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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鸠

2014-02-11张建祺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2期
关键词:毛子大胜圈子

张建祺

圈子已经醒了,但是懒得起来,于是躺在床垫上抽烟。

这个小房间里只有两件家具,一件是这张放在地板中央的弹簧床垫,另一件是他用木板钉在床头的小架子。架子上有一个很老的金属闹钟,旁边摆放着几个小纸盒,在监狱服刑的那几年,他的工作就是糊这些纸盒。

圈子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窗口。透过两扇窗帘间一米宽的缝隙,他看到一群鸽子在这片狭窄的天空中往返穿梭,这使他有些想念他的那些鸽子了。

抽了两支烟,圈子摸起拖鞋边上的《圣经》随手翻开,读到了《利未记》第十二章:“她的力量若不够献一只羊羔,她就要取两只斑鸠或是两只雏鸽,一只为燔祭,一只为赎罪祭。祭司要为她赎罪,她就洁净了。”

在这段话里,圈子有四个字不认识。

“操,这说的都是啥呀?”

圈子叨咕着,将《圣经》丢到一边,穿上拖鞋走出房间。

圈子的老娘住在另一个屋子,听到这面发出响动,就喊他。

他正举着餐桌上的茶缸子往嘴里灌凉白开,没法应声。

“圈子!”老娘的声音提高了些。

圈子放下茶缸子,皱着眉推开了老娘的房门,一股熟悉的恶臭扑鼻而来。

“哎呀,我操他奶奶的……”圈子挥手在鼻子前扇着,“妈,这大热的天你怎么不开窗啊?”

“我怕受风。”

圈子走到床边,拉开老娘盖在腰间的毯子看了看。

“今天感觉咋样?”圈子问。

“疼。”

几年前,骨癌使她的右腿从膝盖部分被截掉了,去年复发又截到了腿根,如今手术创面长满了菜花状的东西,房间里的恶臭就是由它发出的。

圈子把她的毯子盖好,问:“你叫我啥事?”

“我想让你帮我把加湿器打开。”她说完拉开毯子,重新亮出了长着菜花的右腿根。

圈子打开加湿器等了一会儿,水雾喷薄而出。

“这玩意儿好使吗?”圈子盯着这台熊猫造型的加湿器。

“大夫让我用的。”

“大夫?他们的话全是放屁,”他说着弹了熊猫一个脑瓜崩,“你药吃了吗?”

“我没水了。”

“你早喊我啊。”

圈子出去给她的保温杯续满热水端了回来,放在嘴边轻轻吹着。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上班?”

“这阵子公安抽风,又他妈抓赌,麻将馆得关一阵子避避风头。”圈子说。

“早就让你找个大酒店,当个正经八百的保安。”

“你以为大酒店里就干净?窝娼聚赌更邪乎,我还得跟傻逼似的在大厅杵着,处处受人管不说,工资还比现在少四百。在麻将馆我愿意坐就坐着,愿意躺就躺着,一天一包好烟供着,中午一荤一素吃着。”圈子抿了一口水,说,“能喝了。”

老娘把床头柜上的几个药瓶子依次打开,汇聚了小半把药片和胶囊,一股脑塞进嘴里。

“看你这么吃药都■慌,别噎着。”

她喝了口水,仰头把药顺了下去,问:“你一会儿干吗去?”

“玩儿。”

“三十好几的人了,总出去瞎玩儿什么?”

“还不是为了躲你们教会那帮老太太,没见过这样的,一下午一下午在咱家泡着,还连嚎带叨咕的。”

“啥连嚎带叨咕,我们那是唱诗祷告,对了,你今天祷告了吗?”

“嗯。”圈子含糊地应着。

“把昨晚的粥给我热热吧。”

傍晚,圈子走出街口的台球室,穿过十字路口,走进了东升街夜市。

夜市上灯火通明,卖小吃和小商品的摊床排列在路边,人行道上是一家又一家的烧烤大排档,豪饮啤酒的人们大声喧哗着。

在卖麻辣串的铁皮车和炸臭豆腐的小摊之间,大胜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一个正方形的炭火炉,炉上的铁网整齐地排列着几十个毛蛋。

圈子在炉子前蹲下来,看着大胜。一直低头摆弄毛蛋的大胜抬起头,目光撞上近在咫尺的圈子。

“操,吓我一跳!你啥时候回来的?”

