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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我心依旧
——我的读书求学之路

2014-01-29湖北樊星

名作欣赏 2014年34期
关键词:文学文化

湖北樊星

再回首,我心依旧
——我的读书求学之路

湖北樊星

我的小学和中学时代是在“文革”中度过的。上小学二年级时,“文革”爆发。我一直记得当时老师被迫停课,让我们这些班干部从家里带剪刀、糨糊到学校里去,将《语文》课本中与“封、资、修”有关的内容剪掉的那个燥热的下午。我一边负责剪“司马光砸缸救人”那一篇,一边隐隐感到心疼:那么好的语文书,怎么就剪成了残缺不全的样子?后来,取代了《语文》书的,是《毛主席语录》。那时,我们每天上的第一节课是“天天读”——天天读《毛主席语录》,背《毛主席语录》,背到滚瓜烂熟,不假思索就可以脱口而出的程度。我们这一代人记忆最深的,一个是《毛主席语录》,还有一个就是“样板戏”。一直到今天,还记忆犹新。因为那是我们记忆力最好的时候啊!现在,有时老同学聚会了,唱起多年不曾唱的“语录歌”来,还能“不思量,自难忘”。那时,“遇到问题从毛主席著作中找答案”“遇到困难想起毛主席的教导就能迎刃而解”的说法不胫而走。我也想试试。结果发现,肚子饿时,想起毛主席语录、想起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往事,还是无济于事。另一方面,平心而论,毛泽东思想中的豪迈、乐观也的确给青春期的我们注入了一些“正能量”。特别对于上进心强的青少年,那份豪迈、乐观显然十分必要。只是,我们因此而与《论语》《道德经》《唐诗三百首》《三字经》失之交臂,却无论如何是一大难以弥补的缺憾!

不过,能够背诵《毛主席语录》、“老三篇”以后,就感到了新的饥渴。于是开始找别的书看。当时,虽然经过“破四旧”的“焚书”运动,但爱旧书、藏旧书的人还有不少。每当我从邻居和同学那里借到《三国演义》和《铁道游击队》那样的连环画和《破晓记》《烈火金刚》《林海雪原》那样的长篇小说以及《大别山上红旗飘》《伟大的战略决战》那样的“革命回忆录”时,都会一路满怀喜悦的心情,燕子般飞跑回家,然后将自己关在家中,静静地享受一个人读书的乐趣。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与文学结缘。记得有一次借到一本《唐诗一百首》,爱不释手,很想掏钱买下来,即使多出点钱也在所不惜。可书的主人也舍不得割爱。没办法,我就下了决心抄。不记得过了多少天,我终于一字不漏地抄完了那本书。一直到今天,在我的书房里,那本我手抄的《唐诗一百首》还天天伴随着我。每当看见它,就会想到那些求书若渴的岁月,就觉得比起抄书的日子,今天我拥有的满满七书柜书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一直到今天,我还保持着读书记笔记的习惯。从记卡片,到发现卡片积多了不便查阅而在活页纸上记笔记,积多了就分门别类,装订成册,以备查阅之便。听过我讲课的学生常常佩服我的记忆力过人,我觉得与抄书、记笔记的习惯密不可分。

读书之余,就喜欢抄抄写写。小时候,从书中那些精彩的景物描写到报纸上的英雄人物的豪言壮语、“小知识”,我都工工整整地抄录到笔记本上。也没想到过有什么用途,就觉得抄写的过程其乐无穷。抄得多了,右手中指上渐渐磨出了一层茧子。后来被一个同学的父亲注意到了,作为佳话渐渐传了开来。

抄写了一些,就想写点什么了。记得在小学里,有一次老师要求大家写歌颂毛主席的诗。我写了四句,就高高兴兴交给了老师。没想到老师说:“你怎么只写了四句?好好想想,再多写一点!”老师的话一下子使我激动不已,因为别的同学也交的是四句诗,老师就这么收下了。我暗暗想:原来我在老师的心目中这么有分量!行,我一定好好干!当天,我就重起炉灶,写了一首二十行的诗。那首诗后来发表在学校的墙报专刊上,令我激动不已。课间休息时,我装作无意地在专刊前走了几个来回,偷眼看看自己的作品和名字,心中狂喜无比。虽然,现在看来,那实在不能算是“诗”。

