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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编辑思想及其现实意义

2014-02-05黄发有

中国出版 2014年4期
关键词:巴金文学思想

文/黄发有

近年,在巴金的编辑生涯与编辑思想研究领域,有李济生编著的《巴金与文化生活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孙晶的《文化生活出版社与现代文学》(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和《巴金与现代出版》(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蔡兴水的《巴金与〈收获〉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等著作陆续出版。这些成果在史料的发掘、搜集、整理和阐释,以及对巴金编辑思想的深入考察等方面,都有新的角度和新的发现。这些成果将推动巴金编辑思想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一、巴金编辑思想研究亟待深化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巴金编辑生涯与编辑思想研究这一学术领域还需要有更加扎实和牢固的学术基础。2005年河南大学出版社以“高等学校编辑专业教学参考书”的名义,出版了一套宋应离、袁喜生、刘小敏编的十卷本《20世纪中国著名编辑出版家研究资料汇辑》,整套书收录了54位编辑家的研究资料,包括张元济、高梦旦、梁启超、杜亚泉、陈独秀、鲁迅、夏!尊、陆费逵、王云五等,却遗漏了巴金。由此可以看出,巴金编辑生涯与编辑思想的意义,在一些研究者的视野中还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通过检索中国知网的学术资源总库,剔除重复的条目,研究巴金的出版与编辑问题的文章只有32篇,其中5篇为书讯,真正的论文只有27篇,还有一篇是换了标题重复发表的。就研究质量来说,不少文章还停留在资料梳理的层面。

要提升巴金编辑思想研究的学术含量,史料的发掘与整理工作大有可为。从旧版的《巴金全集》来看,新中国成立前巴金和作者、读者的来往书信的数量极为有限,他和编辑出版界人士的来往信件数量也较少。王仰晨和巴金通信的出版,为巴金编辑思想研究提供了第一手的材料。笔者想新版《巴金全集》的出版,一定会更加完善,将近年发掘出来的史料补充进去,为研究者提供新的材料。除此以外,笔者认为有三个方面的工作有待深入:首先,从研究角度来说,一些基础工作有非常重要的价值,比如搜集整理文化生活出版社和平明出版社比较完整的书目资料,这项工作非常繁琐,也有较大的难度,却是深化巴金编辑思想研究的前提条件。其次,巴金扶持和发现了一大批作家,也影响了很多编辑家,对熟悉巴金的编辑实践和编辑思想的相关人士进行深入访问,这些材料也有不可忽略的学术价值。尤其是一些老作家和老编辑,更应该及时留下他们的口述实录。再次,研究巴金的编辑生涯与编辑思想,除了他自己的相关著述,有更多的材料是相关的作家、编辑、读者的日记、书信和回忆文字,散佚各处,甚至包括一些手稿、档案材料等,寻找起来极为不便,编辑《巴金编辑出版研究资料》也就显得极为迫切。

二、巴金编辑思想的文化内涵

研究一个编辑家的编辑思想,不能脱离其编辑生涯与编辑实践。与深奥、玄妙的哲学思想相比,编辑思想具有知行合一的特点。一个不熟悉编辑出版流程的知识分子,纵然对出版、编辑方面的史料了如指掌,但纸上谈兵的理论建构缺乏实践性和生命力。通过对巴金编辑生涯的回顾,同时考察其编辑出版工作的相关著述,可以发现其编辑思想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表现出一个编辑家以身作则、传承薪火的人文情怀。

