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谢氏家族文化的改变初探南朝士族门阀制度的衰落
2014-02-05张晟钦钟罗庆
张晟钦 钟罗庆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从谢氏家族文化的改变初探南朝士族门阀制度的衰落
张晟钦 钟罗庆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南朝时期,陈郡谢氏家族文化在玄学传统之上进行微调,形成了“家风之变体”。 此“变体”之“变”,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吸收儒学为应世工具,对家传玄学中的“情、礼”关系进行了重新定位;第二,吸收法家治国方略,使谢家家族文化向多元化发展;第三,家传玄学的主要表现形式由不拘礼法、狂放不羁转为“止足”内敛。然而,究其原因,南朝士族门阀制度的衰落是谢氏家族文化改变的根本原因,而家族文化的改变又反映着士族门阀制度衰落的历史现状,且二者时间点吻合。因此,谢氏家风之改变并非偶然,其后透露着士族门阀制度衰落的末世之音。
谢氏 家族文化 改变 门阀制度 衰落
陈郡谢氏家族乃魏晋南北朝时期“华宗”,是秦淮河畔赫赫有名的“钟鸣鼎食之家”。有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其中的“谢”便是指当时的大家族——陈郡谢氏。谢氏家族不仅在物质上丰足无忧,精神上也素来以庄老玄学为本,雅道相传,自成风流。但在南朝时期,随着统治者文化倾向的改变,谢氏家风在传统之上也进行了微调,形成了以谢弘微为代表的谢氏“家风之变体”。然而,家风之改变并非偶然,其后透露着士族门阀制度衰落的末世之音。本文中,笔者将透过谢氏家族文化的改变初探南朝士族门阀制度的衰落。
一
南朝时期,谢氏家族文化发生了改变,形成了“传统之变体”。此“变体”之“变”,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吸收儒学为应世工具,对家传玄学中的“情、礼”关系进行了重新定位;第二,吸收法家治国方略,使谢家家族文化向多元化发展;第三,家传玄学的主要表现形式由不拘礼法、狂放不羁转为“止足”内敛。针对这三大表现,详细述之如下:
首先,南朝时期,以谢弘微为代表,在家族主流文化——玄学之中,引进儒家思想,对“情、礼”关系进行重新考量,重新定位。
“情、礼”关系是陈郡谢氏家族甚至两晋时期不可规避的重要命题。“情”代表注重本心、自然的庄老思想以及在此基础上发展的魏晋特殊产物——玄学。“礼”则是孔子儒家思想的基本教义之一。关于这个命题,谢氏家族向来重“情”而轻“礼”。谢家先人谢鲲崇尚庄老,主张“纵情悖礼”,“越明教而任自然”,将父亲所传之儒家思想横刀切断,自此,谢鲲一开谢氏玄学家风。晋室南渡,玄学在江南之地遍传,谢家子弟谢尚在为王导僚属期间时曾有云“典礼之兴,皆因循情理”①,即各种典章制度都是根据人情制定的。因此,他的观点昭然若揭,即“扬情抑礼”。另外风流宰相谢安也曾有论断云“圣贤去人,其间亦迩”,②即“圣人与凡人也并非相隔甚远,同样有着凡人的七情六欲”。这个观点便是当时有名的“圣人有情论”。古之圣贤都可有情,那何况我等凡人呢?谢安的观点从侧面抬高了“情”的地位。谢尚和谢安的看法代表着东晋时期谢家关于“情、礼”关系的主流观点,即“扬情抑礼”,以“情”为上。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东晋时期“扬情抑礼”的思想对于“情、礼”之间的冲突并不完全否定“礼”,而是讲究“礼须服从于情,以礼循情,而不是以情殉礼”③。但是到了南朝时期,随着政治风云变幻,谢氏对于“情、礼”关系不得不重新定位。
