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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物之来临:我与《西川诗选》

2014-01-29上海肖水

名作欣赏 2014年34期
关键词:山西大学西川诗集

上海肖水

某物之来临:我与《西川诗选》

上海肖水

在你的想象里,太原是一座雾霾很深的城市,高耸的建筑被笼罩,人们探出房屋的时候像从灰砖的缝隙中挤出来。事实上,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四年,我的大学四年。虽然这四年心头荒凉过,却从来不觉得那些黑云可以压住我——甚至可以说,虽然我八岁就开始懵懵懂懂地写作,但大概到了太原这座城市,我的世界才真正变得澄澈。

高考意外失利,调剂去山西大学读书,在我母亲看来,如同“发配”,它比“捉弄”多一些宿命的意味。而我自己的底线是“跨过黄河”,无论怎么样,我都相信自己不会处于涣散的境地。那是1998年,我在午夜的雪地里,贴着山西大学的围墙转着圈,思考着如何走出去,也同样思考着如何在这四年不误入歧途。我很不快乐。其实对自己的怀疑一直平息不下来。在法学院,无论是在上海还是太原,你要以诗人的面目出现,其实极容易变成娱乐事件。

开学不久,遇到了文学社的一次征文,将一篇名为“冬天里的春天”的散文交过去,获奖了,被通知去校外的一个舞厅参加颁奖礼。按时到达,却发现工作人员还在布置会场。坐在窗口,此后的一小时,一直旁观着他们的慌乱和无措。话筒不时发出岔音,打磨着光秃秃的地面。同为获奖者模样的来人,低着头,皆像冻结在暗处的柿子。匆匆领了奖,一切就结束了,离开之前都没有与任何人有交谈。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这种记忆被强烈的明暗所分割,写作也被另一种热闹所冲淡。

仅仅靠写作,似乎无法离开,也无法抵达,于是继续在山西大学法学院的团委当我的小头目,以及决定好好地准备报考北大的研究生。我的父母陪着我,坐了四十个小时的火车才从湖南最南部的小城来到太原,在等候启程的几天里,我不止一次向我母亲发誓我会冲进北大去,只不过要晚四年而已。母亲数次落泪,而我父亲在火车上久坐以至于双腿浮肿。从石家庄换火车去太原,火车不断从隧道里冲进冲出,一次次焕然新生的感觉,不断将我的大学之旅渲染成了“陆上行舟”。

入校的一年,我几乎没有写作,但有了摩托罗拉牌的BP机,买了一套西服,有时还被同学拉去舞会,去过好几次晋祠,同去晋祠的男孩和我追了同一个女孩。在冷寂的另一头,是那时山西大学的湖南人很团结,聚会很多。恰好又遇一衡阳人在许西村口开了一家餐馆,湖南人几乎就在那里抱成了团。历史系的俩哥们,一个怀化人,一个岳阳人,和我非常要好。十六年过去了,杳无音讯,但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舒向彬,周四阳。舒向彬散文好,周四阳钢笔字好。一天下午,看见周四阳在抄写一个人的诗。我读不懂,但作者的一头长发和颇有些鄙夷众人的神情,忽然让我觉得自己的面目和生活显得有点俗套。我执意要拿走这本诗集:《西川诗选》。

2014年,我再度翻看这本诗集的时候,距离我第一次看到它已经过去整整十五年了。在合肥的友人叶丹从孔夫子旧书网上购得一册赠我。孤零零地,它被紧紧包裹着,然后被小心翼翼地除去牛皮纸、塑料袋包装,露出褪色的封面和泛黄的纸张。在时光细细密密的扫描中,好多旧人和旧事都已经被清除殆尽,而这本书又来到了我手上。

