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地小说中的广西形象
2014-01-28广西覃宏勇
广西 覃宏勇
论陆地小说中的广西形象
广西 覃宏勇
陆地,壮族,原名陈克惠,是中国现当代少数民族作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1918年出生于广西壮族自治区扶绥县,2010年逝世于广西南宁市。他创作了《美丽的南方》《瀑布》等能代表广西最高水准的现代汉语文学作品,成为了广西现当代文学的奠基者之一。“人们常把祖国比作母亲,千般眷恋;我却拿故乡看成初恋的情人,永忆难忘!”这句话表现了作家对广西的刻骨铭心的热爱。逝世那一年,他出版了一本作品选集,自己起了个书名:矗山暮影。矗山是陆地家乡的一座高耸入云的石山,壮语叫芭等,“译成汉语,意思是矗立的山”。这个书名含蓄地表达了陆地对故土的皈依之情。
这种广西情结使陆地在文学创作中产生了一种勾勒广西形象的强烈冲动。“好些年前曾有个念头:什么时候得个机会,找一位画家或一位摄影师结伴同行,遍游广西各地,将特有的名胜古迹、民情风俗、山山水水,用文字、绘画或摄影记录,编集成书,供之于世。或给游客做向导,或供学者做考察、研究的参考。然而年华虚度,夙愿未酬,不免耿耿于怀。”这段话表明他一直在想着给读者勾勒广西形象。尽管他没能用纪实性文字完成他的心愿,但在他的虚构性文字(小说)中,我们却发现陆地心中潜伏着的广西情结或有意或无意地渗透在他描写的人物形象、自然景物和民俗事象中。读者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陆地其实在小说中勾勒出了一个鲜明的广西形象。
广西是一个富有革命历史的地方
“广西之闻名于世,也还不限于边地山国聚居多种民族而别具风情的异彩。它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各省区,还在于它自有其非同一般的历史记载、文物古迹。百多年来,在全国掀起的几次轰轰烈烈的民主、民族革命运动——太平天国的金田村起义、永安州的立国;‘刘二(永福)打番鬼(抗法战争)’;孙中山的镇南关、防城和廉州的两次起义,以及桂林的北伐誓师;工农红七红八军的百色、龙州起义等等。这些叱咤风云的壮举,都曾先后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历史的印迹。”这是陆地对广西特征的一种认识。在他看来,广西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具有与众不同的丰富的革命历史。与此相对应,陆地在小说中以生花妙笔写出了广西的革命历史。
《瀑布》是一部以广西壮族革命家韦拔群为原型的长篇历史小说,把人物放置于纷繁复杂的历史背景中,塑造出了一个性格鲜明的壮族革命家形象。《美丽的南方》则通过一个壮族农民走上革命道路的艰难过程,写到了建国初在广西推行的清匪反霸、土地改革等政治运动。陆地把他对历史事件的观察和思考记录在小说创作中。通过他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出一部广西近现代革命史。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甚至可以把陆地的小说视为广西的革命史诗。
广西是一个歌唱爱情的地方
革命故事和爱情故事是陆地小说的两种故事类型。如果说通过叙述革命故事,陆地勾勒出了一个革命广西的形象,那么通过叙述爱情故事,陆地则勾勒出了一个爱情广西的形象。每个地方都有独特的爱情生活形态,广西爱情生活形态的独特性就在于这个地方的人喜欢用民歌来表达爱情。陆地小说生动地写出了广西的这个特征。
