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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学的形象化演绎
——再读孙频

2014-01-28江苏秦香丽

名作欣赏 2014年31期
关键词:孙频特困生隐形

江苏 秦香丽

精神分析学的形象化演绎
——再读孙频

江苏 秦香丽

对我而言,阅读孙频的小说,是一种“危险的愉悦”。“危险”是因为她的狠,她把人性最阴暗的角落裸露出来,让人不敢直视;“愉悦”,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在充满“自虐”的阅读过程中,与她笔下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她笔下人物的隐秘冲动,在走向毁灭的过程中的放肆、无望的挣扎和自我救赎,无不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佐证。我们和孙频笔下的人物一样,都曾处在危险的边缘上,只不过,我们悬崖勒马了,又回到了正常人的轨道中,但有时常以回望的姿态审视那段令人后怕的生活。但孙频不一样,她格外重视人在压抑处境下的非理性冲动乃至心理畸变,这使得她的作品颇具精神分析学的意味。

“边缘”与“压抑”的人生

孙频以中短篇小说起家,到目前为止也仅出版了一部中短篇小说集——《隐形的女人》,这在当今的“80后”的写作中甚为少见。在数量繁多的中短篇小说中,孙频将所有的笔墨都构筑成一个世界——“边缘人”的世界,他们时而是大学校园的特困生、高学历的待嫁女博士,时而是北漂的外省青年、郁郁不得志的画家,时而是被阉割了性别错乱的男女、玩仙人跳的妓女、被世人遗弃的慰安妇……作为一群被符号化的人,他们均有着奇特的经历,或尊严扫地,或被生活所累,或被轮奸,或被歧视,并因这些不公平的命运变得压抑,变得离群索居。他们曾以倔强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在无法证明自己存在的时候,就蜕变为“隐形人”,活在坚硬的壳里面。

孙频把人最隐秘的东西揭示出来,她省去了外在的浮华而直抵人的心理,发掘人们的内心世界。面对这些心理或多或少有些问题的人们,我们追问的是:是什么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是生命中的那些难以克制的压抑和苦痛,造就了他们坚硬的外壳和怪异的生命形式。在这里,以孙频一再强调的两个群体——“特困生”和“郁郁不得志的画家”为例。作为一个从学院走出的作家,孙频对“大学”有着某种特殊的情结。“特困生”和“画家”都与大学时代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前者是因贫困而心灵扭曲,后者是抱着大学时代的纯真梦想而难以融入社会。前者以《凌波渡》中的王林和陈芬园、《恍如来世》中的韩唐生、《假面》中的李正仪、《无相》中的于国琴为代表,后者以《三人成宴》中的邓亚西、《瞳中人》中的余亚静最为典型。

“特困生”最典型的特征不是贫困,是因“贫困”而压抑自己的正常欲望,包括生理的欲望和精神的欲望。韩唐生、李正仪均无法像其他大学生一样,谈一次正常的恋爱,只能以另一种方式排解自己的青春骚动。韩唐生先是自慰,后发展到招妓,并和妓女丁霞结了婚。对韩唐生而言,婚姻是一种交代,是一种解脱,但对丁霞而言,却是一种无形的枷锁和牢笼。丁霞只是韩唐生意淫的对象——日本女优泽井奈的替身,然而,泽井奈何尝不是另一个意淫对象,是他心目中的女友的一个幻象?遭遇恋爱挫折的人,在意淫中完成了自己的生理冲动,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与此相对,同为贫困生的李正仪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与卖包子的王姝谈起了恋爱。王姝曾被包养的经历虽让李正仪耿耿于怀,但他又无缘正常的恋爱,只好开始了一场充满变态、折磨的虐恋。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李正仪在自己的室友面前和王姝做爱,并安心吃起“软饭”,拿着王姝的钱四处活动,换取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和安逸的生活。然而,可悲的是,在婚后的生活中,他失去了正常的性欲望,仅靠虐待的方式维持夫妻生活。或许,他和韩唐生一样,欲望早就被压抑的现实处境阉割了。

与生理欲望相对应的是,“特困生”的精神需求从来没有得到满足过。“特困生”是一种无形的标签,一旦被贴上,就难以撕掉,并在他人的窥视中自我异化。正因为如此,“特困生”就成了一种特殊的存在,他们唯一能证明自己的就是“虚无的成绩”和曾经的辉煌时代。韩唐生有着辉煌的高中时代,他有着惊人的数理化天分,可这一切在大学都没有用。大学的考试制度决定了他用成绩证明自己的虚妄,而一旦真正用游戏来证明自己,却又受到了严厉的退学惩罚。王林用“倾诉苦难”和“背单词”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但这一切只能使他们成为一种“边缘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都不愿意被“边缘化”,但人对宿命均有种莫名的恐惧感,拼命挣扎却无法逃脱,只好自我边缘化,成为彻底的“隐形人”。