这本诗集当年只印刷了三千册,其中一册可能并不容易地进了山西大学的图书馆,冥冥中被周四阳借回宿舍,然后被我夺取。其实我拿着这本书走回宿舍的时候,心里是安安静静的,周末的楼道里没有遇到一个人,我位于底层的宿舍阴暗潮湿得有点像古代的牢房。我的床靠近窗,冬日的阳光透过还有不少枯叶的树梢,呈现出鳞片般的模样。我就着下午最后一点微光,开始读这本诗集。但我很快睡着了。等周四阳来催我归还的时候,已是二十多天以后。我急忙找出那本压在一堆法学书之下的诗集来看,不过这次我学着他的样子,挑出了我似乎有些喜爱的篇章,抄写在了一个硬壳本上。在那本当时价格还算不菲,因此我较为珍视的笔记本上,前不久抄写了余秋雨的一些句子。《文化苦旅》流行的日子里,文艺青年似乎闪躲不开。

一周后周四阳来取这本书,他看见我已经在笔记本上抄写了二十多首。我的硬笔书法那时较之于高中已大有起色,而蓝色墨水勾画在洁白的纸上,也显得鲜亮和雅致。同学来围观我写字的时候,我在心里也会跟着他们默念那些似懂非懂的诗句。过了不久,当对面宿舍的同学问我这些诗写了什么的时候,我虽然嘴上漫不经心地答“我也不知道”,但内心似乎明了我大概可以探测到书中的呼吸了。其中《暮色》这首短诗,第一段如此写道:

在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

暮色也同样辽阔

灯一盏一盏地亮了

暮色像秋天一样蔓延

这首诗弥漫着寂寥感:在一片阔大的背景上,你所能看到的只能是最大的简化和抽象的存在,人不过是早已经被归类的事物中最微不足道甚至不便提及的存在。继而诗人说:

所有的人都闭上嘴

亡者呵,出现吧

因为暮色是一场梦——

沉默获得了纯洁

这段诗里涌动着“原罪”的思想。在表层,诗人似乎是在为那些特殊的“亡者”招魂,为包括自己在内的生者的“生”感到羞耻,但是其背后却颇有“末世审判”的意味。

我记得那几年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的传言此起彼伏,朱天文写了《世纪末的华丽》,王安忆贡献了一部《长恨歌》,张爱玲死在了美国加州,她的《倾城之恋》随着她的死讯而风行——她们都在加深那种“世纪末情绪”:世纪末的华丽奢靡,背后渗透出深深的苍凉感和空虚感。西川继而写道:

我又想起一些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标志着

一种与众不同的经历

它们构成天堂和地狱

但丁的《神曲》将地狱变成了痛恨他的意大利现实人物的裁判所,而生于1960年代、经历了整个80年代的西川所要罗列的“名字”里不知道包括了谁。最后他写道:

而暮色在大地上蔓延

我伸出手,有人握住它

每当暮色降临便有人

轻轻叩响我的家门

那个冬天很冷。其实太原的每个冬天都很冷,还有雾霾,匆匆的行人忙着往自己的房子里钻,脚在平整的雪地里踏出一道道边缘圆润的裂缝。10月份的时候,我在贾樟柯拍《站台》的小站上车,坐在绿皮车厢连接部的地上,晃晃悠悠地去了一趟太原以南一百公里的平遥古城。一个人,站在高耸的城墙上,望着阔大、灰色、在现代化的潮流中失去倚傍的古城,一种叫“悲壮”的情绪油然而生。我可能曾向那即将落雪的寒流里伸出手,但并没有人紧紧握住它。

回到太原,心中无事也无诗,多数时间就茫然地坐在教室里看书。山西大学法学院所在的主楼就在毛主席像的后面,毛泽东挥起的大手指向的路的尽头就是公路局电影院。山西大学美术学院的专科生贾樟柯在那里看了一场陈凯歌的《黄土地》以后,颇为震动,“没有想到电影还可以这样拍”,于是决定不再搞美术,而要去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当导演。2000年的某天,我在同一座楼里的中文系电教室看完了《小武》,并见到了矮小的贾樟柯本人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再经过十年他的名字将被擦亮。其实多数时候,这是一所没有传奇的大学。和山西一个世纪来的沦落一样,这所中国“最早的三所国立大学之一”已经繁枝不再。很多人,很多事物,敞开的,或者关闭的,都在“世纪末”的寒冷空气里孤零零地站立着。