有一段时间,武汉武斗正酣。父母不许我和弟弟上街,就安排我在家背《毛主席诗词》。他们下班回来后检查。我从这件事中也得到了乐趣:常常背着背着,就进入到那些气势磅礴、色彩瑰丽的艺术境界中了。上中学以后,我甚至开始模仿着“填词”。那时,其实根本不懂什么诗词格律,以为只要照葫芦画瓢,字数一样,再押韵就可以了。填了一些“词”,与几个要好的同学彼此赠答,竟也乐趣无穷。也许,我的性格中有一些豪放的浪漫气质,最初的来源就在背诵《毛主席诗词》的体验中。毛泽东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之大,的确是一言难尽的。

高中毕业,赶上了上山下乡。下乡后,常常向农民兄弟借书。缺头少尾的长篇小说《虹》《三家巷》《青春之歌》就是在知青点的柴油灯下读完的。农村的书很少。没书读时,就将读过不止一遍的《毛泽东选集》再读一遍。那年代时兴学“毛著”。但我却实在是想好好研究一下毛泽东思想,想从中了解毛泽东是如何研究中国社会的。我曾经准备过一个笔记本,在扉页上写下了“毛泽东思想研究”几个字。我父亲看后对我说:“应该是学习毛泽东思想么,怎么能研究?”但我的想法没有因此而改变。那时,我的研究其实就仅仅停留在“熟读”的层面。不过,那“熟读”的工夫毕竟没有白费。后来,我着手研究当代中国文化思潮和当代思想史时,常常需要触及“毛泽东与当代文化思想”这个话题。这时,我便能很快从读过的毛泽东著作中找出用得着的材料,这就得益于中学和下乡年代的“熟读”。一切都有点始料未及、阴差阳错。

往事并不如烟。在思想僵化、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里找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的体验固然想起来也温馨,可也实在可怜。一直要到思想解放的浪潮突然高涨起来,我才真正感到了一个新世界一下子展现在面前的欣喜与激动。记得那时刚刚打倒“四人帮”,我还在农村当知青,有一天忽然从报上看到一大批“禁书”解禁的消息,一股“换了人间”的惊喜感猛然涌上了心头!那时真想快点飞回城市,去图书馆看书!那时,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新华书店的营业员,一边卖书,一边读书。

没隔多久的1977年底,恢复高考的好消息传来,在我们枯燥的乡村生活中掀起了热潮。我梦想着考进大学,成为一名大学生,并借来了一些油印的复习资料,开始准备。可因为我的数学太差,加上填报志愿的差失,只考入了一所师专。那时,正是“伤痕文学”风起云涌的岁月。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因为一篇小说而一举成名的事实使我们那一代学生都做起了“作家梦”。我也不例外,在功课上满足于应付,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阅读文学期刊和世界文学名著上,并积极向各种报刊投稿。小说、诗歌、评论,什么都写。每一篇稿子都带着我的梦想寄了出去,不久又飘了回来。但使我一直难忘的,是《长江文艺》《上海文艺》(即后来的《上海文学》)《光明日报》《钟山》的编辑,在我第一次投稿时他们没有选用我的稿子,在退稿时却附上了肯定我的长处又指出我的不足的信件,有的还寄给我杂志和《写作参考》,使我感动不已。那个年代的编辑平易近人、勤恳敬业的风格使我写得更勤了。虽然有时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没有关系是敲不开文学的大门的。但我自己的亲身体验告诉我:不能听这些使人气馁的话。我坚持到处投稿,一直到1980年11月号的《诗刊》在《关于所谓“朦胧诗”问题讨论的来稿综述》中引用了我的一个观点,1983年4月号的《读书》发表了我的一篇两千字的读书笔记《这样探索人生》,我才开始收获自己的成果。我至今还记得看见自己的名字和稿子变成铅字时的激动和欣喜,就觉得心脏在狂热地跳,浑身的热血在畅快地奔涌。一天之内,不知道把那刊有自己作品的杂志看了多少遍,先是急急地浏览,然后是慢慢地阅读,每一次都感到新鲜、奇妙,像做美梦一样。

