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W访谈:王维仁
2014-02-02
一、港大教育:面对世界的喧哗,需要找到一个真实独立的声音。
AW:您在港大做建筑教育已有20年,能否简单回顾一下港大建筑的发展历程?
王维仁:任何一个系主任,都应该能有一种强烈的声音,把他的建筑想法和教学理念贯彻到教育中。50年代,作为培养殖民地统治菁英的香港大学,其建筑系最早成立时,请来英国建筑师哥顿布朗(R.Gordon Brown)教授作为第一任院长及系主任,直接推行英国的现代建筑教育理念,在亚洲应该算是比较高的水准,培育了香港第一代杰出的建筑师,形成优秀的专业素养。他们与香港早期的一批外籍建筑师共同完成了一批优良的作品,表现了现代主义的理性形式和结构系统,有比较好的遮阳通风、室内外环境关系。然而他们带来的主要是他们文化体制下的建筑教育及价值观,没能进一步推动香港或亚洲本体的建筑论述,这一点远远不如同一时期的日本。日本的前川国男、丹下健三这一代,学习了柯布等现代主义的传统,回去跟日本的建筑文化接轨,体现了一种建筑文化对自主论述的执着。当时的香港正是缺乏这种东西,老师是殖民者,学生是被殖民者,自然没有太多话语权。
70年代末,马来西亚华裔建筑师黎锦超上任,除继续推动现代建筑教育外,对港大建筑教育做了一个比较大的调整。除了带来他在英国和加拿大的建筑教育经验以外,他将亚洲和中国看作很重要的资源。在课程设置上增加了中国建筑课程,教师除了聘任欧美籍的老师之外,更招聘了很多欧美教育背景的华人,包括台湾、新加坡、日本、印度等亚洲国家的建筑师。八零年代他更开始与国内建筑院校的联系,希望港大参与带动中国的现代建筑教育。
90年代末刘秀成和龙炳颐教授先后接掌系务,延续了黎教授的教育方向。2000年初来自英国巴斯大学的Richard Frewer教授担任系主任期间, 致力于引入英国的建筑技术,将结构设备与建筑设计整合成教育的整体。2005年普林斯顿前院长 Ralph Lerner 接任院长,带来了大幅度的教育与制度改革,以及很多美国东岸和英国的年轻教师。作为一位强势的院长,结合港大国际化的走势,很快地把港大嫁接到当代美国东岸的建筑教育模式上,这样的方向与90年代以后美国、英国建筑教育注重形式理论的发展很有关系。大幅提升了港大软件和数字制造的设备,使得港大的设计课程很快在方法与技术上,原装进口地与伦敦和纽约接轨,无论是形式的论述,或图面的表现,都更与当代的英美潮流同步。当然,这也正是我们必须持续地以批判的态度,进一步反省改革的原因。
AW:您现在就任系主任,这与您的设计研究有何关系?您对于港大建筑教育的定位和导向又有什么想法呢?
