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们去哪里
2014-02-11朱山坡
朱山坡
惠江有多长,船就走了多久。阳光烫热,船如蒸笼。整个上午,父亲都没说一句话。我们和那些陌生人挤在黑色的船蓬里,父亲像他们那样赤裸着上身,局促地坐在一个哺乳的女人身边。汗臭比奶味更浓,船比流水更慢。船客靠轮流抽着水烟和说些不痛不痒的荤话打发时光。那个女人低着头,并不说话,像父亲一样,只是她的样子出奇的安静和从容,仿佛身边的男人并不存在,甚至这条船也并不存在。船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码头,乘客离开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只剩下我们父子和那个女人,我这才仔细地端详起她来。
女人矮小丰满,面容姣好,短发,花格薄衬衣,怀里的孩子看上去约摸只有一岁多点,胎毛还没有脱干净,瘦瘦的,脸色有点蜡黄,好像永远也吃不饱,小嘴一直要吮着母亲的乳房,一会左边,一会右边,始终有一只洁白的乳房半裸在我们面前。孩子睡着了,女人也在打盹,粉红的奶头挣脱了孩子的嘴,涓细的乳汁顺着他的脸流下来,白色的,除了招致几只苍蝇,还加剧了我的饥饿,我从袋子里掏出一只南瓜饼,独自啃起来。船老大焦虑地立在船头远远地看着江面,他似乎比我更希望早点到达终点。
可是,终点在哪里?父亲没有告诉过我。昨晚他只跟我说,明天我们出门一趟。我很久没有出过门了,甚至从没离开过村子。我们离开村子,在黄石码头上了船。离开码头的时候,浓雾封锁了江面,看不到两岸的芦苇、野花,甚至看不到坐在对面的父亲的脸,我们仿佛是在漫长的黑夜里航行。
惠江那么长,它肯定是通往世界的尽头。
“爸爸,我们去哪里?”我终于鼓起勇气再次问父亲,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路,我甚至担心因离家太远而回不去。
父亲阴着脸,不说话。他依然坐在女人旁边,尽管船蓬已经宽敞得可以让他像在家里一样躺下来。但他一动不动,也从没有正眼看一下女人,仿佛她并不存在,但我看得出来,他早就想跟女人搭讪。我的母亲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已经离开了人世,我一直在想象她的形象,那样子,应该跟眼前这个女人差不多,抱着我,把湿润的奶头送到我的嘴里。女人察觉到了我对她乳房的凝神,抬头看了我一眼,还笑了笑。我赶紧低头啃南瓜饼,可是南瓜饼早已经吃完。我吮了吮手指上的南瓜味。
“你们去哪里?”女人问我,并瞧了一眼父亲。
这个问题本该由父亲回答,但他依然一言不发。
“不知道。”我摇摇头。
我记得女人是从一个叫旧津的码头上船的,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一只饱满的布包,慌乱得像逃亡,从码头的台阶上匆匆跑下来,不顾一切地跳到船上,如果不是父亲本能地拉了一把,她也许掉到江水里去。她也没有对父亲说一句多余的话,径直坐到船蓬里大口地喘气,然后把衣服掀起,准确而及时地把奶头送到一个哭泣的嘴里。
“你们是白沙镇的吧?”女人问。
“不是,青梅镇的。”我胆怯地纠正。
“你们走了很长的路了。惠江被你们走了一半。”女人轻轻地笑了笑。那时候我还不懂惠江的上游以上就不叫惠江而叫湛水了。
“我们很快要到了。”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们是走亲戚吗?”女人说。
“不是,出了青梅镇,我们就没有亲戚了。”父亲说。
“孩子从没见过他爸,我带着他去看看他爸。”女人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平静地说,“他还不知道爸爸到底长得怎么样。”
“现在我也有一个兄长在城里,他当过官的。在我们青梅镇,他的官职最大,我们要去看看他,每次看他,他总会送给我很多粮票和糖。”这是父亲唯一可以在女人面前炫耀的东西了。我是有这样的一个伯父,但早已经被抓起来了,在青梅镇,父亲羞于提起他,早已经与他划清界线。
“我丈夫没当过官,他是读书人,写过很多文章。我没认得几个字,可是他从不嫌弃我。”女人说到她丈夫的时候,脸上的幸福喷薄而出,“我也是第一次乘船去看他。平时他不让我乘船的,江风大,我会晕船,幸好,这一次我没有晕船,孩子也没有晕船。这船开得真稳。”