在那个年代读过的世界名著中,有两本书给了我巨大的教益:一本是罗曼·罗兰的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这部“成长小说”中洋溢的冲天诗情、精辟哲思使我有相见恨晚、一见倾心之感。虽然,我也读了歌德的《浮士德》那样充满哲思的作品,还有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那样富有激情的作品,但我还是更喜欢《约翰·克里斯朵夫》的青春气息。书中那些精彩的段落、句子令我过目不忘:“唯有心才能使人高贵……信仰只是为软弱的人,萎靡的人,贫血的人的!……凡是自己心中有着太阳有着生命的,干吗还要到身外去找呢?”多年后,我读到王元化先生“我是十九世纪之子”的说法,知道“他最喜欢读的书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许纪霖:《“我是十九世纪之子”》,《读书》2008年第8期)就有心心相印之感。还有一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本书告诉我:人性之恶,深不可测;人性的困惑,也难有圆满的解答。书中“宗教大法官”那一节中关于人们要面包还是要信仰、要自由还是要奇迹的深刻思考令人震撼。尽管如此,不断的追问与探讨,仍然能够使人去超越邪恶与困惑。我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学会了通过“不断追问”去接近丰富智慧的思想力。我常常向我的学生们推荐这两本书。我希望《约翰·克里斯朵夫》能够带给大家不断保持青春热情、自信的启迪,也希望《卡拉马佐夫兄弟》使大家能够洞见人性的深不可测、人心的复杂与微妙,不至于吃思想单纯的亏。

师专毕业以后,我在一所中学教了五年书。那时一心想成为一个小说家。写了几十个中、短篇小说,都没有发表。倒是几篇读书笔记在投给《书林》和《文艺评论》杂志后不久相继问世了。我渐渐意识到,也许我的长处不是小说创作,而是文学评论。这样,就决定考研究生。看过一些考研的试卷以后,我觉得可以拿下来。我对文艺理论、外国文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都有兴趣,那么,到底选择哪一门作为攻读的方向呢?想到当时的文艺理论主要是引进西方有关成果,在外国文学方面我即使做得再好恐怕也难以超过外国的学者(因为那毕竟是外国的文学),而中国的当代文学却是与时代同步发展、永远年轻的学科,这样,我最终选择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作为主攻方向。经过一年的准备,我在1986年春节过后走进了考研的试场。我至今记得考专业课时的体验:打开试卷,看见几道论述题都可以好好发挥一下,便畅快地写了起来。笔几乎一直没停,心脏也一直随着笔的流利而激动地跳跃着,直到离交卷还差五分钟时才基本答完。甚至已经没有再检查一遍试卷的时间了。不久,我给导师王凤先生写信,询问考试成绩,得到的答复是:总分、专业两项考了第一。这样,我就在1986年9月成为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的一名研究生。

上了研究生,我就想怎样早出成果、多出成果。我很想使自己的文学研究超越一般性的文学赏析,而获得开阔、深远的智慧品格。因为我对哲学有过浓厚的兴趣,曾经读过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也注意到许多大作家都对哲学问题有过深入的浸润和研究,有的甚至同时在文学与哲学两块园地中耕耘,并且收获甚丰——例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就有一部分叫“哲学研究”,海涅就写过一本哲学史论《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车尔尼雪夫斯基也写过一本美学著作《生活与美学》,卢梭、伏尔泰、萨特都是兼哲学家和文学家于一身的文化巨人,等等。我想探索一下:在文学与哲学之间有没有一条使作家走向大气魄、大境界的通途?为此,我想从系统了解西方哲学入手,可一个学期过去了,当我发现连古希腊哲学都来不及理出个大概时,就觉得这样是不是有些撒得太开了?我的专业是现当代文学,我应该立足于此,将重点放在读作品、熟悉当代文学的发展脉络,并且提出自己的学术见解上。而我的导师在入学时对我的要求不也是:让整个当代文学都在心中活起来么?这样,从第二个学期开始,我就投入到读当代作品、写文章上去了。当然,在哲学上投入的劳动没有白费。在读作品时,我比较留意作品中的哲学意味,比较关注西方哲学思想对当代中国作家的影响,将这样的眼光带入写作,使我的评论文章能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一般的文学赏析,而具有比较开阔的视野。一批研究当代作家与文化思潮的文章因此而顺利发表了,并且被有关刊物转载。

