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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初期疾疫卫生史研究述评

2014-02-03李洪河

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卫生政治研究

李洪河

(河南师范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新中国成立初期大量的疾疫流行不仅对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和健康安全造成了严重威胁,而且也对党和政府应对疾疫的策略、机制与能力提出了严峻挑战。近年来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社会史研究的不断深化,学界开始对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疾疫卫生史给予热切的关注与研究。尽管这一研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等等相关研究的繁荣状况相比尚嫌薄弱,但也为社会史视角下的国史研究拓展了领域、丰富了内容。本文试图在总结学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就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疾疫卫生史研究提出几点浅见与思考。

一、疾疫卫生史研究的兴起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疾疫卫生研究是伴随着这一时期严重的疾疫发生与流行而开始的。党和政府为了防治和应对各种各样的疾疫,一方面制定和发布了大量的卫生防疫法规和文件,这些法规和文件实际上为后来的疾疫卫生史研究提供了历史资料;另一方面,党和政府及一些专业卫生防疫组织等从疾疫防治与研究的长远考虑,从1951至1959年间先后出版了《医史杂志》、《医学史与保健组织》、《中华医史杂志》与《人民保健》等几种医史刊物,其中有关疾疫问题的专业或非专业论文与资料等对后来的疾疫卫生史研究有重要作用。1953年9月,张学文所著《新中国的卫生事业》小册子对新中国的人民卫生事业进行了简要总结,[1]但从严格的学术意义上讲该书还谈不上真正的学术研究。1957年11月,著名医史学家陈邦贤先生编著的《中国医学史》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第三次修订本,并新增“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医学”一章,内容包括新中国人民卫生事业总方针、伟大的爱国卫生运动、防疫工作与人民保健事业的进展等,[2]对新中国初期的疾疫卫生问题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论述,应是最早的一部对新中国初期疾疫卫生史进行总结和分析的专书。但从总体上看,这一时期的疾疫卫生史研究更多的还是偏重于介绍和宣传,甚或是新中国初期疾疫卫生工作的成就展示、对策分析等。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为适应国家经济社会建设的需要,军事、农业、林业、统计等有关部门通力合作,对中国历史上各种卫生流行病学史料进行了大规模搜集与整理,并依此为基础,对几千年来中国的疾疫发生与流行的规律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探讨。比较重要的是中国医学科学院流行病学微生物研究所和有关省、市、区的鼠疫防治专业单位共同协作,采用知情人座谈、访问、反复调查核实等方法,整理编纂了《中国鼠疫流行史》上下册,着重于阐明我国1644-1964年间鼠疫的流行范围和特点及其流行病学基本规律等,对了解和研究以往时期的鼠疫流行有重要的参考价值。[3]沈阳军区后勤部卫生防疫检验所、兰州军区后勤部卫生部等为了解和掌握部队驻区传染病、地方病的分布和流行情况以供平时、战时卫勤保障工作参考,分别编著的《东北地区卫生流行病学资料汇编》、《陕甘青宁四省 (区)流行病学资料汇编》等,内容涉及自然地理、经济地理、医学地理、流行病学资料、医学动物等资料,十分珍贵。需要说明的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及港台学界疾疫卫生史研究大兴,但由于对外交流的不畅,这一研究未在大陆学界产生相应的学术回响。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医史学界开始对新中国的疾疫卫生工作成就进行总结和研究。1988-1991年间,《新中国预防医学历史经验》编委会从建国前后预防医学发展的成就、公共卫生事业的进展、疾病防治的理论与实践、保护妇女与儿童的决策和成就等方面,总结了新中国预防医学形成和发展的历史经验。这也是有关著作的集大成者,从总体上反映了新中国卫生工作发展的概貌。进入20世纪90年代,医史学界还陆续编纂出版了各省市自治区等等地方卫生志,虽算不上严格的学术研究成果,却也为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疾疫卫生史研究提供了大量的历史资料。但是,上述资料整理与研究工作基本上仍归属于医史学界,而少有历史学界专家和学者的参与。

