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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隐逸文学的异同—— 以吉田兼好与嵇康和陶渊明的比较为中心

2014-02-10张晓希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吉田嵇康陶渊明

张晓希

(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204)

一、引言

隐逸文学指的是具有隐逸主题性的文学作品,重点讨论的是创作隐逸文学的作家与其作品。之所以选择吉田兼好与稽康和陶渊明对比,一是因为他们都生活在动荡的年代,二是他们都有鲜明的隐逸观念和相近的隐逸生活,三是他们的文学作品代表了那个时代隐逸文学的特点。

二、中国古代隐逸思想对吉田兼好、嵇康和陶渊明的影响

无论是日本中世的文学家吉田兼好还是中国魏晋时代的诗人嵇康和陶渊明,其文学作品无不深受中国古代隐逸思想——老庄思想的影响。道家历来主张出世,特别是庄子以坚决反对儒教的入世而著称,庄子的哲学一般被认为是中国古代隐逸思想和隐逸行为的理论基础。其主张出世是从保全自身出发,可以蔑视一切名利富贵。庄子的出世还以注重自然为特点,标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把自然视为官场的对立面,庄子的隐逸思想给吉田兼好以很大的影响。

吉田兼好(约1283-1352)是日本中世著名和歌歌人、随笔作家,也是深受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影响及佛教洗礼的隐逸文学作家。日本学者石田吉贞指出,吉田兼好“作为隐士具有特殊的隐逸性”。目崎德卫、樱井好朗等学者都把吉田兼好作为日本隐逸文学的代表人物。吉田兼好19岁出仕宫中,官至从五位下、左兵卫佐。30岁前后出家遁世,专心佛道修行与和歌创作,后来作为和歌歌人而闻名于世,留有著名随笔《徒然草》、和歌集《兼好法师家集》。其代表作《徒然草》是日本中世文学的代表、日本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全书由244段构成,全面反映了吉田兼好的隐逸思想及生活。《徒然草》中直接和间接引用了大量以庄子为代表的中国古代隐逸思想。首先在第13段讲述了对老庄的向往,“文者,文选佳卷篇篇、白氏文集、老子所言、南华诸篇,佳作也”。第26段引用了《淮南子》,第38段引用了《老子·大道废章》的“智慧出而有伪”,书中提到的“可不可一条也,何言其善”间接引用了 《庄子·齐物论篇》。按照《庄子·逍遥游篇》的说法,吉田兼好认为,真人无智、无德、无功、无名。第19段的“小人有财,君子有仁义”来自于《庄子·骈拇篇》,第19段还引用了《老子·不尚贤章》。第7段中的“蜉蝣及夕而亡,夏蝉不知春秋”,“命长而辱多”等也来自于《淮南·说林训》、《庄子·逍遥游篇》、《庄子·天地篇》等。这些思想使吉田兼好具有了“世无定者尚也”的道家思想。樱井好朗认为:“在《徒然草》中再生了老庄思想。”

中国的嵇康也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幽愤诗》叙述了他托好老庄,不附流俗的志趣和刚正的性格。他“崇尚老庄,恬静寡欲,好服食,求长生”。其诗歌着重表现出老庄思想清逸脱俗的理念,如“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楫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陶渊明同样深受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思想影响,吸收了道家的朴素唯物论思想,特别是以顺应自然的态度对待人生具有道家的特点。他曾写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吉田兼好与嵇康和陶渊明虽然处在不同的国度,相差近千年,但是在隐逸思想方面均来自同一文化源泉,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特有的社会文化现象。所不同的是吉田兼好接受老庄思想显得更直接,不乏大量引用,而陶渊明和嵇康则是对于内容的吸收大于形式的吸收。他们的共同点还在于不仅都接受了老庄的隐逸思想,同时还接受了其他宗教思想和流派的影响。吉田兼好同时深信佛教,嵇康和陶渊明则受儒教影响至深,再现了中国古代文人儒道互补的思想。

三、中日隐逸文学家的隐逸观

日本中世文学家吉田兼好生活在日本镰仓时代(1192-1221)至南北朝(1334-1392)的变革时代。武士阶级通过战争取代贵族阶层成为主宰日本的政治力量,武士与欲复辟的贵族之间的争斗及武士之间为权力与势力范围的争斗此起彼伏,战争连年不断。在这样动乱的时代中,人们寄希望于佛教,欲在佛教信仰中寻求安生。净土宗、净土真宗等新佛教均产生于这个时代。

