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经典小说出版热潮的时代密码*
2014-02-05文/王平
文/王 平
红色经典小说,广义上是指从1921年至1976年间革命历史题材的文学作品,狭义上是指新中国成立后17年的革命历史小说,表现了中国共产党在成长壮大过程中方方面面的社会生活。代表作品有“三红一创、青山保林”[1]及《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钢》《敌后武工队》《苦菜花》《艳阳天》等。
在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后的蓬勃发展,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独领风骚,80年代的销声匿迹,90年代的浮出水面之后,近年来红色经典小说又炙手可热作品出版热潮的背后,折射出的是对文学作品内在价值的不断发掘,以及不同时代受众的审美诉求。
一、新中国成立前后:战胜苦难的精神食粮
红色经典小说大多于新中国成立前后出版。比如《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新儿女英雄传》《保卫延安》《林海雪原》《青春之歌》《新儿女英雄传》《野火春风斗古城》《山乡巨变》《平原烈火》等。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把其中反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历次重大历史事件题材的小说等作品编辑成“中国人民文艺丛书”,面向国内外公开发行,这些作品初版后一印再印,一版再版,发行量十分惊人。据统计,《红旗谱》至1978年第四版时印数已达500余万册,《林海雪原》在出版一年的时间里印数近百万册,《青春之歌》出版后的一年半内印数达到150万册,《红岩》在出版后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印数高达400万册。当时,红色经典作品的另一个较为重要的传播途径是出版连环画(又称“小人书”)。“这些小人书一经面世,大受欢迎,书的印数都能达到几十万册,畅销的甚至高达上千万册,成为五六十年代国民大众尤其是少年儿童的主要读物。”[2]
如此巨大的图书发行量,并非仅仅依靠行政干预,红色经典小说的繁荣是与读者精神的渴求息息相关的。小说主要反映了社会主义国家成立所经历的曲折道路,由于新中国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也正是中国各种运动最频仍的时期:清匪反霸、土地改革、三反五反、农村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整风、大跃进、大炼钢铁、反右等。在国内政治动荡的年代,这些作品由于内容以既定的历史题材为蓝本,充分体现劳动人民的疾苦,处处洋溢着革命成功的激情,无疑成为在困苦中挣扎的国人最好的精神食粮,“它们承担了将刚刚过去的‘革命历史’经典化的功能,讲述革命的起源神话、英雄传奇和终极承诺,以此维系当代国人的大希望与大恐惧,证明当代现实的合理性。”[3]这些当时读者喜闻乐见的作品促使国人形成新的价值观念,增强了社会主义的凝聚力。
尽管“红色经典”大多作品反映的是现实生活,实际上,作家所理解的现实生活是一种渗透了主观性想象的,是一盏渗透着对人生进行勘探、发掘人生精神向度的心灵智慧之灯。作家同广大同胞共同经历过被压迫和奴役的底层生活,遭受着社会的不公平侵害,因此他们的作品更能充分体现劳动人民的疾苦和对新生活的渴望之情,尤其是他们作为革命斗争的亲历者,以精益求精的信念,真诚地关注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热情参与社会进程,正是基于对理想信念和价值观念的表达,才塑造了一批理想化的英雄式人物,并呈现出光明乐观的时代前景。例如从初稿《禁锢的世界》到修改后的《红岩》,已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初稿基调低沉压抑,而修改稿则乐观明朗;《青春之歌》在第二部作品中,作者也进行了删改,使林道静这个形象更符合当时的政治理念。这样既符合了当时英雄主义、乐观主义的时代主旋律,同时,这些情节也是基于现实依据改编的,使作品极富震撼力。红色经典小说用最通俗的方式宣传了革命意志,在新中国成立前后甚至此后更长一段时间里,对人们的日常社会生活产生了重大影响,在振奋国人精神方面起到不可小觑的作用,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情感结构以及价值理念。
二、90年代:精神困境的救赎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由于时代语境的变迁,研究者摆脱了意识形态的束缚,从审美角度对红色经典小说文本的历史虚构性和人的缺失予以强有力的批判,认为作品过分强调政治因素,忽视了文学创作的规律,概念化倾向严重,人物形象过于脸谱化,故事情节单一,结局缺乏悬念。这样的观点,体现了80年代最有活力的“新启蒙主义”思潮对狭隘政治功利论的反拨与颠覆。
