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丰乡傩的“戏剧活化石”意义
2014-01-30周华斌
周华斌
(中国传媒大学戏剧戏曲研究所,中国 北京,100024)
2014年6月中旬,江西省南丰县举办了群众性跳傩调演,均为村镇的“乡傩”表演。参与调演活动的有南丰县20 个乡镇的代表队。在两天时间内,共表演了90 余个跳傩节目。笔者是节目评委之一,顺便进行了田野考察,并进行了相关资料的查索。
以笔者的大戏剧观念解读南丰乡傩,带来了学术上的思考,遂录以备考。(图一)
图一 2014年江西南丰县“跳傩调演”开幕式
一、傩与戏
从南丰傩神庙的对联谈起。据载,南丰县石邮村的傩神庙始建于明永乐年间,清乾隆年间迁建此地。1987年“搜傩”后曾经失火,但门墙依然是清代原物。①参见曾志巩:《江西南丰傩文化》,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3月版。(图二)其石头门柱上镌刻的对联云:
近戏乎非真戏也;
国傩矣乃大傩焉。
图二 南丰县石邮村傩神庙
这副石刻门联言简意赅,既理性、又辨证地说明了“傩”与“戏”的关系。
上联的句意,可见于南宋理学家朱熹的《论语集注》:“傩虽古礼而近于戏”。傩礼、傩俗在商周时期便已存在,是戏剧发生的源头之一。所谓“近戏乎,非真戏也”,强调它是“古礼”,非纯粹的戏剧。在南宋理学家朱熹的眼里,“礼”与“戏”泾渭分明。
下联进一步强调“大傩”乃国家大典、国民大典。告诫乡民,举行傩仪不可脱离“驱鬼逐疫,祈福禳灾”的宗旨。傩礼传承至清代数千年,从朝廷“大傩”衍化为民俗“乡傩”,在傩礼中,人们始终以宗教般的虔诚,寄希望于美好的人生。按朱熹的告诫,不可拿“礼”当“戏”来看,前者严肃,后者戏谑。在这种场合,游戏心态和娱乐心态是不严肃的。
但是朱熹陈述了傩仪中的一个客观事实:“傩近于戏”。“戏”字多义,既可理解为“游戏”,也可理解为“戏剧”。在象形的甲骨文和金文中,“戏”字的原意是头戴假面、手持兵器、在鼓声节奏下的舞蹈,是示武的舞蹈。汉代《说文解字》解释道:“戏,三军之偏也”,意思是军队的仪仗。直到唐代以后,“戏”字才衍化出“游戏”、“戏剧”的含义。①见笔者论文《中原傩戏源流》,载《中华戏曲》1992年第12 期。又见《中国古代祭礼中的假面》,载《周华斌戏曲论集》台湾“国家出版社”2011年12月版。与汉唐以后走向成熟的戏剧戏曲形态相比,傩仪、傩礼还有一定的历史距离。然而,它恰恰与当代“戏剧发生”的学术观念是相符的。②按文献记载,为社会人生的、“演员扮演故事”的“戏剧”的形成,以汉代百戏中的《东海黄公》为标志。宋元时期的杂剧、南戏则是“戏曲”成熟的标志。但傩仪中已经存在有扮演情节的戏剧元素。
本次调演采取向傩神跪拜的祭礼作为开场仪式,回归傩舞傩戏“近戏乎,非真戏也;国傩矣,乃大傩焉”的傩礼的观念。(图三)
图三 演出前,向傩神庙中傩神跪拜的祭礼
朱熹(1130—1200)是12世纪中叶南宋人。比他早大约一个世纪,即11世纪中叶,北宋文人苏轼(1037—1101)已经把秋冬祭祀八位农神的“蜡祭”的仪典视为“戏礼”。他在《东坡志林》(卷二)中称:
八蜡,三代之戏礼也。因附以礼仪,亦曰不徒戏而已矣。
蜡祭与傩祭都是商周时期的国家性祭典。商周(约公元前17世纪至公元前3世纪)离宋代已经有三千年上下。苏东坡却称之为“戏礼”,认为在蜡祭仪典中已经存在以“戏”代“礼”的表演。他在《东坡志林》中还写道:蜡祭中有猫、虎之尸(神灵寄托的偶像),“谁当为之?非倡优而谁”?又说,在诸侯中,掌管田猎的“大罗氏”要有向天子奉献“鹿与女”的表演,由谁担当?“非倡优而谁”?还说,祭礼时要穿丧服、戴“葛带”、手持“榛杖”,还要用“黄冠”、“草服”装扮农夫。类似的服饰装扮,“皆戏之道也。”