新中国成立初期疾疫卫生史研究的异军突起是在2003年。这一年也被认为是中国当代社会史研究的 “一个关键的转折点”,[4](P367)因为当年爆发的“非典”疫情所带来的全国范围内的举足无措和极度恐慌气氛,使得历史学界也不得不“述往事,思来者”,努力与现实对话。“非典”危机后,疾疫卫生史研究逐步进入到历史学界的学术视野,余新忠、曹树基、李玉尚、杨念群等专家学者积极投身其中,产生了一批有价值的研究成果。特别是曹树基和李玉尚合作进行的中国鼠疫传播及其与国家、社会关系的研究,涉及到了新中国成立以后广东、福建等地城市的鼠疫所造成的人口死亡状况;二人合著的 《鼠疫:战争与和平》一书还以内蒙古地区为重点,论述了新中国初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以群众运动的方式,展开除鼠灭源的人民战争,试图从根本上消灭鼠疫的大规模举措。[5]此后,疾疫卫生史研究渐渐成为历史学界关注的热点,特别是一些从事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和中共党史研究的学者对新中国初期的疾疫卫生史研究不断作出新的探索,发表和出版了一批有分量的研究论著。概而观之,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较为微观的疾疫卫生史研究,主要集中在疾疫流行史研究、中医问题研究、爱国卫生运动研究等方面。其中,在疾疫流行史研究方面,学界探讨比较多的是鼠疫和血吸虫病的流行及其防控问题。如李洪河从突发事件应对机制的视角,对新中国初期察北鼠疫发生后党和政府领导群众果断建立的政治动员机制、组织决策机制和信息沟通机制等进行了分析和研究;[6]艾智科从防疫网络与社会动员的视角也对察北专区鼠疫防控问题进行了探讨。[7]对血吸虫病的研究,比较典型的,如施亚利对新中国成立初期党和国家对血防工作的领导与防治问题的探讨,张牛美、肖建文、王小军等分别以大量的地方档案为基础,对湖北省、江西省及长江中游地区的血吸虫病流行及其与国家、社会的关系问题所进行的深入研究。还有一些学者对天花、流感、麻风等传染病和地方病展开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新中国初期疾疫卫生史研究的内容。

在中医问题研究方面,学界重点关注的是新中国初期的中医政策、中医进修与中医科学化问题等,如宫正以新中国中医方针政策的历史变迁为主线,考察了新中国中医政策产生的历史渊源、变迁过程、原因和影响,并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对新中国的中医政策进行了客观评价;[8]李洪河、毕小丽、黄永秋则分别对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中医科学化”、中医进修和西医学习中医问题等进行了系统研究,一定程度上丰富了中医历史研究的内容。近年来医史学界也有学者针对当下颇为流行的“取消中医”的言论与叫嚣,采用历史主义的手法,对新中国初期的中医发展的曲折道路进行了客观描述,认为“中西医结合”创造中国统一的新医学才是中医发展的正确道路。[9](P221-270、309)

在爱国卫生运动研究方面,比较早的是肖爱树对1949-1959年爱国卫生运动发展过程的研究,作者认为新中国初期党和政府领导全国人民开展的爱国卫生运动不仅提高了人民群众的健康水平,起到了移风易俗的作用,而且充分显示了人民民主制度的优越性,并为新中国后来的卫生防疫事业积累了丰富经验。[10]艾智科从新中国初期的城市清洁卫生运动的角度,探讨了城市清洁与疾病防治及国家社会间的紧密联系。[11]李洪河从环境史的视角考察了新中国成立初期民众居住环境问题、厕所问题和垃圾问题、饮用水问题等严重的公共卫生问题,认为党和政府积极的城市公共卫生政策和措施使城市公共卫生事业取得了巨大成就,有力地保障了人民的健康安全。[12]还有一些学者以地方档案和卫生史志为基础,分析了新中国初期各省、市的爱国卫生运动及其与国家间的互动关系。

