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革命时期毛泽东正名思想探微
2014-02-03郭呈才
郭呈才
毛泽东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先行者。他主张将历史遗产“变成自己的东西”,以“指导当前的伟大的运动”。①《毛泽东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91页。《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34页。1939年2月,他对孔子以“名为主”的正名思想进行改造,提出了以“实为主”的正名思想。学界对此已予以关注和研究②许全兴:《毛泽东论孔子“正名”》,《毛泽东思想研究》2003年第1期。张海燕、邓丽华: 《论毛泽东的正名思想》,《学术论坛》2008年第3期。,但多限于对其若干字句的文本分析,而忽视了对其正名活动的思想提炼。那么,对于民主革命时期的毛泽东而言,“实不明则名不正”的政治内涵是什么?制定名称的主要原则是什么?“异名同实”的积极作用是什么?这都是值得学界探讨的重要问题。本文即试图对此作出尝试性的探讨,希望能有助于深化历史研究,并为现实问题提供借鉴。
一、实不明则名不正:请看事实
正名思想是孔子在公元前488年 (鲁哀公七年),讨论卫国政局时提出的。他对子路说:“为政”必先“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①《论语·子路》。不难看出,孔子“正名”学说的核心,就是以周礼的名分桎梏天下,且依此制定种种罪名,惩治“乱臣贼子”,以维护君王的统治。事实上,早在正式提出这一思想之前,孔子已经在短暂的执政经历中对其进行了实践上的尝试。公元前496年 (鲁定公十四年),他由鲁国的大司寇代理宰相仅7日,便将大夫少正卯处死,美其名曰“君子之诛”。他认为少正卯是“小人之桀雄”,兼有“恶者五”,即“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②《荀子·宥坐》。尽管孔子的主张当时未能得到推行,却被后来的历代统治者广为推崇和效法。谭嗣同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积以威刑钳制天下,则不得不广立名为钳制之器”,“名者,由人创造,上以制其下,而不能不奉之,则数千年来,三纲五伦之惨祸烈毒,由是酷焉矣”。③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 (增订本)》(下),中华书局,1981年,第299页。
1939年2月,毛泽东致信张闻天,对陈伯达《孔子的哲学思想》一文提出一些商榷和修改意见,并谈及正名思想。他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作为哲学的整个纲领来说是观念论,伯达的指出是对的”,因此,应在“名不正则言不顺”前,加上“实不明则名不正”,从而将“观念论”转变为“实践论”。同时,他特别强调:“‘正名’的工作,不但孔子,我们也在做,孔子是正封建秩序之名,我们是正革命秩序之名,孔子是名为主,我们则是实为主,分别就在这里。”④《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0—161页。可见,毛泽东对名实关系的探讨,落脚于现实的宣传斗争。所以,只有通过对他在1939年之前相关历史的回顾,才能真正揭示其所提出的“实不明则名不正”说法特有的政治内涵。
1925年,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理部长的毛泽东,发现国民革命的一切敌人,即大小军阀、买办阶级、土豪劣绅,以及安福系、研究系等反动政派,大肆编造各种不实之词,疯狂地进行反革命宣传,以致“全国国民尤其是北方及长江各地各界人民,所在被其迷惑,对于广东真相,完全隔绝。乃至同志之间,亦不免发生疑虑。即无疑虑分子亦无由根据事实以为切实的辨正。‘内讧’、‘共产’等等名词到处流传,好像广东真变成了地狱”。面对这种形势,他在《政治周报》发刊词中指出:对敌人的反革命宣传,“我们现在不能再放任了”,必须以革命宣传打破敌人的反革命宣传;而反攻敌人的方法,就是“请看事实”,即“并不多用辩论,只是忠实地报告我们革命工作的事实”;由此,“《政治周报》的体裁,十之八九是实际事实之叙述,只有十分之一是对于反革命宣传的辩论”。⑤《毛泽东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1—23页。