苏东坡甚至认为:“戏”是人的天性:“岁终聚戏,此人情之所不免也”,不过“附以礼仪”而已。因此所谓“戏礼”,并非“戏”是“礼”的附着物,反过来,“礼”的本身就是“戏”。后人所谓的“天地大戏场,戏场小天地”,也是这个意思。
“戏”原本出自游戏。假戏真做,可以领悟,但不必叫“真”——这也是“近戏乎,非真戏也”的观念。其中的“戏”,呈现有“游戏”、“戏剧”的多元概念交叉。因概念交叉,理解上产生了辨证空间。
宋代的“戏”走向“戏曲”,是“戏曲”形态走向成熟的阶段。其实,宋代关于“戏曲”的文字记载,含义是“游戏之曲”、“以曲为戏”,并未完全脱离原本意义上“游戏”的本意。①参见笔者《戏·戏剧·戏曲》一文,见《中国戏剧史新论》,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2年1月版,第6-17 页。苏轼和朱熹都是宋代的文化哲人,关于“八蜡戏礼”、“傩近于戏”的理念,基于宋代由夏商周三代傩蜡祭礼带来的社火之戏的滥觞。在以儒家文化为正统的封建农业社会,苏轼、朱熹的这种尊重乡风民俗中“礼”与“戏”的辩证观念是超前的。
历史沧桑,清代石邮村傩神庙的门墙上,傩的形态已经融汇儒、道、佛的文化因素,例如“门神”。
在原始神话传说里,门神原是昆仑山上用苇索捉鬼喂老虎的神荼、郁垒。周秦时期,神荼郁垒看守门户、打鬼捉鬼的功能,被力士型的巫傩、方相氏、狂夫取代了。汉唐以后,更进一步被神化了的武将所取代,如神将型的秦叔宝、尉迟恭、钟馗和神兽型的狮虎,以及宋元以后被神化的关羽等。神将、神兽的驱傩功能一直延续至今。
在石邮傩神庙的门墙上,已用神将作为两个对称的门神砖雕。左持斧钺,右持锤瓜,类似宫廷门禁。在两个神将足下,分别雕有同样看守门户的两个石狮(驱傩神兽)。更有意思的是,两位门将戴唐巾,背上各插四面靠旗——按历史事实,武将扎靠而插靠旗,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是戏曲中“硬靠”的装扮(插靠旗的铠甲谓之“硬靠”,由大将穿戴)。至于“靠肚”和“腿甲”上的虎头装饰,则也有“傩”的意味。这说明,在明清时期,石邮傩神庙上的门将已呈现有当时的“戏”的影子。(图四)
图四 石邮村傩神庙上的石雕门将
门墙檐下还有四块砖雕,门左的两块分别为“太公钓鱼”、“文王访贤”,即戏曲《渭水河》的故事;门右的两块分别为“登科报喜”、“贤良断案”,也是戏曲中常见的情节类型。可见,尽管南丰乡傩依然强调用所向披靡的“将军”驱鬼逐疫,强调“武”和“力”,但四块砖雕所体现的却是“文”与“贤”。将军与贤良,有武有文,辅佐乡里,这与古典戏曲有文有武、“出将入相”的治国精神是一致的。(图五、图六)
图五 门左之两块砖雕
图六 门右之两块砖雕
江西其他傩神庙的对联也同样体现类似的武力驱傩和巫、道、儒、佛交融的文化精神。上栗县赤山镇的石洞口傩神庙,建于明洪武十一年(1329)。此庙原有对联,谓:
执戈扬盾,咸称此地首出;
集福迎祥,共钦斯神最灵。
“执戈扬盾”与“集福迎祥”联系在一起,表示傩神不限于单一的“驱鬼逐疫”,兼有民间实用的“祈福”功能。
萍乡乡间旧有“五里一将军,十里一傩神”之说。据调查,此地在文革前曾有52 座傩神庙,如今尚存17 座。萍乡傩神庙的对联谓:
以三时逐疫驱邪,共仰神功昭显赫;
为四德御灾捍患,合崇庙貌肃观瞻。
又一副对联写道:
入门荐馨香,有求必应;
登堂闻罄声,击鼓逐疫。
可见,傩神庙已像道教寺庙、佛教寺庙一样“焚香击罄”、“有求必应”,傩神已呈现为民俗神灵。巫、道、佛、儒在傩文化中的交融可见一斑。
