了。
最后,只有最后讲到小藤与文科男的那次关系,提兰把它放在显微镜下,把精微细节都讲了出来。是的,以前小藤虽然与他做过很多次,但那一次她是拒绝的。可是,她的身体竟然很快被点燃了,他们的身体相互认识、相互熟知、相互喜欢,像磁性相异的两个磁极相互吸引,它们没办法像陌生人一样。甚至,当她拒绝之后,她的身体一旦释放出来,与他强横的进入相互应答,那种快感竟如滚滚风雷,汹涌而又充满梦幻。
提兰有些怀疑,她这是不是在对丈夫进行色诱,这发现使她打了一个冷战。窗外的花枝在素色的被面上晃了过来又晃了回去。提兰看着它们暗夜里招展的样子,有些同情的心酸。
提兰同时还有另一层担忧,当她的色诱成功之时,小藤也就如一枚小小的楔子,钉入了他们夫妻关系的内部。在以往,这种生活的里子发生了问题,提兰觉得是应该由自己来解决的,但现在,无疑地,外人已经长驱直入。她与身边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严丝合缝了。最直接的结果或许是他对小藤产生了性幻想……
提兰讲到这里突然打住,但在这个地方打住本身就是不合常理的。沉寂的荒野上,那棵想象的薇甘菊便蓬勃地疯长起来,顷刻之间,枝枝叶叶藤藤蔓蔓铺满了整个世界。丈夫也不吭声了。黑暗中两个人喘气都不自在起来,幸好,他们也看不见彼此的难堪。不知什么时候,提兰才记起,她可以把故事往下讲。讲着讲着,有了悲剧的味道,丈夫也应和了几句。像老朋友聊着社会世情那般。两人终于从难堪里解脱出来。
提兰的这个故事讲得真失败,但有一点尚可安慰,丈夫不仅没有因此对小藤怀有成见,看待她的目光反而更加温煦了,似乎知道了她的隐私就是得到了她的信任。只是,这信任是由谁给予的呢?小藤对此一无所知。看在眼里的还是提兰自己。她发现自从那个秘密的周日下午,自从她在悲伤的小藤的脸上发现了“她”的影子,她就开始爱上了小藤,并且把她当成易碎的水晶瓶,尽一切可能呵护她。
阳台上的“她”塑造得越发精致越发丰富了,如果说,提兰把自己当成模特,塑造的“她”只是欲望的荡漾,以及欲望难以抵达的痛苦,那么当小藤成为她的新模特之后,“她”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止这些了,还有纠结、迷茫,通往远方的渴望……那一天,提兰望着一丝不挂的小藤,望着她倒悬着的身体和微仰起来的头,她手里的木刀下得很轻很轻,只怕稍一不慎,会把小藤伤到。小藤的青春胴体,比她手下的“她”,更像一件艺术品。提兰很想放下木刀,走上前去抚摸她,她想象得到自己手下的贪婪。可她忍住了,她的身体里仿佛被灌注了一种魔法力量,她的手指和木刀充满了神奇的创造力。
小藤对提兰与雕塑的缘遇充满了好奇,提兰说那是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雕塑的种子种在十多年前。那时候姐姐在美术学院读书,她去找姐姐的时候走错了路,意外走进了学院的雕塑系。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一尊尊雕塑的光芒像白晃晃的阳光扎得她睁不开眼。还记得一尊叫做《雅各与天使的搏斗》的青铜雕塑,提兰被它震慑住了,许多年刻印在脑海里,任何时候她都能够立刻把它描绘出来。后来她胆大包天地潜入一个教室,听了一节泥塑人体课,美院的师生沉浸在课业里,根本没人发现她,只是她自己胆怯了,下课前偷偷溜出教室。这事情窖藏得深,连姐姐都没告诉过。比起其他的艺术门类,雕塑在提兰的眼里,一直是高不可攀的,供奉它的,不是厅堂,而是悬崖,似乎谁若是试图接近它,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尸首不全。
接下来的事情令提兰一半欢喜一半忧。
先说说这喜。提兰就像在病榻边,发现昏迷日久的植物人手指头有了动静。也就是小小的动静。丈夫在“御椅”上朝阳台望去,看的并不是他所能看到的一切,而是,固定的一个点,那个点就是“她”。是的,他远远地盯着“她”看,入神的、僵硬的面部表情甚至有了起伏。晚上睡到半夜,提兰的右手被他伸过来寻找的左手拉住了,然后他们继续入梦。很久以前,他们也是这样的,提兰心里的幸福感又重新荡开涟漪。
再说说这忧。小藤很快把钱还给了提兰。提兰说不急的。小藤说,她的老板付工资了,付了双倍呢。小藤眼神里又有了那层忧郁:
“上回借钱是因为资助两个大学生的打款时间到了。师兄生前资助的他们。”
提兰皱着眉头,看样子她理解得有些吃力。“小姨,我不是被道德绑架了,我见过这两个大学生,与他们有感情的。”
提兰锐利地提出另外的问题:
“你老板……”
小藤讪讪地说:
“小姨你狠!从一开始你就预计到了是吗?如果不是我爱,我不可能滥情的,你放心好了。”
秋意渐浓,小藤的碎花牛仔长衬衫外面套上了一件敞开的马甲,提兰看着她大片的酥胸,恨不得把她揽入怀里。小藤的身上,天生就有一种蛇的诱惑力。与她对话,没有定力是不行的。她说他们研究生院有一个羞赧的男生,远远地看见她干脆掉头就走。提兰想象得出那个男生的熊样儿,听小藤讲起时,忍不住与她一起恶作剧般地狂笑起来。只是,比他勇敢的人还是大有人在。那千千万万的爱里,就如勃发的春草,会有挤挤挨挨的疼痛吧。
在一座没有女主人的房子里,一个男子爱着眼前的这个小藤,他会以女儿的学习为由展开交流,他付出双倍的家教费博取好感,他这只八爪蜘蛛终会一爪一爪地往她身上爬移。提兰能够放心得下吗?