1.言传身教与精神接力

巴金编辑思想的形成与发展,不是来自于抽象的理论,而是通过亲力亲为的编辑实践,虚心地向前辈和同行学习,进行不断的总结和反思,逐渐形成自己的独特认识。

关于巴金编辑思想的来源,是较少有研究者涉及的题目。叶圣陶编发了巴金的处女作,巴金在1986年写成的《我的责任编辑》一文中,视叶圣陶为“我一生的责任编辑,我的意思是——写作和做人都包括在内”。[1]这种薪火相传的精神接力的意义,在编辑出版研究领域尤其值得重视,这也是出版工作推动文化传播和文明进步的具体表现。巴金在《我的几个先生》中提到吴先忧对自己的编辑思想的影响。巴金早在1921年,就参与《半月》杂志的编辑工作,吴先忧是四个出资人之一,承担大部分的经费,他还出资刊印别的小册子。因为信奉“不劳动者不得食”,他放弃了外国语专门学校的求学生涯,辍学到裁缝店当学徒。由于刊物不赚钱,管家的姐姐又不许吴先忧“乱花钱”,找不到办刊物的钱时就只好到当铺去典当自己身上穿的棉袍或皮袍。巴金充满感激地说:“我这个先生的牺牲精神和言行一致的决心,以及他不顾一切毅然实行自己主张的勇气和毅力,在我的生活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我第一次在他的身上看见了信仰所开放的花朵。”[2]

此外,巴金的编辑思想影响了许多作家和编辑家,像巴金在新中国成立前帮助过的曹禺、何其芳、李健吾以及他在新时期以后帮助过的丛维熙、谌容等。巴金无私奉献的精神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们对人生对文学的态度。《收获》杂志、上海文艺出版总社等机构在长期的编辑实践中,以不同形式继承和发扬巴金的编辑思想。至于编辑家范用,因为感念巴金的编辑思想和人格光芒对自己的启示,从巴金表述自己的编辑态度的话语中选取最为关键的词汇,将自己追忆编辑生涯的两本书取名为《泥土 脚印》和《泥土 脚印(续编)》。

2.尊重作者,力推新人

巴金总是平等地对待作者,他非常反感随便修改作品的编辑,同时他非常尊重有理有据的修改意见。巴金对作者的尊重,基于对文学生命的敬畏和对健康人性的守护,而不是以名气、成就为标准,将作者分成三六九等,区别对待。罗淑是翻译家马宗融的妻子,巴金无意中发现了她的短篇小说《生人妻》,将其发表在《文季月刊》上,把罗淑推上文坛。罗淑因产褥热病逝后,巴金在战乱中冒着敌机连续轰炸的危险,为她整理、抄写一篇篇字迹潦草的原稿,编辑成《生人妻》《地上的一角》《鱼儿坳》和译文集《白甲骑兵》等四本文集,这种情怀犹如寒夜里的星光,在绝望的离乱岁月不仅告慰亡魂,也给生者带来人性的温暖。20世纪40年代,一位笔名为郑定文的作者蔡达君因溺水而英年早逝,蔡达君的一位姓魏的朋友将其遗稿转交给巴金。巴金随后花费不少心力,编辑出版了郑定文的短篇小说集《大姊》。巴金在后记中深沉地感喟:“读着这些贯穿着似淡而实深的哀愁的文章,我想到这个我素不相识的作者的短短的贫苦的一生,我真愿意我能够大叫一声,我要叫出我心上那些块垒。”[3]巴金在抗战爆发前接到从未见面的田涛从北平寄来的一部短篇小说集稿件,巴金推荐给一家大书店后一直没有消息,时隔三年以后巴金从报刊中搜集原作,编选成了田涛的作品集《荒》。在后记中,巴金这样写道:“我不忍辜负作者远道寄稿的盛意,又不愿将他的一点心血埋没,便趁着续编‘文学丛刊’第六集的机会,花一点功夫把作者过去在各杂志上发表的文章集起来,以写作的先后为序,编成了这一小册。”[4]尊重作者就必须珍惜作者的劳动果实,不能随意删改作品。巴金说:“现在‘文责自负’,就让作者多负点责任吧。我一生改过不少人的文章,自己的文章也让不少编辑删改过,别人改我的文章,如果我不满意,后来一定恢复原状。我的经验是:有权不必滥用,修改别人文章不论大删小改,总得征求作者同意。”[5]