总之,在石邮村傩神庙“近戏乎非真戏也;国傩矣乃大傩焉”这副门联上,强调了“傩礼”的专门指向,而民间乡傩,则呈现为实用的多元文化并存。同时也能说明中华傩礼与戏剧的辨证衍变关系,“非物质”的傩舞傩戏能更加形象直观地说明后者。
二、杂傩、杂戏、杂剧、杂技
南丰跳傩调演是在承传“非物质文化”的语境下进行的。无可讳言,它们未必是原汁原味的“傩礼”。其中的跳傩或多或少存在着成熟后的“戏曲”对傩俗的“反哺”。然而,“国傩矣,乃大傩焉”的驱傩宗旨毕竟存留于傩仪、傩俗中。乡傩中的“跳傩”存在有原生态的傩艺,可以据此进行历史性解读。
给我印象更深的,不是表演的艺术水准,而是原生态的艺术元素,以及乡傩的文化包容性。尤其傩班表演的“杂傩”,可以引发戏剧史上关于“杂戏”、“杂剧”发生发展的思考,从而有利于认识中华艺术的历史足迹。
所谓“杂傩”,是傩意识的泛化,大量地表现为游离大傩宗旨的情趣性节目。这类节目自古以来就是“傩”的祭礼活动的一部分。如果说傩神庙的下联“国傩矣,乃大傩焉”强调的是礼仪侧面,那么上联“近戏乎,非真戏也”强调的是情趣的侧面。南丰傩班表演的此类节目,与佛道儒文化和游戏文化交融,如八仙舞、和合舞、竹马戏等。它们不受严格意义上的傩意识规范,难以归类,故而被称之为“杂傩”。①南丰学者曾志巩多次运用“杂傩”这个概念。见《江西南丰傩文化》,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
“杂傩”之杂,可以使人联想到唐代“杂戏”之杂、宋元“杂剧”之杂、当代“杂技”之杂,而且连带着汉代“百戏”之“百”、周代“散乐”(四夷乐)之“散”。在学理上说,“杂”、“散”、“百”是民间文艺形态的泛称。
“礼”与“戏”是有所抵牾的。一方面,是表演形式上的抵牾——“仪式”相对固定;视听艺术则常有变化。“傩礼”作为年俗、乡俗,相对稳定;舞蹈和戏剧作为视听艺术,则随着时代和人们情趣的变化常演常新。另一方面,是思想内涵上的抵牾——“礼”规范“情”,“情’则不受规范,往往突破“礼”的约束。江西与南丰相邻的宜黄县,曾同样盛行傩戏和戏曲。明末著名戏曲家汤显祖应宜黄县戏班子弟之约,曾为当地兴建的“戏神庙”题写碑记。②汤显祖在“庙记”中称:“予闻清源,西川灌口神也,……以游戏而得道,……弟子盈天下”。之所以无祠,乃因“非乐之徒”因其属于“戏”(游戏)而诟病。文中又称,“戏”中有“乐”,“人有此声,家有此道,疾疠不作,天下和平。岂非以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也哉?”见陈多、叶长海:《中国历代剧论选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其戏曲名作“临川四梦”中的《牡丹亭》,便表现为“情”对“礼”的突破,其中有不少“杂傩”的表演元素,如《冥判》。
此次调演的90 余个跳傩节目,都是面具装扮的神鬼脚色,存在着“戏”的情趣。除了各傩班重复表演的《开山》、《魁星》、《钟馗》、《雷公》、《财神》、《和合》、《傩公傩婆》等大同小异的仪式化、程式化表演以外,饶有情趣的“杂傩”存在有诸多“戏”的元素。
1,关于傩神的“亮相”。
明清傩神属于民俗杂神,尤多巫神,难以系统归纳(详下“乡傩与社火”)。出于民间的英雄崇拜观念,乡民们往往将当地崇敬的“英雄”神灵化,纳入傩神。南丰地区的傩神数以百计,有兽有人、有佛有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文有武,不可胜计。“亮相”的概念来自于通过神灵造像供人膜拜的壁画、神庙、宗祠。傩神庙除了为傩神造像以外,更以“跳傩”的方式,用傩舞、傩戏在民众中“亮相”,以展示傩神的威力。