“画家”其实代表了那类拥有梦想、坚持梦想却一再碰壁的各种“家”们。《三人成宴》中的邓亚西,因无法忍受虚伪的画家圈子,而将自己囚禁起来,断绝一切欲望,专心作画。她日复一日地画自己的恋人及其妻子和自己聚餐的画面,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一语成谶,并最终导致了自己的精神分裂。她爱过,也疯狂过,她的生命绽放过,却过早地枯萎了。而《瞳中人》中的余亚静为了摆脱庸常的婚姻生活,开始寻找自己的前男友,没想到曾经的纯真和梦想都从他们身上褪去了,她只好再次回到丈夫邓安城的身边。然而,她仍然不能忍受邓安城的“俗”,于是闹离婚,却造成了邓安城的死。

他们是那样的“冷”和“硬”,可以以自戕或自虐的方式换取外孙女的学费(《月煞》中的张翠芬),或者以放任自我乃至放肆的方式挑衅他人(《十八相送》中的朱家明),更或者以一种倔强的存在向周围的人示威、泄愤(《青铜之身》中的左明珠)……总之,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最好的证明,不管是自虐、挑衅还是复仇,因为对他们而言,这是释放压抑的绝佳方式。

宿命的人生与无望的自我救赎

《隐形的女人》是孙频的第一部小说集,也道出了她小说中人物的普遍生命情境——如隐形人一般活着。她把人物都推向生活的边缘,让他们在遍尝世间百态后回到自己的生活,在千疮百孔的生活里磨掉所有的棱角和锋芒,然后如隐形人一样生活。的确,这些人物有种冬眠的能力,能把自己受伤的心给冻结起来,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然而,孙频又让这些人物有一种“自救”的能力,因为每个人对自己的命运总是保持着敏锐的嗅觉,一心想摆脱困境,就拼命抓住救命的稻草,却没想到“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曹禺语)。

孙频的救赎是爱,但这种爱以一种畸形的三角关系存在着,且三角关系中的一角往往是一个“隐形的女人”。她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主人公的生活,并给主人公造成强大的心理压力,但此人的存在既给主人公的感情生活造成了很多冲突,又促使了两性关系的动态平衡。然而,“隐形的女人”一旦露面,隐秘的三角关系走向前台,势必将主人公原本的心理隐疾暴露出来,加剧他们的灭亡。从这个角度来看,爱的救赎是虚妄的,但它是将主人公带离困境的重要方式之一。在《三人成宴》中,邓亚西因失恋而放纵自己,又因放纵而失去了做爱的能力,于是发誓一个人终老。但她发觉一个人生活会导致精神的分裂,于是便开始寻找房客——不会对其产生威胁的“伴侣”。李塘的适时出现,使得邓亚西觉得有了救命的稻草。表面上看来,起初二人的和平相处是两个丧失爱的能力的男女相互抱团取暖,实际上,邓亚西需要这种情感超过了李塘。李塘来了之后,她迅速对他产生了房东与房客之间不该有的依赖感,因为,他的存在把她从绝境中拉了出来。当李塘丧失做爱的能力被邓亚西发觉时,他颜面尽失,无以面对,想选择离开。但邓亚西却用自己的经历挽留了李塘,她说:“我甚至觉得你很亲切,比原来还要亲切,你就是我的同类,我们应该惺惺相惜,我怎么可能因此看不起你?”而当李塘恢复了做爱的能力,想方设法让邓亚西去接受治疗,却遭到了拒绝,于是他便采用三人同处一室的偏激方式去刺激邓亚西。在这一切都失效后,他只好离开,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再次回来办离婚手续时,邓亚西已经彻底精神失常了。一生在回避“三人成宴”的邓亚西无法面对“三角关系”的打破,无法在自己的世界中活下去,只好走向精神分裂。

我们可以说,孙频的小说里没有正常的男女关系,只有“因自救而维持的畸形的男女关系”。《瞳中人》中邓安城一再讨好余亚静,甚至丧失了做丈夫的尊严,容忍她的故意刁难,容忍她出去找别的男人,给了她绝对的婚姻自由。然而,促使邓安城这样做的并非爱,而是一种赎罪的心理。他曾经伤害了疯狂爱着自己的牟小红,并间接促成了她的死。在牟小红死后,他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而余亚静则是他治愈抑郁症的灵丹妙药。于是,他紧紧地抓住了她,拒不离婚,因为他明白,一旦失去她,他就必须再次回到过去那种可怕的境地,而死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余亚静是否真的愿意离婚呢?答案是否定的。她希望那种“虐待和被虐的快感维持下去”,否则,她会再次回到孤独中去,而这是令她深深恐惧的。“隐形的女人”再次回到邓安城的生活中时,他瞬间就被击垮了。此外,我们还可以从《恍如来世》《隐形的女人》等小说中看出爱之于主人公的重要性,以及隐秘“三角关系”的重要性,因为,主人公爱的不是婚姻中的另一方,也不是那个“隐形的女人”,而是他们曾经的感情或者意淫对象,更或者是他们自己。