“有一阵子了,”圈子递给大胜一支烟,“下午在台球室玩的时候听说你在夜市,好家伙,这顿好找,你替刘瘸子在鸭子圈蹲了好几个月,他就给你这么个破鸡巴地方?”

“不错了,一分钱不用交,干赚。”

“卖这玩意儿能赚几个逼子儿?”

“你可别小瞧这东西,我在孵化场成筐收,在这论个儿卖,你笨寻思,一本万利啊。”

“别他妈吹牛逼了,哎,赵秃子现在干啥呢,你把他整过来,咱哥仨聚聚。”

“你还不知道呢?”大胜惊奇地盯着圈子,“让人家扎死了。”

“啥时候的事?”

“就去年这个时候,有人欠了点儿钱,找他去平事儿,秃子还以为自己多好使呢,在家吃完晚饭,穿着个大裤衩子,趿拉个鸡巴拖鞋就去了,到茶馆,人家对方连话都没和他说,掏刀直接干死。”

“那帮人哪儿的啊?”

“听说是打南方过来的一帮,”大胜给几个毛蛋翻了个儿,问,“你现在整啥呢?”

“孙三儿承包了个社区活动中心,开麻将馆,我在那儿帮忙呢。”

“听说孙三儿这逼养贼鸡巴抠。”

“对我还行。”

“郭傻子在开发区整了个夜总会你听说了吧?挺大扯,养了一帮小逼崽子给他看场子,你要是过去的话肯定比现在挣得多。”

“拉倒吧,他买卖太大,不好干,”圈子拿起一只毛蛋吹了吹,“你怎么不过去?”

“那帮小逼崽子里有几个以前是黄四喜手底下的。”

“大汽上摸包的那帮?”

“对,就他们,我跟他们不对付。”

圈子剥开毛蛋咬了一口。

“我可不是舍不得东西,”大胜说,“我这毛蛋你少吃,不干净。”

圈子把嘴里的毛蛋吐了出来,手里剩下的大半个扔出老远。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晃晃悠悠地在夜市走着,一路上向大排档里吃饭的客人推销着他手里的赃物手机。

“小五子,过来!”大胜招呼着。

小五子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

“去,给我整点儿大串,再整几瓶啤酒,要凉的啊。”大胜说。

“哎,”小五子答应着,转头看到了圈子,“呀,圈子?”

“操你妈!”圈子踹了小五子一脚,“圈子也是你叫的?叫爷。”

“爷。”

“滚吧!”

小五子转身跑向不远处的新疆烧烤摊,过了一会儿,举着一大捧羊肉串跑了回来,随后又提来几瓶冰镇啤酒。

“给我看看你的手机。”圈子说。

小五子像变戏法一样,从衣服和裤子口袋里掏出七八个手机。

“这个给你三十行吧?”圈子掂着其中一个。

小五子迅速把手机夺了回来,一把塞进裤裆里,脸都绿了。

“这是苹果的。”小五子说。

圈子一只手捏着小五子的脖子,另一只手要从他的裤裆里掏手机,小五子挣扎着。

“操,你是不是欠削?手拿开,麻溜儿的。”

小五子仍然死死地护着裤裆,说:“爷,要不然你揍我一顿吧,这手机少一千我肯定不能卖。”

“滚鸡巴蛋吧你!”

圈子松开手,在小五子屁股上踢了一脚,小五子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看着他的背影,圈子问:“谁跟我说的来着,说这小子当年犯了点事儿,他爸捆一身炸药去派出所把他要出来的。”

“吹他妈大牛逼去吧,”大胜喝了口啤酒,“他爸就是个鸡巴打工的,鞭炮厂爆炸给炸死了。”

圈子吃着羊肉串,盯着炭炉上的毛蛋,突然想起了早晨在《圣经》里看到的一个生字。

“哎我问你个字儿,左边是个七八九的九,右边是个鸟,是啥字?”

大胜琢磨了一下,说:“应该是种鸟吧。”

“我他妈还不知道是种鸟?我是问你这字念啥?”

“那谁认识去?”

“你不是卖毛蛋的吗?”

