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当代文学辞典》自问自答
2014-01-29湖北古远清
湖北古远清
《台湾当代文学辞典》自问自答
湖北古远清
以下的“自问自答”,权当拙编《台湾当代文学辞典》序言。
问:能不能用两句话来概括你这部《台湾当代文学辞典》的特点?
答:该辞典具有前卫性、学术性、资料性,是“别具一格的台湾文学新辞典,不可或缺的教学研究参考书”。
问:大陆学者都像你这样了解台湾文学吗?
答:台湾文学现象如云,我只是抬头看过;台湾文坛是非如雷,我只是侧耳听过。你的问题使我亢奋,但也使我惶恐。尽管我认为自己了解台湾文学不过是飘浮如云,但我可以这样回答你,大陆研究台湾文学的大名如雷贯耳者有福建刘登翰、北京古继堂。
问:这就是台湾文坛“流星”林燿德说的“两古一刘”或“南北双古”吧。你这位“南古”和“北古”是兄弟吗?
答:古继堂是河南人,我是广东人,我们两人是同学加兄弟,同为武汉大学中文系1964年毕业。
问:我还听新加坡《赤道风》主编说你们“两古”是父子关系呢。
答:我们的著作坚持台湾文学是中国文学组成部分的观点,因而受到台湾“统派”的欢迎,同时也受到“独派”的攻讦,台湾某部门还召开过以“炮轰南北双古”为主旨的“研讨会”。当我们“两古”踏上宝岛时,“独派”的一位学者竟惊呼“两股(古)暗流来了”。
问:这真是“不批不知道,一批做广告”。可无论是比你年长的古继堂还是刘登翰,都从未单独出版过《台湾当代文学辞典》,你怎么会一个人写这本书?
答:在台湾文学辞书甚缺的沙漠上,终究会下起雨来的罢。我这次“下雨”编辞典,犹如不甘渴死于沙漠的学人所培植的一枝稚嫩的细草。这“细草”为什么会由我一人栽种,是因为我是台湾作家陈映真戏称的“独行侠”。我有关台湾文学的十六本著作,都是嫩草式的作品,不过,在台湾“独派”看来,有可能是“一棵大毒草”。当下台湾最活跃的评论家陈芳明,就曾在课堂上把我和古继堂并称为“两个无赖教授”。这“无赖”近乎谩骂,还是叫“独行侠”吧。
问:“独行侠”?听起来你好似江湖中人,难怪新加坡女作家蓉子称你这位不用手机的人“古里古气,似深藏不露的武林人物”。
答:错了,我是“文林人物”。我从事台湾文学研究以来,许多研究生都会问我一些叫人难于三言两语讲清的问题,这就使我领悟到一个道理:在大陆学界中理所当然的事情,到了台湾学界就不那么理所当然。如台湾文学如何定位,在大陆学界完全不成问题,可在台湾,其答案之多简直就像一场作文比赛。
问:作文比赛?太有意思了,能否谈多一点?
答:台湾文学本是一个诡异领域,站在各种不同立场会做出不同乃至完全相反的评价,下面是不同派别的台湾作家对台湾文学下的部分不同定义:
不论是住在台湾还是海外的中国人写的有关台湾的作品;
持有“中华民国”护照的作家用国语所创作的文学;
台湾人站在台湾立场写的作品;
台湾文学是在国民党统治体制的中国属性政治与文化高压下发展的文学;
台湾人为摆脱荷兰、日本、中国等 “殖民者”的异族控制而做见证的文学;
不是中国人而是“台湾人”唾弃中国语而用“台语”作为表达工具写成的作品;
没有台湾文学,只有中国文学,如有,也是在台湾的中国文学……
问:三至六种定义以所谓“政治正确”为唯一标准,它们无限夸大和膨胀台湾文学的特殊性,认为台湾文学与大陆文学的关系犹如英国文学与美国文学的关系。台湾已有一些书介绍过台湾文学这方面的论争,看这些书就足够了,何必要你这位“隔岸观火”者写此书?