王维仁:我94年离开美国来到港大。近二十年来我的时间多半花在教书和研究及实践上,一开始考虑是否要承诺接任系主任时,我很犹疑自己要如何兼顾行政教学与设计实践。我当时就想到了七零年代哈佛的系主任 Louis Sert,八零年代耶鲁和伯克利的系主任 Charles Moore,与九零年代对哈佛影响至巨的 Rafel Moneo,都是活跃的建筑师,也同时是推动教学方向的系主任。我于是决定承当责任,除了尽到我对港大该尽的义务,也是表达我对港大建筑教育远景理想的时候。担任系主任或院长,都更需要看清时代的问题,才能明确教育的方向。
让我们先来看看建筑的大形势。70和80年代的后现代主义,从多角度展开对现代主义国际样式的批判,80年代后走到了历史形式主义的瓶颈,逐渐失去了批判主义的理想。90年代基本上是各种对历史主义的形式反动:解构、数字化、云状、曲面建筑。90年代以后由于资本全球化对消费造型的需求,标志性建筑达到了高峰,无论是象征性形式、参数化、曲面都脱离了社会的批判性和人本的价值,成为造型的消费产品。建筑不但不再有社会环境理想与人文关怀,更进一步的远离了结构与构造的理性主义。建筑谈的理论不是局限在自我的话语系统里,就是套用别的学科理论来合理化建筑的形式主义,与现实的环境与人居危机脱节,这是一代建筑最大的失落。
英美战后菁英建筑学校的教育,以形式空间的创新与理论为本,加上评图制度精致的语言论述,以及与现代艺术的形式渊源,不如欧陆建筑学校对结构与构造的重视,使得建筑教育的核心价值重理论而轻物质。在90年代后人本价值真空的年代,英美建筑教育高度的艺术化取向,以及对建筑图面再现(representation)的着迷多于真实的建造,还有部分学者大力推动数字化建筑,包括哥伦比亚前院长伯纳德·屈米和伦敦建筑联盟等前卫派推动的计算机化设计,认为这将开创建筑的未来。这个时期培养出来的抽象艺术与数字设计人才,也许因为和真实的建造脱节,普遍面临一个实践的瓶颈。许多建筑菁英只能呆在学校里,成为美国学院派教师的主流。他们是那样学建筑的,就只能继续那样教建筑。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下了一个赌注,他们走这条路,就必须建构一套信仰,相信这就是未来,数字化可以直接参与材料切割,改变世界。可事实上呢?艺术再现与参数化建筑,无法真正成为合理和经济的结构和营建体系,它所能带来的建筑革命仅仅是这里弯几度那里倾斜几度,除了做商品建筑的表皮立面,它的应用非常有限。对形式理论以及数字化的迷失,使建筑脱离建造与使用,成为艺术与再现的论述领域,这是我对近二十年英美建筑教育的基本质疑。
那么,作为亚洲首屈一指,并与英美建筑教育同步的香港大学,我们的自我反省在哪里?除了亦步亦趋的跟紧英美潮流,如何能走出更好的建筑教育道路?二十一世纪和中国的发展为我们提供了怎样的建筑机会?世界上还有哪些建筑教育模式可以为我们提供启示?
值得借鉴的,比如日本的建筑教育,他们有着很强的工程与建构背景,注重解决问题,有明确的文化本体自觉。不必担心没有创新,即使在最严谨的训练下,依然会出现丹下、安藤、伊东、妹岛、坂茂这样一批批一流的建筑师。同样,欧洲也有许多很好的学校,比如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ETH),在基础、建构方面的许多训练都很扎实,可以培养出像卒姆托这样的建筑师;或者像荷兰代尔伏特这样的学校,对密度、城市、景观和规划问题特别关注。我们也同时要看日本、瑞士、葡萄牙、西班牙,还有印度、智利、巴西,因为他们都是能持续孕育出一流建筑师的地方。
如果只是与英美同步,港大还是无法摆脱后殖民的架构。对于企图建立建筑话语权的亚洲、中国与香港,香港大学应该有这个期许,从更多元的角度,诊断问题,走出自己的方向。
AW:您认为港大建筑系未来的挑战与机会是什么?
王维仁:港大建筑教育的方向在哪里?我们的最大机会是什么?我们认为港大的创新(innovation)和卓越(excellence),除了保持与英美的紧密联系,一定是要建立在自身的特色(uniqueness)上。
我们的独特机会是什么?在于此时此地,就是今天亚洲高速发展与建造带给我们的建筑实验机会。身在后方的欧美,必须依赖理论与再现维系建筑论述;而身在实践前线的我们,面对真实而严峻的环境社会和都市问题,具有批判性的实践是最好的建筑论述。我们一直在说香港是中西文化的融合,我们必须想清楚我们想融合什么?除了英美教育的形式论述,我们更需要认真地看待,这些大量的建造给我们提供了什么机会,带出了哪些问题,有哪几个角度需要我们特别的关注,让我们能累积哪些建筑知识,提供世界更丰富的建筑创新与理论。我认为起码可以有几个清楚的设计教育的切入点与独特的机会:
1)都市化与高密度的居住。中国快速城市化的量和尺度惊人,由50%的都市人口变为70%,高密度居住的设计可能如何?除了塔楼和圈地,居住的使用弹性,单元的半户外空间、高层小区的公共空间、绿地系统以及与城市肌理的联系是怎样的?中国现在的土地开发模式,动迁卖地,农地建新城,这种使用与长期的可持续性发展、城乡关系是怎样的关系?我们站的远一些,看得清楚一些。除了一栋栋独立塔楼,有没有眼光去建构一个明日的光明城市?2)建构技术的可持续性。建筑环境或者绿色建筑是全球面临的严峻而真实的问题。在中国这样大量的建设过程里面,我们有什么办法,就构造的角度、就设计的角度,让我们的城市和建筑更环保、更节能一点?在可持续性的目标下,我们能够发展出什么样的建筑技术与建构和营建系统?无论是开发一个高科技环保的巨构建筑,还是将乡下的混凝土空心砌块做的更环保一点,有哪些创新性的设计做法?无论是高技或低技,都是我们设计上可以探索的方向。
3)文化社会与人本建筑。中国城市与乡村环境的巨大改变,带来社群小区关系的改变与贫富差距的加剧。快速建造的城市常常牺牲的,除了城市的肌理、认同与历史感,更是以人为本的建筑与城市空间。在快速发展的城市化过程中,我们的小区网络、地方认同、文化传承如何透过建筑扎根?我们的城市、建筑与所处的社会文化能够产生什么样的关联? 形成怎样的历史感与意识形态?