“操,毛蛋又不是鸟下的。”

圈子和大胜喝到很晚,两人面前的炭炉早已熄灭,泡大排档的人也大多散去,一阵阵微风吹来,带着路旁沉积的馊泔水味。

往家走的路上,圈子见街口的拉面馆还亮着灯,于是进去点了一碗拉面,用两层塑料袋装着带了回去。

圈子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换拖鞋。

“回来了?”老娘在房里问。

圈子推开她的房门。她床头的台灯亮着,肚子上倒扣着打开的《圣经》。

“我给你带拉面了。”

“我不饿。”

“明天我去一趟向阳乡。”

“干吗去?”

“上我七舅家取鸽子,都和大胜说好了,借他那台小面包车去。”

“晚点儿去吧,先去相个对象。”她把肚子上的《圣经》合起来放好,“今天唱诗班你孙姨来看我,说给你物色了个姑娘,二十四,带着个不到五岁的丫头。”

“离异的?”

“丧偶,男人死两年了,以前开车跑长途运输,在高速公路上撞死的,你孙姨说这姑娘挺能干的,在咱们东区菜市场烀苞米卖。”

“二十四……”圈子琢磨着,“岁数小点儿吧,人家能愿意吗?”

“她家是乡下的,现在领着闺女在这儿租房住呢,人家提出的条件就是城里户口,有房子,别的啥也不挑。”

“她知道我的底子吗?”

“你孙姨没跟她说,就说你在一家私企当保安,等你俩处好了,再慢慢渗透吧。”

“你们这帮老太太也挺能忽悠啊,”圈子笑,“不是信教不让撒谎吗?”

“去去去,”老娘推他,“早点睡觉,明天精神头儿好点儿。”

回到自己房间,圈子拉好窗帘,轻轻挪开地上的床垫子,抠开一块地板,取出一个绒布包裹的小包。他将绒布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一支乌黑的“五四”式手枪。

这支枪是圈子他老爹当年在工厂保卫科工作的时候搞来的,他无意间发现了老爹藏匿的这件宝贝,连圈子他老娘都不知道这支枪的存在,老爹去世之后,圈子就将它藏了起来。虽然圈子从来没把枪拿出过这个房间,更没开过枪,但是拥有这支枪,使他心里觉得特别踏实,他始终认为有了它,就一定能干大事。

圈子拉出弹夹,将里面的四颗子弹退出来,放在手里掂了掂,仔细观察了一阵,又一颗颗压进去,然后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将弹夹潇洒地拍进枪内,举枪慢慢对准房内的每一面墙,最后,他认真地瞄准天棚上的灯泡,嘴里学了一声枪响。

圈子的老娘一早就拄着拐来敲他的房门,催促他洗脸刷牙。

洗漱完毕的圈子从洗手间走出来,老娘递给他一件长袖白衬衫。

“这天气你让我穿长袖?”

“谁让你往胳膊上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着就不像好人。”

老娘将衬衫硬生生塞到圈子怀里。

圈子换好了衣服,从房间里走出来。等在门口的老娘仔细打量了圈子一番,伸手将圈子领口的扣子系严。

“妈,我看你是恐怕我热不死啊。”

“净瞎说,”老娘照着圈子的脑袋拍了一巴掌,说,“照照去。”

圈子走到门口,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皱着眉说:“我怎么觉着自己跟中学生鼓号队的傻逼似的?”

“我没看出傻来,你好好瞅瞅,多像知识分子。”

很像知识分子的圈子随站台上的一大群人挤上了公交车,尽管车上所有的窗子都开着,但还是像蒸笼一般,圈子的衬衫很快湿透了,他接连解开衬衫上方的三颗扣子。

开出两站之后,汽车前方响起了“叮叮叮”的警示铃声,横在马路中间的铁道旁,黄黑相间的升降杆缓缓降下,一个身穿铁路制服的女人在路旁挥舞着小旗子。汽车停下之后,一辆运载货物的火车从远处缓缓驶来,最终像蜗牛爬行一般在公交车面前一节节地展示着它的车厢,汽车上汗流浃背的乘客们纷纷咒骂着这辆火车的速度。

圈子一声不吭地看着车前经过的火车,这使他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当时也有一条这样的铁道横穿东升街,经常有运送货物的火车从那里驶过,圈子和大胜、赵秃子总是喜欢把铁皮瓶盖或者钉子放在铁轨上,然后坐在远处的路沿上等着火车经过时把它们压扁,那些压扁的瓶盖可以和别的孩子赌输赢,以赢来更多这样的瓶盖,压扁的钉子可以磨成小刀,用来刻木头或者肢解蜻蜓、蚂蚱。但是这种等待很不确定,有时火车很快就会来,有时则会等上小半天。