答:看来你还不够了解台湾。台湾曾组织众多学者编写《台湾文学辞典》,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叶石涛也写过《台湾文学入门》,但那不是辞典。是辞典的倒有彭瑞金主编的《高雄文学小百科》,可惜其内容并没有覆盖全台湾。
问:现在大陆有越来越多的人研习台湾文学,大家对台湾文学不再感到陌生,对隔岸的文坛状况通过互联网也可以了解许多。
答:这反映了读者对台湾文学接受的一个特点:“貌似熟悉,其实陌生得如同路人。”为消除这种陌生感,恢复它的熟悉程度,故拙著设计了“三脚仔论”“越境的文学”“张腔胡调”“三三文学现象”“芋仔与蕃薯仔”“左翼统派政治文学”“右翼统派政治小说”“北钟南叶中李乔”“台北文学”“南部文学”“新遗民文学”“新本土八股”这些辞条。你想一想,不少人研究台湾文学只注重作家作品,很难像拙著那样深挖细找,甚至还抓到台湾文坛的“鬼”哩。
问:台湾文坛真有“鬼”吗?
答:骆以军说,现今台湾社会两大政党恶斗,政客们各怀鬼胎,谎话连篇,我们“都得生活在明目张胆的鬼脸之下”。这“生活”,当然包括文学生活。
问:能否就“鬼”说具体一点?
答:日据作家龙瑛宗曾告诫新进作家“不要变成垫脚的小鬼”。高喊“台湾作家用中国语写作,可耻”的成功大学副教授蒋为文,便是为建立所谓“台湾共和国”垫脚的“小鬼”。这种政治上的“鬼”暂且不论,单说创作上,李昂在2004年就出版有小说《看得见的鬼》。作者运用她多次写过的性与暴力的主题,以另一种视角写出一篇篇令人惊奇诧异的鬼国寓言。
问:连“鬼”你都敢抓敢论,这回你不是“独行侠”,而成了《台港文学选刊》主编杨际岚戏称的“古大侠”了。
答:我十次去台湾,在宝岛出版了十三本书,以至于有人误认为我是台湾作家。我曾大言不惭地说:我在台湾访问、开会、讲学期间,“吸的是台湾空气,吃的是台湾大米,喝的是台湾凉水,拉出来的则是……”
问:你这话太不文雅了,不过“拉出来的则是台湾屎”毕竟说明你写的台湾文学著作与垃圾无异,难怪有位台湾诗人批评你的《台湾当代新诗史》,送到废品收购站还不到一公斤哩。
答:曾有人认为是因为拙著没有写到这位台湾诗人,故引发他的“吃味”心理。其实,是因为拙著否定了他参与过的“反共文学”,致使他不开心,以至于我在2013年访台时,他宣布我是“不受欢迎的人”。
问: “反共文学”旗手司马中原就认为“反共文学”永不会逝去。你否定“反共文学”,他们认为你是在中共体制内写作的缘故,或曰与“统战”有关。
答:“反共文学”是一种逝去的文学,离读者远去的文学。它之所以经不起时间的沉淀,一个重要原因是虚幻性。否定“反共文学”的人,并不仅仅是大陆学者,连批评我的落蒂也认为:“那段时间的战斗诗,除了史的意义外,谈不上什么艺术价值。当时许多很红的战斗诗人,现在都没人提了。”还有台湾本土作家叶石涛亦认为:“反共文学”是一种附庸政策的“堕落”,是一种歌功颂德的“梦呓作品”,“令人生厌的、划一思想的口号八股文学”,这一文学潮流“不仅被广大的台湾同胞所厌恶,而且被他们自己的第二代所唾弃”。叶石涛如此认为,该不是他也在中共体制内写作,或是为了呼应对岸的“统战”才这样评价吧?
问:台湾文学只有三百年,远没有大陆文学时间长,当代台湾文学更没有大陆丰富,你对台湾文学应该都了如指掌吧?
