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制与施压*——1905年塔夫脱代表团访问粤港两地

梁 碧 莹

美国排华是1905年中国人民抵制美货运动的导火线。自从1882年美国宣布排华立法后，排华就成了美国的国策。美国政府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中国赴美华工说不，先是不用华工，继而连华工以外的中国移民都遭到排斥和迫害，立法排华与暴力排华同时并行。对美国排华法案的长期愤怒，终于在20年后的1905年，中国人民像火山般爆发了一场规模巨大的反美拒约运动，公开宣布不用美国货，以对美国不用华工政策进行抵制，这是中国人民第一次大规模地运用非暴力的经济行为抵抗外来者。面对这场抵制运动，美国试图采取各种办法对中国施加压力，又是派代表团访问粤、港两地，试探温度；又是通过美国驻广州总领事照会进行挑衅。但是，中国人民已经觉醒，为了保护华工的权益，中国人民已经敢于向美国的排华势力说“不”。在这场抵制美货运动中，广东人民表现如何？美国人又如何？以往学界知之不多，论说更少。本文主要根据《香港华字日报》的报道以及相关资料就此作些研究，意在把这些鲜为人知的史实，从尘封的历史中揭示出来，让我们了解事实真相，以补充过去研究的不足和薄弱环节。

一

1905年的抵制美货运动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由社会各阶层广泛参与的民众运动。5月，它首发于上海，迅速向全国各城市蔓延，并得到海外华人的支持和配合。广东是绝大多数旅居美国的华人的故乡，理所当然地成为此运动的重要区域。一个月内，《香港华字日报》连续发表《论美国禁华人进口约》、《论太晤士报之公论》、《论各省商人集议抵制美约事》、《今年中国前途的臆说》、《驳美领事述禁华工事》等评论性文章。在《论各省商人集议抵制美约事》一文的开头就点出抵制运动首先就是抵制美约，期望“恢复中国之权利，消弥华人之苦累，亦可谓至矣尽矣”①《论各省商人集议抵制美约事》，《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5月22日。。

广州拒约风潮从5月初启动，在上海的广东商人和旅美回粤华人异常活跃。5月12日，上海的广东商人在广肇公所召集同乡会，参与者近千人，把公所门里门外挤得水泄不通，集会的目的是“欲合大群，以实行抵制之法”。会议取得共识，一致认为以全国不用美货为第一善法。广东在整个抵制美货运动过程中，呈现出如下鲜明的特点。

第一，“以其法治其人，联合抵制”。

与上海有所不同，广东抵制美货运动主要是由广州慈善机构八大善堂(广济医院、方便医院、崇正善堂、四庙善堂、爱育善堂、惠行善堂等)和七十二行(各工商行业的联合体)领导。广东人民喊出的响亮口号是：“以其法治其人，联合抵制。”5月19日，广东省八大善堂暨总商会在广济医院举行会议，讨论抵制美货、反对美国排华禁约。会议决定以民间的形式进行抵制，通过民间的活动配合政府和外交官，力争在中美华工条约的交涉中处于有利的地位。怎么做？会议决定：“一面电呈各外交官据理力争，一面联络各处商埠调查美国出入口之货物。”*《会议抵制美约初记》，《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5月22日。以便着手下一步如何抵制美货。5月21日，广益会集会，参加者约200余人。会议作出两项决定：一是选派专人担任办理并调查美货销路，此事由七十二行负责；二是进行募捐筹款，由八大善堂负责*《省中再议对待禁工》，《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5月23日。。广益会是广东省有名绅商创办，有数万人之多，粤督岑春煊批示:该会“群情踊跃自足，为商务先导。仰即由局刊刻戳记转给领用，以昭信守”*《岑督奖励广益会》，《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5月24日。。5月31日广益会召开特别会议，主持人提出先设广益银号，广益会分30万，由各员肩认十余万。广益银号每股五千元，合成数十万元，由会员认股。到会者赞成*《广益会会议》，《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6月2日。。6月至7月，广州八大善堂及总商会各士绅在广济医院举行了七次集会，商讨反美拒约的具体事宜。通过动员凝聚民气，达成共识。