巴金十分重视发现新作者。巴金认为:“新作者的‘处女作’常常超过成名作家的一般的作品。”[6]《文学丛刊》是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标志性丛书。从1935年到1949年,前后出版了10集,每集16本,推出了86位作家的作品,几乎覆盖了所有文学体裁。整套丛书中居然有36本是新作家的第一本书,堪称奇迹。巴金确实是在兢兢业业地践行自己所信奉的编辑理念:“编辑的成绩不在于发表名人的作品,而在于发现新的作家,推荐新的创作。”[7]1934年,巴金把在靳以处看到的曹禺的处女作《雷雨》推荐给《文学季刊》发表,次年又将其单行本收入《文学丛刊》第一集,随后在第三集中出版了《日出》单行本,在第五集中出版了《原野》单行本。何其芳的第一本作品集《画梦录》、刘白羽第一本小说集《草原上》,陈光英(荒煤)的第一本书《忧郁的歌》,丽尼的第一个散文集《黄昏之献》,师陀最早的三篇小说《谷》《里门拾记》《野鸟集》等都诞生在《文学丛刊》的摇篮里。司马长风在评说巴金的新文学出版实践时,对《文学丛刊》尤为推崇:“破除门户之见,编辑的作品包括各派的作家:其中包括批判巴金小说的刘西渭的作品,尤见巴金的气量与风度。”[8]此外,《现代长篇小说丛书》也在出版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其中的《骆驼祥子》《淘金记》《还乡记》《憩园》等都成为现代文学经典。

3.“把心交给读者”

巴金认为为读者服务是自己的天职,巴金说他的“写作的秘诀”是“把心交给读者”,这也是他的编辑工作的成功经验。他说:“只有读者才有发言权。我自己也必须尊重他们的意见。倘使我的作品对读者起了毒害的作用,读者就会把它们扔进垃圾箱,我自己也只好停止写作。所以我想说,没有读者就不会有我的今天。”[9]对于出版者而言,读者同样是检验出版效果的试金石。在给《文学丛刊》写的广告词中,巴金声明:“我们既不敢扛起第一流作家的招牌欺骗读者,也没有胆量出一本国语文范本贻误青年。”他能够保证的是:“我们可以给读者担保的,就是这丛刊里面没有一个使读者读了一遍就不要再读的书。而在定价方面,我们也力求低廉,使贫寒的读者都可购买。”[10]巴金在广告中绝不夸耀,却实实在在地为读者着想,让贫困的读者也能买得起。

巴金作为一个作家和编辑,总是善于站在读者的立场来思考问题,他曾经以“一个读者的资格”来批评一些编辑的做法:“拿这些虚伪的消息供给读者,似乎是一个编者所不应该的罢。至于那含有恶意的造谣,我在这里也用不着特别提出说了。”[11]巴金总是以平等的姿态和读者进行真诚的交流。1935年8月从日本回国,随后为文化生活出版社编辑《文学丛刊》,在1936至1937年间,巴金发表了不少致读者的公开信,并结集成《短简》,其中有一封是写给萧珊的信。萧珊是巴金的早期读者,接触多了之后产生感情,最终结合成夫妻。收入《短简》中的信件,大多数都是写给年轻读者的,巴金在信中坦承了自己的成长轨迹、创作体会和内心感受。巴金热爱读者,他认为读者是作者和编者的衣食父母,激发创造的活力,脱离或蔑视读者一如失去了根基的树木,只会慢慢枯萎。他在写于1996年的《告别读者》中,无限痛苦地说:“最近,我常常半夜醒来,想起几十年来给我厚爱的读者,就无法再睡下去。我欠读者的债太多了!我的作品还不清我的欠债。”[12]

三、对于当下出版的现实意义

研究巴金的编辑思想,我个人认为应该充分重视其现实意义。在最近20年出版界越来越重视利润指标的语境中,巴金编辑思想的独特价值容易被忽略,甚至被认为是过时的。然而,正因为有一些出版人在对时尚和利润的追逐中迷失,重新回顾巴金的出版实践,就有了一种特殊的参照价值。