二是比较宏观的疾疫卫生史研究,主要是指从宏观视角对新中国的卫生防疫体系和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等进行的研究。如胡克夫对新中国卫生防疫体系的建立与完善问题的探讨,姚力对中国共产党的医疗保障制度的考察,夏杏珍对新中国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建立及其实践的研究等等,都是宏观视野下疾疫卫生史的研究。也有学者如岳谦厚、何燕、王胜等以一个地方的医疗卫生事业为中心,采用宏观与微观相结合,历史学、政治学与社会学相结合的视角,论述了新中国农村医疗卫生事业发展的概况。特别是何燕以河北省昌黎县侯家营村的珍贵文书档案为基础,对该村医疗卫生事业的发展历程进行了深入研究,认为集体化时代基于农村经验、符合农村实际的农村医疗卫生事业发展模式,体现了集体化时代医疗卫生体制的创新性与进步性,其价值理念与实践经验对当下农村医疗卫生改革仍具有参考价值。[13]王胜则以河北省深泽县为个案,分析了该县集体化时期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发展,认为“集体化时期的合作医疗制度是在国家搭建起来的集体化舞台上,由农民创意出演,由国家统一指挥的一幕参与人数众多、场面极为宏大的历史剧。”[14]这一“宏大的历史剧”无疑就是集体化时期卫生事业的生动写照。

除上述微观和宏观两个方面的疾疫卫生史研究之外,还有学者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卫生思想的形成、国家领导人与新中国的医疗卫生事业等问题进行了研究。如蔡孝恒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卫生思想为切入点,较系统地研究了以农村为重点,大力发展农村卫生事业;预防为主,做好疾病的预防和常见病、多发病的治疗;中西医并重,搞好中西医结合,创造祖国新医药学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卫生思想的主要内容及其政治性、人民性、初级性、协调发展性等特点,其中许多内容涉及新中国成立初期。[15]也有学者对毛泽东、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卫生防疫事业进行了研究,如张晓丽认为毛泽东的人民卫生思想是指导新中国卫生事业取得令人瞩目成就的重要保证;[16]李洪河分析了周恩来与新中国卫生防疫事业的紧密联系,认为周恩来的卫生防疫思想与实践有力地促进了新中国卫生防疫事业的发展和人民健康水平的提高,为新中国的社会进步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17]还有学者如方海兴、田刚等分别探讨了毛泽东、刘少奇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关于发展中医药的思想与实践,很有学术启发意义。

总之,近年来有关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疾疫卫生史研究,无论是成果的数量还是质量等,都较20世纪90年代之前有了很明显的进步与提高。更重要的是有关这一时期的疾疫卫生史研究已不再是医史学界的专利,而是突破了学术研究的藩篱和疆界,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和中共党史研究所关注的主题。现实社会的矛盾和冲突也在催促着国史学界等去认真思考有关的疾疫卫生工作问题,并从历史中找出应对现实的经验。这说明,新中国成立初期疾疫卫生史研究的繁荣局面已经到来。

二、疾疫卫生史研究的理路拓展

相比中国古近代疾疫卫生史的研究,有关新中国疾疫卫生史的研究虽起步甚晚,其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却蔚为大观。从近年来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疾疫卫生史研究现状来看,这一研究目前正呈现出一种新的研究理路与趋向:

第一,疾疫的政治隐喻研究的新探索。2003年,美国社会历史学家苏珊·桑塔格女士作品之一的《疾病的隐喻》在中国大陆翻译出版。该书考察了疾病尤其是传染性流行病如结核病、麻风病、梅毒、艾滋病等如何被一步步隐喻化,从“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逐渐转换成一种道德评判或者政治态度,并进而转换成一种政治压迫的过程。[18]该书出版前后,中国大陆乃至世界范围内的非典疫情造成的恐怖气氛尚未完全散去,这给学界带来了直接的关于疾疫问题的种种想象与思考。还在非典疫情猖獗与肆虐时,张闳便撰写了一篇《血吸虫病与政治卫生学》的文章,认为“血吸虫病与其说是一种身体疾病,不如说是一种病态的社会政治的隐喻。”血吸虫病患者畸形的、令人恐惧的病容,很容易令中国人产生不愉快的“国家病容”的联想。另外,作者还认为血吸虫比任何一种寄生虫更接近于想象中的“吸血鬼”形象,而“血吸虫”、“吸血鬼”则更加严重地提示着剥削制度的残酷性。因此,在政治领袖看来,送走了像“三座大山”一样凶险的血吸虫病“瘟神”,“这两次行动的意义几乎可以等量齐观”。[19]张闳的这一观点后来被学者们广为采纳。王小军在研究20世纪长江中游地区的血吸虫病应对时,也提出血吸虫病的政治隐喻问题,认为“血吸虫”、“吸血鬼”、“寄生虫”、“剥削”等等政治词汇的背后,隐含着新中国力图要消灭的各种丑陋现象。[20](P290)