9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学术思想的引介,“红色经典”重返文化舞台。学者们又以一种全新的文化语境和评价视角,对“红色经典”重新进行理性解读,认为尽管涵盖的政治色彩过于浓重,但通过对小说文本的细细耙梳会发现,小说主题并不是政治可以完全覆盖的,即使是那些政治性很强的作品,政治性并不能完全吞并文学性。比如黄子平在1996年出版的著作《革命·历史·小说》中从叙述形式角度“回到历史深处去揭示它们的生产机制和意义架构”,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以“隐形结构”和“显行文本”解读“红色经典”的复杂性与多元性;洪子诚则认为这些作品“是‘五四’诞生和孕育的充满浪漫情怀的知识者所做出的选择”等等,学术界开始多方面、多角度地重新解读,“红色经典”整体上的文学价值日益被人们认同。
红色经典小说的出版也再度繁荣。1994年8月,京华出版社将浩然的《金光大道》第一、二卷予以再版,同时首次出版了该书的第三、四卷。作者浩然签名售书时,很多人排队购买。199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包括《青春之歌》《红旗谱》《暴风骤雨》《林海雪原》等在内的一批作品中精选出了反映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10部长篇小说,组成“红色经典丛书”。其后,又推出了《经典红诗》等冠以“红色”命名的经典丛书。这些重版的“革命历史小说”,成为发行量高达数万乃至数十万册的畅销书。
红色经典小说二度热销于书肆,并非是权威的力量,而是与民间与商业的共谋。红色经典在新时期虽然一度销声匿迹,但事实上,基于对自身历史连续性和权威性的考虑,官方主流意识形态对它的传播与再造始终没有停止。比如作为建党、新中国成立纪念日和“五个一工程”“弘扬主旋律”等,这些作品占据了社会文化生活的显要位置,在90年代经济建设中,更需要作品所传递的团结进取、牺牲奉献的积极能量,这对于90年代中期以来红色经典的重新兴起和再创造有重要意义。另外,红色经典的流行某种程度上也折射出了当下的社会现状和文化心理。随着9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的加快和深化,商品社会带来物质丰富的同时,对现代人的异化加剧,人们不满于滚滚洪流中的陈渣泛起,精神家园的日益荒芜,感到迷茫与无助,诱发了世纪末的怀旧情绪,红色经典作品无疑是沉浮于物欲的人们的救命稻草,是追慕崇高、寻回内心的一方净土。作品中的英勇献身、超凡意志、完美品行、纯真心灵与大面积出现的信仰虚无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因而,红色经典小说再度风行,通过再现那段血与火、生与死的历史,将人们引向磨砺意志的激情中去,对人生、人性进行深度思考。红色经典小说成为“一个正在丧失神圣与禁忌的民族,对最后一个神圣与禁忌象征的依恋之情。”[4]于是,良好的群众基础、丰富的作品积累、大众文化产业的积极介入,共同推动了红色经典小说在新形势下的再度繁荣。
毋庸讳言,红色经典小说“对作为个体存在的人是存在巨大遮蔽效应的,但它却在群体的层面上构建起一种值得后人无限向往的精神内涵。”[5]这种对英雄主义的呼唤与理想主义的复活,表达出社会转型时期人们对重建精神道德的价值诉求。
三、新世纪:崇高信仰的回归
充满希望和生机的新世纪已走了十几个年头,但讲述革命历史故事的红色经典小说似一个不老的传说,依然焕发着光彩。
2001年,中宣部、文化部等推出了纪念中国共产党建党80周年重点献礼文艺作品,在中国各地电视台和电影院热播一大批反映中国革命历史题材的影片和电视连续剧。如《苦菜花》《红岩》《敌后武工队》《烈火金钢》《红旗谱》《林海雪原》《小兵张嘎》《野火春风斗古城》《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红日》等在荧屏迅速窜红。同时,出版部门大量重印、再版各种革命题材的文学、文艺作品。2004年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出版了“少年红色经典”丛书,包括《闪闪的红星》《小游击队员》《小铁道游击队》《虾球传》等文学精品;200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进行典藏本出版时,收集了一些经久不衰的红色经典。如该社编辑所言:“我们没想到红色经典卖得这么好,包括《青春之歌》《苦菜花》《创业史》《敌后武工队》都是里面销售很好的,到现在每年还再版。”[6]2009年出版业为迎接新中国成立60周年盛世,推出“红色经典”系列图书,成为书市主打,如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新中国60年长篇小说典藏”60种;2011年,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国画出版社出版发行了104种共170册《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百种红色经典连环画》。同年,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红色经典传奇100例》一书,推出了成人版、小学中高年级版及注音版,目前累计销量突破了100万册,在社会上掀起了新一轮红色经典的阅读热潮。
