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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昭君:大漠青冢红颜怨

2014-01-28山西陈为人

名作欣赏 2014年31期
关键词:王昭君昭君匈奴

山西 陈为人

王昭君:大漠青冢红颜怨

山西 陈为人

昭君墓前悲喜剧

内蒙古呼和浩特南郊九公里大黑河畔,耸立着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出塞和亲的王昭君之墓。王昭君究竟是死于哪年,葬于何处?史籍中没有明确记载。相传王昭君死后,匈奴人感念于王昭君给他们带来的福祉,从四面八方用袍襟携来黄土,含着热泪“垒土成台”夯筑其墓。王昭君没有能“叶落归根”,她葬在了生前“献身”的地方。“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1954年在内蒙古包头市召湾的汉代匈奴墓葬中,挖掘出土的“单于和亲”“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等陶片和瓦当残片,说明昭君出塞当年对汉朝和匈奴都是一件影响很大的历史事件。

昭君墓体状如悬冠,高达三十三米,墓顶建有一六角攒尖兰亭,墓前有平台及阶梯与墓顶相连,与中原地区汉代帝王陵墓的形制颇多相似之处,透露着汉文化对游牧民族的“潜移默化”。昭君墓经历了两千余年岁月风雨的剥蚀,仍然耸立于历史遗址。蒙古语称之“特木尔乌尔虎”,意为“铁垒”。

唐代史学家杜佑所著《通典》一书卷一百七十九《州郡》,最早记载了昭君墓筑在单于府所辖境内的金河县。今人考证即今天的呼和浩特昭君墓。宋人乐史的《太平寰宇记》中对昭君墓也有记叙,说墓上黛色笼罩,“若泼浓墨”,所以人们称之为“青冢”。“青冢”一词可能出自杜诗的注解:“北地草皆白,唯独昭君墓上草青如茵,故名青冢。”每到深秋时节,四野草木枯黄,唯有昭君墓嫩黄黛绿,因此历代留下“谁家青冢年年青”“到今冢上青草多”“宿草青青没断碑”之类的诗句。在清代文人张文瑞和钱良铎的游记中,对昭君墓还有更为详细的记叙:墓前有石虎、石马、石狮、石幢,墓顶有小方亭,亭内有佛画、细布及豆麦,还有成堆琉璃瓦……但经过长期的战乱,到内蒙古解放前夕,只剩下孤单墓体和几尊石碑。

1970年代末昭君墓重新修葺,占地面积达三点三公顷,成为内蒙古的重要旅游景点。2006年深秋,山西省作家协会组织“草原游”,我们一行观瞻了昭君墓。走到墓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三点九五米、重五吨的呼韩邪单于与王昭君并辔而行的大型铜铸雕像。再往北行,耸立着一块高大石碑,石碑上用蒙汉两种文字镌刻着已故原国家副主席董必武的诗作《谒昭君墓》:“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词客各抒胸臆懑,舞文弄墨总徒劳。”石碑后方两侧,七块各代石碑依次排列。墓前院内设东西两个陈列厅,陈列着散落民间收藏回来的昭君出塞和亲的有关历史文物。陈列厅内还有一尊汉白玉昭君雕像。

昭君出塞促进了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交融。至今,呼和浩特和包头一带还流传着有关王昭君的美丽传说:昭君原是天上的仙女,受玉皇大帝派遣,下凡来平息汉人与匈奴的干戈。匈奴呼韩邪单于从漠北来迎昭君,北出塞外来到黑水边,只见朔风怒号,漫天风雪,飞沙走石。昭君下马弹起她心爱的琵琶。顿时风停雪止,彩霞横空,万物复苏,阴山变绿,黑水澄清,还飞来百灵、布谷、喜鹊,在昭君和单于的马队头顶上飞翔和啼叫。单于高兴极了,决定在这儿定居下来。后来,昭君和单于走遍了阴山山麓和大漠南北,昭君走到哪里,哪里就水草丰美,人畜两旺。昭君有个锦囊,她从里面取出几粒种子,撒在地上,塞外就有了庄稼;从里面取出金剪子,把羊皮剪成犁、车,塞外就有了铁犁和木车。许多年以后,一天夜里,地上闪过一片红光,接着一声巨响,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黑水河边的平原上出现了一座小土山,山顶飘着五彩浮云。人们说,昭君完成玉帝的使命,回天上去了。她的人身就埋在土山里。这小土山就是今天的昭君墓。