1.不能失去编辑理想

巴金的编辑工作体现出对作者和读者的人文关怀,他坚持自己的艺术标准,拥有明确的精神追求。巴金在1945年7月写于重庆的《第四病室》的《前记》里说:“在这纸张缺乏的时期中,我们多耗费一些印书纸,使色情读物的产量减少一分,让我们的兄弟子侄多得到一点新鲜空气呼吸,我们也算是报答了父母养育之恩,或者照另一些人的说法,是积了阴德了。”[13]出版作为产业,必须有足够的财力支撑,才能维持良性循环。同时,出版负载着文化传播和文化传承的责任,因此,娱乐必须有底线,尊重读者绝不是迎合读者,更不能渲染低级趣味。现在不少编辑为了强化市场效应,坚持名家路线,推行造星运动,却忽略了作品的内在品质。巴金认为只有作品才是判别作者的标尺。他说:“假若一个作者不能够用他的作品却用他的行为来引起人们的注意,那么,这作者还能够把他的文学的生命继续下去么?假若一个读者只注意作者的行为而忽略了他的作品,那么这读者还能够从作品里获得一点东西么?”[14]现在有一些出版人把炒作奉为营销法宝,巴金颇有预见性地洞察到这类短期行为不可持续,以及会产生不良后果。

2.不能误导作者

作为编辑的巴金总是将心比心地替作者考虑,帮助他们开拓视野,启发内心的自觉,提高艺术境界。但是,培养作者并不是拔苗助长,更不是为了成名不择手段。在《萌芽》1956年的创刊号上,巴金撰文发表自己对培养文学新人的看法:“降低刊物的水平发表粗糙的作品,并不是培养;所谓培养应当是:帮助作者认识生活,扩大他的眼界,启发他的心灵,丰富他的修养,使他逐渐掌握艺术技巧,并理解创作是如何艰苦的劳动。”[15]《萌芽》杂志通过改版与举办“新概念”作文大赛,成为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青春写手成长的摇篮,然而,对于时尚趣味与娱乐功能的过度追求,也使其文学性日渐淡薄。而早在1981年祝贺《萌芽》复刊的短文中,巴金就曾对年轻的写作者提出希望:“他们不是‘文学商人’,也不会看‘风向’、看‘行情’。他们向读者交出整个的心。他们是靠作品而存在,而战斗,而成长。”[16]巴金的这些话也在提醒一些出版机构,不能故步自封,应当顺势应变,但不能放弃出版的使命,也应当守住文学的核心品质。

3.不能“欺骗读者”

在出版的市场化转型过程中,一些畅销书成为“泡沫书”,速效而速朽。在“通俗风”的熏染之下,甜得发腻的、入口即化的“冰淇淋文学”遍地开花,却并不提供精神营养。耐人寻思的是,盲目跟风的重复出版和粗制滥造的地摊作品注定要被读者抛弃。正如巴金所言:“不要以为读者对当前生活一无所知,对作品毫无欣赏力和判断力。我看,一部作品的最高裁判员还是读者。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是靠谁保存下来的呢?还不是读者!也只能靠读者。”[17]好的作品即使一时寂寞,但其内在的精神魅力还是会触动读者的内心,并借助一代代读者的生命传递,通向未来的精神世界。而那些粉饰现实、违背良知的作品,只能被扫进垃圾堆。巴金认为:“每个人都有权随意化妆。但是对那些装腔作势、信口开河、把死的说成活的、把黑的说成红的这样一种文章我十分讨厌。即使它们用技巧‘武装到牙齿’,它们也不过是文章骗子或者骗子文章。”[18]

[1]巴金.无题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08

[2]巴金.巴金作品精编[C].桂林:漓江出版社,2002:18

[3]巴金.后记[A].郑定文.大姊[C].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148

[4]巴金.巴金全集:第十七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335

[5][7][17]巴金.致《十月》[J].十月,1981(6)

[6][15]巴金.祝青年文学创作的发展和繁荣[J].萌芽,1956(1)

[8]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中卷[M].香港:昭明图书公司,1980:12

[9][18]巴金.巴金论创作[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533,549

[10]范用.爱看书的广告[C].北京:三联书店,2004:58

[11][14]巴金.一个读者的要求[J].文学季刊,1934,(1)

[12]巴金.我的写作生涯[C].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330

[13]巴金.前记[A].第四病室[M].上海:晨光出版社,1946:4

[16]巴金.祝《萌芽》复刊[J].萌芽,19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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