《瀑布》中的韦步平是一个革命家,同时也是一个善用民歌表达爱情的广西人。他和壮族姑娘黄凤仙的爱情过程其实是一个民歌对唱的过程。当韦步平还是大学生时,在回乡路上,在河边忙碌的黄凤仙对这个学生哥心生好感,嘴里很自然就唱道:“挑水码头步步低,一层台阶一脚泥。有心踩着哥脚印,打烂水桶哪个知?”韦步平显然被这优美的歌声所打动,回唱道:“火灰盖火留火炭,灰里火炭暗里燃。我俩如同灰里火,风吹火红半边天。”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相遇,歌声帮他们传达了相互间的好感。黄凤仙是一个深受民歌影响的姑娘:“在凤仙这一边来说,也许是她从小深受那些世代相传、歌唱不已的民歌所熏陶,养成独特的品性:说单纯,有泉水一样清澈,说奔放,有野火一般热烈。有这种品性的人,往往是只要她真心爱上了人,那就死了心眼,即算面临刀山火海也敢往里跳,生死都不顾的。”正是民歌传统养成的这种爱情勇气,使她在韦步平约她私奔到瑶寨时,敢于抛弃世俗偏见,跟心上人进了山。“高山点灯不怕风,海里行船不怕龙。有心相好不怕死,凭它双手不怕穷。”“生不离来死不离,我俩生死共堆泥。一块石头落下水,石头浮水也难离。”这是她在瑶寨反复唱的两首民歌,前一首表达了她跟韦步平私奔的爱情勇气,后一首表达了她对韦步平的执着爱情。他们用别具一格的民歌表达了爱情,民歌也成就了他们的爱情。
《美丽的南方》除了叙述主人公韦廷忠的革命故事,也叙述了他颇为曲折的爱情故事。在叙述这个爱情故事时,陆地特别插进了两首民歌。一首是:“烧火不给火花飞,恋情不让旁人知;行路相逢不相问,两家低头两家知。”这是苏嫂寡居时唱给韦廷忠的。“有一次正是木棉花开得正盛的时节,苏嫂同则丰的老婆搭伙种玉米,见他一个人在附近看牛,她就唱起这首山歌,仿佛是故意唱给他听似的,使他纳闷了几天。”这首民歌把他和她之间欲说又不能说、不好说的爱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另一首是:“花未曾开蜜蜂就来了;尝不到那口蜜露,死不了那个痴心!”这是韦廷忠在庆祝胜利的舞台上唱给苏嫂听的。民歌帮两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中年人架起了爱情的桥梁。
广西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陆地小说在叙述广西人的革命故事和爱情故事的同时,也写出了广西的自然之美。
陆地小说写到了不少外省人。这些人来到广西,毫无例外都对广西的自然景观啧啧称奇。《美丽的南方》写到从北京来的诗人是这样赞美广西的自然风光:“你不要说,这真是诗的境界啊!看吧,这一片绿色的橄榄林,这秀丽的河岸,这宁静的村庄,这柔和的田野,这金黄的竹林,这落日,这晚霞,这位朴实、单纯的农民,多美呀——”而北京来的画家则这样赞美:“只是有一样,别处是不容易见到的,就是外边的风景挺美:地面上冒起那么挺拔秀丽的石山,冬天的河岸还是一条绿带似的,特别是这片橄榄林,比意大利达·芬奇的故乡——佛罗伦萨的橄榄林还美。”借诗人和画家的话来赞美故乡的自然美,显然是作家想用如诗如画这个成语来形容广西的自然美。《瀑布》写到一位从广东来的女学生在游览桂林时情不自禁地赞美道:“太美了,真不知拿什么话来形容它才好。人说,风景听人传说的比亲眼看到的美;我说,这地方正好倒过来,亲身见到的,比口头传说、文字描绘的强。”这简直就是在用无以言喻这个成语来形容广西的自然美。陆地极尽景物描写之能事,在小说中写尽了广西的美丽,让外省人不断地发出“好美啊”的感叹声。
中国形象的地方面孔
广西是一个富有革命历史的地方,是一个歌唱爱情的地方,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这是陆地小说呈现出来的广西形象的三个面相。这样一个广西形象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无疑是对中国形象的一种丰富。