1926年,随着国民革命军北伐的顺利进行,湖南的农民运动蓬勃发展,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在这种情形下,反动派大肆污蔑农民运动“糟得很”、贫农为“痞子”,以制造镇压农民运动的舆论。同时,中共党内许多人也在这个问题上存在着右倾错误认识。为反击反动派的舆论,毛泽东于1927年初到湖南进行了32天的实地考察,并写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一文。在文中,他除了对所谓农民运动“糟得很”“过分”“痞子运动”等问题进行了必要的辩论外,还用最大篇幅列举了农民在农会领导下所做的14件大事:将农民组织在农会里;政治上打击地主;经济上打击地主;推翻土豪劣绅的封建统治——打倒都团;推翻地主武装,建立农民武装;推翻县官老爷衙门差役的政权;普及政治宣传;农民诸禁;清匪;废苛捐;文化运动;合作社运动;修道路,修塘坝。最后,他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即农民运动“好得很”、贫农为“革命先锋”,并严厉批评了蒋介石对农民运动的敌视态度。⑥《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42页。
1936年12月,西安事变爆发。为抗日大局计,中共出面调停,以推动事变和平解决。然而,12月26日,蒋介石在获释后即发表声明,诬称西安事变是受“反动派”包围所致。就此,毛泽东列举出影响西安事变的6种势力:张杨部队及西北革命人民的抗日怒潮的高涨;全国人民的抗日怒潮的高涨;国民党左派势力的发展;各省实力派的抗日救国的要求;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世界和平阵线的发展。他还指出:“这些都是无可讳言的事实”,“蒋氏所说的‘反动派’不是别的,就是这些势力,不过人们叫作革命派,蒋氏则叫作‘反动派’罢了”;蒋介石应“将其政治字典修改一下,将‘反动派’三字改为革命派三字,改得名副其实,较为妥当”。①《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246页。
综上可见,针对孔子及历代统治者奉行的“名不正则言不顺”的信条,毛泽东提出了“实不明则名不正”的说法。这一说法不但是“名”与“实”倒置逻辑关系的反拨,更意味着统治者、被统治者发言位置的转换;不但是刨根问底般的哲理追问,更是釜底抽薪式的政治反击。与孔子及历代统治者首重名称不同,他反其道而行之,从“请看事实”入手,反证敌人所谓的“名不正”全系无中生有的诬词,是彻头彻尾的“名不正”。由于“名不正则言不顺”,敌人镇压革命就毫无道理可言,就是注定要失败的。
二、“名正”方能“言顺”:有理、有利、有节
毛泽东批判孔子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为观念论,但同时指出“一切观念论都有其片面真理”,并反对“名不正言不顺”而“事”也可“成”的错误认识。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他注重发挥名称的“主观能动性”,做了大量的制名工作。②《毛泽东文集》第2卷,第160—161页。例如,1935年11月28日,他提出“抗日联军”的构想,在团结地方实力派,尤其是张学良、杨虎城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③《毛泽东文集》第1卷,第361页; 《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623页。12月23日,他又主张:“一切游击队以民族战争的面目出现”;在日本占领区、自治区及其附近称“中华抗日义勇军”;在华中、华南等其他地区称“中华抗日游击队”,待力量壮大时改称“中华抗日人民革命军”。④《毛泽东文集》第1卷,第378页。当然,在众多名称中,耗时最长、用力最深、效果最大的,莫过于“联合政府”。毛泽东曾深有感触地回忆说:“这个口号好久没有想出来,可见找一个口号、一个形式之不易”,“这个口号一提出,重庆的同志如获至宝,人民如此广泛拥护,我是没有料到的”。⑤《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275—276页。接下来,笔者将通过毛泽东对“联合政府”与其他名称的比较取舍,来揭示其在制名时所遵循的主要原则。