为了把拒约和抵制美货运动坚持下去，广东省有数名商人出巨资筹划开办拒约会，拒约会成为广东人民反美爱国运动团体。拒约会以广州富善街广益会为会所，聘请编辑员2名，将美国苛待华人情况演为白话及歌谣；又聘请调查员2名，调查美货商标，四处张贴；聘请宣讲员4名，将所编白话歌谣往四城及乡落演说*《发起拒约会》，《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7月6日。。7月17日，拒约会在广济医院集议，一致决定，7月16日为拒约会成立的日期，广济医院为拒约会公所，拒约会以普劝国民不用美货、抵制工约为宗旨，直至解禁后停止，决不牵动外交。会议宣布8月1日起实行禁用美货。7月23日，拒约会改名为“抵制苛约不用美货公所”。8月9日，拒约会讨论在销售美货最多的行业，如火水行、洋布匹行、面粉行、洋杂货灯色行、洋参行、机器行、银珠行、饼行等行业里如何处置美国存货问题*《拒约会集议》，《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8月11日。。在佛山也成立了拒约会。在拒约会运作的过程中，一面积极筹款，一面收集美国货的样本、商标和货物名单，公之于众或是广泛张贴，以便群众了解并进行有效的抵制。

第二，广东全民齐参与。

各行各业共同参与成为广东反美拒约风潮的一大特点。不仅广东绅商带头不用美国货，不售美国货，以示对美国苛待华工的抵制；而且各行各业以及学生、知识分子齐参与，甚至普通市民、家庭妇女也行动起来。自抵制工约事起，凡有血气的人皆表同情，不用美国货。

广东用的美货以面粉为大宗，销用面粉又以饼行为大宗。广东饼行商人支持禁销美货，并主动用土面代替洋面*《饼行能知团体》，《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6月1日。。广州居民平日多用美国产的灯筒，此时，工艺善堂如法制造物美价廉的灯筒抛出市场，市民争相购买。戏行在宣传拒约中起着重要作用。演艺人员纷纷编写反美拒约、抵制美货的剧本，有些节目很受欢迎，在广东省开演几场后移往香港演出*《优界亦知拒约》，《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8月24日。。学生也纷纷响应抵制运动。广州基督教会华人教友，主稿公函呈请美国总统删除限禁华工苛例，在教会内当众宣读，华人教友纷纷签字。华人教友还约定日期在博济医局邀请美国牧师，就拒约和抵制美货一事进行辩论*《教会筹抵美禁华工约》，《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6月27日。。

广东民众的抵制运动得到海外华侨，尤其是旅美华侨的高度关注和支持。檀香山华人给广东省广仁善堂来电，支持广东民众抵制美禁华工，并发动当地华人捐款支持此行动*《檀香山抵制美禁华工电音》，《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6月27日。。一位美国华侨写信给中华会馆，明确指出，如果粤港人民发起了这次抵制运动，美侨也应立刻投入*《中西日报》1905年6月5日。。暹罗(即泰国)全体华商已决定不用美货*《如此方是实行抵制》，《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8月22日。。海外华侨不仅在精神上，也在物质上支持国内的抵制运动。旧金山华侨成立了抵制机构，为国内筹募款项。据美国众议院的一份文件称，旧金山拒约总会在6月20日到8月17日的两个月内收集到了约1.6万美元的捐助金*黄贤强著，高俊译：《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中国城市抗争的研究》，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80,57—58页。。海外华侨的捐助为广州抵制运动提供重要的支持，连广州美国领事也认为，如果没有那些多不胜数的海外华人团体的热情支持，这场运动就不会持续如此长久。

第三，形式多样的宣传动员。

广东反美拒约运动的发动者用各种形式进行广泛的宣传，力求做到家喻户晓，把各阶层人士都动员起来。出版《拒约报》是抵制运动的一个重要的宣传活动。广州河南海幢寺内南武学堂及西关进取学堂，以美禁华工一事关系重大，特创办《拒约报》，专以拒约为目的。总编辑所暂设在海幢寺，定于8月21日印发第一期*《拒约出报》，《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8月12日。,月出三册，价二角八仙*《拒约报出世》，《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8月21日。。8月21日的《拒约报》分门别类，“首列社说，次列短评要闻专门，后附以白话杂文歌谣等类，盖专为下流社会说法者，其中美国入口货调查表尤为考核精详” 。由于初办和速成的关系，可惜印本未精，但风气所开人皆争购，闻印不敷销，不啻一时纸贵。此外，广东各地也纷纷印刷各种小册子进行反美拒约宣传。