与血吸虫病防治过程中的被隐喻化一样,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反细菌战”也对细菌传播进行了政治隐喻式的宣传。著名学者杨念群在分析“反细菌战”的过程时,认为“细菌”等于“疾病”的观念通过近代西方殖民过程向非西方区域的拓展,被锻造成了现代政治隐喻;而“反细菌战”过程中的“细菌”,其政治隐喻的化身就是新中国初期千家万户的共同敌人——“美帝国主义”。因此,“反细菌战”所进行的隐喻式的宣传和后来被制度化的爱国卫生运动,“均说明‘战争’与疾病的隐喻之间已建立起了某种被认为是恰当的政治关联性。”[21](P426)从这个意义上讲,新中国初期毛泽东 “反对帝国主义的细菌战”的伟大号召就有了政治上的深刻意蕴。胡宜也从疾病的政治隐喻出发,认为疾病是一种最为日常的经验,也是一种与人类生活高度关联的基本事件,因此当疾病在近代中国积贫积弱中发展出“东亚病夫”的隐喻时,对疾病的关注和救治便转化为一种宏大的政治并得到了持久的回应。[22](P6-7)胡宜对这种疾病政治的发展脉络与内在逻辑的挖掘与解读,既体现了一种现实的合法性,也体现出了其个人的理论自觉。

第二,疾疫与国家、政治关系研究的新发展。在谈到近代以来医疗领域发生的深刻变化时,杨念群认为这些变化与其说是中西医冲突与融合的历史后果,毋宁说是“现代中国”完成基本构造和建设任务的一个重要步骤。[21](P409)实际上,杨念群是要通过其对医疗变革的研究来透视其与国家、政治间的相互勾连。在他看来,近代以降中国人的“治病”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医疗过程,而是变成了政治和社会制度变革聚焦的对象,个体的治病行为也由此变成了群体政治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基于这种考察视角,2003年非典毒雾尚未散去之时,杨念群即著文分析了医疗行为、群体政治运动与国家控制能力等相互间的关联,认为由于战争和社会分裂的缘故,中国作为现代国家对基层的控制能力长时期以来处于调整磨合阶段;而到1950年代以后,中国国家所采取的“全能主义”统治形式使其有能量重新整合地方资源;在这种条件下,“防疫”行为借助于某些政治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包装如“爱国卫生运动”才得以成功组织起来。[23]

杨念群有关防疫行为与空间政治相结合的研究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学者如阚道远等即以这种视角分析了新中国初期爱国卫生运动中的国家防疫行为与政治整合有机统一所促成的社会政治参与和公共资源整合过程。作者并进一步指出,在疫病防治视野下,疾病意识形态解释的消解,国家结构功能的转型与扩张,疫病防治中的公共政治参与扩大,人道主义政治文化的兴起,均标志着中国政治的转型和国家的现代化。[24]更多的学者探讨的是爱国卫生运动与国家的政治动员、社会动员间的密切关联。如戴韶华从政治社会学的视角解读了群众运动、政治动员以及特定政治环境下政府官员、基层积极分子和普通百姓之间在思想和行为等方面的表现等,对爱国卫生运动发展的重要影响。[25]王小军则从政治史的视角,探讨了新中国成立初期防治血吸虫病与各种政治运动结合的过程,揭示了消灭血吸虫病运动与国家政治动员的关系,以及消灭血吸虫病背后所隐藏的政治动员意图,[20]这对分析新中国初期的爱国卫生运动提供了新的视角。

随着疾疫政治研究的逐步深入,学者们的研究理路呈现出了多元化的趋势。如梁其姿在关于中国麻风病史的研究中,认为新中国成立后麻风病成为真正的国家问题,而中华人民共和国麻风控制的历史鲜明地反映了政治焦点的变化。“麻风控制先反映了政权的早期由毛泽东对农村利益的关注,也配合了20世纪50年代开始发动的一系列政治运动,控制的方法也满足了在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民族耻辱之后,旨在壮大中国的官方民族主义话语的需要。”[26](P263)胡宜围绕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核心,通过对“废止中医”、“爱国卫生运动”及“合作医疗”等事件的叙述与解读,对疾病如何被政治化并纳入到国家管理序列、卫生的双重规训、合法性建构、再造国民、国家公共性扩展等问题进行了分析,力图从国与民关系格局的变迁中,阐释疾病政治发展的基本逻辑。[22]赖静萍则以当代中国政治中一个颇具中国特色的组织——防治血吸虫病工作领导小组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对1949年以后血吸虫病防治工作领导体制的变化及血防领导小组党政归属变迁的历史分析,从微观层面来把握新中国成立以后党政适度分离——以党代政——党政分开——以党领政这一党政关系的演变历程及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轨迹,[27]并从侧面反映了当代中国政治生活中党的执政方式的沿革及其影响。