圈子和大胜都清楚地记得,有一次赵秃子把他那枚当做宝贝一样的金色瓶盖放在了铁轨上,然后跑到路边直勾勾地盯着它。偏偏那次火车来得非常晚,当火车由远及近的时候,赵秃子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像一个老人注视着几十年未见的情人一样看着火车,可惜当火车经过之后,那枚金色瓶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赵秃子那天哭得特别伤心,几乎是撕心裂肺。在他还活着的那些年,这件事经常被圈子和大胜拿来开玩笑。

汽车终于开动,圈子也从回忆中跳了出来,但是一个问题却难住了他——他怎么也想不起赵秃子的大名来。

到了东区菜市场,离汽车的终点站已经不远,所以车上没剩几个人。圈子下了车,发现天空中连一丝云彩都没有,火辣辣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烘烤着地面上的一切。

圈子来到菜市场入口处,抖着衬衫领口扇了扇风,又将两只袖子卷起来,走进冷冷清清的市场。

一辆破旧的小三轮车上点着炉子,炉子上是一只巨大的铝制闷罐,里面沸腾的水中塞着满满的苞米。这辆三轮车旁站着一个皮肤黝黑、有些微胖的姑娘,她就是孙姨介绍给圈子的淑娟。在淑娟脚边的地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她穿着一双翠绿的塑料凉鞋,身上是皱巴巴的连衣裙,此时她正用苞米叶子折叠着什么东西,胳膊和腿上布满了被蚊子叮过的红疙瘩。

圈子抽着烟,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观察了一会儿这对母女,然后用脚碾灭烟头走了过去。

初次见面,圈子和淑娟都很拘谨,简单打过招呼之后就再也无话可说。小女孩躲在淑娟腿后,一会儿偷偷看圈子左臂上那把线条粗糙的“尚方宝剑”,一会儿又看他右臂上那只构图拙劣的老鹰。

“今天货不太好卖?”圈子扬起下巴指了指那一大锅苞米。

“没到时候呢,一般中午饭那一阵这一锅就没了,下午还得再烀一锅。”

圈子苦苦思索,但再找不出什么话题。为了缓解气氛,他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小女孩的脑袋,可小女孩头一偏,躲过了圈子的手,转身跑开了。

“慢点儿,别摔着!”圈子朝小女孩的背影喊道。

小女孩头也没回。

“她听不见,”淑娟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发烧弄的。”

圈子愣了一下,问:“也不能说话?”

淑娟点了点头。

“治不好了吗?”

淑娟沉默地盯着那锅苞米。

“要是能治就得尽量治,孩子这么小,耽误了是一辈子的事。”圈子说。

“谁都知道这个理儿,但是治病的钱咱一般老百姓家哪能拿得起,”淑娟低头舔了舔嘴唇,“这孩子天生命苦,认命吧,这就是我们娘俩的命。”

圈子点了支烟思索着,但也没想出什么解决办法。

“孩子叫什么名?”圈子问。

“芳芳。”

“芳芳……”圈子自言自语着点了点头。

一支烟的工夫过后,圈子向淑娟告别,并约她有空的时候带着孩子一起出来吃顿饭。淑娟拿出一个塑料袋,装了几个苞米,非要让圈子带回去,圈子自然不肯要,但是淑娟拎着苞米追出去很远,圈子实在推辞不过,只好一手接过苞米,另一只手从兜里掏钱。

“你要是拿钱,就是埋汰我。”淑娟按着圈子口袋里的手,双眼盯着他。

圈子发现,这个年轻女人的眼里有一种特别坚定的东西,虽然他无法彻底了解其中包含着什么,但这双眼睛投射出的眼神却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圈子到大胜家的时候,他正和一个面色苍白、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喝着酒。

“二毛子,你应该认识吧?”大胜向圈子介绍那个人。

“知道,桥北大毛子他弟弟嘛。”

圈子坐下来抓起一绺豆腐丝放进嘴里,刚嚼两口就吐了出来。

“这鸡巴都馊了。”

“谁让你现在才来,操,没看这是啥天气。”

“你俩都喝一上午了?”

“可不咋的,就等你了,你不说早晨过来取车吗?”