9月，广东各界发起追悼拒约英烈冯夏威的活动，又使抵制运动引向高潮。冯夏威(1881—1905)，广东省南海县(今佛山市南海区)沙头镇北村人，海外华侨。7月16日,冯夏威在美国驻沪领事馆前抗议美国政府苛待华工条约，并自杀献身，时年24岁。他立下遗书勉励国人：“未死者应持以坚忍，无贻外人讥也。” 1905年9月，上海广东同乡会把冯夏威灵柩运抵广州，广东各界发起追悼拒约英烈。17日在广州城西华林寺开追悼会，第一天前来追悼的民众达1万人，最后一天增至3万人。18日灵柩经佛山运返沙头，沿途群众组织演说，宣传反美拒约，并在沙头公祭烈士，四方参会者达1万余人，港澳均派有代表参加，其后葬冯氏于西樵山白云洞口，墓碑刻“伟人冯夏威墓 拒约同仁立”*冯夏威史迹展览室位于佛山市南海区沙头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崔氏大宗祠五凤楼前座两偏间内，建筑面积约90平方米。。通过一系列的活动，使这场抵制运动向华南各地辐射，香港、澳门、佛山，甚至梧州也群情涌动，反美情绪高涨。

第四，抵制美货运动持续发展。

1905年8月，广东抵制美货运动进入高潮。在广州的外国人，如美国总领事、《北华捷报》记者都确信，抵制运动在广州正强力进行着。当南海、番禺两地县令通知各善堂，立即终止抵制运动时，拒约会强调民众早已众志成城，除非美国修订排华条约，否则对美抵制绝不结束。民众据理指出，拒用美货是民众个人行为，自由选择，拒约会不应负有责任⑨黄贤强著，高俊译：《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中国城市抗争的研究》，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80,57—58页。。广州人在抵制运动中表现出的持久热情，不仅让罗斯福吃惊，也让清政府进退两难。8月31日，当清政府颁布上谕要求各督抚采取有效措施平息抵制运动时，广东人民的民气、不满美国苛约的民愤仍然不减，运动仍然有序地进行。一些抵制团体也相继成立，如广东石龙于9月1日成立拒约会。

广东的反美拒约风潮在9月以后仍持续发展，但坚持非暴力的斗争。在广州、佛山、江门、新会、东莞各处，广东民众转而有序地在各善堂的范围内继续进行集会和演说，并强调“理性”和“非暴力”。在澳门，拒约志士齐集前山福善堂，到会者400余人。会议指出，此次活动以不用美货为目的，劝戒暴动为宗旨*《澳门拒约初次集议》，《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9月18日。。为了避免局势失控，会议决定把抵制运动置于善堂和行会的督管之下。总之，拒约志士们的同心同气，为外人所惊诧，更吸引各阶层民众的同情和参与。

二

广东抵制美货运动不仅反应迅速，以浩大的声势宣泄民意，而当某些城市步入低潮时，广东依然如火如荼、方兴未艾。鉴于此，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电告正在远东进行访问的美国陆军部长威廉·霍华德·塔夫脱(William Howard Taft)，让他专程造访粤港两地，与地方政府交涉，平息那里的抵制活动。塔夫脱代表团于1905年9月3日至6日访问粤港两地。9月3日,代表团到达香港，当晚乘船到广州，9月4日在广州活动，之后返回香港，9月6日早晨塔夫脱从香港启程回国。实际上，代表团在香港停留3天，其中一天在广州。

