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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边缘人与游荡者
——读孙频的三部中篇

2014-01-28浙江徐勇

名作欣赏 2014年31期
关键词:文化冲突弱者身体

浙江 徐勇

城市的边缘人与游荡者
——读孙频的三部中篇

浙江 徐勇

相对于通过“新概念作文”出来的“80后”作家们,孙频的小说自有其与众不同的质感。这一差异,既是不同人生阅历的表征,也是城乡文化冲突的呈现。从年龄上看,孙频当属于“80后”,但其创作早已超越了“80后”青春写作这一特定类型的规约。她的小说,质朴而深蕴,坚硬而沉着,显示出少有的成熟和老辣,即使置身于“70后”,甚至“60后”作家们的作品中,也毫不逊色。

《同体》(2014)、《假面》(2014)和《无相》(2013)是孙频的三个中篇,讲述了三个不同的故事,但就隐喻的意义来看,这都是关于毁灭和新生的寓言或象征。成长中的青春之痛,是“80后”写作中的普遍倾向,孙频似乎也不例外。但疼痛之于孙频,自有一种力度、厚度和深度。仅就这三部小说而论,这一发生于个人身上的疼痛,显然与其背后渊源有自的沉重的城乡差异有关。孙频小说中吕梁山贫穷落后的景观,让人想起郑义的《远村》和《老井》,以及李锐的《厚土》。数十年的时间流转,似乎在这里止步,并没有留下踪迹。而事实上,极目之外的世界,正发生着沧海桑田的巨变。这样一种时空错位,在她的小说中那些走出吕梁山的青年主人公身上,往往以一种矛盾的极端方式显现。其主人公的毁灭(精神和肉体上),自是逻辑演绎上的必然。但毁灭之于作者/叙述者孙频,却有另一种意义。相比很多“80后”作家书写疼痛时的渲染和夸饰,孙频则表现得相当节制。她把这一疼痛置于城乡间文化冲突的框架中展开,很少作正面表现,即使是在不得不展现主人公的创痛时,如冯一灯(《同体》)的被抢和被轮奸,叙述者也显得格外冷静与理性,甚至可以说残酷。这当然不能说是冷漠,恰恰相反,冷静的背后是悲悯、无奈和深切的同情。但作者/叙述者也深知,仅仅同情或悲天悯人是无济于事的,创痛之于创痛者本身,要么预示着毁灭,要么是毁灭后的涅槃重生,除此之外,似无他法。这些都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社会底层和弱者,《假面》中的李正仪和王姝、《同体》中的冯一灯和温有亮、《无相》中的于国琴、《隐形的女人》中的郑小茉以及《相生》中的阎小健,等等,尽皆如此。从这个意义上看,《同体》《假面》和《无相》讲述或思考的正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在面对创痛屈辱时的毁灭与自我救赎的故事。

《假面》中的李正仪是一个挫败者的典型,恋爱中的屡屡挫败、求职的无望、贫穷的家庭、记忆中的毫无尊严的过去,如此等等织就他扭曲变态的畸形心理。小说讲述的是,这样一个具有精神创伤的李正仪同被包养过的包子西施王姝间的情爱纠葛的悲剧。李正仪从第一次看到王姝时,就知道她的被包养的历史,但他被她的美貌及自己的怪异的欲望所惑,一步步走进她的世界,直到与之发生关系并结婚。但他们之间又是一种非正常的关系,在李正仪眼里,王姝无疑是一个不洁之人,但他又渴望她的身体,甚至她那通过包养而得来的金钱。现实中的挫败与精神上的优越,表现在他同王姝的情爱关系中,就显示出一种畸变来。他一方面通过征服王姝的身体而获得一种平衡,但另一方面又是更深的匮乏:王姝的“残缺”的身体昭示着某种屈辱和挫败——他占有的只不过是富人遗弃的身体,他永远都是失败者。在这里,匮乏、欲望和征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怪圈,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但终究,他和王姝构成的只是一个相对圆满的镜像世界,他所获得的也仅仅是短暂的平衡,一旦现实介入——被他的室友王建闯入并被识破——便首先意味着自我的毁灭。