第三,疾疫与社会、环境关系研究的新趋向。余新忠在探讨疾病史研究的取向时认为,其主要目的在于通过疾病史研究来分析疾病、医疗与社会的互动关系,以及疾病在历史变迁进程中的意义。[28]这种研究指向实际上是在社会史研究的框架内进行的,也符合1990年代以来社会史研究的多元化取向。在有关新中国初期的疾疫卫生史研究中,甄雪燕曾分析了中国传染病流行的主要社会因素,认为传染病能够对人类社会造成严重伤害,主要是受到国家政治体制、经济状况、文化习俗、人口密度、自然环境等一系列社会因素的影响,社会因素决定了传染病的流行程度。[29]明勇军从自然、社会等角度探讨了新中国初期血吸虫病在湖南洞庭湖区的广泛流行,究其原因是当地特殊的自然环境、洪涝灾害等自然因素与其落后的生产方式、不良的生活习惯等社会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30]近年来学界在探讨相关疾疫问题时,还进一步将其放置在环境史的考量范围内。如李玉尚在研究新中国成立前后江南地区的传染病史时,认为这一时期江南的传染病史,既是环境、病原体与人相互影响的历史,也是环境、病原体与人相互作用的历史。在这一过程中,公共卫生成为国家现代性的一个重要方面,环境、病原体与人的关系也因此达成新的平衡。[31]

上述疾疫卫生史研究的几个新的趋向的概述,实际上还很不全面。近年来,一些与疾疫卫生史研究密切相关的疾疫与身体、疾疫与文化等,也都相继成为学界研究的新宠。这一研究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疾疫防治史的研究,而是承载了国家、政治、社会、环境的疾疫史研究。若从“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视角而言,这种与普通民众的实际经历与切身健康更加密切的研究,理应是今后新中国初期历史研究的新重点。

三、疾疫卫生史研究的几点思考

新中国成立初期疾疫卫生史研究的逐步兴起,是近年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研究日趋繁荣的重要表征。这一研究因学界的持续关注取得了一批相当有分量的成果,但与古近代疾疫卫生史研究的相对成熟、相对繁荣状况相比,当前研究还有不足,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学科建设中的疾疫卫生史研究规划尚不够全面完整。几年前,朱佳木先生曾在多篇文章中倡导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研究不仅包括政治、经济、社会、科技、教育等内容,也应包括人类活动造成的生态灾害等,应该重视当今中国就业与社会救济、教育与医疗、灾害与赈灾等一系列社会问题的研究。[32]这说明疾疫卫生史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研究的重要内容,已经引起了学界的高度重视。学者们也从多个角度探讨了将疾疫卫生史研究纳入到国史研究重要内容的问题。如曹树基在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一方面大力搜集了全国各地50多个县市的档案资料,并带领其学术团队开展了被其称为“新党史”的中国当代史研究,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经济、法制、教育、医疗卫生、社会、文化、人民的日常生活“都可以成为‘国史’的内容”,另一方面则在分析工具与研究方法上有所创新,采用了生态学方法、流行病学方法、人口学方法等,给中国当代史研究带来了广阔的空间。[33]杨奎松在谈到中国当代史研究问题时,认为相对于可能因政治敏感而无法真实再现史实的当代史研究来说,包括医疗、人口、生态、灾害等在内的许多方面都应该加以考察和研究,这也是十几年来中国当代史研究发生的新的变化和趋势。[34]