而改变注定是意想不到,又惊心动魄的。那是一堂乏味的法理课,对面宿舍的男孩趴在最后一排已沉入梦境。他经历了通宵上网,赶早课的疲惫于梦中依旧在折磨着他。我轻轻抽出他手臂下的草稿本。他是张文豪,我们年级写字最漂亮的男生。他在笔记本上抄写过我的诗句,硬生生撕下,送给我。我躲开女教授巡视的目光,琢磨着他秀美的笔迹。忽然,我拿起笔在他的本子上写下了下面的句子:我与一个女孩走进森林。这个句子来得迅猛,毫无来由。等我意识到我是在写一首诗的时候,第一段已经完成:

我与一位女孩走进森林

那是暗的海

假如穿上泳衣,就可以

在白桦树尖上与鱼游弋

笔在纸上完全不受意识控制地走着,慢慢地,我觉得身体已经完全浮了起来,感觉不到下肢的存在,只有蓝色墨水留下的痕迹,告示我生命并没有停顿。当我写出“在温暖得只有寒冷的夜里,我们/拥在浪尖,抱头痛哭”的时候,我已经分叉出一点意识,告诉自己生命中有另一扇门忽然打开了。

一下课我就拿着张文豪的笔记本冲到了校门口的打印店,以四元钱一页的价格,打印了好几份。1999年,我将一首诗第一次腾挪到白纸上。1999年,接着我去食堂花了两元钱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饭。也就是1999年,我发现教科书上的郭沫若、艾青、徐志摩已经不再是我的老师,我挤上103路电车在大营盘下,然后一路小跑拐到双塔西街的尔雅书店买了一本《西川诗选》。

十三年后,我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失物认领》里,第一首诗就是《我与一个女孩走进森林》。我在扉页写上“给我诗歌上的父亲——西川”,然后寄给了西川。西川很快回电话说:“肖水,你太客气了,受宠若惊。”他所不知道的是,多年前,他的这本诗集完全“清洗”了我。通过对语词和意象的分析,可以想见西川的这本诗集受到《圣经》非常大的影响,那么借用基督教的词汇来说,读这本诗集就如同接受一次“受洗”。更重要的是,这并非是“点水礼”,而是“浸礼”。浸没表明一种死,从水中起来,又是一种复活。摘抄好词好句本是在小学时就很腻烦的事情,不想在抄写《西川诗选》的过程中,我似乎接受了一种神示,不仅魂魄似乎真游离于躯干之外,而且将过去的词汇、句法、精神路径完全清洗了一遍。

此刻,我能想起为什么会写下《我与一个女孩走进森林》这首诗。在《西川诗选》里有一首名为“我跟随一位少女穿过城市”的诗,同样的,它的首句也就是题目。所不同的是,它是三三分行,聚焦“城市”意象,而我是四四分行,聚焦“乡野”景观。但很显然,我在模仿西川的句法。其次,在诗歌的意象和形式上也借鉴颇多。例如,“森林无边蔓延”似乎仿自《暮色》中的“暮色像秋天一样蔓延”,“亚历山大的灯塔撞沉在礁石下面”“苍鹰般的大鸟/像立在桅杆上危险的鱼鹰”可能都来自《方舟》的“五百米以外石头沉入大海,山岩上一只栖鸟的灵魂热切而危险”;而对“灯”意象的喜爱不仅源于“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还可能更与一首名为“陌生人的灯”的小诗相关:

陌生人的灯

另一个世界的音乐

你身体内的煤炭

你手腕上的银镯

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把你引向生活

另一个,另一个

你从未见过的神

越过广阔的海洋

来到你的祖国

对于我来说,在西川的接引之下,西方诗歌(抑或翻译体中文诗)就像“另外一个世界的音乐”,忽然来到,并且将我和我旧的语言世界分开了。那段时间,我的心态犹如“三声叩门回荡在我心中/潮水像无数只海龟跃上沙岸”,而西川在我看来,犹如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的摩西。把西川比作我写作中的“摩西”,在我或者他的敌人看来,都有谄媚之嫌。我有时候会想,大概那些陷入绝境的人,才会理解拯救的重要性。而如果一直在温吞的水里,像青蛙那样优雅地伸展四肢,证明我们失败的事例得来应该极其容易。