“办了点儿事,耽误了,”圈子朝大胜伸出手,“车钥匙给我吧。”

“都这个点儿了,你还他妈往乡下跑啥,消停坐这儿喝酒吧,哪天再去。”大胜按着圈子的肩膀。

二毛子拿起一只杯子空了空水,给圈子满了一杯白酒。

“二毛子也刚回来吧?”圈子问。

“一个礼拜,”二毛子说,“社会变化太大了,就说公共汽车吧,非得前门上后门下,车上也没卖票的了,说什么主动投币,还有‘嘀嘀打卡的,都给我造蒙了。”

“正常。”圈子举杯与二毛子撞了一下。

“我刚才还和大胜聊到你,听说你现在混得不错。”二毛子说。

“还凑合吧,你呢,回来有啥打算?”

“大胜要整个买卖,我琢磨着跟他干。”

圈子差点一口酒喷出来,笑着指大胜:“我操,就他?前天我跟他一起在夜市喝的酒,他那买卖我亲眼看着呢。”

大胜说:“不是,你听我说……”

“啥不是?”圈子打断大胜,“你自己说,那一晚上你总共卖出去几个毛蛋?我都不好意思埋汰你——操,六个!”

圈子说完笑个不停,而大胜和二毛子却面无表情。

“大胜研究的是个大买卖,”二毛子严肃地说,“他说你今天过来取车,寻思咱哥仨一起研究研究。”

“啥大买卖?我听听。”圈子点起一支烟。

“东升街口的工商银行。”大胜说。

圈子认真地看着大胜,随后又笑起来:“不可能,你俩别鸡巴逗我了。”

“这么跟你说啊,”大胜严肃地看着圈子,“一会儿喝完酒,你就滚你的鸡巴蛋,我和二毛子单独商量,省着万一事儿炸了再黏上你,成吧?”

“操,说的就好像我怕事儿似的,”圈子笑,“我现在也他妈穷得腚眼冒光,一块儿商量商量吧。”

三个人边喝边讨论,制定了好几套方案,掰扯了半天,最终敲定了一套。

天黑下来的时候,二毛子喝不动了,要先走。圈子和大胜起身送他,二毛子刚走两步就一屁股坐地上了,圈子和大胜连忙把他搀了起来。

“没事吧?”大胜问,“不行就在我这儿住吧。”

“我没事,”二毛子摆了摆手,“就是太长时间没喝酒的事。”

目送二毛子出了门,圈子和大胜又回到桌旁。

“他是因为啥事进去的来着?”圈子问。

“吸完毒抢出租车,傻逼,赶上人家司机刚换班,就鸡巴抢了几十块钱。”

“抢出租车他行,抢银行这事他能行吗?”

“操,你说呢?你以为他像大毛子那么有尿儿?不嗑药他连出租车都不能抢。”

“那你把这事儿跟他傻逼啥呀?”

“他有门路,能从俄罗斯边境那头搞到枪,你能吗?”

“我也有枪啊。”圈子说。

“操,我知道你裤裆里有一杆。”

大胜说完,“啪”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

周末的午后,天空中乌云密布,但雨却迟迟没有下来。

圈子驾驶着大胜那台已经修补过无数次的微型面包车,从向阳乡往市区开去。面包车的后面装着一只大鸽子笼,里面是他那十几只鸽子。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淑娟,芳芳坐在她的腿上,开心地左顾右盼。

三人在圈子的七舅家一起吃过午饭之后,彼此熟络了很多。尤其是芳芳,此前对圈子还有些畏惧,但此时她正用食指在圈子右臂上按照那只老鹰的线条描绘着。圈子觉得有些痒,但是也很舒服。

“别闹,叔叔在开车。”淑娟将芳芳的手抓了过来。

圈子不明白为什么,明知道芳芳听不见,淑娟却总是和她说话。

芳芳趁淑娟不注意,又伸出手指在圈子的老鹰上戳了一下,淑娟赶忙抓住她的手腕,而她挣脱着,指向车后面的鸽子笼。

淑娟明白了,笑着和她解释:“不对,叔叔胳膊上那只是老鹰,老——鹰;笼子里那些是鸽子,鸽——子。”

芳芳盯着淑娟的口型,跟着微微张了张嘴。

“你今天跟我出来跑了一天,得少卖不少钱吧?”圈子问。

“不差这一天半天的,孙姨帮我看着摊儿呢,也就少卖一锅吧,下午那锅没人烀。”

“教堂唱诗班那个孙姨?”