首先,“联合政府”与“推翻政府”不同,有避免内战、 “和平过渡”之意。⑥《毛泽东年谱 (1893—1949)》中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585页。对于这一点,毛泽东在中共七大的口头政治报告中说得很清楚:“我们一方面是尖锐的批评,另一方面还要留有余地。这样可以谈判、合作,希望他们改变政策。我们说过打倒委员长没有呢?没有。”⑦《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325页。重庆谈判前夕,他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进一步指出:“中国如果成立联合政府,可能有几种形式。其中一种是现在的独裁加若干民主,并将存在相当长的时期。对于这种形式的联合政府,我们还是要参加进去,进去是给蒋介石‘洗脸’,而不是‘砍头’。”⑧《毛泽东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7页。他还说: “我们给国民党留有余地,就不会犯错误;如果不留余地,实际的结论只有一条,就是‘打倒’,那我们就会犯政治上的错误。关于这一条,委员长也看出来了,他有几次要挑动我们去犯这样的错误,挑动我们的军队打出去,向西安打,挑动我们提出推翻国民党。”⑨《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325页。有意思的是,蒋介石认为“联合政府”的实质就是“推翻政府”,但在中共未提出“推翻政府”的情况下,他无法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说明,更谈不到发起有力的宣传攻势。
其次,“联合政府”与“参加政府”不同,有反对专政、实现民主之意。“联合政府”重在“联合”,意在打破执政党和在野党的区分,国民党、共产党、民主党派均为权力主体。不仅如此,中共和民主党派还可以通过“联合”,对国民党进行约束和制衡,取消国民党一党专政。与之相对,“参加政府”强调“参加”,参加范围并不包括以统治者自居的国民党,其本身就隐含了各党派政治地位的差异,旨在突出强调国民党为唯一合法的权力主体,只是在“党治不动”的情况下,“请几个客”。①《毛泽东年谱 (1893—1949)》中卷,第560页。因此,蒋介石顽固坚持“参加政府”,对“联合政府”的主张异常敏感,并极力反对。然而,在国际国内形势的推动下,蒋介石也只能一步步作出退让。同时,“联合政府”的民主性质,符合民主党派的切身利益,因此,它们中的绝大多数更愿意做中共的同盟者,而排斥国民党的分化拉拢,抵制所谓的“参加政府”。
再次,“联合政府”与“独立政府”不同,有反对分裂、加强团结之意。“联合政府”没有“另起炉灶之意”②《毛泽东年谱 (1893—1949)》下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34页。,但仍遭到蒋介石拒绝。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考虑成立“解放区联合委员会”。他认为“解放”一词所体现的抗日的权利,无人胆敢反对和阻止,在舆论宣传上名正而言顺③参见《毛泽东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35页。;而以此逼蒋介石就范,有利而无弊。尽管为避免与国民党方面发生尖锐的对立,“解放区联合委员会”未有“政府”字样,但究其性质和最终目的,确是组建“独立政府”的初始步骤。但是,当时尚在延安的美军观察组组长包瑞德提出:“组成一个联合委员会进而建立一个独立政府的做法,将给蒋介石一个绝好的机会。借此,他会宣称,他历来的关于共产党人是叛乱分子的说法,已被毋庸置辩地证实了。”④〔美〕D.包瑞德著,万高潮、卫大匡等译:《美军观察组在延安》,解放军出版社,1984年,第97—98页。而蒋介石也认为:中共若如此行事,无异“自速其灭亡”。