学界依旧对“红色经典”保持较高的热度。2004年5月23日,在中国文联等主办的“红色经典”改编创作座谈会上,对红色经典作品的内涵与外延进行了官方定义,认为指的是“1942年毛泽东《讲话》发表之后产生的大量反映时代、对人民群众有重要影响的一批小说、戏剧、电影等作品”。学者李杨、唐小兵、程光炜、董之琳、蓝爱国、余岱宗、阎浩岗等人纷纷著书,对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的历史定位进行价值重估。[7]他们以现代与后现代的观念和理论方法,从传统的结构性解读转变为解构性解读,对红色经典作品审美特征的复杂政治原因、作家群体高度趋时的个人主观因素及作品文本的自身内在矛盾,从美学、叙事学、传播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多元视角做出了具有学术价值的严谨论证,为人们客观去认识这段文学历史提供了极好的理论参照与思考基点,拓展了研究和学科建设的视野。而对“红色经典”的影视改编热潮引发的争论,也不断地涌现新的学术生长点。可见,有内涵的文学作品并不是时代的纪念碑,昭示着某种永恒不变的意义与价值,它与时俱进,不同时代均可作多重解读,这种文本中隐藏的“空白”与“召唤结构”,正是经典得以流传的奥秘。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是意大利学者克罗齐在20世纪初提出的命题,我们对红色经典小说也可以作如是观。对广大接受者来说,历史不会重演,红色经典小说所反映的波澜壮阔、烽烟四起的年代已成为遥远的昨天。对于新世纪的读者来说,红色经典小说给予我们的是另外一种形态的美,一种刚硬有力、有血性的美。它寄寓着国人对纯真理想的坚贞守望,对崇高信仰的永恒追寻。浮躁的社会欲望化的写作,无法引导人们内心趋向于高尚的精神需求,红色经典小说并没有因为先锋文学的兴起、现代派作家大行其道而丧失它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人们对红色经典小说的重新青睐,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对当下某些低俗文化形态的厌倦,以及心灵深处追求崇高的审美需求。尽管21世纪的中国已成功走上安定和平的康庄大道,但是在千百年生存发展的苦难历程中,崇高信仰与奋斗激情已深深融入了民族的记忆中,红色经典小说化身为精神性的象征符号,参与重塑社会积极向上的主流核心价值观,也正是人们文化反思和民族精神回归的结果。尤其是对青少年来说,这些红色经典小说不仅是20世纪中国历史风云的真实记录,还是进行爱国主义、理想主义、革命英雄和道德品质教育的教科书。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历经半个多世纪,红色经典小说没有随时代语境的变迁而被人们遗忘,澎湃的红色激情,依然在人们心中翻涌,至少说明,这些作品中仍潜伏着我们不可或缺的文化元素,使之最终具有了穿越时空的艺术魅力。
注释:
[1]指以下八部作品:《红日》《红旗谱》《红岩》《创业史》《青春之歌》《山乡巨变》《保卫延安》《林海雪原》。
[2]郭剑敏.共和国初期打造红色记忆的传播策略与阐释机制[J].理论与创作,2006,(5)
[3]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 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4]戴锦华.救赎与消费[A].王岳川.媒介哲学[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5]杨利景.“红色经典”的时代密码[N].中国教育报,2007-7-20
[6]胡玉萍.“红色经典”经久不衰[EB/OL].http://book.ifeng.com/gundong/detail_2011_03/29/5438263_0.shtml
[7]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山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唐小兵:《再解读:大众文艺和意识形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程光炜:《文学想象与文学国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1949-1976)》,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董之林:《旧梦新知:“十七年”小说论稿》,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版;蓝爱国:《解构十七年》,华东师大出版社2003年版;余岱宗:《被规训的激情》,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版;阎浩岗:《“红色经典”的文学价值》,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