“中国像什么?或者说,想象中的中国怎样?这正是令人既兴奋又焦虑的中国形象问题。”陆地小说在呈现广西形象的同时,也在不断提醒读者思考这个问题。《瀑布》中作为广西形象化身的韦步平在法政学堂上学时,当被问及家乡时,他的回答是“中国人”。这说明韦步平并不是一个具有狭隘地方意识的广西人,他对中国有着强烈的认同。小说写到广西的凌云白毛茶,作者忍不住借小说人物之口对这种广西特产夸赞:“听说岑春煊当年做宫保,把它做贡品献给慈禧老太婆呐。我们国家的可爱就在这里,东西南北,到处是好地方,物产丰富,人才辈出。”把广西的一种特产跟国家的可爱联系在一起,表现了陆地的一种思想认识:地方物产可以展现中国形象之美好。《美丽的南方》仅从名称看,是要把广西作为中国的一个组成部分来描写。小说从一群北京知识分子的视角出发,描写了广西自然风景之美丽以及广西农民的思想风貌。在小说中,地方上的人对来自中国政治中心的人充满了好奇与羡慕:“真是京里人,个个都长得神仙一样的。”而来自中国政治中心的人则对地方上的人和物充满了赞美与珍惜之情:“这里不单是风景美丽,就是姑娘们和农民也都挺可爱的。”“有的人带了这南方特有的瓜果、花卉的种子回去,让它在北方生长;有的搜集到红豆、竹枝,跟老乡们换得的壮锦,当作宝贝似的,准备拿回去做纪念。”在这里,中国的中心形象和地方形象实现了一次完美的互动。
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走上了建设民族国家的漫长道路。民族国家的建设涉及人的想象、情感等心理认同问题,因而文学写作可以在民族国家的建设过程中发挥巨大的作用。但是,中国疆域辽阔,每个地方的自然条件、经济状况和文化面貌各不相同,每个作家只能在具体的地方上成长,而不可能在抽象的国家中长大,所以,如何来想象一个完整的民族国家形象即中国形象便成为一个难题。一些优秀作家不约而同地通过对地方形象的描绘来完成自己对中国形象的建构,从而“构筑一种地方或省对于民族国家的叙述结构”。
沈从文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众所周知,沈从文在他的文学写作中给读者勾勒了一个鲜明的湘西形象。但并不仅限于此,沈从文还通过他所描绘的湘西形象完成了他对中国形象的建构,正如刘洪涛指出的:“到北京后的沈从文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身份转换,由苗族到汉族,由关心国家内部的民族对话,转而充当整体上的‘中华民族’形象的代言人。《边城》作为这种变化的产物和集中体现,显示出沈从文正走出在地域对比中表现湘西地方优势的格局,唱出了中华文化的颂歌。它以牧歌这种优雅的抒情方式,重塑了中国形象,为后发国家回应被动现代化,提供了经典的样式和意绪。”湘西形象成为了中国形象的地方面孔,这是沈从文对中国这个后发的现代民族国家认同和想象的结果。无独有偶,鲁迅的小说中也存在一个地方形象问题。“《呐喊》《彷徨》的题材大多来源于鲁迅的故乡绍兴,经过他的艺术提炼和创造,以简洁而富有韵味的笔致建构起一个充满浓郁浙东水乡色彩,以鲁镇、未庄与S城为中心的艺术世界。”鲁迅小说正是在对鲁镇形象(浙东形象)的描写中展开了对国民性的批判,完成了对中国形象的塑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鲁迅小说中的鲁镇形象(浙东形象)也成为了中国形象的地方面孔。
陆地小说中的广西形象尽管在思想蕴涵和艺术魅力上不能和沈从文小说中的湘西形象以及鲁迅小说中的鲁镇形象(浙东形象)相提并论,但它们都是创作主体对中国这个现代民族国家的认同与想象的结果,而且他们想象中国的途径是一致的:通过对地方形象的描绘来完成对中国形象的建构。他们所勾勒的地方形象,各具神韵,构成了中国形象的地方面孔。只有在整合这些地方面孔的基础上,我们才有可能看清中国形象的真面目。这是我们在评论陆地这个广西少数民族作家时所不能不注意到的一个重要方面。
作 者:覃宏勇,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小说。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