1905年塔夫脱代表团的中国之行鲜为人知。有人认为，塔夫脱在这样敏感的时间访问中国是不可能的，“美国当局对中国的这场抵制运动心存忌惮，并取消了陆军部长的亚洲之旅中访问广东的计划”*陈勇：《华人的旧金山：一个跨太平洋的族群的故事，1850—1943》，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90页。。《看东方：1905年美国政府代表团访华之行揭秘》*[美]马戈·塔夫脱·斯蒂弗等著：《看东方:1905年美国政府代表团访华之行揭秘》，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一书证实了老罗斯福总统派遣塔夫脱组团访问中国。该书写道，罗斯福派遣其好友塔夫脱率团来华调查和处理抵制事件，其女儿爱丽丝·罗斯福(Alice Roosevelt)也前往过广州。当时上海、广州、香港的所有报纸中，《香港华字日报》最详细报道了塔夫脱代表团在粤港两地的信息。早在8月24日，《香港华字日报》已报道塔夫脱一行准备访港的消息：

美兵部大臣打夫(塔夫脱)偕同罗斯福之女公子及随员于下星期日抵港，午后到港，随即往游羊城，晚间回港。星期二晚港督设宴招待，将新公司地方作为随员所用。共计81人，皆是美国议员。*《美兵部将到港》，《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8月24日。

《申报》以《美总统女公子到粤详纪(广东)》为题，刊载美国代表团到达广州的情况。全文如下：

初五日晚，美总统之女公子乘金山夜船抵省，初六日晨登岸。随行者为美兵部大臣塔虎脱君及上议院议员七人、下议院议员二十四人，并女伴三人，先在沙面美领事署小住。省宪旋派洋务委员驰往迎接，除女子及女伴外，达君等偕同美领事随往石围塘查看。车路总工程司叶士梅君、行车总管连德君、总办黄赞廷观察接待甚欢。路经佛山、狮子宝、西南、三水四处，均停车摄影。途次某议员向黄观察道及抵制美约一事，谓前此禁工之约，美人亦自谓不公，故现在正议修改。此次来粤游历，粤人不应揭帖侮辱。观察答以此乃无知愚民所为，已经大宪实力查禁。某议员点首称是。旋即换乘小轮往八旗公馆筵宴，岑督因病不赴，其余如学院、左右都统、司道及洋务处委员、首府两县均在座陪饮，两点钟始散。*《美总统女公子到粤详纪》，《申报》1905年9月13日。

事实上，9月4日塔夫脱代表团一行在广州活动。先是乘火车到佛山观光，期间，代表团的成员与中方接待者曾就抵制美约一事交换过意见，而重要的是回到广州后在八旗会馆赴粤督的宴会上，塔夫脱一席话表达美国政府的态度。当塔夫脱代表团乘坐专门的花舫到达广州码头时，聚集在码头观看者数以千计，“然皆屏息无言，并不闻提一美字。盖近年文明之风气已大开，即无知愚民亦知美人与美货攸分，虽抵制其货，而必敬礼其客也”。当美国客人到达八旗会馆，会馆外立兵勇数百，武弁皆全装，馆内张灯结彩，布置堂皇。在会馆中接客者为将军藩司温道等人。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接待广东人不欢迎的美国人，广州地方当局十分小心，为预防万一，当局早已做好充分准备和戒备。粤督岑春煊身体不适，不能出面接待美国人，但他亲自安排接待班子，由“资望素著，娴于外交”的卿衔顶戴魏瀚、熟悉洋务的试用道温宗尧参与其事。同时，在美国人所到之处，布满武装保护，动员了几百名士兵担任警戒。为了避免擦枪走火，被美国人抓到把柄，广州当局在美国人到来之前，把拒约会的马弼臣、潘信明(达微)、夏仲文(重民)三位领导人拘禁起来，不让保释。

《香港华字日报》以《八旗会馆公宴美客详记》为题，详细记载八旗会馆公宴的盛况，突出介绍塔夫脱的谈话。据记者记载：

温宗尧代表东道主首先致词：恭祝美大总统并中美交情常臻和洽。岑督帅自谓虽今日不能亲迎贵客，而此等贵客亦难得再来，或者他日有机缘，可能到美国拜访(众客皆鼓掌称美)。

美领事接着说：塔夫脱陆军部长应粤督之邀请来游省城广州，今日之乐所欠者只不能见岑督一面。总统与塔夫脱君为中国之良友，今同行各员亦皆美国富道之人。岑督与美领事交情尤密，未尝应允一事而不举办者，诚重诺守信者也。