昭君出塞的故事在历代文人的“生花妙笔”下,交响为颂歌大合唱。汉代焦延寿作有《昭君守国》二首:“昭君守国,诸夏蒙德。异类既同,崇我王室。”“长城既立,四夷宾服。交和结好,昭君是福。”对昭君出塞给予高度评价。白居易在《赋得听边鸿》中,也写有这样的诗句:“惊风吹起塞鸿群,半拂平沙半入云。为问昭君月下听,何如苏武雪中闻?”把王昭君的和亲与苏武的出使守节相提并论。在王昭君“青冢”的墓碑上,还刻有这样的祭辞:“一身归朔漠,数代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卫霍同。”更是把昭君和亲的功绩与征战匈奴立下赫赫战功的卫青、霍去病媲美。还有这样的诗句:“和亲果使边烽消,鹿阁何人许共论。”把昭君的和亲拔高到一个无与伦比的地步。

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在《内蒙访古》一文中写道:“在大青山脚下,只有一个古迹是永远不会废弃的,那就是被称为青冢的昭君墓。因为在内蒙人民的心中,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民族团结的象征;昭君墓也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

翦伯赞的话道出了一个时代的主流话语。在一种意识形态观念的影响下,王昭君的历史形象发生了变化。1923年郭沫若创作了话剧《王昭君》,把她塑造成一个反对封建礼教、追求个性解放的叛逆女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始,周恩来总理提出建议:“要重新写一出民族和睦的昭君戏,写一个欢欢喜喜的昭君。”与此同时,史学界、文学界围绕昭君出塞的历史真相和昭君艺术形象的问题展开了长期的争论和研究。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曹禺的新编历史剧《王昭君》应运而生。

1978年10月12日,曹禺在把剧本交付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作为向三十周年国庆献礼剧目的献辞中写道:“感谢党中央,粉碎了‘四人帮’,《王昭君》这个戏终于写成,发表,并将演出。敬爱的周总理生前交给我这个任务,写王昭君历史剧。我领会周总理的意思,是用这个题材歌颂我国各民族的团结和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正是在这种“意在笔前”的创作构想下,曹禺把王昭君塑造成一个深明大义、舍身报国、完成“胡汉一家”伟业的民族英雄。人为设计的皆大欢喜的喜剧结局,掩饰了“悲悲凄凄惨惨”的历史真相。

皇帝诏曰: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

史籍中关于王昭君的记载,在《汉书》中寥寥几语一笔带过。《汉书·元帝纪》载“王昭君,西汉南昭秭归(今湖北宜昌市兴山县)人,名嫱”,诏曰“赐单于待诏掖庭王嫱为阏氏”;《汉书·匈奴传》载“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直至《后汉书·南匈奴传》,才有了较为详细的记载:“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影)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东汉蔡邕所著《琴操》,其中也有这样的记述:“积五六年,昭君心有怨旷,伪不饰形容。元帝每历后宫,疏略不过其处。后单于遣使者朝贺,元帝陈设倡乐,乃令后宫妆出。昭君旷恚日久,乃便修饰,善妆盛服,光辉而出,俱列坐……帝大惊,悔之,良久太息曰:‘朕已误矣!’遂以与之。”

从史籍的记载可以看出,昭君出塞乃是因为“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及至王昭君随呼韩邪单于行前未央宫辞驾,王昭君的“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影)徘徊,竦动左右”,才使得汉元帝“大惊”“悔之”,“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如此阴差阳错、鬼使神差,演绎出了王昭君出塞的悲剧故事。