壁画、雕塑是静止造型,傩舞、傩戏则是动态表演。为傩神以面具“造像”,其造型与神庙宗祠中的塑像基本上别无二致。跳傩的“亮相”,则可以丰富情节内涵,从而向戏曲靠拢。如:跳傩中的《关公》,明清时期已是驱鬼逐疫的武将式神灵。关公在跳傩中永远是手持大刀的标准形象,有时,也表演关公与其他神灵《对刀》的舞蹈,以示其神勇无敌。《雷神》,右手持锤,左手持凿,加上鹰喙和眼若铜铃的黑脸面具和锤凿相击的舞蹈动作,有警示“雷劈邪恶”的傩文化内涵。黑脸《财神》,右手持金鞭,右手托元宝。舞蹈中虽有喜气,但高持金鞭的舞姿同样对邪恶之心发出警示:不可贪得无厌、取不义之财。(图七)又如《魁星》,除了面具形象以外,一手持笔,一手持斗,用“点斗”的舞蹈表现“魁星点斗”的文化内涵。“斗”乃是北斗星的象征,用毛笔点北斗七星,喻示科举胜出、高中榜首——当然,“魁星点斗”的表演来自于壁画、雕塑和民间年画,跳傩则异曲同工地表现了“魁星”的情节内涵。这几个形象都与傩的宗旨相去未远。至于《福禄寿三星》,则属于道教的祈福仪式,是福、禄、寿三星的“亮相”(图八)。傩戏傩舞中傩神的“亮相”,可视为戏曲脚色“亮相”的先声。
图七 关公(左)、雷公(中)、财神(右)
图八 《福禄寿三星》
又如《傩公傩婆》,虽然他们也是神灵,但面具造型倾向于生活化、平民化,是慈祥的老公老婆。傩公、傩婆作弯腰屈膝,脚步蹒跚的程式化表演,不同的傩班在这个跳傩节目中的相互体贴和生活上的各种细节,各有发挥的余地。或持扇,或递杖,或喜得贵子,甚至扇屁股、亲嘴,饶有情趣。(图九)《和合》,即道教里“和”与“合”两个道童。但跳傩里的《和合》有异于道教的道童:一男孩,一女孩,一持笔墨,一持算盘,体现着乡民们的人生观念。孩童时代,是学习阶段,笔墨、算术为日后从文、从商打下基础。这两个童子表现为两个天真烂漫的孩童,没有邪鬼干扰,和谐相处。(图十)这两个节目都是生活中的喜庆舞蹈,作为神灵,有世俗人物的一面,可亮相亦可不亮相。
图九 《傩公傩婆》
图十 《和合》
2,关于“小喜剧”(假面剧、哑剧、舞剧)。
戏剧以情节故事为枢纽,傩舞和傩戏中已有简单的故事情节。跳傩用面具的肢体舞蹈塑造形象。情节性舞蹈很难与戏剧绝对区分。用国际通行的戏剧形态来说,傩戏属于假面剧、哑剧和舞剧。
从内容上来说,傩祭和跳傩集中在节庆时段,由一人(巫者)、二人(对手)、或三五人组成的小型傩班表演,相当于独角戏、二小戏、三小戏和宋金杂剧中的“五花爨弄”。表演形态则为小舞剧、小喜剧——驱傩立足于打鬼的成功,也就是神灵的胜利,不站在代表邪恶和病疫的“鬼”的立场上,因此不表现悲剧。
尽管受到傩意识的制约,但乡傩表演在情趣上有较大的突破——几乎可以亵渎神灵、戏弄神灵。这也“戏”对“礼”的突破。
比如《钟馗醉酒》。钟馗本来就是“大鬼”,唐代以后被封为捉鬼、打鬼、斩鬼的神灵,游弋于阴阳两界,专门扫荡那些不守规范的游魂野鬼,以维护阴阳两界的社会秩序。但是,在南丰跳傩中,这个被封为“驱魔大将军”的这个特殊神灵,没有完全脱离人性,经常与调皮的小鬼部下打打闹闹,甚至一起划拳饮酒,一醉方休。傩舞《钟馗醉酒》便表现为小喜剧。(图十一)
图十一 《钟馗醉酒》
《三戏判官》。道教中的判官与钟馗相类。据考证,判官原本也是唐代人,名崔子玉,当过县官。因判案准确,地方治理良好,死后曾被唐明皇封为“显圣护国侯”。阎罗王则派他在阴间担任判官,专门审鬼。北宋时期,京都开封建有崔府君庙,又有祭祀灌口二郎神的“神保观”,都在农历六月祭祀。届时,庙前露台上演出热闹的百戏、社火。①见《东京梦华录》卷8“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六月二十四日神保观神生日”条。