塔夫脱说：我与各员均深感官民如此款待，所惆怅者未能见本省总督之面，非以其贵为总督，实以其是上进之能人(众又鼓掌称美)。彼今年仅四十八，仍是壮年。我辈均望其不日精神复原，可为国家百姓办有益之事。闻其甚念中美交情，更为欣悦。昔日众国有分中国之说，美国议政各臣均拒此议(众又鼓掌)。美以中国为早进文治之国常深钦敬，然仍有所未知者，应学新法、出产制造等事，与别国并驾齐驱，则其国势必更大。欲扩张国势美国常愿相扶，我美国并不欲疆界产业，所求者是交情与商务。今二三月内似有浮云一片，大不逾掌现于天边，皆因华商与游学者谓到美国，关吏未能依约看待所致，美总统亦知其中必有隐情，曾布告华人，将必秉公办理。今我辈已知设有一会以抵制美国之货，此会是使人不与美商交易，实于美约有碍，幸总督知坏约之害，极力维持其间。及美总统闻此事，即发电命仆代告本省总督与当道诸官，谓将来必依约接待。彼为美之总统兼为中国之良友，亦知坏约抵制关系匪轻。仆甚喜，可能报告本国总统，谓粤督一片好意，正在举办欲两国商务相好如初，中美彼此友爱之情为世上历史所共认，何可因此小瑕而缺坏。美国自然责依和约而行，更自必使中国人依万国公法享和约之利。是以于总督隆情接待之际，特借此答谢之机会将美国与粤督、并中国政府之交情表出。今蒙接待隆情实深铭感，又谢温道所祝颂。是知今日之来是使交情更固，不负此行。总统之意理宜由美公使直达北京，今感本省总督如此用心，故向其直陈。言毕随即祝颂光绪皇帝。

温道最后发言：适才所言，当代致岑督，料必修信答复。

于是众主客同拍照一幅，乃散。*《八旗会馆公宴美客详记》，《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9月6日。

塔夫脱一席话是力图说服广东地方当局制止民间的抵制美货运动，他把此次运动比作“浮云一片，大不逾掌现于天边”。他一再表白美国对中国没有疆土要求，只是发展商务；华人到美受阻，美总统亦知其中必有隐情。同时，他更强调抵制美货运动是不符合过去中美条约的准则，希望地方当局迅速平息抵制美货之举，恢复美中贸易。一天的行程，既了解了广州，也表达了美国方面的态度。客观地看，美国人此行对广东地方当局的影响并不太大，倒是了解到一个真实的广州，收到两个信息：一是罗斯福女儿所说，广州不欢迎美国人；一是塔夫脱回国后所说，禁工条约不改，抵制美货运动难以解除。

9月5日，塔夫脱一行回到香港。在香港总督的主持下，塔夫脱与香港华商何启(香港议例局员)等六人进行座谈，就广东及中国内地抵制美货一事交换意见。参加会谈的华绅有何启、韦玉、冯华川、刘铸伯、古辉山、梁培六人。塔夫脱就中美华工条约及抵制美货一事发表自己的看法。他首先强调，华工条约是为禁止劳工入美国而订的，并没有拒绝经商、游学等人入境。他也承认，条约也有“失之狭隘”与“苛酷”的地方，对依约入境者也时有“不公之待”,这些，罗斯福总统也有所闻。他说：

闻此事实起于华人公愤，谓我国施行禁绝华工之例实有不公之处。我敢断言，禁工之约实禁劳力工人入我美国而设。约章条例并无拒绝经商、游学之明文，于此等人登岸之时，亦并无令其受人轻蔑侮辱之心。我国商工总局名则曾隶户部之下，该部长官虽有独立之权衡，然局内施行之事，实则全靠该局长而行者也。局长初心原欲免人破败条例，所有施为皆本律例之原意而行。盖所有条例皆经户部卿所赞成，而条例之中亦颇有失之狭隘与夫苛酷者。贵国经商、游学等人凡欲来游我国者，原有登岸之权利，屡为禁例不公之待遇啧有烦言，我国大总统及内阁去年早有所闻。大总统于拒约事未发起以前已声明彻底查究侮辱华侨之事，决议严行禁止。*《美国陆军卿塔夫脱与华绅何启等六人会谈笔记》，《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9月12日。