⑤公安部档案馆编注:《在蒋介石身边八年——侍从室高级幕僚唐纵日记》,群众出版社,1991年,第509页。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的态度开始转变。他指出:“在目前情况下成立解放区联合委员会,也要从反面考虑一下。虽然不叫政府而叫解放区联合委员会,但是要想到美国不帮助,蒋介石取消八路军,中间派不赞成,我们是否会孤立。”⑥《毛泽东年谱 (1893—1949)》中卷,第564页。因此,尽管中共曾一度通过决议,并筹备成立“解放区联合委员会”,但最终将其搁置,没有付诸实施。⑦参见《毛泽东年谱 (1893—1949)》中卷,第607—608页。
总之,舍弃“推翻政府”、 “参加政府”、“独立政府”的提法,而采用“联合政府”的名称,表明毛泽东经过长期的革命斗争,已摸索出“有理、有利、有节”的制名原则。具体来讲,所谓有理,即“联合政府”旨在克服危机,打败侵略者,建设新中国,顺应了民主必胜的时代潮流,反映了中国人民团结抗日、和平建国的基本诉求;所谓有利,即“联合政府”不仅符合党和人民的利益,而且照顾到民主党派的利益,有助于统一战线的进一步巩固;所谓有节,即“联合政府”虽然旨在取消国民党一党专政,但能隐忍克制,坚持和平过渡、不另起炉灶。这样,中共采用“联合政府”的名称,既达到了目的,又不给国民党方面以口实,从而牢牢掌握了舆论宣传的主动权。
除了创制切合时宜的名称外,毛泽东还重视挖掘历史资源,主张在一定条件下,沿用孙中山所创制的字眼。例如,他以孙中山所创制的“国民之武力”指称“人民的军队”。为此,他还专门引述了孙中山于1924年发布的《北上宣言》: “今日以后,当划一国民革命之新时代……第一步使武力与国民相结合;第二步使武力为国民之武力”。进而,他明确指出:“八路军、新四军正是因为实行了这种方针,成了‘国民之武力’,就是说,成了人民的军队,所以能打胜仗。”他还批评国民党军队站在反人民的立场,所以堕落成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并号召一切爱国的有良心的国民党军官,“起来恢复孙先生的精神,改造自己的军队”①《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73—1074页。。再如,他以孙中山所提“耕者有其田”,指称“土地革命”。他明确指出:“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六年,中国共产党实行了彻底改革土地制度的办法,实现了孙先生的‘耕者有其田’的主张”,而进行“反‘耕者有其田’的战争的”,就是“国民党内的反人民集团”。②《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75—1076页。再如,他要求“华北、东北、苏北、皖北及边区全部归人民自治”,并特别注明“人民自治”是孙中山主张。③《毛泽东文集》第4卷,第57页。总之,毛泽东认为:孙中山“说过些好话”,对革命“有好处,没有坏处”,应该抓住“死也不放”,“就是我们死了,还要交给我们的儿子、孙子”;但应注意与其有所区分,要“有清醒的头脑来举起孙中山这面旗帜”。④《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321—322页。
三、异名同实:做让步、守底线
在充分肯定名称重要性的基础上,毛泽东还大胆地提出: “一切问题并不在乎名称”,“随便你起一个什么名字,只要它所做的还是那样,那是不会改变实际的”。⑤《毛泽东文集》第3卷,第324页。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这种说法具有两层含义。一层含义是:如果不会改变实际,名称则不必改。例如,党代表的名称不必改,因为“易一名称,于制度的本质无关”。⑥《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64页。另一层含义是:如果不会改变实际,名称可以改。这样,两个不同的名称可以指称同一个事物,达到“异名同实”的效果。那么,这种做法是否有违“循名责实”,是否会给革命带来危害呢?接下来,笔者将通过若干事例作具体的分析。