李正仪的例子告诉我们,弱者面对创痛时,其所需要的并非施舍、救助或同情,而是关爱、平等和尊严,即使这尊严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般缥缈。他宁愿以毁灭他人和自我毁灭的方式,维护哪怕是自我想象中的可怜的尊严。如此看来,李正仪终究还是一个被损害者。这是一种弱者所有的绝望的反抗,小说最后,李正仪举起水晶烟灰缸砸向室友的手,指向的其实也是他自己。但更多的时候,孙频意识到,弱者的反抗只能返诸自身:外界现实的残酷与强大,使得他们只能把伤害内心化,从这个意义上说,毁灭之于他们,也是一种新生—— 一种向死而生的涅槃。当冯一灯被轮奸后赤身裸体地躺在树下的时候,她其实是以“赤裸的生命”的形式等待重生和被重新赋予意义。这是一个不可能被伤害得更深的身体,她以其绝望的身体向世界宣示她的存在。这当然并非冯一灯的本意,她的本意只不过是以弱者和屈辱者的身份生存下去;但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作为弱者的他们,是不可能显示自身的主体性的,他们只是作为附庸、补充和“他者”的形式存在。在通过长时间的读书和思考后,同样是弱者的男主人公温有亮渐渐醒悟,对于弱者而言,只有以一种超越传统道德和伦理价值的形式才能获得自我精神上的自救,身体的毁灭正是这一获得精神自救的前提。故而他精心设计了这样一场发生在冯一灯身上的“毁灭”事件,以引导她走向重生。

虽然说冯一灯的身体在经过了“毁灭的仪式”后获得重生,但这注定是无法解决的现实悖论:她以身体做诱饵,从事诈骗,与现行的法律条文终究不符,小说最后只能以冯一灯和温有亮的“阴谋”被粉碎留下进一步思考的空间。从这个角度看,《无相》显然是一种推进。而说是一种推进,是因为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叙述者沿着《同体》的方向,继续探讨精神与肉体的辩证关系。虽然精神的提升和超越往往需要肉体的铺垫与牺牲,但这种牺牲其实可以是一种象征,就像于国琴在老教授廖秋良的要求下脱光自己的衣服一样。同样是赤裸的身体,相比冯一灯,这更多是一种象征。而事实上,当廖秋良的衰老丑陋的裸体同她那健康美丽的身体并置一起时,身体本身早已超越了道德上、伦理上的规范,而具有了审美的和形而上的意义。正如老教授自己所言:“大约是因为我真的老了,我渐渐开始明白,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所有的妓女和妖女其实都是佛的化身。”小说让人悲伤的地方就在于,于国琴当时,甚至第二次在老教授面前主动脱下自己衣服的时候,也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当她明白时,老教授却早已谢世。换言之,是老教授的死亡唤醒她并让她突然彻悟。原来,她之常常沉溺于自己贫穷和卑微的家庭身世,皆因她太过执着于苦难本身,而事实上,这苦难和卑微的境遇正如肉体一样,只有真正超越了它们所依附的“色相”,才能达到“无相”的本真境界。从这个角度看,小说最后,深夜窗前于国琴身体的自我裸露就是一种对自身的超越的真正完成。

虽然说《同体》《假面》和《无相》是孙频发表于不同时期的作品,但将它们置于一起更像一个整体,在作者的创作中极有代表性和象征性。孙频的小说一直以来总在思考卑微的生命如何面对世界的问题,这在《月煞》《相生》和《隐形的女人》等其他小说中都有体现。而说这三部小说有代表性,是因为,在这三部小说中,孙频还提出了一个具有普遍性的问题,即物质上的贫瘠背后的文化上的不平等问题。这是长期以来的城乡差异及其文化冲突所造成的。从表面看,李正仪当然是一个施暴者,但他其实更是一个受害者。虽然说“五四”以来在针对城乡之间的文化想象上也曾有过文明的城市与愚昧的乡村的对立景观,但这样一种对立多是建立在中西、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多重对立的框架之内,就像废名、沈从文的“原乡”并非真的乡土一样,愚昧的农村景观也并非真的农村。农村或乡土承载的更多是民族寓言式的象征。而自新中国成立以来,随着城乡户籍制度的建立以及因此而形成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区隔,城乡之间的隔阂日趋明显。长期以来形成的城乡间发展的不均衡,表现于文化上即城乡间文化差异格局中的等级秩序。孙频的小说,特别是这三部小说,反映了物质上的落后带来的文化上的自卑给主人公的巨大影响。其小说之所以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正在于她写出了弱者在面对经济、文化上的强势力量的时候,那种敏感脆弱而又异常坚强执拗的内心。这样一种矛盾在她的主人公身上常常以一种奇怪的悖论的形式呈现出来:“侮辱越是深重,越是伴随着疼痛,这种快感便越是强烈。”(李正仪语)主人公的创痛或屈辱,所折射出的就是这样一种城乡间的文化冲突。《隐形的女人》中的郑小茉最后走向“堕落”和毁灭,显然与华明对农民的刻骨的偏见有关:

你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女孩子都是这样,想着靠一个男人改变你们的后半生,有的投怀送抱,有的故作矜持,目的还不是都一样?……不是我说,你们农村的孩子还搞什么艺术?你们的成长环境就决定了你们根本不可能真正做这个。

(华明对郑小茉说的话)

面对屈辱和挫败,弱者并非不需要同情,冯一灯被轮奸后醒过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依附温有亮即是一例。屈辱对他们而言,并不仅仅是伤口,也是暴露和宣言,是对他们弱者地位的铭刻,对他们作为低人一等的他者的确认。他们宁愿把屈辱深植于内心,而呈现出表面上的强大和高傲,他们宁愿毁灭(他人)或自我毁灭,也不想以软弱示人。郑小茉那高傲的转身——从大学退学而走向皮肉生意,即是明证。

从另一方面看,不管是冯一灯、郑小茉、李正仪还是于国琴,他们的悲剧性命运与他们身处于城乡文化冲突的关节点而无力改变息息相关。他们并非他们的父母辈,他们的父母辈虽然也有走出大山走向城市的,但城乡之间的文化冲突在他们身上并不会像他们的子辈一样尖锐。对于主人公们而言,这种尖锐正源自于文化上的清醒、自觉与无望。这都是一些有文化的“子的一代”,有的甚至受过高等教育,而也正是这种现代教育,使他们回过头去看待自身及父母辈的处境时,更感到一种难堪和尴尬。以拉边套叙事为例,这在中国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史中并不鲜见。郑义的《远村》,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等等,尽皆如此。但在这些小说中,叙述者往往采取一种高高在上的或悲悯或同情或超然的态度,这是一种旁观者和审视者的双重身份,与孙频式的讲述自己母亲的故事的亲历者身份明显不同(《无相》)。在她(们)“子的一代”这里,知识(受教育)似乎成为某种启蒙自身的方式,但启蒙的结果却是带来深深的自卑、羞耻和无望。她(他)们既无力改变自己父辈的贫穷命运,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她(他)们自身在思想上和文化上的弱者地位,即使通过读书走出大山而成为城里人的一部分。孙频小说震撼人心的地方,正在于写出了“到城里去”的青年一代的城市边缘人的人生处境:因为受过教育(如冯一灯,即使不过是一个打工者),她(他)们义无反顾地离开乡土,但思想上和文化上的偏见,又使得她(他)们无法真正融入到城市生活中去,她(他)们实际上是新的时代中一群城市边缘人的角色。

此处的悖论还在于,这样一种偏见,不仅是外在的,更是深植于农村青年们自己内心之中。李正仪同王姝(《假面》),本都是弱者,在本质上命运相同,但李正仪却又很鄙视王姝,并以此获得身体上的快感和道德上的优越感,殊不知,这种快感和优越感的获得正是以自己的被内化的偏见作为养料。王姝毋宁说是他的镜子,其所照见的正是自己的缺陷、盲视、残忍和自卑。可见,对于李正仪们,困扰他们的最大问题并不在于贫困的生活本身,而是贫困的内心。孙频似乎已注意到这点,这在她的另两部小说《无相》和《同体》(甚至包括《隐形的女人》)中有所表现。这两部小说写出了主人公们——于国琴(《无相》)和冯一灯(《同体》)——身上的怨气和戾气,以及在历经身心的磨难和内心的反省后逐渐消解的过程。她们带着怨恨离开生养她们的乡土,最后在一种祥和的带有佛教精神的和解气氛中完成精神上的返乡。孙频的小说虽然一直都在讲述离乡离土的故事,但她所欲所想的仍是如何返乡这一宏大的命题。《同体》《假面》和《无相》这三部小说是一个很好的诠释。

作 者:徐勇,文学博士,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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