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星星三尺高的地方
2014-01-27冯杰
冯杰
要找一个离星星三尺高的地方,根本是无法准确丈量出来的。不过肯定就是我们北中原夏夜的屋顶。那会是我唯一的答案。
少年的我因北中原屋顶的高度而夜郎自大,坐井观天。现在亦如此。
那就是我的世界观。
我们一个村里的八十四座屋子分“平顶”和“脊顶”,只有这两种,若有超出这两种样式风格的,便都接近皇宫。为富不仁,那已非本文所涉。
我家平顶、脊顶两种都有。
平顶一般是配房,让我说,更接近乡村实际需要的要算那种平顶的,夏天可以在上面睡觉纳凉。夏夜的星星低得垂在额头,一颗颗在树缝里摇晃,混淆在露水里。看着看着,星从露水里升起,便就瞌睡了。到夜半,就被姥姥喊下来,是怕露水大,肚子着凉。
那时,在村子里经常传来新闻:谁谁家的人从屋顶上昨晚掉下来了。
吸一口凉气之后,我就奇怪:好好的人,咋能掉下来?
姥爷也猜道:“可能是发癔症。”
就是梦游。那时,我最早知道还有一个能够飞翔的词,叫梦游。是一种乡村的飞行方式。我十岁前也经常梦游,不同的是,脚踩土地,只在乡村穿行。
平顶的一类属现实主义,更有实际用处,可作一方空中晒场来用,在上面晒红薯片、萝卜干、红辣椒、豌豆、绿豆、大枣……它的风格显得平坦、干净、亮堂。有了一方高悬空中的乡场,乡村的猪鸡们还觊觎不到。每到晚秋,红薯下来了,小山一般堆在院里,姥姥开始在下面切红薯片,我搬一架梯子,挎着一方柳篮,上下来回,往屋顶上输送,然后再一一摊开晾晒。暗夜里的一顶白花花月光。
平顶屋还有一个秘密,一如乡村秘笈:上面可以落鸽子,有聪明人家便放一盆白矾水,饮了矾的鸽子就开始从嗉子里甩粮食,甩完飞到野地,然后重来。人们扫起来那些小谷小米,用于过冬时喂鸽,有时还能食用。积粒成箩、积少成多的道理是从一方小平顶开始的,几近童话。
另一种是脊顶的,上面扣满了蓝瓦,晒红薯片就没有平顶的方便了,晒时只有往上面撒,比地下党撒传单更显吃力。
有一年,我在居住的黄河大堤下的小镇里,几个少年在月夜踩着脊顶上的瓦,去偷吃一家屋顶上晒干的红薯片。对少年而言,偷来的东西总是甜的。
第二天,主人家就按图索骥,找上门来:“一定是你家的孩子上屋顶了,一整夜里,我还以为是猫叫春呢。”可见我们当时的张狂。
北中原有一俚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是说脊顶,平顶的屋根本无法使用这一俚语,会像老师说的——词不达意。
“猫足踩瓦”这个意象让我知道猫足的轻柔。多年后,我看到桑德堡写道:“雾来了/ 踮着猫的细步/ 弓起腰蹲着/ 静静地俯视/ 港湾和城市/ 又再往前走”。桑德堡不是意象派詩人,却能写出典型的意象派作品。他只写芝加哥城市之雾的软,缺少了北中原屋顶上瓦的硬度。
这已经不容易了。
初春,在平顶屋上还可以从容地拆去烟囱里搭的那些多事的鸟巢,它们影响烟囱里气流的贯通。而脊顶屋上那些飞鸟,则是砖雕的,它们永远不动。
有一年,去看那座老屋,它早已坍塌。一地青苔。残存的平顶上,划下一条蜗牛爬过的银白,像玉走过的痕迹。姥爷家门口的那树白石榴花,静静看着我。
平顶的瓦屋,少年时代,神在端坐的小场地啊,像一方荷叶。
三十年后的一天深夜,在故园的屋顶之上,我铺了一个薄薄的梦,睡在上面,于是,露水模仿着三十年前的旧样子,悄悄又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