在具体的教学当中,我们会鼓励带学生直接去农村用砖土和钢木搭建,或者到珠三角的预制混凝土场发展一些试验想法。即使他们的理解有限,但是他们能体验现场感,现场感也可以带来社会感,带来真实的人、真实的地块、真实的材料、真实的建构,在这里面去培养有批判性的美学观和技术观。让学生们理解都市化与密度的问题、城乡关系、真实的小区关系,以及如何具有社会性和可持续性的设计创新,这都是我们建筑教育创新的机会。
面对这样的现实状况,除了继续把握我们已经建立的设计论述与形式训练,我希望港大能够慢慢走出一些新的教育方向,试着为前瞻而具有本体论述的建筑教育建构一个框架。这两年来除了课程与制度的持续优化,我们每个学期开设一个主题演讲系列,希望带给学生强烈的讯息:project/projecting; local/locus; tectonic/technology… , 我们透过世界一流的建筑师和学者,不只是欧美日本,更包括南美,南亚和东南亚,经由探讨实践与理论,地方与地点,技术与建构的双重性,让学生和老师们建立共识和价值。除了演讲系列,这两年我们请来许多客座教授教设计课和评图:包括张永和、Winy Mass、 Nasrine Seraji、Arie Graffland, 还有ETH的 Dietmar Eberle 、Kees Christian, 伯克利的 Nezar Assayard、Harrison Fracker、 哈佛的Toshiko Mori、 哥伦比亚的Michael Bell, 以及日本的团纪彦、台湾的谢英俊等,探讨与我们的高速发展息息相关的建筑问题:高密度住宅形态,建构与材料,生态与社会,全球与地方。
二、建筑实践: “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在自然大地上。
AW:您既做设计,又要承担教学和管理。日常工作是怎样安排的?
王维仁:一方面我非常享受教书带来的学术探讨乐趣,但也强烈地感觉到建筑需要设计实践的不断印证。港大建筑学院对教师的设计教学与个人实践的限定是比较清楚而严格的,建筑的实践发表与得奖可以作为设计研究成果,但不会透过课程让学生做实践项目。我刚到港大的时候也不知道到底可以如何参与实践,但还是坚持尝试。开始的时候是暑假里请学生帮忙做竞赛,或与朋友的事务所里合作,后来发展到必须配备固定的人员和地点,就在港大的附近建立了工作室。我每天早上可能的话会先路过工作室,或者中午走过来,简单处理一些主要的问题。主要是下午下班之后再回工作室,一般就7、8点,才开始我的建筑师职业生涯,直到半夜。
我工作室的人员大多是港大的毕业生。我所能控制的规模也就是5到10个人,2-3个工作团队,通常不会有同时超过三个项目,这是我的脑袋可以容纳的极限。在这种情况下,工作室其实就是研究室,大家在一起用真实的项目来做建筑的设计研究。这就是我真实的工作状态,基本上左手拿笔作教学研究和管理,右手做设计实践。
AW:除之前提到的都市合院主义,您对于设计的思考和关注有什么特别侧重?