不管怎么说,因“三角关系”而存在的爱是一种“虐恋”。“虐恋”作为一种畸形的情感,使得恋爱或婚姻中的双方既相互取暖又相互折磨,维持着一种畸形的平衡,一旦平衡被打破,两个人必然会走入绝境。按理说,这些自甘边缘的人,早就做好了面临孤独的准备,但人就是这样的矛盾,所以,我们就看到了一种对孤独、对边缘处境的决绝反抗。

从边缘走向存在,走向人文关怀

很难想象,一个“80后”作家,如此热衷于现实社会中人们的生存困境和人性的阴暗面,而且写得如此虔诚,似乎要将自己的全部感情都投射进去。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很多写作停留于社会表象,精神世界却日渐萎靡,因此孙频的写作就显得难能可贵了。她就像一个看透生活的人一样,直接让我们看到这个社会的内核,用哲学、宗教、心理学的东西来诠释自己的文学。

孙频曾笑谈她是一个戴着佛珠看《圣经》的人。在我看来,演绎精神分析学是她小说的核心内容,而其中的宿命氛围主要来自于佛教,摆脱宿命的挣扎又与基督教有着莫大的关联。我们的确可以感受到她作品中那种浓厚的宗教氛围,就连小说名也直接出自佛教术语,如《无相》《杀生三种》等,而其内容更是如此。《无相》中廖秋良教授对于国琴说:“宇宙间一切有形的东西反而可能是最虚空的,佛家不是说吗,‘照见五蕴皆空’。而那些最虚的东西也许就是世界的本质。”当他撕掉救世主的面目要求看一看于国琴的身体时,其解释仍然具有佛教色彩:“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所以,我们要敬重那些拉偏套的女人,敬重你的母亲。所有的妓女和妖女其实都是佛的化身。”这让于国琴深感羞耻,但廖秋良却说:“裸体是无罪的,它是一种崇拜。也许……在前世,你是我的佛。”但是,于国琴年轻的身体无法普度已经衰老和孤独的廖秋良,他还是死在了与裸体相拥之后,这是多么的嘲讽。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意在“破执迷,得解脱”。但显而易见,廖秋良的孤独、于国琴对自己身世的负罪感均没有消失,他们并没有真正做到“无相”。《杀生三种》中,孙频结尾这样写道:“巍峨雄伟的宫殿,庄严肃穆的教堂,沉重的十字架,还有端庄的贞节牌坊,每一种文明都浸透了亿万苍生的血和泪。”从不杀生的伍娟,却被自己怜悯的毒蛇咬去了一只胳膊,医治无效而身亡,或许是因为她想用毒蛇去杀死自己一无用处的哥哥吧!佛曰“三种杀生不可以造”,其一便是“不可以自己动手去杀生”。伍娟的动机还无法达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境界,自然罪孽深重,理应遭到报应。

小说《同体》前有一引言:“观一切有情,自他无别,同体大悲。”又是出自佛教《大藏经》的一个教证。冯一灯从被轮奸,到对温有亮的依赖,再到被温有亮的利用,均在温有亮的掌控之中。如果仅仅看到这一点,我们会对温有亮嗤之以鼻。可是,他也是一个深受重创的人。其父反对将工厂卖给港商重建污染工厂而四处上访,却因此遭到诬陷,离奇死亡。母亲在父亲死后也开始上访,却没有任何结果,其间妹妹也离奇死亡。原本幸福的四口之家,钱财尽失,家破人亡。温有亮想为父母伸张正义,也屡次上访,却被送进收容站。从此,他再也找不到工作,四处流窜。面对巨大的心灵创伤,他选择了自救,选择了读书,因为文学、哲学、人类学、心理学渐渐抑制了他自杀的倾向。在读书的过程中,他思考了很多,并选择了以恶惩恶,再用恶所换来的金钱做善事。在他看来,“不要这么害怕堕落,一切的堕落、死亡、瓦解,都是新的更好生命的保证和开始,在所有腐烂的生命里一定有一个真正的生命的萌芽。这就是人类文明的本质”。于是,邪恶和良善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他既做慈善事业,又操纵女人勒索钱财。更为奇妙的是,他的理论征服了冯一灯,她一方面配合温有亮,另一方面开始读书,使得自己渐渐有了书卷气。当然,佛教并非是《同体》中唯一的宗教内容,里面还充满了基督教的东西。冯一灯把温有亮当作救世主,当作上帝,将自己的苦难视为受难的过程,并以自己葬身火海赢得最终的救赎。

面对一群精神病患者,孙频选择了宗教和哲学,用辩证的眼光来对待他们,没有一味地批判,而是充满了悲悯。然而,宗教并不能真正拯救他们,因为“宇宙里其实没有宗教,唯一的宗教就是活着。所以人才能在人与动物间自由转换,忽而是人,忽而是动物”。她血淋淋地展开这一切,让我们看到每一个生命存在的可能性,并用哲学、心理学来诠释它们,再用宗教来救赎它们。就像孙频所推崇的张爱玲那样,她很少用尖锐的笔触臧否人物,而是对他们寄予深厚的人道主义同情,剖析其畸形人生的诱发因素和社会环境的恶劣,从而显示出其独特的人文关怀。

作 者:秦香丽,南通大学文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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