东汉之后,几乎每个朝代都有咏叹昭君的文学作品出现,仅诗歌就有六百多首,戏剧也有二十多种。比较重要的有东汉末托名王昭君自作的《怨旷思惟歌》,西晋年间石崇作的《王明君辞》,以及相传为葛洪编的《西京杂记》里的《王嫱》等。唐、宋时同类题材的诗篇就更多。明以后的昭君戏,尚有陈与郊的《昭君出塞》,无名氏的《和戎记》《青冢记》。清代有薛旦的《昭君梦》,尤侗的《吊琵琶》,周文泉的《琵琶语》等。历史上的王昭君虽只有一个,但她的艺术形象却是千姿百态。后代的作家往往借用历史题材反映现实生活,表达自己同时代人的思想情感。

托王昭君名所作《怨旷思惟歌》,此诗载于《琴操》,诗中突出表现了王昭君囚禁深宫之苦和对父母家乡的思念:“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颉颃。虽得委食,心有徊徨……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白居易在《同诸客嘲雪中马上妓》一诗中,以“马上妓”为比,揣度着昭君出塞的心境,吟诵着昭君出塞之苦:“珊瑚鞭亸马踟蹰,引手低蛾索一盂。腰为逆风成弱柳,面因冲冷作凝酥。银篦稳篸乌罗帽,花襜宜乘叱拨驹。雪里君看何所似,王昭君妹写真图。”

秦观《王昭君》一诗写道:“汉宫选女适单于,明妃敛袂登毡车。玉容寂寞花无主,顾影低回泣路隅。行行渐入阴山路,目送征鸿入云去。独抱琵琶恨更深,汉宫不见空回顾。”

昭君出塞之际,中原大地正是花团锦簇的阳春三月,而塞外犹是寒风凛冽的冰冻季节,真个是“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如何不回头”。我无意考证王昭君出塞路线,是“过黄河,出雁门”,走雁门关,还是“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走玉门关,抑或北出朔方(今鄂尔多斯市杭锦旗),过五原(今内蒙古包头市),走“秦直道”,反正一路是满目凄楚、黯然神伤,加之语言相异无法交流,王昭君更增添了无限孤独感,只能借琵琶传达内心的哀怨。传说昭君出塞时,行进于漫无边际的荒漠之中,弹起哀怨的《出塞曲》,天边飞过的大雁为曲调所感染,肝肠寸断,纷纷掉落在地。

王昭君终于在漫漫长路中病倒了,只得暂时停止前进。养病期间,她想起了父母兄弟,也想到了曾和她缠绵三天三夜的大汉皇帝,于是挑灯披衣,濡泪和墨,给汉元帝写信:“臣妾有幸得备禁脔,谓身依日月,死有余芳,而失意丹青,远适异域。诚得捐躯报主,何敢自怜?惟惜国家黜陟,移于贱工,南望汉阙,徒增怆绝耳。”

昭君出塞,原本是一幅苍凉凄婉的画面。《唐书·乐志》中的“汉曲”《昭君》写有这样的话语:“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此歌。”《汉书·元帝纪》中明确记有汉元帝之诏:“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汉民族属农耕文化,向来认为“走一地不如守一地”,向往的太平盛世是“安居乐业”,把离乡背亲视为人生一大悲剧。

吟咏王昭君的诗词中,大量的都是“怜其远嫁”,哀其“魂游异乡”。白居易《青冢》:“上有饥鹰号,下有枯蓬走。茫茫边雪里,一掬沙培塿。传是昭君墓,埋闭蛾眉久。凝脂化为泥,铅黛复何有。唯有阴怨气,时生坟左右。郁郁如苦雾,不随骨销朽……不见青冢上,行人为浇酒。”李白《王昭君》:“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燕支常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宋陈杰《昭君墓》:“千古和戎恨,冢青今尚闻。汉朝三尺草,埋没几昭君。”宋蒋捷《昭君冢》:“曾为汉帝眼中人,今作狂胡陌上尘。身死不知多少载,冢花犹带洛阳春。”

从这些字字血声声泪的唐诗宋词中,何曾见王昭君的“青冢”是什么“纪念碑”?分明是一段血泪史的无声控诉。

历朝历代的文人士大夫对于王昭君悲剧的造成,在无以宽解的心理下,主观臆断出一个罪魁祸首——画工毛延寿,因为他索贿不成,在画像时丑化了王昭君的形象,而致使帝王久未召幸,绝代美人“寂寞开无主”“冷月照离宫”。