王维仁:前几年我常谈到由四合院的形态关系发展出来的,高密度城市环境里的都市合院主义,在最近的几次演讲里,我多把题目换成了地景建筑与建筑地景。其实,是我对打破建筑与自然二元关系的一种意图。
我之前的学习背景可能造成了我对于建筑的一些独特看法。我大学读地质学,后来先拿了规划的学位,才到伯克利读建筑的专业硕士。这些经历可能让我习惯从生态与社会,历史与人类学的角度看建筑环境。刚开始没意识到,当做完一些学校,别人评论的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跟别人的不同。常听到的一种反映是“你的房子看了果然空间和使用都很好,但是很难用照相机拍出来。”也就是说很多是一种空间和生活关系。我也想到要把形式做得整一点,夸张上相一点。但我也自己思考,我为什么偏向于空间关系和生活的场景,多过于对建筑的整体造型的控制?这可能跟我如何走入建筑有关系。
首先,我认为人为环境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是最重要的。我的兴趣由自然地质到地理聚落,以及人文山水。我喜欢大自然的山林和海岸,对大树有种无可救药的喜爱,认为树形是一种终极完美的形式状态,将来准备开一个关于建筑和树的设计课。而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做四合院的原因,因为四合院的建筑围合的院子其实就是自然,一个四米见方的院落或天井围合成的蓝天白云,是人居文化对自然渴望的本能反应。
另一方面,我对于人本的建筑与建筑的社会性有基本的信仰。我认为建筑师应该是家事国事天下事的知识分子,而不只是视觉感官的艺术家。这造成了我对建筑的看法是宏观的大建筑,是大乘佛教的建筑观。在我看来这是建筑存在的基本理由。我也关心建筑在一个土地上的存在方式,我希望尊重土地的地脉和纹理,当房子还没有盖出来的时候,面对一个自然的环境,除了现场拍几张照片,我喜欢一个人在那里来回踱步,时间多的时候可以住两晚,看看山,看看树。
年过半百,我必须承认这就是我这个人的本质构成,造成我做建筑设计时无可救药地会想这些问题,希望考虑人与自然的关系,考虑生态问题,考虑建筑的社会性与政治性,考虑空间与人本的关系。当然,建筑存在还有一种理由,就是仰望金字塔的永恒感,但是金字塔是节庆的建筑,在平常的日子里,建筑始终不能离开人本的日常生活。
AW:您对于建筑设计的理解是如何形成的?受了哪些人或作品的影响?
王维仁:我自己刚开始也不是很明确。在学校时不论是台湾大学或者是伯克利,从不同的课程或老师学到不同的东西。在台大我的第一个建筑老师夏铸九教导了我建筑的社会性,汉宝德开启了我对建筑史的兴趣。在伯克利则是五花八门,有 Spiro Kostof 精彩的历史课,也有Lars Lerup 和模式语言的亚力山大。到TAC事务所之后,学到了专业的设计训练。但还是没有能够形成自己的方法。从伯克利到事务所的这段期间,自己对建筑师的作品感兴趣,就会花比较多时间去研究:
罗西的文字和绘图所建立的建筑与城市和历史的看法;Aldo Van Eyck (阿尔多·凡·艾克)的设计,他的人本主义,对于系统,尺度与系统的关系,建筑的个体与整体的关系,对我都特别有影响;卡洛·斯卡帕的建筑材质感;也有奥托建筑的形态与逻辑。我在学生阶段时,大的环境让我对形态学特别关注,另外是当时对现象学的讨论,无论是康或者柯布的作品,建筑与地点的永恒感都是九零年代以后的建筑不再追求的真理。
接着就是在实践中逐渐发展自己的操作性方法,包括合院的形态与变形,或者对环境景观的反应,或者是尺度的控制。比如尺度,我以前经常会晚上在港大系馆的走廊上量步伐,或者到地面层的室外广场踱步:8米、12米,体会空间多大或多高,然后在作品中一点点印证。很多想法都不是一两天内戏剧性的从脑袋中跑出来的,它们多是通过生活体验和思考,在研究或竞赛方案中先做尝试,经过不断的发展修正,逐渐在另一次的机会中实践了。从概念到原型的成熟往往跨越将近十年。每一次采用相近的概念,都不只是抄袭上次的答案,而是结合新项目带来的新的问题挑战,寻找新的解决的可能性。因此这些想法就得到了深化和提升。但主要的路线和信念是延续的。
AW:您的工作方式是怎样的?每个设计项目来了是如何入手,然后如何操作,直至完成设计的?