前引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便以神保观之傩神——“灌口二郎”为戏神。不过,傩戏中的《三戏判官》却让小鬼戏弄判官:小鬼给判官擦皮靴、替判官挠痒痒、为判官打滚游戏,百般讨好判官。但判官始终摇头、生气。这个节目也呈现为哑剧、舞剧式的小喜剧。(图十二)
图十二 《三戏判官》
《高老庄》,《西游记》故事。猪八戒追求高老庄的高小姐,与高小姐结亲、生了个胖娃娃。傩戏里的猪八戒没有妖气,反而很朴实。高小姐得子,高员外十分欢喜(图十九)。不过猪八戒后来被唐僧和孙悟空收走,挑担取经去了。傩戏中,淡化了猪八戒挑担取经的结尾,重在表现“喜”的一面,也是风趣的哑剧、舞剧式的小喜剧。(图十三)
图十三 《高老庄》
贴近生活的小喜剧始终是乡傩的特色。除了上述节目以外,又如《打鱼与蚌壳精》。蚌壳精本来是神话故事,但蚌壳封闭和保护自己,常用来比喻女子。也有关于蚌壳娘娘的可爱的民间传说。《打鱼与蚌壳精》以乡民捉蚌为题材,蚌壳忽闭忽合,表演很有风趣。以网捉蚌,是劳动生活的舞蹈化。(图十四)
图十四 《打鱼与贝壳精》
3,关于“祭祀戏剧”(正剧)。
乡村傩班有巫者和演员双重身份。他们亦农亦艺,主要在冬春的节庆期间从事傩事,同时表演小型的跳傩节目。较大的傩班,则可以承担中型或大型的法事仪式,在其中注入相应的情节元素。以舞台、戏剧为视角,可以说是“祭祀舞蹈、祭祀戏剧”或“仪式舞蹈、仪式戏剧”。因主题严肃,可以说相当于中型或大型的“情节性舞蹈”,相当于正剧。但这方面的例子有限。
此次调演中的《张天师扫五雷》,就可以视为中型的情节性舞蹈或祭祀戏剧。它原本属于巫傩和道教的法事,场面开阔,有八个“角色”,包括张天师、雷公(手持锤和凿);电母(手持双剑),以及站在五个角上的五个雷王(金雷、木雷、水雷、火雷、土雷)。①“五雷”是道教的说法。按“五行”、“五方”观念,五雷是“金木水火土”、“东西南北中”五个雷王。俗间称“五雷轰顶”,喻示天惩。表演者通过舞蹈,在“雷鸣电闪”中,将五个雷王一一扫平。主题也比较明确:祈求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图十五)
图十五 《张天师扫五雷》
总之,由于受到傩事的制约,傩班的表演只能限定于与傩事以及与宗教有关的题材。尽管存在有戏剧因素,但不能履行全面反映社会生活的戏剧功能。在戏剧史上,跳傩只是特定历史时期的戏剧的“活化石”,专业性戏剧的发展则需要另辟蹊径。
进一步对南丰傩戏进行历史性解读,可以发现源远流长的傩舞傩戏比戏曲的成熟要早得多。即使在戏曲成熟以后,傩舞傩戏依然与之并行。
尽管半农半艺的“村落百戏之人”难以与城市剧场里的专业演员匹敌,但是乡傩中萌生的戏剧技艺和戏剧元素,始终滋养着中华戏曲。(图十六)
图十六 参演的部分傩班
4.关于武术杂技、切末道具、音乐伴奏。
现代西方学者认为,戏剧起源于两个基本要素:讲故事与仪式。美国戏剧家罗伯特·科恩(Robert Cohen)在《戏剧》一书中强调③:
“讲故事为戏剧设计了情节结构。”
“仪式通常涉及很多导演的元素,比如服装、音乐、程式化的语言、道具。”
由此看来,作为仪式戏剧的傩舞傩戏,为中华戏曲的成熟和发展提供了西方戏剧家所认为的“导演元素”,包括武术杂技、切末道具、音乐伴奏等。
(1)武术杂技——武戏的元素。
戏曲讲究四功五法。“四功”是唱、念、做、打,“五法”是手、眼、身、法、步。“四功五法”是吸收野生野长、土生土长戏曲艺术营养的经验积累。尤其“打”,表现为武术杂技。由于文字记载语焉不详,戏曲史上的“武戏”源流往往给学者们带来困惑。傩舞傩戏,则可以视为中华戏曲中用“打”功来塑造形象的“武戏”的先声。