我常常想:如何写出文学评论的智慧性?可不可以将文学评论也写成有思想深度和强烈现实感的文化评论、思想史论?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给了我启迪。这本书在1977级、1978级大学生中曾经十分流行。书中关于“哲学家们可以分成为希望加强社会约束人与希望放松社会约束的人”和“每一方都是部分正确的而又部分错误的”的论述就使我开了眼界:原来,我们已经熟知的哲学家可以分成“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两大阵营,而且唯物主义正确、唯心主义谬误的说法之外其实还有研究哲学的新思维!接触到这样的新思想后,我就想:我可不可以尝试在关于思想与文学的流行话题之外以新的眼光探索新的话题呢?还有,书中在哲学史上为诗人拜伦辟专章的独树一帜和关于尼采是“文艺性的哲学家,不算学院哲学家”的论述也拓展了我对于哲学与文学的认识,使我开始注意文学家在思想史上的独特作用,并且琢磨在“当代文学与当代思想史”的关系研究上做些尝试。而全书那清晰、明快、生动的文风也启迪我思考:如何将文学与思想的评论也写出灵动飞扬的文采来。这本书给了我多方面的启示。我记得当时我是从一位朋友那里借得此书的。读到激动时就想赶快买回此书,结果跑了几家书店都买不到。于是希望书的主人转卖给我,书的主人也不愿割爱,我就下决心做详细的摘要。不久,就在活页纸上记下了一百二十二页(每页都是正反两面)的摘录。记完后粗粗一算,不知不觉中,已记下了十万字,约占那部七十万言巨著的七分之一。我常常翻看这本手抄的笔记,自己被自己感动着。

当然,还有李泽厚的书。从《美的历程》《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到《中国现代思想史论》,都是1980年代青年学子的必读书。我读《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二十世纪中国文艺一瞥》那一篇时,很自然就想到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中那些将哲学思潮与文学思想熔于一炉的章节——《意大利文艺复兴》《浪漫主义运动》《卢梭》《拜伦》《尼采》……而李泽厚对“启蒙”的呼唤、对“现实感”的强调、对“理性”的倡导也深深地感染了我。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我开始写《“当代思想史”片断》的系列文章。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写这个系列。其中的一部分后来结集为《大陆当代思想史论》一书,在台湾出版。

还有一套对我影响深刻的书是钱锺书的《管锥编》。我们这些知青出身的读书人,最大的遗憾是因为“文革”浩劫,对传统文化了解甚少。还记得“文革”后期“批林批孔”“评法批儒”运动中,一批古典文史著作重新出版,也曾经给我带来了新鲜感。尽管,当时出版那些书有晦暗的政治背景,但我还是从重印出版的孔子、荀子、曹操、柳宗元、王安石、章太炎的著述中,从重印出版的杨荣国的《中国古代思想史》中感到了古代文风的浩荡、深远,可亲可爱。因此,渴望全面了解中国古典文化就成为我的一个情结。上大学以后,读了一些介绍古典文化的书,但似乎一直到《管锥编》问世,才使我在一般性的教材和普及读物之外,发现了一座学术的宫殿。《管锥编》还原了中国学术“文史哲不分家”的传统,将文论与哲思、史实与妙想熔于一炉,不在乎体系的建构,也不讲篇章结构,只是随意而谈,洒脱而从容。以笔记体去展示学术的精妙与深邃,可以从任何一页读起,感受古今文心的同中之异,异中之同,从而感悟文心的伟大、人性的微妙。学问做到这个份上,才称得上是自由与精深吧。我尤其喜欢书中那些关于人情世故的有趣议论,关于神秘文化的奇妙记载,关于政治玄机的深刻点化,关于文化意象的比较辨析,觉得这些不成体系的知识与思考正好昭示了中国传统学术贴近丰富的人生、感悟玄妙的哲理、“万物静观皆自得”的豁达情怀。中国学术有中国学术的特色,中国学术有中国学术的魅力。在现代以来学术规范大规模向西方学院派模式(其实,西方也是有自由、洒脱的学术传统的——例如尼采的著述)转移的背景下,《管锥编》这样的著作显示了中国传统学术的奇妙生命力。因此,我也尝试着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中追求把知识性、趣味性、智慧性与文学性结合起来,并尝试将文学评论与思想片断、文化史论、人生哲思融为一体。我对祖国的地域文化、神秘文化兴趣浓厚,出过《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的专著,发表过《当代文学与神秘文化》的系列论文,都与《管锥编》的启迪有关。