女人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彩,好像整个世界都属于她似的,她直了直身子,怀里的孩子醒了。她本来已经把乳房藏了起来,孩子哭了几声,只好又把一只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我的肚子更饿了,可是袋子里没有了南瓜饼。女人大概也饿了,脸上露出疲惫和菜色。
“我送你几斤粮票吧。”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粮票,这是我们此行的口粮,父亲却要将它送人了。
“你为什么要送我粮票?”女人警惕地说,“我不需要粮票。”
父亲嘴拙,要化解误会:“粮票……我兄长那里还有,等我见到他,他还会送给我的。他用不完。”
父亲撒谎了。伯父很久没给我们粮票了,因为没有人给他发放粮票了。这几斤粮票被父亲压在箱底,一直舍不得拿出来。幸好,女人婉拒了父亲的慷慨:“我家里还有口粮——我丈夫从不允许我拿别人的东西,你不明白的,他是一个读书人。”父亲拿着粮票的手停在空中,像一只收不回来的翅膀。这是父亲一生中遇到的少有的尴尬时刻。
船老大回头对我们说,船要靠岸了。
船到了终点站,城南码头。偌大的码头也没有几条船,却有几个男人慵懒地坐在扁担上犯困。女人也跟着我们下了船,依然是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拎着布包,布包不时从手臂上滑下来。女人却走得很匆忙,像刚刚上船时的样子,但比上船的时候从容得多,好像到家了一样。
“她真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你妈妈跟她不一样,你妈妈从不在别的男人面前喂奶——只有母狗才让自己的乳房露出来让所有的人看!”父亲低声地诋毁女人,“她,那样子,一阵风能把她吹过几个山头,她能干什么活?一个女人干不了活像什么女人?你妈妈比她高大,比她有力气,比她懂事,什么活都能干,关键是你妈妈从不稀罕什么读书人……”
父亲悻悻地穿上了上衣,敞开着黝黑的胸脯,领着我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女人的身后,爬上高高的洒满落叶的台阶。从背后看去,女人显得越加瘦小,像一只青蛙爬天梯,更醒目的是,她的左腿竟是瘸的,比右腿更长一些,因此她得拖着左腿走路。我瞬间觉得她的左腿是多余的,没有它也许能走得更快更稳一些。父亲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几次靠近她,但不知道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终于走到了码头台阶的尽头。抬眼四望,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低矮的楼房和破旧的街道,还有三条通往不同方向的路,每条路都铺满了金黄的银杏叶,踏上去沙沙地响。女人选择了向东,走上了这条杏树荫下的便道。父亲犹豫不决,看了看我,似乎要听我的建议。但我对此地一无所知。如果他不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这是镜县县城。
“爸爸,我们去哪里?”
父亲想了想,往东。我跟在父亲身后,把树叶踩踏得沙沙地响。父亲加快了脚步,因为女人已经走出很远,还往北拐弯,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我们为什么要跟着女人走呢?我心里想。父亲没有给我解释。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很稀少,县城萧条得像假期中的学校。我们随着女人穿过了好几条便道和街道,父亲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肯定是有目的地的,但迷茫了。在电影院门前,父亲放缓了脚步,并终于放下架子走到一间杂货店问路。但他被指点迷津的人弄糊涂了,似懂非懂地往前走。
我们在机械厂附近跟丢了女人。她也许从自行车零件厂的侧边小路走了,也许穿过了农贸市场,还可能径直走进了锯木场,反正我们看不见她了。父亲一下子迷了路似的,苍茫四顾,最后往西,越过铁路,穿过一条黑暗而肮脏的涵洞,然后走过一片油菜地,我们终于看到了一堵长长的爬满青藤的围墙。围墙内,高大的梧桐树和银杏树遮掩了那些低矮的楼房。