南丰跳傩中多有武术、杂技表演,如:
《石罗汉》。“罗汉”是释迦牟尼佛的得道弟子,有十六罗汉、十八罗汉、五百罗汉之说,总之是个群体。南丰跳傩中的《石罗汉》中有孙悟空,因为孙悟空得道后也是“罗汉”。其表演以多人者叠举,整体塑形,俗称“叠罗汉”。“叠罗汉”成为杂技,是戏曲“武”功的一部分。(图十七)
《打罗汉》之所以称“打罗汉”,乃表演罗汉的“打”功。罗汉们各有法术,所以用高超的武术、杂技表演。《打罗汉》利用桌子翻腾扑跌,在戏曲中是经常的手段,有时甚至游离剧情,成为纯技艺表演,如《三岔口》。(图十八)
图十八 《打罗汉》
《观音坐莲》。莲花是佛教的象征物,尤其莲上观音,喻示其出污泥而不染,婷婷玉立。五台山观音寺院就有著名的“观音坐莲”塑像。南丰跳傩用“叠罗汉”的方式为观音菩萨亮相,不仅用人体架起观音,而且以仰翻的人体表现莲花座的花瓣,有写意表演的特点,殊为巧妙。(图十九)
图十九 《观音坐莲》
《猴子悬梁》。孙悟空是调皮的猴子,在二人肩舆的两条杠上翻腾、悬挂、拿大顶,表现猴子在树上不安分,同时表现孙悟空的神功。北方通行的社火“杠上官”与之异曲同工。(图二十)
图二十 《猴子悬梁》
(2)切末道具——面具戏剧和道具的元素。
跳傩的表演者头戴巾裹,连带着它所使用的主要道具——面具。(图二十一)
图二十一 表演者头部巾裹
尽管乡傩中的面具是神灵面具,但不乏现实的世俗造型,不过以神灵为依托而已。尤其如前引的傩公傩婆、和合童子、猴子八戒、打鱼人蚌壳精等,此处不另。
以戏剧为视角,不妨认定傩戏属于“面具戏剧”。在世界戏剧史上,面具是戏剧的象征,几乎所有民族都经历过以面具装扮的原始戏剧阶段。即使当代戏剧,也不乏使用面具。戏剧面具既有共性角色,也有个性人物,有生有灭。经过千百年历史文化的积淀,传统的戏曲面具林林总总,但傩面具曾是戏曲面具的中坚。据笔者考订,唐代歌舞戏中著名的《兰陵王》面具就来自于傩面具。傩面具不但运用于戏曲,甚至还影响到作为涂面造型的脸谱式的“大面”,这是不言而喻的。
传统戏曲的道具切末与情节性民间舞蹈相联系,大都使用随身携带的中小道具,如棍棒、扇子、巾、带等,可见于前引图片。有时,出于表演的需要,往往以简代繁,将现实生活中的物品写意化、装饰化。南丰跳傩中的《竹马》,胯下骑马尚保留宋代带马头的“竹马”形态,至于傩舞《钟馗洗马》之马,则已然是“以鞭代马”。其中或许有明清戏曲对傩戏的反哺,但也看作是傩舞、傩戏本身表演的需要。从“竹马”到“马鞭”,仍然可以看成傩舞傩戏与戏曲的切末道具由写实到走向写意的范例。(图二十二)
图二十二 “竹马”表演(左)及《钟馗洗马》中的的以鞭代马(右)
(3)音乐伴奏——元杂剧和弋阳腔的伴奏元素。
乡傩乐手所使用的乐器基本上是传统的打击乐——锣、鼓。铙、钹,间或才使用管弦乐,添加一管唢呐,或添加一把胡琴,以增添音乐旋律(图二十三)。
图二十三 参演的乐手与乐器
在戏曲史上,前辈学者主要通过剧本和文献考证认为:元代杂剧的伴奏乐器主要是“锣、鼓、板、笛”;明代江西弋阳腔则是“锣、鼓、板拍节而歌”、“错用乡语”。从南丰傩班的情况看,该结论基本正确,与起于宋代、流传于江西的傩舞傩戏相符。
南丰傩舞傩戏是无语的“哑剧”或“动作戏剧”。肢体表演的舞蹈化和节奏化主要用打击乐来衬托。元杂剧有语言文学参与的“歌”,江西弋阳腔除了语言文学的“歌”以外,更表现为“以字行腔”的“腔”——以方言为依托的地方性声腔。江西“弋阳腔”与南丰傩戏关系密切,乃至“弋阳腔”区别于雅音(昆曲)而成为民间戏曲的代名词。语言文学参与“戏”而发展成为为“戏曲”,又进一步发展为“声腔剧种”,这是中华戏曲在文化上的重要进步。