南朝刘宋时期,“平生唯谨严”的谢弘微觉察到政治文化氛围的改变,于是,应时代之变,他吸收儒家“礼制”思想为应世之工具,对于“情、礼”关系进行了重新定位,形成了“内情外礼”的文化心理结构。“内情外礼”顾名思义即是对外遵循儒家礼仪制度,服膺刘宋统治者弘扬的伦理道德,但内心仍向往家传玄学的“任自然”思想。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内情外礼”思想是“情”对“礼”的一种让步。如果说“扬情抑礼”讲究在“情、礼”冲突时,以礼循情,那么“内情外礼”便是在“情、礼”矛盾前,“以情循礼”。无论在《宋书·谢弘微列传》还是《南史·谢弘微传》中,对于谢弘微的评价皆是“性严正,举止必循礼度,事继亲之党,恭谨过常。伯叔二母,归宗两姑,晨夕瞻奉,尽其诚敬。内或传语通讯,辄正其衣冠。婢仆之前,不妄言笑,由是尊卑小大,敬之若神”。由此可见,谢弘微确实在言行举止中,遵循了“礼”之规范。
谢氏对于“情、礼”关系的变革并非止于谢弘微时代,而是贯穿整个南朝时期。从此,谢家家族文化融入儒家教义为应世工具,谢家子孙也开始熟读儒家经典。萧梁时期,谢氏子孙谢举博览多通,熟读儒家经典。他深厚的儒学功底,由一件小事可见一斑。在《华丽家族六朝陈郡谢氏家传》中记载:“当时有位从北方来的儒者卢广,在梁任国子博学,以善讲儒家经典闻名,朝野大臣名流也常来听讲。有一次,谢举登坛与之论辩起来,析理精微,词锋机敏,使卢广衷心叹服,甘拜下风,并将自己所持的麈尾扇献给他。”由此可见,被后人称为“最后的麈尾”的谢举虽“尤长玄理和释氏义”④,但是对于儒家经典也理解透彻,颇有见地。
梁陈交接时期的谢贞,自小也受儒家思想影响颇深,在《陈书·谢贞传》中记载:谢贞“母王氏,授贞《论语》、《孝经》,读讫便诵”。“年十三,略通《五经》大旨。”《论语》、《孝经》乃儒家必学之经典,且其母王氏是琅琊王氏子女,王氏对于儒学的推崇远大于谢氏家族。谢贞在幼齿之龄,便已随母亲学习儒家经典,所以他成年之后的种种孝行虽多出于本心,但也可看出儒家伦理道德关乎“孝之礼”的痕迹。
除了吸收儒学为应时之举,谢家子孙以谢庄为首,还吸收法家治国思想,谢氏家族文化发展呈现多元化倾向。
《宋书·列传第四十五》记载:孝武帝刘骏欲改革社会风气,下《节俭诏》,命节省公私开支,皇亲国戚不准与民争利,经营商业。此诏一出,谢庄唯恐底下官员办事不利,导致诏令通行不畅,最后流于形式,成为一纸空文。于是向皇帝上书曰:“诏云贵戚竞利,兴货廛肆者,悉皆禁制。此实允惬民听。其中若有犯违,则应依制裁纠;若废法申恩,便为令有所屈。此处分伏愿深思,无缘明诏既下,而声实乖爽。臣愚谓大臣在禄位者,尤不宜与民争利,不审可得在此诏不?拔葵去织,实宜深弘。”在上书中,谢庄着重强调的“废法申恩”一词,便是先秦法家思想认为的“为政之大忌”⑤。法家思想认为:在治国之时,应坚决施行法治,遵循律法,若因私人恩怨而导致法令不畅,那便是“为政之大忌”。
萧梁时期,谢氏子弟谢览在当政之时继承着谢庄的法家思想。据《梁书》记载:谢览“出为吴兴太守。中书舍人黄睦之家居乌程,子弟专横,前太守皆折节事之。览未到郡,睦之子弟来迎,览逐去其船,杖吏为通者。自是睦之家杜门不出,不敢与公私关通。郡境多劫,为东道患,览下车肃然,一境清谧”。谢览因为奉行严刑峻法、严惩不贷的方针,所以政绩极好,在当时被封为“名太守”。
由此可见,南朝时期,谢家家族文化应时代之变,开始出现多元化发展的倾向。
最后,谢氏家族文化在南朝时期的变革还表现在:对于“雅道相传”的玄学思想,谢氏子孙的主要表现形式由不循礼法、狂放恣意变为“止足”内敛。
两晋时期,自谢鲲由儒入玄,开辟谢氏玄学家风,数代以来,谢氏家传玄学已成蔚然大观之势。在此时期,玄学的主要表现形式为不拘礼法、狂放不羁。据《晋书》记载:谢氏玄学鼻祖谢鲲“与王澄、胡毋辅之及阮瞻等人皆自己上承阮藉,得到大道之本。故此脱去衣服,放任如同禽兽”⑥。另外在邓粲所撰《晋纪》中也曾记载:谢鲲“与王澄等仰慕竹林七贤,披头散发,裸体箕踞而坐,号称‘八达’”⑦。不仅如此,谢鲲对于儒家提倡的男女之防、男女有别之礼也抱有不以为然的态度。史书有云:“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时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鲲闻之,敖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如此可见,谢鲲确实是一个不循礼度、狂放练达之人。