至今还来不及告别的1999年过去了十二年后,我才第一次见到西川。2011年5月的首届“复旦诗歌节”请他来做评委会主席,我去高铁站接他。和《西川诗选》封面展现的那个浪荡长发艺术家的气质稍显不同,他的头发短了一些,少了很多,而且一丛灰白。但当他的大手紧紧握住你的时候,力量与温暖都在瞬间传达。他已经在外面参加活动多日,一个大手提袋里塞满了衣物、书籍。我和同去的学生都抢着去帮他提,他不愿意,说自己提就好。在拉扯之间,已然感受到那个包的沉重,但他坚持自己背包。当晚的酒店由复旦中文系安排,但是他们与酒店沟通不畅,竟然预定时间晚了一天,于是不得不换到旁边的一家更好的四星级酒店。第二天一早西川就问我要不要换回去,“这酒店太贵了,没有必要”。在复旦的两天,西川谈诗论艺,有问必答,粗茶淡饭,毫无介怀。光华诗歌奖颁奖礼之后的庆祝会从九点半持续到凌晨一点,西川滴酒不沾,却依旧和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诗人们欢聚到最后。二十几个年轻人将他送到酒店门口,都依依不舍。我正要将西川送进酒店大堂,背后忽然响起“西川老师,我们爱你”的合声,让我都非常意外。西川颇为动容,回头扬起手,也大声回应道:“同学们,我也爱你们!”一个击碗而歌、解衣畅饮、东倒西歪,甚至颇有点群魔乱舞意味的夜晚,最后以如此温情的一幕,留存在我脑海里。光华诗歌奖的评委会主席每年一换,风格各异,过了几年,有同学就提建议说:“选评委会主席至少有个标准得遵守吧——庆祝会他得和大家一起坚持到最后吧。”在他们眼里,西川就是一个标杆。

我在很多场合都讲过一个观点:写什么样的诗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的一部分。我们年轻的时候,往往会被幻想所烘托,习惯高蹈而行,那时候“诗”“行”分裂情有可原。但当我们在年龄和气质上都已然成熟的时候,“诗”“行”不仅难以分裂,即使分裂了,诗所透露出灵魂的信息也定有大的损耗。西川的最著名的那首《夕光中的蝙蝠》中如此写道:

在古老的事物中,一只蝙蝠

正是一种怀念。它们闲暇的姿态

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

在那片城区,在我长大的胡同里

在我看来,诗人,就如同蝙蝠——“这些似鸟/而不是鸟的生物,浑身漆黑/与黑暗结合,似永不开花的种籽”——它们是丑陋的,也是无名的。它们在我们生活的阴影中翻飞,命运这个词因为它们在白日、繁华之世的隐身和匿名而变得陡峭和尖利。但像西川这样的诗人,好诗人,却用他的具有巨大引力和磁性的诗行和人格,将我们挽留在语言之中,以及更美的期待、希望、践行里。至少我,那个十五年前在法学院的大教室里偷偷写诗的年轻人,已经叛逃师门。

一只“蝙蝠”挽留了西川?不知道这是否是实指,但确实是西川以及其后更多的好诗人的写作挽留了我。即便整个世界都是“凹凸不平”,即便我们的灵魂“执着灯火和长矛都无法安卧”,我也愿“披头散发,一往无前”(诗人陈先发语),“在虚无中冒雨赶路”(诗人马骅语)。而这一切都来自于十五年前的那次偶遇,那是人的一生中可能无法再次发生的灵魂出逃,却是一次可能再次发生的自我重建:

伟大的事物降临时我们毫无准备

猩红的眼睛,头顶上黄色的月光

(肖水:《读书笔记》)

作 者:肖水,诗人。1980年生于湖南郴州。毕业于复旦大学法学院,复旦诗社第27任社长。出版有诗集《失物认领》(2012)、《中文课》(2012,台湾)、《艾草:新绝句诗集》,与诗人陈汐合编有诗文集《在复旦写诗》、合译有《布劳提根诗全集》《在美国钓鳟鱼》。现居上海。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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