同时，借此机会，塔夫脱也把他曾在排华最盛行的加利福尼亚州的演说公诸于众。在加州的演说，塔夫脱强调的是国家的利益，中美华工条约只拒华工入美，不拒中国商人、学生和旅游者等。他希望加州人民从国家利益出发，不要用污蔑的手段施诸于中国。他的演说原文如下：

余于华人之问题曾发为言论，使余非多读贵处各报及阅历诸般地位必不以研究此事为。余今日之重大问题，盖余知君等自有成见，惟余之私见则著意于国家之命脉。盖我国受万国以成人看待，人之待我以礼义公平若干，实视我之待人者为准。我美国不欲以此大陆为各国乞丐、盗贼及无赖之民团聚之所，自当为天下所共谅。故吾人可以妥行此策，惟必不能存轻视其人心。禁绝外工之例，即所以免吾国为无益之民所充塞者也。我美国与中国立有合约，盖因中国劳力人之来我国当工以外，不肯入籍。我国为美国之人，吾人可以因此而拒绝之。此约为中国人所甘认及为我美国所公认者。然而我美人亦已认中国之内其商人学者及凡有利益于我之人皆能来游美国。今日吾人之对待华人，在华人固深信我美国非攘夺东方土地之人，且深信吾人为公义之辈。我国人时欲扩充其商务，今日之地位正所以与吾人兴商之利益者也，此其大概情形也。吾人岂可以侮辱政策施诸有权来游之中国商人学者，致害我与中国交际上已得之地步耶？余曰否。即贵省深明本处之利益者，亦必曰否。盖利益不止关于殷富者之事业，亦关于劳力之辈者也。劳力之辈为一国之筋络，商务增盛一百兆元，归之劳力者实有七十五兆利益之。关于劳力者如是其巨，岂可徇少数浅见之人而轻用污蔑之手段施诸中国耶？深望诸君深明余所陈中国问题之私见。余非论列禁例之施行，余所言者以为条约禁例若足以滋生侮辱之事，则此等约章条例应即废止。盖我政府非有欲尽行拒绝华人之政策也。凡办此事者务宜一出之以谦恭有厚望焉。②《美国陆军卿塔夫脱与华绅何启等六人会谈笔记》，《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9月12日。

塔夫脱指出，加利福尼亚州是“全国最为偏重于禁华工之地”。又指出，禁工之例其中有一大弊，是领事署的腐败，领事所发之执照多非可靠之据，盖由于瞒骗之故，大总统决意查究此事。最后，他对抵制美货运动表态：美国总统已设法使议会对条约作修改，使有入美国权利的华人入境无障碍；至于用抵制美货作为杯葛之道，为法律所不宜，也伤害条约之权利；总统将责成驻中国美领事认真发放执照。他说：

大总统热望中国商人、学生、凡有入美国权利之各等人，他日之后来我国更无阻碍。此则真知灼见者也。将来约章条例有多少之删改，令臻妥善之处，大总统必乐于设法使议院行之。至欲以杯葛之道而得之，则殊非幸事矣。盖杯葛为法律所不宜，且足以伤条约之权利。其中有仆所不忍言者，我敝国非敢强个人之华人必遵商约与敝邦禁人通商也。一部分之华人不与我敝国经商，亦非敝邦敢过问也。惟联合多人设法威胁或恐吓，务令华人虽欲与敝国通商亦不敢，此则敝国所不能缄默者也。杯葛之流弊终至以威胁压力使凡有欲与敝邦交易者皆罢其商务，则敝国之人将必持中美条约之权利，请中国以警察之权利禁制所有威胁之事，俾政府所保护自由贸易得以继续其贸易之自由。仆尝于敝邦告人谓，吾宁见一年之内背约而入吾境之华工百人，不愿见中国才智之人与夫商贾游学等辈，或欲来游我国，或欲经商此地于入境之际蒙受我国不安不便以及轻蔑侮辱等事。吾敢谓，以大总统行政之势力，必能保护以上等人之权利，然必于华人之身份其在本国为工、为商抑为学生，严为分别之。大总统之意欲使驻扎中国美领事所发之执照，将视为重要终局之凭据，惟欺骗及冒名者不在此例。*《美国陆军卿塔夫脱与华绅何启等六人会谈笔记》，《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9月12日。