时值东晋,玄学的主要表现形式虽较谢鲲时期更为文雅,但其本质仍是不循礼度、狂放恣意,东晋时期的谢奕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华丽家族六朝陈郡谢氏家传》中曾记载:“谢奕虽与桓温为上下级关系,却仍看作平辈友朋,随随便便,放诞不恭,常穿一身名士衣帽,到桓温处饮酒取乐,全无尊卑上下之礼。”因此,桓温称他为“方外司马”。“方外”二字取之《庄子·大宗师》篇,意思是超脱世俗礼义之外。所以这“方外司马”一词便很好地概括了谢奕不拘世俗礼法,纵情旷达的性格。
但是,南朝时期,由于政治、文化环境的风云骤变,此时谢氏家传玄学主要表现形式已无法像原来一样不循礼法,恣意妄为,此时玄学主要表现形式开始发生改变,变为以谢弘微为代表的“止足”内敛。
“止足”一词化用《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的思想,因此,“止足”乃知足,知道何时为进,何时该退,进退有据,方能不殆。关于这个思想,刘宋时期的谢弘微便一直践行着。《南史·谢弘微传》中有云:谢弘微“历位中庶子,加侍中。志在素宦,畏忌权宠,固让不拜,乃听解中庶子”。这段记录很好地反映了谢弘微在官居显贵之时,仍深信“止足”之道。
除谢弘微外,南朝谢氏“佳子弟”特别是谢弘微一支都深谙“止足”之道。谢弘微之子谢庄也是一个心怀“止足”的人。当年,他因衷心和出众的政治才干被皇帝任命为吏部尚书,官居显要,但他并未因此而野心膨胀。他深受父亲“止足”思想的影响,数次称病推脱,欲辞去吏部尚书的官职。由此可见,谢庄也并非锐意进取之人,在宦海风波中,他继承了父亲的“止足”思想。
谢弘微的这一思想有如“星星之火”,在南朝谢氏家族中形成“燎原之势”,保住了谢氏在南朝的余晖。
二
谢氏家族文化在南朝时期于传统之上形成变体,从侧面透露出一个信息,即士族门阀制度自南朝伊始开始走上衰落之路。
首先,南朝士族门阀制度的衰落直接决定着谢氏家族文化的改变,而家族文化的改变则反映着士族门阀制度衰落的现状。
根据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可知: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经济属于社会存在范畴,而政治制度与思想文化均属于社会意识范畴。另外,“在整个上层建筑中,政治制度由于离经济基础最近,一方面能直接和集中地反映经济基础的要求,另一方面又对包括文化在内的其他上层建筑因素具有直接的决定作用”⑧。与此同时,“文化与政治制度的关系是辩证互动的,文化不是一个消极的不变客体,它会能动地作用于政治制度,并通过政治制度最终作用于经济基础”⑨。这个能动地作用包括两个方面:一为文化能能动地反映政治制度;二为文化能反作用于政治制度。所以,根据以上理论我们能得出如下结论:
包括谢氏在内的世家大族自曹魏时期开始便醉心于庄老玄学,而谢氏家族更是玄学清谈之风的代表,引领着江左风流。在两晋时期,皇权旁落,谢氏等世家大族当政,史书上记载的“王与司共天下”“谢安当国”“桓温专权”⑩便是最好的佐证。再加上,自曹丕时期确立的九品中正制选官法“令台阁选举,徒塞耳目。九品访人,唯问中正。故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则当涂之昆弟也”?将寒门子弟牢牢排斥在权力之外,使得朝政被世家大族垄断,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公门有公,卿门有卿”⑪的情况。这种境况在东晋时期达到顶峰,并在那时通过法律的手段,将士族门阀制度正式确立下来。正因为有此政治制度的保障,才使得文化领域中,世家大族所盛行的清谈玄学得以广泛宣传。而清谈玄学能在两晋时兴盛也能动地反映出士族门阀制度的昌盛。
然而,到了南朝时期,“士族在官吏选拔与任用上所享有的特权逐渐削弱”⑫,且南朝皇室“崛起寒微”夺回统治主权,又充分利用“寒人”“掌机要”⑬,使得政治上谢氏等世家大族被逐渐边缘化,难以掌握大权。因此,他们所热衷的庄老玄学便失去了政治依托,亟需应时代之需,进行改革。文化与政治制度的关系是辩证而互动的,由陈郡谢氏家族文化的转变,我们也可窥见当时士族门阀制度衰落的末世之音。