除了“乡语”以外,各地戏曲依然用“锣鼓板”拍节,以配合舞蹈化的动作。行内将戏曲的音乐伴奏称作“文武场面”,其中,以锣鼓为主奏乐器的武戏则称“武场”。“文武场面”的主奏乐师是“锣鼓佬”,用锣鼓点指挥所有的乐师,包括指挥管弦的“文场”。
傩舞傩戏的锣鼓伴奏对戏曲音乐的影响,于此可见一斑。
三、乡傩与社火
南丰傩神庙可以引发关于“傩神”、“庙”以及“傩文化传播”的进一步思考。
经常遇到这样的问题:傩神是谁?为什么给它立庙?笔者认为,傩作为“驱鬼逐疫”的祭礼,本质上属于原始崇拜中的巫术崇拜(或巫崇拜)。巫崇拜是多元的,故而“傩神”并非某个神,而是多神的群体。前引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以傩神为戏神,乃是傩礼中“戏”的一个功能。按《周礼》记载,在“大傩”中进行驱鬼逐疫表演的,是头戴“黄金四目”面具的狂夫、力士,即“方相氏”。至于方相氏面具的造型,笔者认为原是南方蚩尤氏部族的牛虎图腾,亦即周代的“饕餮”。如果说“傩神”的话,那末,最早的傩神应该是方相氏装扮的饕餮。①笔者与上海戏剧学院陈多教授各自从文物、文献的不同角度考证,认为西周“方相氏”的造型是南方蚩尤氏部族的“饕餮”。见笔者《中国戏剧史论考》中之“方相·饕餮考”,又见《中国戏剧史新论》中之“中原傩戏源流”。均为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2年出版。也有学者从“索室驱疫”的中“宅”的角度,认为傩神即门神,来自神话传说中的“神荼、郁垒”(见前)。不过,方相氏尽管有驱鬼守宅、守墓的功能,但是与农事节令的祭典有更为密切的关系。多职能的方相氏,恰恰能说明巫术崇拜(或巫崇拜)的多元性。
面具代表傩神的造型。如前所述,汉唐时期佛教、道教盛行后,狂夫力士类的“索室逐疫”功能渐渐让位于“金刚力士”类的神将类型。明清时期,各地傩神庙中供奉的“傩神”已衍为多神灵的面具。俗话说“戴上面具就是神,摘下面具就是人”,面具上依附着神灵。在跳傩表演之前,巫者(或表演者)需要将这些面具“请”下来,举行“开光”仪式。在这些神灵面具中,主要便是神将类型——如钟馗和各种将军。这意味着,唐代以后,神将驱傩已成为驱傩的主流。另外,傩神同时也是地方保护神,有地方性神灵崇拜的因素。
傩和傩神属于汉文化范畴。余大喜先生编著的《中国傩神谱》,收录有160 余种现存的傩神面具,如钟馗、判官、雷神、土地、城隍等。同时,也包括若干少数民族的鬼神面具,如瑶族的盘古大王、苗族的公母“芒蒿”、壮族的甘八仙姑、四川地区的川主等。《中国傩神谱》是目前收录傩神面具最为丰富的著作,很有代表性。但南北不同地区的傩神林林总总,而且有的民族没有造像崇拜,装神弄鬼不用面具(如蒙、满民族的“萨满”)。因此,傩神不可能有定数,依然难免挂一漏万。
“庙”是神灵的栖居之所。乡民们兴建“傩神庙”,集中摆放乡傩中的多神面具,“以妥神灵”。至于宫廷,则保持着经典的“大傩”仪式,没有兴建巫傩的杂神之庙,也不去系统地保存神鬼杂出的巫傩面具。今天看来,傩神庙中的神鬼面具,恰恰是历史文化的载体,它体现了数千年来由巫术信仰走向宗教文明的历史轨迹。
“傩”的仪典是中原发散出去的,现存傩神庙多建于长江以南。明清时期,傩文化以中原为中心,向东、向南拓展。东路和南路表现为江、浙、徽、闽;中路、南路及西路表现为湘、赣、粤、桂、云、贵、川。在古代,这都是离中原相对偏远的地区。在宋代,云南、贵州甚至被称作“南蛮”。至于北方中原,汉唐以后则大大肆兴建佛、道、儒寺庙、祠庙,很少建造巫傩的杂神庙。傩之路,表现为汉唐文化的传播之路,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江西南丰傩神庙是南方地区按傩俗建为傩庙的一种类型。该庙与宗祠联为一体,傩神庙在冬春之际举办的傩礼,是宗族文化的重要仪典,可称之为“宗族傩”。当然,宗族傩从属于国家性的“大傩”。