答:这不可能!不过,有“国学大师”之称的台湾陈鼓应教授,我与他素不相识,可他读了我在台北《传记文学》上发表的长文《余光中的“历史问题”》后,打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称赞我对台湾文学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我趁机和他吹牛说,我研究台湾文学深入到连某位作家有无“小三”都知道。我当时就说了陈鼓应的一位挚友婚外情的情况,他听了后大吃一惊……
问:你这个人太可怕了!我怀疑你不是学者,而是狗仔队。尽管这样,我还是要问你:作为一本“最亲切的台湾文学辞典”,你在写作过程中,有无被台湾文坛出现过的血泪史所感动?
答:我向王鼎钧学习,写作时寻求佛家的帮助,希望客观公正“不喜不怒、无爱无憎”,但我达不到这种境界。“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我,当写到“神州诗社”遭镇压、陈映真数次被捕、邱妙津等作家自杀时,不禁令我有“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的和氏哀感!
问:你失态了。正因为失态不冷静不理智,故我初翻了《台湾当代文学辞典》打印稿,发现这是一本非严格意义上的辞典,不少地方详略不一。
答:当我这本书最初送给某辞书出版社一位朋友审读时,曾将“辞典”更名为“事典”。这是因为写当代的事情很难做到规范化、经典化,但现在有不少大陆学者出版的书也叫“当代文学辞典”,所以我又恢复了“辞典”的名称。应该承认,我不可能把“辞典”中提到的所有作品和杂志通读一遍,有些资料还需要补充。我这本书,最精彩的是文学运动、文学思潮、文学现象、文学论争、文学事件部分。这是属于我个人观点的辞典,有强烈的大陆学者主体性。比如在用词上,如果由某些台湾学者来写,他们就会称“日治时期台湾文学”而不用“日据时期台湾文学”。
问:这“日据”和“日治”有何不同?
答:这一字之差,关系到民族尊严,里面大有文章。正如台湾出版的《联合报》称,“日据”与“日治”之争涉及“一字丧邦”的微言大义,两者是“正统史观”与“台独史观”的分辨:“正统史观”将甲午战争和八年抗战皆视日本为侵略国,它代表台湾人记得日本人欺压、侵略的历史,代表记得自己是中国人,因此称“日据”;“台独史观”称“日治”,是指领土转移,是“日本外来政权治理台湾”或“日本军国主义统治台湾”。他们硬拗1895年是清帝国战败而割让台湾给日本,所以日本并非莫名强据,因而不可称“日据”,而且《马关条约》是“有效的国际法”,日本对台统治是“合法统治”。这明显是美化日本的殖民统治,犹如将“慰安妇”改称为“性奴”一样。当下这种“日本皇民史观”,不但不像丑得叫人长毛的荆棘在枯萎,反而在绿色的文化草坡上长得很茂盛。
问:我看过你在台北《新地》和大陆《华文文学》杂志上选登的辞典的部分文章,内容很新鲜,真可用令人耳目一新来形容,不过许多人认为你是用剪刀加糨糊做学问,没有自己的观点。
答:编辞典,当然离不开剪刀加糨糊啦。不过,如何选材,选后如何剪裁,如何拼贴,如何组装,就大有学问。至于我的观点也就是我的台湾文学史观,不妨看看我在两岸分别出版的《世纪末台湾文学地图》《海峡两岸文学关系史》。
问:作为辞书的作者,你的态度不是战战兢兢,而是跃马横刀,里面暗藏有不少刀光剑影:涉及政治的地方太多了,如什么“查禁张道藩的《老天爷》”“国民党的‘中国现代文学’”“‘船长’事件”“两个女人的战争”“‘泛绿’文学阵营”“余光中向历史‘自首’”……
答:我的论述是禁得起试炼的。台湾的文化本来离不开政治,以大家十分熟悉的电影“金马奖”为例,这“金马”可不是什么吉祥物,而是当年国民党“反攻大陆”重要阵地金门、马祖的简称。当局在戒严时代举办这种电影奖,是鼓励文艺家多拍反共电影。当下的台湾“新闻台”更是政治颜色鲜明,其中有深蓝的“中天新闻台”、绿油油的“民视新闻台”、绿到破表的“三立新闻台”、蓝到叫人受不了的“TVBS新闻台”,还有专搞煽情新闻的“东森新闻台”。当然,也有与政治无关的,如“叫春”节……
问:你这是在丑化台湾。据我所知,台湾人大都很“绅士”,绝不像你描述的那样伤风败俗。
答:你太性急了。“叫春”节是一年一度4月份在台湾最南端垦丁举办的青春盛会“春天呐喊”的简称。台湾彰化鹿港还有一条窄到两人相遇必擦胸而过的防火巷叫“摸乳巷”呢,这是观光景点,巷名与色情毫无关系。不过,为了不至引起发花痴的青少年想入非非,“叫春”节就简称“春呐”节吧。
问:我经常注意辞书界绽开的新花朵。你的书可说是一朵带刺的蔷薇,不仅捉“鬼”还打狗,其中有一个辞条好像叫“打狗文学奖”吧。
答:这自然不能解读为“打发给狗的地方奖”。高雄的本名叫“打狗”,该奖系由高雄市文化局创办。
问:那你上面说的“两个女人的战争”是否与情色有关呢?