另外,谢氏家族文化变革与士族门阀制度开始衰落的时间点基本吻合。
陈郡谢氏家族文化改革的时间点是在南朝初期谢弘微当政之时。《华丽家族六朝陈郡谢氏家传》中对谢弘微的评价为“谢弘微是南朝时期谢氏家族的重要人物”“谢弘微的重要在于他是谢氏家风在升沉异势的南朝时期转变的关键,即从任情放诞转向‘止足’,转向‘内情外礼’”。“内情外礼”乃谢弘微文化变革的重点,由此可见,自谢弘微时代起,谢家家风开始改变。另外,纵观有关谢氏家族的史料记载,谢弘微之前,对谢氏家族的评价均为不循或不屑礼法,庄老倾向颇多。而谢弘微之后,史书对于谢氏家族记载中渐渐出现“循礼度”“废法申恩”等词语。由此可见,自谢弘微之后,谢家家风在外部表现上,渐渐不再局限于庄老一家而走向多元化发展的道路。
对于士族门阀制度衰落的时间,学界普遍认为是在南朝初期,而整个衰落过程贯穿南朝宋、齐、梁、陈,随着隋唐科举制度代替九品官人法而确立,士族门阀制度终于寿终就寝。
综上所述,谢氏家族文化与士族门阀制度的衰落几乎一致。当然,谢氏家族文化改变作为士族门阀制度衰落的应急之举具有相对的滞后性,但也由此可知,谢氏家风变革之时,士族门阀制度必然已经开始衰落。
注释:
①②③⑤萧华荣.华丽家族六朝陈郡谢氏家传 [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08:34,58,35,150.
④[唐]房玄龄.梁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355.
⑥[晋]王隐.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3.
⑦[晋]邓粲.晋纪[M].北京:中华书局,1975.
⑧⑨左亚文.文化发展与制度创新的辩证互动[J].社会主义研究,2004(02):67—69.
⑩[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1788.
⑪[唐]房玄龄.晋书·段灼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0.
⑫王汉昌,林代昭.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略[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108.
⑬马仁姣.从寒人兴起的角度浅析南朝门阀制度的衰落[J].山西青年报,2014(01).
[1]萧华荣.华丽家族六朝陈郡谢氏家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08.
[2][唐]李延寿撰.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梁]沈约撰.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
[4][唐]姚思廉撰.梁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
[5]马晓坤、孙大鹏.两晋南朝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比较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7]司马放.魏晋名士的风流[M].武汉:崇文书局,2008.
[8][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
[9]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01.
[10][晋]邓粲.晋纪[M].北京:中华书局,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