研究生毕业后,我留校任教。那是在1980年代末,正值考研的最低潮。与“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一起流行的,是“博士不如狗,硕士满地走”“傻得像博士,穷得像教授”的顺口溜。那时,已经有一些朋友投入了“下海”的浪潮,我并不动心。因为我知道自己只适合读书、教书、写书。那时,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十二平米的陋室中。我常常就在妻子上班、孩子上幼儿园以后,在床上铺上报纸,垫上书本,趴在书本上写文章。写着写着,有时会想起下乡的岁月,就觉得现在比那时修地球还是强多了。能够有大量的时间读书、写作,可以别无所求了。日光流年。我心依旧。不知不觉间,我在大学教书已有二十五个年头了。这二十五年间,世道天翻地覆。大学的行政化发展使得浮躁之风愈刮愈烈。大家常常谈论起80年代的自由、开放,谈着谈着,“做学问有什么用”的疑问也常常引出短暂的沉默。我知道那沉默后面的“尽在不言中”,有的是因为文学研究的“边缘化”而感到失落;有的则是因为没有得到更高的待遇而叹息……但我觉得,在书林里找到了安宁、充实,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标,这就是求学的一个作用吧。按照钱锺书先生的说法,做学问本来就应该是少数人切磋的事情。

何况我们还可以看到学问影响时代的热闹风景——君不见,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产生了群众性的“文化热”。1990年代以来,人文讲座的热潮风起云涌,蔚为壮观。如何认识中国文化的传统?那些历史上有作为的帝王将相、文化名人的成功秘诀是什么?怎样看待当代的“文化热”?怎样读经典?……我就常常在各高校、各地图书馆开讲座,有时也会去一些政府部门开讲座。每当我感受到莘莘学子求知的逼人气势、争先恐后提问的热情时,脑海里常常会浮出这样的念头:“谁说学问没有用呢?”一方面,是学问明显“边缘化”了;另一方面,学问也在加快走近大众的热潮中焕发出勃勃生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吧。陈寅恪先生诗云:“吾侪所学关天意。”何谓“天意”?我想,就是在世俗化浪潮高涨的年代里突然会产生对于知识、文化、人文精神的渴求;就是在西方化浪潮已经极大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的年代里忽然会涌起对于传统文化、传统美德的呼唤吧!这一切,常常突如其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是“天意”又是什么?宋代词人张元干曾经感慨:“天意从来高难问。”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历史的峰回路转、世道的柳暗花明。有多少显赫一时的主义转眼就灰飞烟灭了;又有多少好像已被历史遗忘的思想会在新的时代漫山遍野地盛开!就像前苏联思想家巴赫金相信的那样:“在当前的对话中,有大量的意义被遗忘了。但是,在未来某一时刻,对话又获得了新生命时,这些意义将被回忆起来,因为没有绝对的死物:每一种意义终有一天会节日般地归来。”(《关于人文科学的方法论》,转引自〔美〕凯特琳娜·克拉克、迈克尔·霍奎斯特:《米哈伊尔·巴赫金》,语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18页)这就叫“天意”!

何况作为大学教师,我们常常面对各种学生的五花八门的提问——有的关于如何看待文学新潮,有的关于怎样写作,还有的关于如何看待当代思想文化方面不同主张的争鸣,诸如此类,等等。因此,你必须对得起那份信任与期待,争取多读些书,多辨析些问题,多给学生们一些有新意的回答与启迪。从这个角度看,学问有助于传道、解惑,岂可怠慢!

世道还在变。我心依旧。

作 者:樊星,学者,批评家。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武汉市文联副主席。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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