“对,那老太太人真不错,热心肠,总帮着我们娘俩儿,就是有一点挺磨人,动不动就让我信主。”

“我妈也是,她们信主那帮老太太都这样。”圈子笑着说。

“那你信了吗?”

“就算是信吧,”圈子想了想,说,“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下次她要是再劝你信主,就跟她说‘我信了,我就是这么打发我们家老太太的。”

淑娟笑着说:“行。”

当车子经过一个河边的时候,芳芳想要小便,于是圈子停了车,淑娟带着芳芳钻进了一个灌木丛。

圈子把面包车的后门掀开,让鸽子透透气,然后自己站在河边抽烟。半支烟抽下去,他忽然听到背后有鸽子呼啦啦飞起来的声音。圈子回头,见芳芳在面包车后头望着天上越飞越远的鸽子开心地笑着,而淑娟焦急地看着天空直跳脚,如同她这么做鸽子就能飞回来。

圈子把烟扔进河里,朝面包车走了过去。

“圈子,你看,这……”淑娟无比愧疚地说,“我一眼没照顾到,这熊孩子把鸽子笼给打开了。”

淑娟越想越气,拉过芳芳的胳膊,抬手就要打她屁股。

“哎,你打孩子干吗?”圈子拉住淑娟,“鸽子这玩意儿认识家,一会儿就飞回我七舅那儿去了。”

“真的假的?”淑娟半信半疑地看着圈子。

“你没见过养鸽子的?它要是一飞就没影儿,这帮玩儿鸽子的还不得天天掏钱往里续?”圈子笑着说。

淑娟琢磨了一下,说:“也是啊。”

“再说了,就算回不来也犯不上打孩子啊,不就是几只破鸟儿吗?”

圈子的劝慰似乎并不太奏效,驱车回市区的一路上,淑娟仍然三句话不离鸽子,言语间处处透着歉意。

到了圈子家楼下,他将车锁好,要带淑娟和芳芳去附近吃饭。

淑娟提议说:“既然已经到楼下了,我顺便上楼看看大娘吧。”

“还是别去了,我家味儿不好,你也知道我妈那情况。”

“那怕啥的,我心不脏,我奶奶瘫痪在炕上两三年呢,屎尿都是我给擦。”

“要不等哪天的,我好好拾掇拾掇屋子你再去。”

无论圈子怎么说,淑娟仍然坚持,还几次要冲到街对面的水果摊买些水果去看圈子老娘。圈子不得不连拉带拽,总算把淑娟弄进了街口的面馆。

圈子给她俩各点了一碗拉面,又要了四盘小菜和一瓶啤酒。

芳芳的筷子使得还不是很灵便,她用这两根小木棍卷着面条在碗里笨拙地搅来搅去,最后艰难地弄进嘴里半根,却留下一大绺面条挂在碗沿儿,另一端堆积在桌子上,随后,她用手抓起桌上的面条,重新投放进碗里,再次用筷子费劲地卷着。如此循环往复。

圈子握着一瓶啤酒坐在她们娘俩对面,一直看着芳芳吃面,最后终于忍不住对淑娟说:“你喂她吃几口吧。”

“都这么大的孩子了,让她自己吃,”淑娟说,“本来就又聋又哑,如果自己再不要强,什么事都要人帮着她,我要是有一天没了,她自己怎么生存?”

圈子拿起啤酒对嘴喝了几口。

淑娟说:“别光看着我俩吃啊,你不要面,多吃点儿菜也行。”

“我饭量小,以前半块大饼子都能顶一天。”

“男人不成家就是不行。”

这顿简单的晚餐很快就吃完了,圈子送淑娟和芳芳到了公交车站台。

“哪天你要是有工夫,上我家吃点儿饭去吧,我给你扒拉俩菜。”淑娟说。

“成。”圈子笑了笑。

公交车开了过来,淑娟带着芳芳上了车。圈子目送着汽车开动,芳芳在窗子里朝他挥了挥手,他也笑着抬手回应了一下。

随后的几天,圈子老娘的状况一直不太好,因此圈子也没出门,直到老太太的情况稳定些了,他才把车给大胜送回去。

“操,我还以为你把我的车开跑卖了呢。”接过车钥匙的时候,大胜笑着说。

“你这破鸡巴车谁买啊?”圈子说着递给大胜一支烟。

“说正经的,这几天我没闲着,又去踩了几趟点儿,”大胜用打火机点上烟,“送钞车还是那两个人,没啥变化,咱就按原计划干吧。”

圈子点了点头。

“就是二毛子那逼养的没影儿了,操他妈的,不行就咱俩,我想想办法也能整着枪。”大胜说。

“他不能把咱俩点了吧?”