生活于这个动乱时代的吉田兼好同样在寻求一种精神寄托与安生。在《徒然草》第58段中,吉田兼好说道:“生为人者,隐遁为本也。”也就是说唯有隐逸才是一条积极的人生道路。在《徒然草》第1段中,作者讲述为人的种种欲望与追求后,指出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强调“然,无悔之遁世者则多良策也”。在第74段中,他尖锐地指出,俗世中人生追求的是名誉、色、食。他把那些追求名利之人称之为如蚂蚁聚集,“或急赴东西或奔走南北”,“贪生求利无止时”。在第75段中吉田兼好写道:“从世则心外为尘所夺,易惑。交人则易为其言而随,不为己心,一次恨,二次喜,而无定论。”为了超越这种醉生梦死的现实,吉田兼好极力追求一种身心安闲之境、生活闲暇之况。这就是遁世隐逸,离开俗世。在隐逸生活中,他追求的是闲静,《徒然草》中“闲静”一词出现了14次。先是心的闲静,然后是身的闲静,最后形成身心浑然一体的闲静。《徒然草》第38段中指出:“驱于名利而无闲静之暇,若度一生,愚也。”第58段指出:“心随缘移而不闲静者,必难行道”,强调人生要达到的最佳理想境界是“身心长闲静也”。石田吉贞先生认为,《徒然草》里的闲静是指内外无喧闹,无为之动心之事。外为暇,内为静,关键为脱离世俗的自由与安逸。在吉田兼好看来,隐逸者即便未能马上得道,但至少可以修身养性,即使达不到大彻大悟的境地,也可以通过隐遁而脱离物质欲望近于善。

一旦能够隐遁,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修道。吉田兼好在 《徒然草》第92段中批评说:“学道者常夕期有晨,晨待有夕”,认为学道要持之以恒。在第108段中指出:“道人远不惜日月,唯惜空度。”隐遁后要一心一意地学道,莫要空度时光。这里的道主要指佛教,唯有遁入佛门才能超凡脱俗,达到身心安逸之境地。但吉田兼好的佛教并非传统的佛教,而是融合了道教、儒教等其他宗教的综合教义。

嵇康与陶渊明所生活的魏晋时期是在短短的二百余年间七次改朝换代的乱世,当时“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政治黑暗和社会动乱,体现了文人失意的不幸命运。在这种社会环境中,文人难施救国济民之策,为保全生命不得不断念仕途,隐遁起来。《晋书·隐逸传》中就罗列了40余名隐士,而这些不过是诸多隐士中的一小部分罢了。隐士辞官的理由大都称病,即“称疾不应”,或“以病辞”。而堂堂正正辞官的是嵇康,在作品中反复咏叹隐逸生活的是陶渊明。

嵇康(223-263),魏晋著名诗人,“竹林七贤”之一,也是中国隐逸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他一方面“崇尚老庄”,另一方面“尚奇任侠,刚肠疾恶”,是在对社会不满与失望的情况下,为寻求身心自由而走上隐逸之路的。嵇康在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写了难以任官,不能留于俗世的“必不堪者七”。

(1)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

(2)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

(3)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不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

(4)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应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

(5)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中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

(6)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

(7)心不耐烦,而官事鞍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

这既体现出他放纵情性、不受拘羁的生活方式,又显示出他傲岸、倔强的鲜明个性。他又提出了“甚不可者二”。

(1)每非汤武薄周孔。

(2)刚肠疾患,轻肆直言,遇事便发。

这里强调的是非妥协性,一方面表现了他独立不羁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也表明了他脱离俗世的决心与意志。在这种背景下超凡脱俗实际上是在寻求一条解脱的道路。

陶渊明(365-427),晋代著名的田园诗人,中国隐逸文学的代表作家。他辞官隐逸的理由与嵇康相近。在著名的《归园田居》中写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诗中称自己进入官场是“误落尘网中”,将那种不自由的生活称之为“樊笼”,表明了对当时社会政治强烈的不满和欲出世脱俗的心情。众所周知,陶渊明辞官是因为“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不肯向权贵低头,而挂冠归隐走向了隐逸之路。“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表现出对黑暗现实的完全绝望。

我们探讨了中日两国隐逸文学作者隐逸的理由,可见身在乱世辞官,要逃离俗世,摆脱束缚,追求身心自由是中日两国隐逸作家的共同之处。日本的吉田兼好具有追求佛教和无常,寻求自由的明确目的,换言之是为求道而积极脱俗。尽管他追求的并非是百分之百的佛教,或者可以称为带有日本特色的佛教、道教、儒教的混合教义,但是他似乎在求道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为了求道吉田兼好也并没有完全脱俗,在《徒然草》中他议论了大量的俗事,最后成为严格意义上的 “市井隐逸者”。与此相反,与吉田兼好积极脱俗求道相比,嵇康和陶渊明可以说是消极逃避,即出于对所处社会的强烈不满和失意而要摆脱束缚,换言之是以脱俗、摆脱束缚为重点。嵇康和陶渊明虽然表面上或称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故君子百行,殊途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好像他们生性就不爱做官,但实际上是因为当时的中国政治太黑暗,官场太险恶,不得已而为之。“隐”和 “逸”均为潜藏、藏匿、远遁之意。《易 ·坤·文言》中有“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闭,贤人隐”,《论语·泰伯》中有“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说明社会黑暗、天下无道是隐逸的要因。逃离这种黑暗,保全自身的品格才是重点所在。至于脱俗后是否专一求道,那则是另外的问题了。