南丰地区多种水稻,是地少水多的丘陵地貌。民居多为简单的瓦平房。江西学者据文献考证认为,赣傩是中原傩文化的一个分支,起于汉代。汉武帝时期,原为楚将的吴芮叛楚从汉,被封为长沙王。吴芮奉汉武帝之命,驻军南丰“军山”,准备“平闽粤”。于是,带来了军中的“兵舞”和傩仪。②参见余大喜:《赣傩二题》,载《中华戏曲》第14 辑,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南丰学者又根据清代石邮贡生吴其馨写的《石邮乡傩记》(清光绪年间),认为更具体的傩仪傩礼,是明宣德年间南丰乡贤——吴氏之祖太尹公(吴潮宗,曾任广东潮州府县令)解职回故里时带来的。①参见曾志巩:《江西南丰傩文化》,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3月版。村中的傩神庙,是吴氏乡贤兴建的(图二十五)。
石邮村和傩神庙没有戏台,仅在傩神庙前摆放焚香之炉(香炉)。其傩仪、傩礼以及跳傩表演,长年以来用的是巫者(表演者)进入家庭“沿门逐疫”方式。(图二十六)
图二十四 南丰石邮村村貌
图二十五 左:石邮村傩神庙中的乡贤造像右:村民家中可以跳傩的堂屋
图二十六 石邮村傩神庙前新建的香炉
综合以上各种因素,可以认定南丰傩神庙和跳傩在相当程度上延续和承继了巫傩“古礼”,是宫廷“傩礼”在乡民阶层中的普及化、简化。作为民众性的傩俗,在乡傩中融汇有大量民间表演艺术元素,包括“戏”的元素。同时,乡傩的表演艺术也走向丰富化。
在农业社会,乡傩是中华戏剧戏曲发生发展的温床之一。借用唐代哲人韩愈《师说》中的观念:“巫医乐师百工之人”、“术业有专攻”、“不耻相师”。巫者之“戏”,表现为巫者的“扮演”特长。在宋代,巫者已沦为“村落百戏之人”。①《梦梁录》卷20“百戏技艺”:“又有村落百戏之人,拖儿带女,就街坊桥巷呈百戏技艺,求觅舖席宅舍钱酒之资。”农闲季节,这些能办“驱傩”祭礼的“村落百戏之人”,到城市里去“沿门逐疫”、“打夜胡”、“打野狐”,沦落为“打野呵”的流浪艺人。②《东京梦华录》卷10“十二月”:“自入此月,即有贫者三数人为一伙,装妇人、神鬼,敲锣击鼓,巡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亦驱祟之道也。”按:宋代“打夜胡”又称“打野胡”、“打野呵”,指流浪艺人。正是这些“村落百戏之人”,术业有专攻,不耻相师,传承和发展了中华表演技艺。
同样属于戏剧戏曲文化温床的,还有乡间的“社火”,简称“乡社”、“村社”。乡间社火同样源于农业社会的“傩蜡习俗”,同样在冬春之际进行“百戏”表演,只是组织方式不同。南宋朱熹“傩近于戏”的概念,在相当程度上表现为宋代社火对“傩”的影响。作为傩神庙的乡祠、宗祠,在外地衍为同乡“会馆”。会馆中常设戏台,衍为“戏馆”。这是另外的问题。至于社火,笔者另有专论,此处不另。总体而言,乡傩与乡社呈现为不同的文化空间。乡傩至少有三方面的局限:一,观念的局限(宗教性的“驱祟祈福”);二,仪式的局限;三,组织的局限。社火则除了受到农事节令的时空制约以外,摆脱了“礼”的束缚,是群众尽情欢娱的场合(西方称之为“狂欢”的“情感释放”情境)。因此,社火表现为更加自由宽松的文化空间,更适宜于戏剧戏曲发展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