事例一:改称“八路军”,保持红军本色。早在1936年9月23日,毛泽东在回答美国记者斯诺提问时,即谈及“红军”改换名称的问题,并指出“至于换不换”,“要视重新联合的情况而定”。⑦《毛泽东文集》第1卷,第410页。1937年2月10日,中共在国民党三中全会召开前夕,同意将“红军改为国民革命军”。⑧《毛泽东文集》第1卷,第481页。8月25日,随着全面抗战的爆发和国共再次合作的实现,毛泽东发布改名命令,将“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他指出:改换红军名称“是对国民党一个大的让步”,但“这种让步是必要的”,因为它“是建立在一个更大更重要的原则上面,这就是抗日救亡的必要性与紧急性”;⑨《毛泽东文集》第1卷,第490页。但这种让步又是有限度的,并非投降收编,“国民党不得插进一个人来”⑩《毛泽东文集》第2卷,第13页。,不得派充各级副职;更非改变“红军”性质,“统一战线是相对的,共产党在统一战线中要保持自己的相对独立性”。⑪《毛泽东文集》第2卷,第109页。正如改名命令所言:“各师改编为国民革命军后,必须加强党的领导,保持和发扬十年斗争的光荣传统,坚决执行党中央与军委会的命令,保证红军在改编后成为共产党的党军,为党的路线及政策而斗争,完成中国革命之伟大使命。”⑫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八路军·文献》,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第19—20页。基于此项原则,中共通过成立军委总政治部,任命师、旅政治委员等措施,保证了其对人民军队的绝对领导。
事例二:巧释“军队国家化”,捍卫人民军队建军原则。抗战期间,国民党方面一直企图以“军队国家化”为幌子,欺骗舆论,迫使中共交出军队。由于缺乏斗争经验,民主党派也一再力主实现“军队国家化”。1938年,国社党领袖张君劢就以“军队国家化”为由,要求“八路军”循名责实,将“训练任命与指挥”,“完全托之蒋先生手中”。⑬张君劢: 《致毛泽东先生一封公开信》, 《再生》1938年第10期。对此,中共召开集会、发表文章进行声讨,将张君劢划为汪精卫之流。这种针锋相对的批判做法尽管起到一定效果,但显然不利于争取民主党派,且有使自身陷入孤立的危险。在总结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到抗战后期,毛泽东不再直接反对“军队国家化”,而是利用词语的多义性进行巧释,委婉表达出截然不同的含义。首先,他提出军队国家化的前提是政治民主化。他解释说:“‘军队是国家的’,非常之正确,世界上没有一个军队不是属于国家的。但是什么国家呢?大地主、大银行家、大买办的封建法西斯独裁的国家,还是人民大众的新民主主义的国家?中国只应该建立新民主主义的国家,并在这个基础上建立新民主主义的联合政府”。①《毛泽东文选》第3卷,第1073页。其次,他提出军队国家化的实质是军事民主化。他解释说:“通常所说的‘共产党军队’按其实际乃是中国人民在战争中自愿组织起来而仅仅服务于保卫祖国的军队,这是一种新型的军队,与过去中国一切属于个人的旧式军队完全不同。它的民主性质为中国军队之真正国家化提供了可贵的经验,足为中国其他军队改进的参考。”②四川大学中共党史科研组:《重庆谈判资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5页。另外,他指出:“什么时候中国有一个新民主主义的联合政府出现了,中国解放区的军队将立即交给它。但是一切国民党的军队也必须同时交给它。”③《毛泽东文选》第3卷,第1073页。换言之,军队国家化不是国民党军队并吞人民军队,应是将国民党军队改造为人民军队,并最后由国共两党将军队同时交给联合政府。这样,毛泽东巧释词义,通过强调“政治民主化”来寻求与民主党派在“军队国家化”问题上的共同点,避免了不必要的对抗和冲突。
