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和花旦

冬安居

一

青衣和现任男友交往半年多了，一切都称心如意。介绍人好眼光，配得真叫一个钉稳铆合，两人一见面就倾盖如故。童垂华正是青衣理想中的那种男人，三十颇有余，四十尚不足，稳健、成熟、自主创业、事业有成，长相还是打七五折的英俊帅气。青衣也正是垂华心目中的模样，有一份体制内的安稳工作，离漂亮一步之遥，与难看倒有百里之差，最难得的是娴静、温柔、贤淑，是个过日子的良家妇女。

交往两三个月后，垂华开始把青衣带入他的社交圈，跟哥们见个面吃个饭啥的，有必要没必要都把青衣夸着，放出“哥也有人了”的口风，也是向狐朋狗友炫耀的意思。这姿态和做派表现垂华有很大的诚意和认可度，但也会意外地衍生别的问题。中国传统文化和恋爱原则都讲究礼尚往来，垂华也希望能更深入青衣的生活。她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总有个亲朋故友吧，每次都干巴巴见她一个人，这种交往太抽象，让人产生不真实的感觉。可青衣是新移民，平时又宅，真没什么朋友，去老家见父母也为时尚早。垂华就说，那至少可以得便见见她妹妹吧。

这件事垂华已经提过好多次了，开始只是顺口一说，后来便一次比一次认真，从提议变成了要求。尤其是在垂华将青衣带上自己公司的年会，还跟她跳了开场舞之后，见一下以妹妹为代表的女方家人，不仅顺理成章，而且简直势在必行。

问题在于，青衣根本就没有妹妹，这实在让人为难。

从小，妈妈就教导说：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这“女孩子的样子”包括整洁，这“整洁”包括衣物要及时收拾。青衣在三十岁之后，六个月之前，才真切意识到妈妈的教导有多重要。就因为一时没听妈妈的话，青衣如今巴巴儿多出个妹妹来了。

那一天也是合该有事。青衣在网店买的东西，上午就该送到的，推迟到了下午，很下的下午。青衣匆匆地签单划卡，把快递推出门去，赶紧开箱验货，继续洗脸换衣服，晚上还有约会呢。

“合该有事”的另一半剧情是：垂华平时来接青衣，总是在楼下打个电话，车都不熄火地等着。所以那天青衣听到门铃响，还以为快递忘了什么单据，毫无心理障碍地一拉门闩，万没想到外面站的，是垂华，很无辜地举着手机，说青衣的电话没人接，他特意上来看看。

这时的青衣已经一切打点停妥，青丝高绾，胳膊上搭着外套，只差换鞋出门了，垂华也绝没有进门一探隐私的意思，但两人还是同时意识到，温婉素雅风格的闺房里，有几件不合时宜的东西，躺在半开的小纸箱上面，横陈在门边的绒面便凳上。

青衣的脸“腾”地蒙上一层中国红，看着比上海世博会的中国馆还别扭。垂华好修养，什么也没说，问候、拎包、下楼、开车、上路，一切一如既往。可是，在一处红绿灯前停下时，他突然喷漏了一小粒笑声，细碎，但硬度很高，还闪亮。青衣问：“怎么了？”车内反光镜里压缩着垂华的脸，上面杂乱地堆砌着各种表情的碎片：震惊、困扰、迷惑、好奇、兴奋、刺探八卦的狗仔式热情，所有表情的基本主题是匪夷所思。他扭过头来研读青衣，一字字慢慢问：“情调内衣？”

两边系绳的黑丝镂空内裤，全部遮盖面积不到两指宽。

中间有小洞露出乳头的轻薄蕾丝胸衣。

比什么都不穿更透明的粉红吊带睡裙，下摆短到只够遮住一半臀部，从前面看，则刚好把最重要的部分露出一半来。

它们，就是传说中的情调内衣。

青衣刚刚褪色的脸瞬间红得发紫。她父母都是中学教师，给人的感觉是大一号的立方体和小一号的立方体，青衣则被培养成有装饰边的立方体。衣服从来没有褶子，头发一丝也不乱，什么时候出现，都是韩版淑女的3D图，她的宿舍则永远整洁得像售楼处样板房。这才是垂华认识的青衣，这也是垂华觉得难以置信的原因。在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和承认自己看到了之间，他已经纠结了几个来回，现在既然没忍住说破了，不如干脆继续下去：“你居然网购……”

“什么呀！都是……”心里着急嘴上笨，越发气急败坏，青衣的脸上已经有点挂不住了，在失态的边缘摇摇欲坠。

“什么？”

“还不是——”

青衣的妹妹就这样猝然诞生了。迫不及待打断了垂华，都没想接下来把话引向何方，言辞在嘴里慌不择路，等到脱口而出，直教天地变色、山河破碎。妹妹！她也真敢说。所幸她还残留了些许理性，把那无辜的羔羊说成是远房表亲——妈妈的表姐妹和妈妈表嫂的姐妹，哪个更远？青衣一时分辨不出，就两个都说了，越发显得是拐了十八道弯，来路不明的亲戚——的女儿，多年不走动的，年前来滨城闯荡，只因有表姨妈的托付，不得不照顾一二。其实姐妹俩境况悬殊，兴趣不同，性情迥异，平时基本不来往，所谓照顾，除了十天半月通次电话，主要就表现在青衣将自己的家贡献给表妹作为收邮包的据点，谁让那丫头现在还居无定所呢。

为了跟不堪的情调内衣相匹配，青衣轻率地追加几个形容词，大刀阔斧地塑造出一个流浪艺人的经典形象：从十四岁之后就再也没走出青春期，叛逆忤物，放浪形骸，动不动离家出走，最大爱好是跟同类的潦倒艺术家鬼混，其实在艺术方面毫无天赋，至今也一事无成。

这一次意外是暂时搪塞过去了，也没影响当晚餐桌上的温馨浪漫，岁月静好。但种子就此埋下了，垂华显然对于青衣的斯文家族里还有这么一个另类的妹妹充满好奇和探究精神，时不时会提到问到。

你那个表妹现在怎么样？

你妹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系？

你妹妹……

青衣不得不每次都回应一二，给网购情调内衣的坏女孩临时安排一两件事，大多数是糟糕的中差评，一颗星的，比如：

还不是老样子，天天混。真不知道她靠什么为生。

昨天还是前天打了个电话，都深更半夜了，听着是喝醉酒的样子。

我都担心她会不会吸毒。

等等。

偶尔也给个四星的好评，例如：

听说她最近想找份正式工作了，要一直这样做正经事就好了。

青衣很小心，尽量不将具体信息落到实处。她读过大学吗？青衣脑子里跳出几个三流艺术学院的候选名单，但怕自己日后忘了，不如干脆就让她高中辍学，混乱生活的时间再增加两年。她来滨城干吗？最好是什么都干，群众演员，街头卖唱，酒吧献艺，广告野模，没人知道她如何谋生。不管怎么说，她是神出鬼没、过非常态生活的堕落少女，言行举止理应溢出常规。含糊其词的“艺术”最终落实成摇滚，因为这是青衣唯一似乎有丁点了解的艺术门类（她小时候学过钢琴，能说出几个Sweet side和Blackboard Jungle一类的名词），而且跟堕落的关系密切。毕竟很难想象交响乐队的第一提琴手或芭蕾舞演员会买情调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