王维仁:每个建筑师都要寻找他的形式与空间的操作语言与方法。我自己这些年的一套工作方法是,到了基地现场回来以后,把功能要求与面积量体简单地整理一下,然后自己先用我的绘图板、平行尺和三角板,画一个小的边界地形图,只画我认为重要的线,不重要的忽略掉(当然这是我在基地中的经验判断)。然后将这个地形图影印成A4或A3的纸贴在硬纸板上,然后就开始在旁边做模型,根据量体大小,一般是1:000到1:500,先用保丽龙做量体模型。这时需要思考功能与基地、与形态产生的各种关系,达到一种基本的感觉。
然后我会开始画1:500的平面图和剖面图(我永远只画这两个图)。根据这些图做第二个模型,用灰纸板去割,去搭。这时除了量体的虚实关系以外,室内室外的关系会产生出来,开始有了基本的空间元素,以及板和墙的关系。这时将尺度再放大,再画一次图,将每层平面画出来,立面也简单画。这套图就可以拿给助理上计算机图,建模型,跟甲方第一次简报。
方案大约定了以后,通常我会画一次外墙剖面1:50或1:20。这样就可以去想建筑系统与建筑主要构件、材料的关系。然后将外墙剖面与外墙立面放在一起看,简单说就是美学与构造的一种整合。这是我惯用的一套设计方法。
现在即使没时间,还是会逼着自己用平行尺去画一次控制图,进入这种状态。因为这种状态里面有尺度、有空间,需要自己消化。当然大部分时间是和助理在计算机前或者模型前讨论。我始终喜欢SketchUp,更方便直接。Rhino的互动性不强,改动的时间差太大,除非特殊的形体需要。
比如香港岭南大学社区学院的设计,就是透过在基地底图上标示的树木位置,交迭两层高单边走廊教室量体,在模型上避开大树,围成初步的院落系统量体。然后以1:500的线图在一系列的平面和剖面上调整尺度,院落空间的穿透性和阳光的角度。我到现在都保留了这些一张张,一叠叠的黄色图纸,一个设计接着一个设计。AW:从您的作品来看,无论是合院、地景、城市肌理,是否可以理解成一些空间秩序的原型?
王维仁:就合院来说,比较容易是一个空间秩序的原型,那是一个可以解决很多问题的原型。它是一个基本空间模块,可以向三个向度延展,成为一种空间系统,也形成了个体与整体的关系。但有时候不适合用合院当原型,那就要寻找另外一种空间与环境的关系。比如西溪湿地用的是长条形的框景空间为原型,然后组串延展;比如白沙湾旅客中心的使用三角形的屋顶单元;比如东莞台商学校的游泳馆的原型,是序列虚实空间(水池与服务功能)的串联;其实都是在实践中去检验归类,然后逐渐整理起来,看相互之间有什么关联。
城市肌理,也是一种方法,是关于构件与构件的关系,个体与整体的关系,结合具体的情况复制与变化,构成更大尺度的城市关系。这时候需要有其它的因素来控制整体与个体,形成一种机制,比如出入系统,单位分割,采光通风。地景建原型就比较难,因为需要考虑阳光、地形、等高线等很多因素。还没有出现一种清楚的形式语言,只能说出现一些共同的对待问题的态度。但是地景也有基本生态逻辑与组构的元素,比如地质与水系形成的地形地貌,山头和谷地,植被与大树。
但还是有一些终极的关注与空间的形态关系。合院最终关注的是什么?是建筑吗?是院吗?院根本上来说是景观自然。院子不在于一定要围起来,而是通过院的形态实现一种人与自然的空间关系。AW:您认为如何能够保证建筑建成后的有效使用?如何维持它长久的生命?