听完塔夫脱一番话后，何启代表众人发表看法。他们认为，“美国施行禁工之例，未免过于严酷，且有伤及商人游学等人之权利”。何启提出四点意见，望对约章条例进行删改，以达到华人所求。第一款，“华工”两字宜分别清楚，美国商工局之举动间有“失之不公”。第二款，“领事所发之执照，若无冒名欺骗之事，即应视为终局之凭证”。第三款，香港、南洋各英属之地，多有英属之华人，也有安南法籍华人，这类华人到美国，“令其向该管之政府领取路照，登明身份、国籍，携至该处美领事盖印认可，美国即应视为可行之实据”。第四款，“凡华工路经美国而往他埠者，因侯船之故逗留美国，每受美人监禁木屋之苦，尤宜改良此等条例约章”。与会者与塔夫脱就上述四款一一交换意见。塔夫脱承认华工条约本身及其在执行中存在的问题，美国政府对此将作适当的修改。对于中国人民抵制美货运动，他认为用这样的杯葛方式是不合时宜，于法律所不宜。他也表示，美国政府将继续完善美国驻华领事馆发放护照的制度。

如何看待塔夫脱代表团的粤港之行，《看东方：1905年美国政府代表团访华之行揭秘》一书作者认为，塔夫脱在广州的访问对开展谈判、恢复中美之间的和平贸易关系至关重要*[美]马戈·塔夫脱·斯蒂弗等著：《看东方:1905年美国政府代表团访华之行揭秘》，第86,214页。。《纽约时报》在9月5日报道:“塔夫脱代表团的广州之行起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相信抵制运动在两个星期内就将结束。”*New York Times, September 5, 1905.该报在9月13日又报道，中国代表敦促修改对“劳工”的定义，要求美国政府应该承认领事证书的有效性，视其为最终身份证明，并改善美国海关拘留所的条件。塔夫脱承诺在回到美国后即向罗斯福总统递交提案*New York Times, September 13, 1905.。

无论在广州或是香港，中美会谈达成了双方的了解和沟通，对中美矛盾的解决，起着积极的作用。塔夫脱在写给妻子的信中谈及粤港之旅，他写道：“我依据总统电报的指示发表了演说，希望这个演说能起到好的作用，尽管其效果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美]马戈·塔夫脱·斯蒂弗等著：《看东方:1905年美国政府代表团访华之行揭秘》，第86,214页。塔夫脱回国后主张放松工约对华人的排斥。《香港华字日报》刊登一则消息报道：“美国内阁曾提议华人不用美货及华人怨恨禁例问题后，议定必当稍有更动。其时领袖者塔夫脱，彼警告美总统云：不宽待华人，则此后抵制之法将愈形激烈，前途必有巨害。”*《美内阁警告总统》，《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11月17日。但是，塔夫脱亦注意到抵制美货对美国对华贸易影响不大。塔夫脱此次访华，主要采风问俗，考察抵制情形，当他返至旧金山时，曾说美货之运往中国前后并无轻减，估计他会向罗斯福总统汇报，华人抵制美货对美中贸易无甚妨害*《论美国缓议禁约》，《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10月13日。。总的来说，塔夫脱代表团的访问，对中国抵制美货运动产生过一定的正面影响，也施加了一定的压力，但对其影响不可估计过高。

三

美国就广东抵制美货运动对中国的施压，亦表现在美国驻广州总领事对广东地方当局施加的压力。时任美国驻广州总领事雷优礼(Julius G. Lay)经常制造一些借口与两广总督岑春煊进行交涉。