父亲领着我绕着围墙走了很长的一圈,才找到入口。
这是镜县氮肥厂。虽然是午休时间,但还有很多人走动,令人惊惧的是停满了军车和警车。氮肥厂的大门对任何人开放,但里面的气氛让人窒息。
我害怕。看得出来,父亲也害怕,他刻意躲闪着,像一只害怕被逮住的兔子。
“爸爸,我们去哪里?”这是由恐惧带来的本能的提问,并没有实质性意义。
父亲瞪了我一眼,小心地绕过军警,来到一座大屋子旁边。
这是一所工人食堂。砖瓦平房,高高的烟囱,四周长满了杂草,地沟里散发着恶臭。食堂被锈迹斑斑铁门关得死死的,看不见里面。门口站着两个穷凶极恶的军警,握着长枪,枪上了刺刀,没有人敢靠近他们。但除了门口,周边的戒备就没那么森严,只有几个军警在闲巡。食堂的背后只有一个窗户,窗台很高,离地面差不多有两个人那么高。窗户下面围着很多要往食堂里偷看的人,里面肯定有值得一看的东西,他们拼命地踮起脚,把脖子伸得老长也够不着,但有一个强壮的男人甘当人梯,半蹲着,让别人踩在自己肩膀上透过狭窄的窗户往里面看个究竟。军警对此熟视无睹,懒得去驱散,也许是,军警就是故意让他们偷看的。父亲狡猾地藏匿在那些人中间,羡慕地看着那些从别人肩膀上下来的人,听他们描述所看到的一切。
“他们吃得太丰盛了,我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那些人由衷地赞叹道,“红烧肉、牛肉、鸡腿、排骨汤,木耳炒猪肚,好几大盘,还有高粱烧酒,他们敞开肚皮吃,狼吞虎咽,这样吃法,不用枪毙,自己也得撑死——话说回来,换了我,我也要往死里吃。”说话的人口水横飞,溅到了父亲的脸上,那人对父亲说,“我看你的肚皮瘪成那样,就知道你这辈子肯定没吃过那么好的东西,不信你上去瞧瞧。”
父亲谦让着,并不急于爬到别人的肩膀上,因为需要排队,排队的人手里抓着五毛钱的纸币,像去戏院看戏一样,得向借你肩膀用的人缴纳费用。父亲似乎还没有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花掉五毛钱。
借人肩膀的那个男人确实健壮,赤裸着上身,肌肉一块一块地横着,肩膀结实得像码头的水泥台阶,但经过那么多人的踩踏,两只肩膀红肿了,皮也破了,浑身是汗珠,两只抓着钞票的手颤抖地撑着膝盖,咬着牙根,顽强地支撑着肥瘦不等的看客,嘴里还一二三四五地数着时间,数到二十,肩头上的人便得下来,换第二个上去。
我在人丛中看到了那个女人。一只手拎着布包,一只手抱着孩子。孩子的哭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父亲也看到了女人在队伍的后面。她试图从衣袋里摸出五毛钱,但努力了很久,摸出来的依然只是粗纸和一条花白色手帕。
“我明明还有五毛钱的,那是我留给自己乘船回家的费用。可是怎么也找不着了。”女人又慌又急地说。
有些人浅薄地哄笑。父亲从队伍里走出来,对女人说,不用着急,你再找找。
女人把布包里的东西全翻出来,除了孩子的尿布,什么也没有。
“他们快不得吃了!墙上的钟已经快到下午一点了,没吃够的,就等到了阎王那里再讨吃个饱。”又一个从肩膀上下来的人向排着长队的人通报情况,引起一阵骚动,队伍一下子就乱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拥到了窗口下,要抢先踩到壮汉的肩膀上。
“别乱,一个一个来,这次看不上,还有下次,反正每年总会有死刑犯在这里吃最后的午餐。”壮汉先是劝慰,然后一声断喝,“如果要乱,我一个也不给你们看了——乱什么!那些被枪毙的也得排队,想死也得有先后!”
人群安静下来,又恢复了秩序。父亲悄悄地塞给女人五毛钱。女人要推辞,父亲瞪了瞪眼,女人只好作罢。
壮汉承受不了那么多的人对他的踩踏,但他不容忍别人来抢他的生意,喝退了几个试图取代他的人。他累得鼻子流血了,也不愿意让出岗位。
轮到父亲了。父亲迟疑了一会,向排在后面的女人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我不看了,我把我的位置让给她。”父亲对那些排队排得不耐烦的人说,“她是女人,让女人先看。”
女人走过来了,递给壮汉五毛钱。
但壮汉并没有收女人的钱:“我从不让女人跨在我的头上,我不想倒霉一辈子的。”
女人哀求说,你行行好,就一次……
身后的男人笑问她,你一个女人也敢看这些马上就要上刑场上的人?