在王昭君的出塞悲剧里,毛延寿是否真做了手脚?正史中并无记载。后世之所以有此传说,大概源于东晋葛洪笔记小说《西京杂记》:“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至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按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娴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陈敞,新丰刘白、袭宽,并工为牛马飞鸟众势,人形好丑,不逮延寿。下杜阳望亦善画,尤善布色,樊育亦善布色,同日弃市,京师画工于是差稀。”作为笔记小说,把史实中两个可能风马牛不相及的细节,嫁接到了一起。此后,唐代吴兢的《乐府古题要解》、张时起的《昭君出塞》以及吴吕龄的《夜月走昭君》等作品,也都沿袭了这一说法。

高阳的历史小说《王昭君》,更是把毛延寿一支颠倒黑白的笔描述得出神入化,把王昭君的悲剧,完全归咎于画工毛延寿。

马致远的元杂剧《汉宫秋》被赞誉为中国古典十大悲剧之一,也是这一思路。他把汉元帝与王昭君的情感写得缠绵悱恻,而造成一场“生离死别”悲剧的根源,也是毛延寿,以至最后王昭君“为报君恩”竟然以身殉情。

不用牵心恨画工,帝家无策及边戎

汉元帝把与王昭君“失之交臂”的懊丧心理,一股脑儿转化为对画工毛延寿的愤怒。后人有诗评说:“曾闻汉主斩画师,何由画师定妍媸?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

《上阳白发人》是白居易创作的一首政治讽喻诗。此诗通过描写一位上阳宫女长达四十余年的幽禁遭遇,对封建帝王强制征选民间女子以满足自己淫欲的罪恶行径提出强烈的控诉。白居易在结尾还写下“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并自作诠注,言明创作意图:“天宝末,有密采艳色者,当时号花鸟使,吕向献《美人赋》以讽之。”

杜牧在《阿房宫赋》中,也有对后宫里嫔妃的描绘:“一肌一容,尽态尽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一入长门掖庭,简直就是投进一座没有刑期的监狱,一座活人殉情的坟墓。

曹勋的《王昭君》一诗,对君王的临幸嫔妃提出质疑:“好恶由来各在人,况凭图像觅天真。君王视听能无壅,延寿何知敢妄陈。”还有这样的诗句也表达了类似观点:“何乃明妃命,独悬画工手。丹青一诖误,白黑相纷纠。”“祸福安可知,美颜不如丑。何言一时事,可戒千年后。”

还是王安石眼光独到,道出了真知灼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王安石离经叛道、矛头直指封建君王的诗句,引发后世很多非议。范冲曾对宋高宗说,王安石此诗“坏天下人心术”(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七),宋朱弁则借一太学生之口骂道:“若如此诗用意,则李陵偷生异域不为犯名教。”(《风月堂诗话》卷下)宋罗大经认为此诗“悖理伤道甚矣”(《鹤林玉露》乙编卷二)。有人甚至说:“靖康之祸,酿自熙宁,王、秦两相,实遥应焉,此诗为之谶矣。”(清周容:《春酒堂诗话》)

《汉书·元帝纪》中,即便出于史家一贯的“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对文艺作品中描绘成“多情种子”的汉元帝,也留下了这样的“曲笔”:

赞曰:臣外祖兄弟为元帝侍中,语臣曰:元帝多材艺,善史书。鼓琴瑟,吹洞箫,自度曲,被歌声,分刌节度,穷极幼眇。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 委之以政,贡、薛、韦、匡迭为宰相。而上牵制文义,优游不断,孝宣之业衰焉。

“牵制文义,优游不断,孝宣之业衰焉”,一语道破真相。

王吉祥在《秦汉兴替》一书中,这样描述了汉元帝:

他专信两个宦官,一个是中书令弘恭,一个是仆射石显,使得他们盘踞宫廷,盗弄政柄。

前将军萧望之上书请求中书勿用宦官,对外戚也要加以限制。元帝竟然让弘恭、石显去查讯曾经做过自己师傅的萧望之……弘恭、石显当即报复,说萧望之私结朋党,毁谤贵戚,专擅权势,为臣不忠,应交廷尉查办。元帝答了一个“可”字,弘恭、石显立即传旨,饬拿萧望之下狱。后元帝得知,大惊道:“何人敢将我的师傅拘系狱中?”弘恭、石显慌忙跪答道:“臣等曾蒙陛下准奏,方敢遵行。”元帝说:“你们只说交廷尉查办,并未说及下狱。速令出狱视事便了!”弘恭、石显同声应命,起身趋出以后,互相耳语道:“陛下年将及壮,尚不懂交廷尉的语意,真乃……”说着,两人匆匆跑到大司马史高的府中,几人秘密商议一番,定出一个办法。史高上朝,见到元帝后陈奏说:“陛下刚刚即位,恩德尚未文布,便将师傅萧望之下了狱。如果他无罪而释放出去,仍让他担任原职,那不就显得陛下做事粗鲁了吗?这反倒会招来众人的议论。臣意还是将他免官,这才不至于让人说陛下出尔反尔!”元帝一听,木然地愣住了,嘴巴微微张着,把门牙都露了出来,呆了好一阵,才漫然答道:“大司马所言有理!”接着下诏使萧望之出狱,免为庶人。

汉元帝诸如此类出尔反尔、瞻前顾后、首鼠两端、“优游不断”之事,在史籍中屡见不鲜、俯拾皆是。王昭君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昏君庸君。

还有一种奇谈怪论,说昭君之出塞,毛延寿不仅不是罪人,甚至是千古功臣。说王昭君入宫后,宫廷画工毛延寿见她美丽异常,怕汉元帝召见后沉溺于美色不能自拔,于是故意将王昭君的画像画丑,不让她有见到汉元帝的机会,这样王昭君便一直被冷落在后宫中。直到呼韩邪单于请求和亲的时候,毛延寿为免除后患,便向元帝推荐将王昭君远嫁匈奴,一来可以彻底将王昭君与汉元帝分开,二来可以安抚匈奴的情绪,免除两国之间的战争,王昭君就这样嫁给了呼韩邪单于。明代江阴士子题《昭君词》就这样写道:“骊山举火因褒姒,蜀道蒙尘为太真。能使明妃嫁胡虏,画工应是汉功臣。”这简直就是歪嘴胡扯乱侃的“红颜祸水”之变种。

白居易《昭君怨》写道:“见疏从道迷图画,知屈那教配虏庭?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徐夤《明妃》写道:“不用牵心恨画工,帝家无策及边戎。”

在西汉的重要文献《盐铁论》一书中,桓宽记载了贤良文学与桑弘羊之间关于对匈奴和战问题的激烈争论。贤良文学认为,对待匈奴,用战争的形式不如用和亲的形式,只要用仁义引导感化他们,就能避免匈奴的骚扰,维持北方和平的局面。他们主张“罢关梁,除障塞,偃兵休士,厚币和亲”。桑弘羊则强调了汉初对匈奴“和亲政策”的失败。“一到征战处,每愁胡虏翻”(高适诗句),匈奴反复无信、百约百叛,而经过连年战争匈奴已然挫折远遁,现在正是趁热打铁彻底征服匈奴的大好时机,万不可功亏一篑、半途而废,留下隐患遗恨无穷。

我们且不管当年政治上的和战争议,客观上,对王昭君的赞颂,是因一个弱女子以牺牲其人生幸福为代价,承担起了“息烽火,止干戈”的重任。

宋元之交,游牧民族入主中原,民族矛盾激化,民族压迫沉重。昭君和亲的故事被拿来说事,借昭君故事抨击当局懦弱无能,进一步激发爱国主义热情。吕本中《明妃》:“汉氏失中策,清边烽燧频。丈夫不任事,女子去和亲。”黄庭坚《水调歌头·游览》:“堂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不减翠蛾羞。”李纲《明妃曲》:“宁辞玉质配胡虏,但恨拙谋羞汉家。”盛世忠《王昭君》:“汉使南归绝信音,毡庭青草始知春。蛾眉却解安邦国,羞杀麒麟阁上人。”无名氏《昭君曲》:“氈城寓里风雪寒,妾行虽危汉室安。汉室已安妾终老,妾颜穹庐岂长好。汉家将相多良策,更选婵娟满宫掖。单于世世求和亲,汉塞自此无风尘。”释智圆《昭君辞》:“昭君停车泪暂止,为把功名奏天子。静得胡尘唯妾身,汉家文武合羞死。”金王元节《青冢》:“环佩魂归青冢月,琵琶声断黑山秋。汉家多少征西将,泉下相逢也合羞。”元耶律楚材《过青冢次贾搏霄韵》:“延寿丹青本诳君,和亲犹未敛胡尘。穹庐自恨嫔戎主,泉壤相逢愧汉臣。”

“粉脂作甲胄”,红颜能抵百万兵?