事例三:改提“参加政府”,表达“联合政府”主张。如前所述, “联合政府”口号的进步性和冲击力,令国民党方面恐惧不安,千方百计地加以阻止,试图代之以“参加政府”。重庆谈判之初,蒋介石的态度十分强硬,并提出“不得于现在政府法统之外来谈改组政府问题”④“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编辑委员会”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 对日抗战时期》第7编,战后中国(二),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1年,第34页。。一般来说,直接反驳蒋介石的无理限制无疑是正确的。但在全国人民战后渴望和平的形势下,如果中共直接提出“联合政府”的主张,重庆谈判就会马上陷入僵局,国民党将趁机诬蔑中共破坏和谈。于是,毛泽东决定不提“联合政府”,改提“参加政府”。当然,这只是改变提法、降低调子,并非放弃“联合政府”的主张。蒋介石强调“参加政府”,其实际含义是:参加者的范围并不包括以统治者自居的国民党。而毛泽东改提“各党派参加政府”,其实际含义是:包括国民党在内的各党派,不分执政党、在野党,共同参加政府,实行《论联合政府》提出的施政纲领,成立“联合政府”和“联合统帅部”。由于中共调子低,国民党乘势高压,以军令统一、政令统一为由,要求中共放弃军队和解放区,使重庆谈判陷入僵局。这样,民主同盟就看清了真正破坏和谈的是国民党,也就认清了“政府法统”带来的内战危机。10月11日,民主同盟临时全国代表大会的《政治报告》称赞“联合政府”为“平息党争的唯一枢轴”,并指出“这个党治的法统,国民大会一旦举行,就要结束。这时间已为期不远”,因此,“政府对法统这个名词更不必拘守空名,使国家失却了和平、团结、统一的机会”。⑤中国民主同盟中央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中国民主同盟会历史文献 (1941—1949)》,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第80页。这样,由于制定了不计“名称”而注重“事实”“路线清楚但调子很低”的表达策略,中共不仅突破了国民党方面禁提“联合政府”的议题限制,而且进一步教育和争取了民主同盟,为彻底打破国民党的“法统论”创造了条件。⑥郭呈才:《重庆谈判期间中共改提“参加政府”概念辨析》,《中共党史研究》2013年第7期。
由以上事例可见,在抗战期间和抗战胜利之后,蒋介石、张君劢等基于其政治立场,企图以“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 “军队国家化”“参加政府”等字眼“循名责实”,逼迫中共放弃革命武装、改变政治路线,而毛泽东则审时度势,以“异名同实”为武器,对之加以反击。事实证明,毛泽东的这种做法既有让步,又守底线,是正确和必要的。不如此,就不能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教育争取民主党派,粉碎蒋介石的和谈阴谋,也不能更好地保存革命武装,捍卫人民利益。当然,“异名同实”只是中共的一种权宜之计,一旦情形变化或时机成熟,仍会使用自己本来的名称,做到循名责实、名副其实。例如,重庆谈判陷入僵局后,中共又开始重新宣传“联合政府”的主张。再如,1946年内战爆发后,中共就在人民军队的称谓上开始使用酝酿已久的“解放军”名称,以突出己方进行战争的正义性。
四、结 论
综上所述,毛泽东在改造孔子以“名为主”的正名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以“实为主”的正名思想,不仅有针对性地指导了中共的舆论宣传工作,而且积极推动了其政治谈判、军事斗争和统战工作的开展。他的这一思想也成为中共夺取革命话语权、斗争主动权的有力武器。毛泽东对传统正名思想的改造之所以取得成功,关键在于他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实践论,不是从抽象的概念、定义出发,而是从革命斗争的客观实际出发,以现实中的各种问题为导向来审视和处理名实关系。可以说,正是现实问题的多样性与复杂性,赋予毛泽东正名思想前所未有的丰富内涵和辩证意蕴。同时,实践性也浸透着阶级性。毛泽东勇于并善于以“实为主”,源自对中共先进性、革命事业进步性的自觉自信,对人民“都有用眼睛看事实的自由”的清醒认识,①《毛泽东文集》第1卷,第489页。以及相信群众、依靠群众的政治路线。这些都是其正名思想获得成功的不可或缺的基本保证。否则,正确处理名实关系便无从谈起,讲求名称的能动性、灵活性也会走向反面。
鉴往知来,研究民主革命时期毛泽东正名思想的生成过程和成功经验,不仅具有一定的学术意义,而且对于当前的意识形态和舆论宣传工作,也具有一定的借鉴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