女人平静地回答说,我丈夫在里面,我看他吃得好不好,是不是瘦了,我的孩子也要看看爸爸……
女人抱着孩子。孩子没有哭,只是看上去像他母亲一样挺焦急的。他们愕然,不再说话。壮汉犹豫不决,父亲往他的手里塞了几张粮票,壮汉才说服了自己,突然变得温顺敦厚,将身子俯得更低,几乎是爬在地上,嘴巴要嗑着泥巴了,目的是让女人更容易一点踩到他的肩膀上去。
女人依然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布包,布包本来可以让父亲代劳拎一会的,但她不愿意。她拎包的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顾着孩子,吃力而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先是左脚踩上去,可是她的左脚是瘸的,一点力也没有,只好换右脚,一换右脚,身体便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要倒下来,因此她的右脚根本就不敢离开地面。壮汉催促她,大伙鼓励、催促她,可是她的右脚还是不敢踏上去,急得满头是汗。僵持了好一会,大伙觉得没有办法了,嚷着让她靠边站去。
“你们没看见她是个瘸子!”父亲厉声喝道。喧闹的人顿时安静下来。我不知道向来怯懦的父亲哪里来的勇气,竟敢在陌生人面前横刀立马。
女人哭了。没有哭的声音,只是黯然流泪。
此时父亲果敢地站到壮汉的身边,一下子蹲在女人的面前,对女人说:你爬到我的背上!女人迟疑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搂着父亲的脖子,她爬到父亲的背上去了,双腿紧紧地夹着父亲,父亲的脖子被她的手勒得死死的,青筋突出,右臂和脖子间那条深藏多年的刀疤突然变得明亮耀眼。父亲双手扶墙,踩着壮汉的双肩,缓缓地往窗口上送。
众人屏气凝神,盯着女人,生怕女人或她的孩子从父亲的背上掉下来,有几个男人围到了壮汉的身边,随时做好不测的准备,而我,紧紧地抓住女人给我保管的布包。
女人终于到达了窗口。应该说是父亲首先到达窗口,但他没有往里面看,而是继续向上,让女人的头正对着窗口,他的脸扣在墙壁上。女人往食堂里眺望了一下,赶紧把孩子举起来,让他的眼睛对着食堂里面,然后兴奋而迫不及待地告诉他:“第三张桌子,坐在左边第二个,瘦瘦的,戴着眼镜、围着围巾、碗里堆满了红烧肉的那个就是爸爸——你看,爸爸吃饭的时候也像个读书人……”她反复地指点给孩子,可是孩子根本就没往里面看,他显然是受了惊吓,只顾着哭,挣扎着要回到母亲的怀里。
孩子根本就没有看到自己的父亲,女人大失所望,对我父亲说,算了,下来吧。父亲缓缓地下来的时候往窗口里看了一眼,怔了怔,然后怏怏地从壮汉的肩膀上下来。
女人从父亲的身上下来,整理了衣容,忙给孩子喂奶。就在她喂奶的时候,她从孩子的衣服里找到了五毛钱,交给我父亲:“这是还给你。”父亲坚拒不受,女人就给了壮汉:“我们母子两个人借用了你的肩膀,理应给你两份钱——我丈夫也会这样做,他从不占别人的便宜——他是一个读书人。”壮汉犹豫了一下,收下了。父亲有些不满,让我顺势爬到了壮汉的肩膀上:“你让他也看看吧,他也是一个孩子。”壮汉知道自己多收了钱理亏,只好满足父亲的要求。我踩到了壮汉的肩头上。此时警笛骤然响起,我反而镇静了。我也抵达了窗口,极力往食堂里眺望,可是里面什么人也没有了,我只看到杯盘狼藉。
“看到了吗?站着吃饭的那个就是你伯父。他的胡子比头发还长,脸上满是伤痕,他饭吃得最慢,慢吞吞的—— 一辈子都改不掉的坏习惯。”父亲在下面大声地说。父亲只有一个兄弟,我只有一个大伯,可是我从没见过他。我想了想,告诉父亲:我看见他了,但他吃得像别人一样快,夹到自己碗里的肉跟别人一样多……警笛往外响去,窗底下的长队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哄而散:“他们被押赴刑场了!”壮汉猛地将我放下来,跟随着众人飞快地绕到食堂门口,他们来不及看囚车上的犯人,鱼贯而入,抢夺食堂里的剩饭剩菜,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往袋子里塞,场面混乱,争执四起。父亲拖着我,机敏地争抢着红烧肉,一边大把大把地往嘴里送,一边低吼地责怪我吃得太慢,痛斥我馋吃那些不值得钱的豆腐……当戴着红袖章的人拿着木棍来驱逐我们的时候,我已经吃撑了,不停地打着饱嗝。父亲的手抓着肉,在红袖章的斥责中拉着我逃出食堂,往警车那边跑。