“他敢?我杀他全家!”大胜瞪着眼珠子。

“行,咱俩就咱俩,少一个人还少分一份儿钱,”圈子拍了一下大胜的肩膀,“我先走了,你弄着枪了就给我个信儿。”

“哎,你在我这儿喝点儿再走呗。”

“我有事儿。”圈子回头朝大胜摆了摆手。

转了两趟公共汽车,才到了近郊淑娟租房的地方。圈子在街边溜达着,找到了一家还算大点的食杂店,买了好多样儿童零食。

圈子到淑娟家的时候,她还在厨房忙活着,圈子想要帮忙,但她坚决地将他推出厨房。

淑娟租的房子很小,除了那间兼做餐厅的厨房,就只剩下一个洗手间和一个卧室。圈子推开卧室门走进去看了看,房间里最醒目的是一张双层吊铺,芳芳正趴在下铺看一本彩色的儿童书。

圈子没有打扰她,自己在吊铺另一侧的椅子上坐着抽烟。过了一小会儿,大概是芳芳闻到了烟味儿,她转头看到了对面的圈子。圈子朝她扬起下巴笑了笑,随后拎起路上买的零食放到了芳芳面前,芳芳开心地拿起一袋打开吃起来。

淑娟在卧室门口探进来半个身子,说:“还剩最后一道菜,正炖着呢,马上就出锅。”

“你们怎么没弄张床啊?”圈子问。

“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吊铺就在这儿呢,都一样睡,省得自己再掏钱买了。”

淑娟把身子收回去,又回到了厨房。

饭菜很丰盛,有鱼有肉。淑娟还特意给圈子准备了一瓶白酒,并且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陪着圈子喝。芳芳吃饱之后就自己回卧室玩了,留下圈子和淑娟在狭小的厨房里喝酒聊天。

深夜的时候,微醺的圈子和淑娟黑着灯在下铺相互摸索着。淑娟饥渴难耐的状态令圈子措手不及,她就像一头急于将猎物撕碎的狮子抓扯着圈子的皮肉,反倒是他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显得有些放不开。

“咱别吵醒了孩子。”圈子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说了句话。

“没事,”淑娟剧烈喘息着,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她又听不见。”

圈子不再吭声,任由淑娟投入而疯狂地摆弄。

第二天一早,圈子还未睁开眼,就闻到了从厨房传来的煮苞米香味。

他醒了醒神,起床穿好衣服走进厨房。

“起来了?”淑娟问。

她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自然,就像昨夜两人并未发生过什么。但圈子却有些害羞,甚至不敢看淑娟的眼睛。他在昨夜之前还是个处男,这一点使他感到多少有些丢脸。

“我先走了。”圈子说话时,眼睛看着正在呼呼冒热气的大锅。

“吃个苞米再走吧,马上就好。”

“不吃了,昨天喝得有点儿多,胃不太舒服。”

“那你今天几点回来?我好掐时间给你做饭。”

淑娟说这话的时候,如同在说一件他俩已经约定好的事情。

圈子犹豫了一下,说:“把我妈的晚饭安顿好我就过来,也就六七点钟吧。”

淑娟点了点头,随后认真地翻动着锅里的苞米。

也许是圈子的老娘见儿子的情感生活走入了正轨,所以彻底放下心来,没过多少天,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葬礼办得很简单,一切程序都按照教堂的规矩,老太太没有穿中国传统的寿衣,而是穿着白色的基督教“荣归服”。在火葬场的告别厅里,孙姨所在的唱诗班合唱了几首葬礼用的赞美诗。在这场葬礼中,圈子始终没掉一滴眼泪,只是很沉默,反倒是淑娟哭了一场又一场,在她的影响下,芳芳也一直眼泪汪汪。

葬礼的答谢午宴是在一家小饭店办的,大胜和圈子的其他几个朋友坐在同一张桌上,除了这一桌,剩下的三桌全是信基督教的老太太,所以显得大胜这桌非常吵闹,如果单独看大胜他们高声嚷嚷着推杯换盏,也许会误以为这是一场婚宴。

答谢午宴只进行了不到两个小时,散席后,圈子站在饭店门口送走了所有来宾,淑娟也带着芳芳回了菜市场,唯独大胜还陪在圈子身边抽烟。

“咱们那件事什么时候办?”圈子问。

大胜想了想,说:“要不然就明天吧,我看再拖下去咱这事儿就干不成了,你说呢?”