四、中日隐逸文学家的隐逸生活

日本的隐逸生活可以说是闲居生活或草庵生活,远离人烟,断绝世俗,在山中造一简单的草庵,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们既不必为社会上的束缚所困扰,也不会为人间俗事而心烦,同时也不必像出家人那样为清规戒律所拘束。一般来说,清贫是困扰隐逸生活的一大难题,与中国的嵇康和陶渊明相比,吉田兼好似乎没有太受贫困的困扰。据樱井好朗等学者考证,刚隐逸时吉田兼好曾经花文钱90贯购买了一町(9 918平方米)水田,以其收益支撑生活。《徒然草》中对于他是否躬耕没有详细的记载,看来不是亲耕,只是租借他人。后来他将水田半卖半赠,以文钱20贯转给了寺院。这期间他曾向一位叫顿阿的人借过钱和米被拒绝,最后他只能走入社会,以教他人作和歌为生。吉田兼好之所以未在长期隐居生活中穷困潦倒,可能是因为他一直受到故乡亲属或隐居附近寺院的照顾,这从他的《故乡难忘》的书状中可见一斑。接受同族接济和社会扶持也是当时日本隐居者生活的特点。

而嵇康和陶渊明似乎没有吉田兼好那么幸运。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必须养家糊口,为此必须自己劳动。据《晋书》介绍,隐士们或耕地,或采药,或钓鱼,或开私塾,谋生手段各种各样。陶渊明就是“浊酒一杯、锄头一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特别是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为人们再现了他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从事农业劳动的生活情景。对他来说,清贫和自立是一种美德。陶渊明视田园耕作为乐,每每都在诗中提到。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为自然灾害、歉收、饥馑所困扰,以至于“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他在《与子俨等疏》中写道:“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对让孩子从小开始受苦和辛劳感到自责。嵇康采药看来也是维持生计的手段。

隐逸生活中的另一个问题是精神寄托。隐逸山中,周围无他人,自然会寂寞。吉田兼好虽然也表露过见到来自于俗世的客人后难以抑制的寂寞,但是似乎要超脱得多。虽然是隐居生活,但是精神生活还是很丰富的,特别是他围绕俗世写了大量的随笔,奇谈珍传、琴棋书画无所不涉,甚至包括婚丧嫁娶等。据日本《太平记》记载,因其“能书”甚至代人写过情书。

中国的嵇康和陶渊明在精神生活方面没有吉田兼好那么超脱。虽然他们均隐逸起来,但是并非完全忘记俗世。受儒教影响,仍然将人世为官视为真谛。隐居并非真正出于本愿,而是不得已而为之。隐渊明在诗中写出了对于这种不遇和失意的悲哀:“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倾诉了隐居与世隔绝的悲哀与反省。嵇康在因吕安事件牵连入狱写的《幽愤诗》中流露出对于性格和处世方法缺陷的强烈反省:“唯此褊心,显明臧否”,以致“谤议沸腾”。陶渊明为了忘却寂寞与悲哀,甚至不得不求助于“忘忧物”,以图醉酒忘世:“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隐居生活接触的是自然。在自然观方面,中日两国文学家也有不同的认识。对吉田兼好来说,自然最好是与俗世隔绝,没有人打扰的地方。石田吉贞在《中世草庵文学》一书中指出,中世隐居者的草庵一般是在山中或山角,以山角居多,前面往往是一片原野,周围要有清清的溪流或清泉,让人能听到潺潺流水声。可见隐居者非常重视周围的自然。他们以自然为伴,咏颂大自然的美丽,力图与自然融合在一起。如吉田兼好在《徒然草》第11段中描述了一个草庵:“十一月,过栗栖野,入一山中时,远见一草庵,踏开青苔细径通之,甚寂。唯落叶所埋水道有声。菊花、红叶散于伽棚,才知有人居。此境竟有居者,甚叹。然对面庭中一柑树,果满枝,被严围,稍少兴。莫如无此树。”在吉田兼好看来,没有一点人工痕迹的自然、不带人间色彩的自然才为真正的自然。

中国隐逸文学家笔下的自然与此稍有不同。嵇康非常喜欢自然,“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陶渊明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他们喜欢的自然并非要远离俗世,陶渊明写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强调的自然并非远离社会,而是远离官场,并非距离上离开尘世多遥远,关键看心中是否坚定。

通过中日两国隐逸文学家的生活比较可以看到,把闲居作为追求自由、保全自身的场所,以自然为邻,过悠闲生活,为抚慰寂寞失意之情而有志于文学,借诗歌抒发内心的不满与感怀是中日两国隐逸文学的共同之处。但在现实生活方面,中国文人的生活似乎更为清贫,吉田兼好孑身一人毫无生活牵挂,没有为生计奔波的痕迹。在自然环境方面,吉田兼好似乎更喜欢远离人境,不受世尘污染的现实自然,喜欢静的自然,视融于自然为乐。中国隐士追求的则是动的自然,他们或游或观或劳,要养家糊口,还要抚平内心失意和不得志的创伤。

五、结语

我们以日本的吉田兼好和中国的稽康和陶渊明为对象,探讨了中日隐逸文学的异同。通过比较发现,二者在受中国古代隐逸思想影响以及隐逸观、隐逸生活等方面有诸多相同之处。但由于社会、历史、文化背景的不同,两国的隐逸文学也有许多不同之处,可以说这些异同代表了各自不同的历史发展轨迹和隐逸文化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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