君王有诏从胡俗,恸哭薄命终穹庐

《汉书·匈奴传》记载了王昭君的最后归宿:

王昭君号宁胡阏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呼韩邪立二十八年, 建始二年死……呼韩邪病且死,欲立且莫车……呼韩邪死,雕陶莫皋立,为复株累若鞮单于。

复株累若鞮单于立……复妻王昭君,生二女,长女云为须卜居次,小女为当于居次。

从《汉书》的记载中我们得知,不论是身处无奈屈从,还是深明大义主动俯就,王昭君与呼韩邪单于“先成亲后结果”,生下一个儿子伊屠智牙师。然而,好景不长,两人仅仅生活了不到三年,“呼韩邪病且死”,临死前传位于匈奴族长妻阏氏所生的儿子雕陶莫皋,史称复株累若鞮单于。《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记载:“初,单于弟右谷蠡王伊屠智牙师,以次当位左贤王。左贤王即是单于储副。单于欲传其子,遂杀智牙师。智牙师者,王昭君之子也。”雕陶莫皋为了继位单于,不惜骨肉相残,杀死了对自己王位构成威胁的王昭君亲生儿子伊屠智牙师。《汉书·匈奴传》里对匈奴风俗有记载:“匈奴父子同穹庐卧。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妻其妻。无冠带之节,阙庭之礼。”也就是说,养子有权得到后妈,虽说名分差一辈,王昭君必须嫁给新王(继子)为妻。昭君深以为辱,坚决不从,屡次上书汉廷“乞归”,返回祖地。然而盼来的却是冷水泼头:此时元帝刘奭已死,继位的汉成帝刘骜对王昭君的泣血求告十分冷漠。《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记载,“成帝敕令从胡俗”,敕令王昭君入乡随俗,尊重匈奴人的习惯。万般无奈之下王昭君成了新单于复株累若鞮的妻子。

关于昭君忍辱委屈地嫁给杀害自己亲子的新单于复株累若鞮后的日子,史书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一说昭君感觉万分屈辱,终日郁郁寡欢,最后服药自尽,殁年三十三岁;另一说新单于复株累若鞮对王昭君万分宠爱,夫妻之间生活平静,王昭君又生下了两个女儿,长女叫须卜居次,小女叫当于居次,长成后分别嫁与匈奴贵族为妻。然而红颜命薄,仅仅又是十一年的光景,复株累若鞮单于又先于王昭君撒手西去。再次守寡的王昭君又被命再嫁新单于,复株累若鞮的长子,也就是呼韩邪的孙子,王昭君终于承受不住,精神彻底崩溃。她最后选择了服毒自尽,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殒、命断异乡,空留下一方青冢在阴山脚下、大漠深处遥望着南方的故国。

《汉书》中还有一句关于王昭君后代的记述,王莽秉政时,曾“令遣王昭君女须卜居次云入侍”。这也许是对王昭君的最好安慰,自己虽然没有能“魂归故国”,但自己的女儿终得“叶落归根”,入侍汉室。

朱翌在《咏昭君》一诗中,做出这样的感叹:“当时夫死若求归,凛然义动单于府。不知出此更随俗,颜色如花心粪土。”

宋人袁燮的《昭君祠》一诗,更是对麻木不仁的君王发出谴责:“老胡死矣义当返,慷慨怀归曾上书。君王有诏从胡俗,恸哭薄命终穹庐。”

面对王昭君的“青冢”,我想到了赵汝譡《读昭君曲》中的两诗句:“昭君死作千年土,曲上人间调不同。”且以此诗句作为结语。

作 者:陈为人,作家,学者,著有《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等。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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