圈子点着头,眼睛越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马路对面商场促销舞台上表演的杂技。

第二天,圈子早早就起了床。

他推开床垫,取出那支“五四”手枪,一遍又一遍地拆下弹夹和子弹,反复地认真擦拭。最后,他把枪重新用绒布包裹起来在腰间插好,穿上一件长外套走出了家门。

天气虽已经稍稍转凉,但圈子穿着外套走在街上还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他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经过了一家又一家银行,在每家银行的门前,他的步子都有些迟缓。

步行很久,圈子来到了江边。他点了一支烟,双手插着口袋凝视江面。一艘白色的轮船从远处驶了过来,圈子看着他从眼前经过,缓缓开向江的尽头。他把腰间的绒布包拿了出来,将绒布的四角打成了两个死结,随后用力抛向江心。

傍晚,圈子再次来到东升街夜市。

大胜仍在老地方烤着毛蛋,见圈子来了,随手拿起一颗毛蛋递给他。

“吃吧,这次我进的货挺新鲜。”

圈子接过毛蛋吹了吹,小口吃着。

“我给你整瓶啤酒?”大胜问。

圈子摆了摆手,说:“我想再管你借趟车,礼拜天带淑娟和孩子去植物园玩儿玩儿。”

“没问题,赶快去吧,要是等过阵子树叶黄了就不好看了。”

圈子吃完了毛蛋,又和大胜闲聊了几句,不过两人都只字未提抢银行的事,如同这件事从来就没策划过。

当大胜正眉飞色舞地和圈子说毛蛋这两天卖得多好的时候,突然就住了口,神情紧张地看着路口刚刚停下的一辆“桑塔纳”,圈子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桑塔纳”里下来两个人,朝夜市这边走了过来。

“操,是他妈便衣,”大胜嘀咕着,“二毛子不会真把咱俩点了吧?”

圈子没吭声,始终盯着那两个人的动向,发现他们正向大排档里兜售手机的小五子靠近。在离小五子不远的时候,那两人一起扑了上去,掰着小五子的胳膊将他按倒在地,其中一个人给他戴上了手铐,随后在他的身上搜出来好几个赃物手机。夜市里的人们全都朝他们那里张望,直至他俩将小五子按进“桑塔纳”,车悄无声息地开走。

圈子和大胜都长舒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吐出了一声:“操……”

周末的植物园游人不少,圈子领着淑娟和芳芳开心地游览着,半路经过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床,圈子给芳芳买了一只大风车。

圈子太多年没来过这儿了,不仅是新增的人造景观,即使是那些长椅和垃圾桶也已经与他记忆中的大为不同,他更想不到这里还新建了一个“百鸟林”。

“百鸟林”实际上是一只巨大的笼子,将植物和鸟类都关在了一起。笼子外,每隔数米就悬挂着一块介绍鸟的宣传板,上面写有鸟类名称,还有产地和习性,并配有实物照片。

“对,就是这个字儿,就鸡巴是这个字儿!”在经过一块展板的时候,圈子突然指着上面的一个字嚷嚷起来,“淑娟,你知不知道它念啥?”

淑娟凑过去仔细看了看,说:“鸠(揪)。”

“你挺有文化啊,这字儿你都能认识?”圈子感到万分惊讶。

“字下面不是标着汉语拼音吗?”

“拼音你也认识?”

“我在老家当过两年小学民办教师,教语文。”

圈子崇拜不已,说:“以前我还真没看出来,敢情你还是个文化人儿。”

淑娟看着圈子笑了笑,然后领着芳芳继续往前走。

圈子把脸凑近展板上的斑鸠照片仔细看了看,叨咕了一句:“操,这不就他妈是鸽子嘛。”

圈子回头,见淑娟母女已经走远,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追至近处,圈子突然加速,一把抱起芳芳向前冲刺。芳芳兴奋地笑着,把手里的风车高高举起,风车上五颜六色的叶片迎风飞快地转了起来。

选自《小说林》2013年第5期

原刊责编 何凯旋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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