提兰已经没有办法把小藤从自己身上褪去了。
七
“植物人”一直在好转当中。有时早晨上班前,提兰送他出门,会从后面环腰抱住他,他侧过身来用右臂拍了拍她的肩背,这一拍虽然看起来很随意,但提兰知道他的心在的。有一次小藤开了一句玩笑,他竟然接茬了。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他们已经围在餐桌边吃晚饭,砂锅里还在煲着凤爪,锅里滚开时,锅身和锅盖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竟然特别像压抑着的女子的叫床声。他们仨都愣住了。小藤自告奋勇去揭锅,边走边说:放开点!放开点!丈夫惯常严肃的脸被逗笑了,他与提兰对望着,两个人那憋不住的笑一开始还在相互试探之中,很快地,得到了对方的允许和引导,变得更加放纵。丈夫禁不住对小藤说道:你这是在对牛弹琴呀。
提兰现在的幸福感多了一层,有一个叫做小藤的女孩儿生活在自己的生命里。
提兰的那个幻觉是从何时开始的?
那一天,提兰招呼丈夫一起去超市,他说不去,招呼小藤一起去,她也说不去。提兰只好一个人去。出门的时候,丈夫坐在“御椅”上看电视,小藤在自己的房间里上网。提兰买了食物买家用,买了丈夫的剃须刀片又买了小藤的珊瑚绒睡袍,大包小包地回到了家。开锁进去,只见两个人影倏地变幻了位置,是丈夫和小藤,他们站在客厅的拉门边,略显拘谨地面对着提兰。身后就是她的那个“她”。
提兰把各种物品安放回它们应有的位置,却在心里把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分别还原了。在他们站着的那个地方,丈夫顺时针旋转九十度,小藤逆时针旋转九十度,他们是什么样的姿势。幻觉就是在这时候开始的:小藤抱住了姨夫的头,姨夫抱住了小藤的腰,他们的口唇慢慢地接近……他们分开了又接近,分开了又接近,分开了又接近。提兰身体里有了一种奇异的反应,胃内的酸和胆汁的苦一齐翻搅起来。似乎是在一只风雨飘摇的小舟之上,提兰用手抓住船帮,不让自己倒塌下去。突然地,整个世界似乎猛烈地震动起来,眼前的山谷裂开了,提兰一下子被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境地。在那里,蓝天万里,白云大朵大朵地低垂着,似乎触手可及,万顷草地上,开满了粉粉的小花,是一种开阔的动人和美丽。她禁不住伸展开肢体,躺了下去。这一刻,心里竟然平静澄明。这难道不是自己所祈望的么?这个男子的身体,是她所喜欢和渴望的,而这个女子唯美而充满诱惑的身体,正是提兰曾经年轻的时候,它们难道不该美好地结合在一起?提兰把他们相拥相吻的幻影剪贴在自己的卧房里,不管他们到底发生了没有,她在心里怂恿着他们,要开始就开始吧。这么想着的时候,提兰兴奋得浑身颤抖。这种兴奋,比快感还来得更加惊心动魄。
当提兰返回客厅的时候,丈夫还坐在“御椅”上看着电视,小藤也返回她的房间上网了。一切回到她还没出门之前一样。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或许,这一整天的事情都是一个幻觉也未可知。
小藤几天后回来说,在学校里找到单身房间了,立刻就搬过去住。三个月过去了,六个大箱子已经装不下,她说等她空了箱子再回来取。提兰让姨夫送她,她说不用了,研究生院有同学过来帮忙。小藤按着小姨的手,让她不用再张罗了,又似乎在帮她下着什么决心。很快地,帮忙的同学笃笃笃地上楼来了,一来来了俩,一个比一个帅气。小藤怎么每次碰到的都是俩?提兰想,担心也担不过来,索性让她自由走吧。
那天夜里,提兰坐在客厅,看着阳台上的“她”发呆。
夜深了,丈夫在提兰身边坐下,温柔地抱住了她。他们像年轻时一样,开始心无旁骛地做起来。这房子真大,小藤不在之后,它才蓦然间大了起来,他们的身体和思想都可以肆意伸张。最后,他在沙发上把她倒悬起来,她与“她”刚好面面相觑。丈夫的激情从未如此凶险,提兰不知道,他是为谁复活的。现在跟他做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她,是小藤,还是“她”。
提兰倒悬的双眼,扫看了一周,整个世界既熟悉又陌生。电视里的人,她看到的都是他们的脚和下半身,他们走路的样子像在进行着不断重复的无聊游戏。提兰倒悬的目光还是回到“她”的面前,只有“她”才是灵魂相通的人。丈夫在开始用劲了,她的手向外抓呀抓,却抓不到“她”的手。“她”对于远方的渴望是什么?或许小藤说得对,提兰有一个相爱很深的男人,能够爱得这么深,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任何障碍。只不过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提兰依稀记起几句破碎的诗:
请你站在十字路口上,
阻止我的心奔向所有的道路。
可是,你应该知道,
风是阻挡不住的。
那个深夜,三条大街以外的人们,都听见了一个女子尖锐的叫声。
选自《人民文学》2013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杨 泥
本刊责编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