答:所谓“两个女人的战争”,是指李昂发表的小说《北港香炉人人插》。此篇名破译出来,比“摸乳巷”还要情色。作品所写的主人公林丽姿,在十足男性化的早期反对运动中努力向上攀爬,企图以女人的身体作为获取权力的渠道。不少人认为林丽姿的原型是前民进党文宣部主任陈文茜,其中还有三角爱情故事。陈文茜看了以后非常气愤,辟谣时竟联想到自杀,并表示《北港香炉人人插》一旦出书上市,将循司法管道表示抗议。杨照、平路、张大春、南方朔这些名家亦加入“两个女人的战争”,《中国时报》“人间”副刊还开辟了“笔战场”。这场两人的“战争”牵扯到政治,关联到政党——不仅小说中写到的民进党,就是与小说无关的国民党也被激发起隔岸观火的兴致。
问:你书中有些辞条如“‘工农渔’文学”“吴祖光‘抄袭’王蓝疑案”“朱氏‘小说工厂’”“南北两派文学座谈会”“周令飞飞台引发的鲁迅热”“‘双陈’大战”“‘三陈’会战”“流泪的年会”,看到标题就想看内容。
答:“叶已惊霜别故枝,垂杨老去尚余丝。”这部辞典是我这棵老树的“余丝”,既有昨天的云、今日的雷,也有明天的霞,其愉悦性可让读者如在一个5月清晨,感觉就像温煦的太阳一般轻快而祥和。我力图打开束缚台湾文学研究的“绳扣”,激活被“学院派”禁锢的研究思路,故我不怕这本有创意的书销不出去。
问:你这几年出书甚多,有人称你是“刽(快)子手”,现在这本书不会也像过去那样行云流水、一挥而就吧?
答:“爱好由来下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我遵照古人袁枚的教导,将此书改来改去,弄得原责任编辑都不耐烦了。这部辞典是我研究台湾文学道路上的“关山夺路”,绝不敢马虎从事。该书是用辞条形式写成的台湾当代文学简史。该书在讨论台湾文学的当下发展趋势时做了言简意赅和富于探索性的论述。和传统文学辞典不同的是,该书十分重视文学团体、文学传媒、文学运动、文学现象、文学论争的阐释,对作家作品只做重点介绍,不求“人人有份”流水账式的罗列。
问:这就是你古大侠的夫子自道吧,可我分明感到你是古婆卖瓜自卖自夸呀。
答:岂可与夏虫语冰?为使你这位“夏虫”更多了解“冰”的温度,你不妨等拙著出版后买本看看。
问:绕了这么多弯子,原来你是在做广告。拜拜!
作 者:古远清,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新闻学院中文系世界华文文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出版有《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台湾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香港当代文学批评史》《台湾当代新诗史》《香港当代新诗史》《海峡两岸文学关系史》《当代台港文学概论》《庭外“审判”余秋雨》《余光中:诗书人生》《从陆台港到世界华文文学》《诗歌修辞学》《留得枯荷听雨声——诗词的魅力》等二十多种专著。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