AW:您如何看待建筑未来的走向?如果说工业革命带来了现代建筑,那么信息化会给建筑带来什么?除了参数化之外,建筑上的恰当响应将会是什么?
王维仁:建筑怎么被人使用这是很重要的问题。我的建筑在完成后,基本上我都尽量能多回去几次,而它们大致也可以维持建成后的状态,也就是符合了原来设计的企图,并没有太大的失误。
最重要的,设计上要保证建筑的一些基本关系是对的,比如阳光、结构、尺度等等,这些东西如果抓错了后面就没机会了。另外就是,当初和使用者的互动越多,对空间的把握也就更准确。西方七零年代谈的用户参与,有时也可以变得很庸俗,但是只有形式考虑的建筑注定会被使用的人改变空间。透过理解、协商和沟通,设计者知道使用者的需要,使用者知道了设计者的想法,之后就会特意的尊重,尽量维持这种关系。我在台湾设计的几个地震灾后小学,就是和学校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友谊,十多年以后,福民小学还是不时寄给我学校收成的梅子。东莞台商学校的游泳馆应该用的还好,紧接着设计的综合楼正在施工,又即将开始它们幼儿园的设计。当然随着时间流转,人也都有很多不同的想法会有些局部性的变动。但是空间本身的基本关系都不会有太大改变。
这里面另一个我认为比较重要的观念是,就建筑的长远生命来看,建筑师完成的应该是一个舞台,准备上演一场又一场的戏码,导演总是会布置他的道具,建筑师也应该留给道具布置的空间余地。罗西讲过一段类似的话我记得很清楚,当人去楼空,风沙覆盖了城市,建筑等待的是下一场戏码的上演与新的建筑生命。我想这才是建筑形态学的意涵,也是真正千年永续的好建筑。
王维仁:我们仔细想想看,什么是信息化?它无处不在地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使用手机、网络、微信、微博,它反映了我们的人际社群关系,与广义的公共空间。但是信息化和现在流行的三维曲面有什么关系?参数化涉及到的是通过简单的控制来造成大量的变化,它的潜力应该在于处理复杂的功能或千变万化的环境需求,不在于帮我们制造惊喜的曲面关系。如果说它的贡献就是在于可以帮助我们做出以前无法做到的三维曲面,那就只是一个形式与美学风格的问题。它当然可以为建筑的装饰提供更多的选择,比如LV等精品店的商铺立面花纹,或是各个双年展似曾相识的曲面亭子。其实在建筑的历史上很早就有建筑装饰的传统,问题在于,装饰就是装饰,讲清楚就好了,不要混淆视听误导学生。在地球上,人受制于重力,作为使用空间,在平面上活动要方便得多,状似云朵的屋顶总是要有柱子的结构支撑,模仿凝固的动感耗费环境太多的资源,不可能成为可持续的建筑。
当然,参数化在另外一些层面上确实是有帮助的,比如说BIM,建筑过程复杂的多学科整合,能够让我们对构造系统和营建管理系统,尤其是建设阶段的各种互动关系有一个更准确的控制。如果是这种方向的参数化,我当然尽力推动,全心拥抱。建筑信息可以帮助我们来模拟更好的物理环境、生物环境、可持续性环境。数字化可以带给我们对许多建筑的模拟和预测,以及对系统的整合,这些都是我们应该走的方向。它带给我们的是一种信息整合的可能性。但这绝对不是一个曲面形式问题。
至于数字化与建筑空间有什么关系?我能想到的最极致的就是科幻电影《黑客帝国》(《The Matrix》),这牵扯到我们存在的哲学问题,我们到底是真的还是虚拟的,这也不是一个形式问题,而是个存在问题。它决定的是我们在时空中以哪一种形式存在,是以原子分子的方式存在,还是以一个建构的形式存在。现在还看不到明确的答案,但是至少我们应该实事求是地理解它。
建筑未来的走向,逃不出人类环境与地球生态的危机,建筑为人所生,为人所用,也可以帮助人类可持续地维系生命。也可以帮助人类处理更理想的社群关系,甚至缓和社会与文明冲突。我借用港大的校训“明德载物”来谈建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建筑之道,又何尝不是明德、亲民、与止于至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