其他还有一些学者如田居俭、李文、姚力、朱汉国等,发表了不少关于国史学科研究内容的真知灼见。但在具体的国史学科研究规划中,除朱汉国明确提出研究中国当代社会史,“要重点研究国家和社会力量为保障社会正常运行而采取的各种举措,研究这些举措的实施过程及其影响”,其主要内容应包括“医疗卫生保健体系的建立与完善”,[35]还有相当多的学者似乎并未将疾疫卫生史纳入到国史研究的学科规划和学术视野中。如张静如在其5卷本的《中国当代社会史》中,除第5卷(1992-2008)有一节内容涉及“卫生事业”外,其余各卷竟未有专门的疾疫卫生研究内容,新中国初期的疾疫卫生状况更鲜有涉及。李文在《国史中的社会史:内容和框架结构》中阐述了他关于中国当代社会史的研究对象和内容的设想,并构建了拟编写的中国当代社会史的框架结构,包括上下两篇各5章内容,但也未将疾疫卫生问题纳入到其研究视野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缺憾。近日笔者注意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已经启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社会史》的编撰工作,不知是否有将疾疫卫生史纳入到上述工作范畴的考量?当今学界对社会与普通民众生活的研究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而与此前学界更多关注的高层政治精英或思想领袖相比,中国社会与普通民众更容易罹患疾病,与医疗、卫生事业的关系也就更为密切。因此,将疾疫卫生史研究尽早地纳入到国史研究的学科规划和学术视野中已是刻不容缓。

第二,疾疫卫生史研究方法的创新尚嫌不足。一般来说,人们习惯将疾疫卫生史研究在方法上归入到“社会史”研究一类,并将这一研究用来增益历史学研究的维度与深度,藉此说明和诠释历史上的社会状况及其变迁。[28]这似乎显得过于笼统。实际上,还在1990年代中期前后,杨念群便以其“中层理论”的分析框架,以西医东传为切入点,对“空间转型”的实施制度进行分析与研究,体现出了比较明确的社会文化史研究的自觉。[36]后随着疾疫卫生史研究的逐步深入,余新忠在反省西方医疗室研究的发展趋向时,也呼吁将疾疫卫生史研究纳入到“新文化史”研究的范畴,并且认为从社会文化史和日常生活史的双重角度出发开展医疗史研究是当下推动这一研究“必要而可行的路径”。[37]不少学者如张俊峰先生虽认为新文化史当下仍无法取代社会史一枝独秀的局面,但也承认包括新兴的生态环境史、医疗疾病史等“新文化史”研究范式,很有学术价值。[38]这种从社会文化史和日常生活史的双重角度出发的研究,也同样适用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学界并对这一时期疾疫卫生史的研究方法进行了不断的思考与探索。如姚力从口述史的实践出发,认为迈向田野、问询民间是包括医疗卫生史在内的当代社会史研究获取史料、开掘研究问题、理解中国社会的有效途径。[39]这些都对新中国初期疾疫卫生史的研究方法有重要的启发作用。

第三,疾疫卫生史与现实社会的关联研究尚有欠缺。2003年的“非典”疫情使学者们开始反思作为国家安全问题之一的公共卫生安全问题的重要性,提出“建设和完善中国公共卫生体系成为当务之急”。[4](P367)“非典”疫情过后,医史学界编制了 《中国医学通史》、《中国防疫史》等鸿篇巨制,其意在为当今中国的卫生防疫改造提供借鉴与思考。但在历史学界尤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史学界,在涉及疾疫卫生史研究的相关问题时,不少学者还未将其研究与现实社会对接起来,从而为当今社会的建设与管理提供历史的经验和智慧。尽管近年来也有一些学者如姚力等在大力呼吁加强中国当代社会史研究的学术视野与问题意识,国家与教育部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也加大了相关研究的投入力度,但诸多与社会现实密切相关的重大问题如疾疫应对机制问题、疾疫政治的若干理论问题、疾疫在国家治理中的地位和意义问题等,仍是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学界应当引起足够重视的重要问题。

总之,与中国古近代疾疫卫生史研究相对繁荣的状况相比,有关新中国疾疫卫生史的研究虽然起步甚晚,但也取得了相当大的成绩。在今天,民众的疾病医疗已成为政府与社会共同关心的话题,民众的疾苦及其解除也理所当然地成为政府的责任。学术界能否真正“运用其本应掌握的社会建设和社会管理的经验和智慧,在危机时刻协助政府制订理性的公共政策,引导公众具备健康的心态,帮助社会以最小的代价度过危机”,[4](P368)还有待于学界进一步的思考与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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