可是警车已经走远了。警车的身后也没有几个人跟着。但有一个人不舍不弃地追着警车,尽管她已经离远去的警车有一里之遥。她的孩子凄凛地哭着,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她的身影被淹没在飞扬的尘土中。
警车将我们抛弃了,它们奔赴另一个世界去了。
离开氮肥厂,我们迷路了似的,不知道往哪里去。父亲带着我穿过锯木厂后,向工人文化宫方向走去,我们在百货大楼前小坐了一会,父亲也开始夸张地打着饱嗝,满脸油光的脸沾满了尘埃,张开嘴巴时牙缝里满是肉屑。镜县县城肯定不是我们呆的地方,父亲又要出发了,但他没有带我离开的意思,只是漫无目标地闲逛,东张西望。他迷惘了。
“爸爸,我们去哪里?”我依然不知道父亲要将我带向何处。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下一步应该要做什么。他就像一个没有预见的皇帝。
父亲依然没有回答我的提问。也许他也不知道答案。已经是黄昏了,我们应该呆在城里,还是回家去,总得有个决定。可是父亲一直在东张西望,我才突然明白,他在寻找那个女人。
“我们和她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找她啊?”我对父亲的不可理喻第一次流露出不满。
“她是你妈妈!”父亲不耐烦地吼叫着说。
父亲吃得太多了,兴许他还喝了酒,神经错乱,语无伦次了。
现在,我和疯子父亲流落在镜县的街头,需要一个好心的人将我们收留或带我们回家。但我们身无分文,连粮票也没有了。
估计那个瘦弱的女人也像我们一样,身上没有了回家的钱,尽管一张回家的船票只需要五毛。可是,她怎么会是我的妈妈?但父亲的神态凶狠得容不得我辩驳。我只能呆头呆脑地跟随着他,并且决定从此以后不再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你没看见她一整天没吃饭了?你没看见她的孩子病了?”父亲回头大声地斥责我,“你没看见她的左腿瘸成那样……”
我全看到了,一辈子也忘记不了。可是她不是我妈妈。
父亲说:“我们得把她带回家去……”
我感到震惊。原来父亲心里想得那么多那么繁杂。
我开始试图理解父亲,跟随着他到处寻找那个不辞而别的女人,好像她真的是我死去多年的妈妈一样。我们在镜县的街头旁若无人地迎着晚风狂奔,落叶在我们的脚下飞舞,它们有时绊住了我们的脚,有时遮挡了我们的眼睛,但无法阻挡我们狂乱的脚步。我们争相展示着各自健壮、随时准备承担责任的双腿。我们父子从没如此亲密,从没如此像一对父子,我们互相鼓励着,狠狠地使劲,跑得铿锵有力,要让整个县城都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在城南码头看到了那个女人。是我首先看到的,我告诉父亲,我们猜得没错,她在镜县城里也没有亲戚,她得赶回家去。父亲眼前一亮,透过如烟的暮色,看到女人抱着孩子,挎着布包,正急匆匆地走下码头的台阶,一瘸一拐的,踩着厚厚的黄叶,跌跌撞撞地走上了船。隔着那么高的台阶,父亲碍着面子,不敢追喊女人。他装作从容、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走下台阶。可是,令他暴跳如雷的是,船竟然在我们离它还有十八级台阶的时候离开了岸,驶入了江中。
从码头那块并不显眼的告示牌上得知,这是今天最后一趟离岸的船了。码头上已经没有船,世界孤寂得像死了一样。
父亲终于忍受不住,望着江水,大声地呼喊。然而,船没再回头,且离我们越来越远。父亲转而恶毒地谩骂船家,但他的谩骂声被轻易地吹散在风中。
最后,父亲累了,泄气了,安静了。偌大的码头,静悄悄的,只有我们父子孤零零地站在暮色里,像两只无家可归的江鸟。
“儿子,我们去哪里?”父亲忽然问我。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我无从回答,茫然四顾。沉重的江面开始缓缓下沉,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奔腾而至的夜色很快便要把我和父亲一并淹没,谁也将看不到我们,我和父亲也将看不到对方。
选自《上海文学》2012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张予佳
本刊责编 宋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