雷优礼低估了广东民众的力量，他以为这场运动大约持续二三个月后即会平息。殊不知，1905年8月的广州，粤人联合抵制部署已定，参与人数之多，情绪之高涨是外地所无法比拟的。在这样的形势下，雷优礼多次要求广东地方当局采用强硬的手段镇压抵制运动，岑春煊总是有力地给予反驳，强调抵制行动是自发行为，没有法律能强迫民众购买美货。8月9日、16日、17日，雷优礼连续照会岑督，对广东民众抵制风潮表示抗议。岑督鲜明地给予回应：第一，抵拒美约之议，实因激于义愤，而中外同心，不独粤东一省为然。第二，旅美华工以粤人为多，故众情更为迫切。第三，各商民自结团体谋保公益，与一切排外仇教之举动不同，若以压力强加禁止，民众不仅抵抗愈坚，转恐激而生事。第四，商民购用美货与否，必须出于自由，政府只能解劝，不能强加禁勒，况且这是民间贸易之事，与国际无干。针对美领事指责中国“背约”，并向中国索偿，岑督反问：“试问环球各国有无此等公理?”*《岑督据理再复美领事》，《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8月31日。

旅美华工尤以粤人为多，作为两广总督的岑春煊很能理解粤人反美拒约的心情。为免抵制运动出现偏差，岑督及时出示晓谕，指出：“近日各埠华商因抵制美禁华工联合不购美货，群情骚动，一若激于义奋之不得不然，而旅美华工尤以粤人为多。本部堂念切侨民力思挽救，前接上海广肇商会及汕头埠绅商先后来电，情词迫切，即经据情电请外务部暨出使美国梁大臣设法维持，旋承准外务部电，关此事为国权所系，业已力争改约，美国驻京大臣亦愿和商，现正往复磋议，务求妥协，应即劝导商民仍与美人照常和好，免滋口实，万勿节外生枝，致形决裂。”从晓谕可以看出，一方面，要民众保持克制，以免节外生枝，让外人滋生口实；另一方面，表明官府只禁以野蛮手段对待苛约。与此同时，岑督又照会雷优礼，说明各埠华商所以抵拒美约，原为顾念海外同胞，自结团体谋保公益起见。至于抵制美货问题，岑督指出，民间购货人人皆有自由之权，谁也不能强迫商民必购某国货，“此乃大公至正之理”。地方当局查拿严办的是，妄用强迫致生暴动，妨碍治安；或不逞之徒借端煽惑，妄用威力强迫他人不购买美货，致生暴动之举，定于拿究决不宽贷*《岑督只禁人以野蛮手段对待苛约》，《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8月14日。。对于岑督向民众出示公告，8月12日，雷礼优写信给美国驻华公使柔克义(William W. Rockhill)，告知岑督终于发布了公告，他认为其作用来说是好的，但他不相信这会完全消除联合抵制的煽动活动。雷礼优认为，这场抵制运动总有一天会平息，运动只能在很小程度上影响我们在这里的贸易*Jules Davids, ed., American Diplomatic and Public Papers: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Series Ⅲ, Wilmington Delaware, 1981, Vol. 8, pp.198—199.。

8月18日，岑督在八旗会馆宴请八大善堂绅董，谈及商民拒约一事，岑督指出，买卖货物商人有自由之权，官府不必干涉，故于不买美货一事，听人为之。但是，必须要远虑深谋，为预防血气用事的人，因演说筹抵美货而语涉仇外，又预防造谣生事者借演说蛊惑民众，他劝告各商家：“如有关于不购买美货之意见，宜于善堂公局和平演说，不宜专对市井游民开场演讲，致滋流弊。”*《演说抵制宜慎》，《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8月21日。这些都表达了岑督对民众情绪的同情，但他又劝告民众，一切慎重，以免节外生枝，影响中美外交。

塔夫脱访粤港前，美国使领馆给予广东当局更大的压力。当时出现的一张漫画引起美国人对广东抵制美货运动的评估是“形势严峻”。这幅漫画就是“龟仔抬美人”。漫画中有4个乌龟抬轿子，轿子里面坐着一个洋小姐，还配了这样的“粤讴”：“丑丑丑，美人作我地系狗，第日佢就来我埠，想探听我地人心够晤够。千祈晤好抬佢呀，牛豆！如果你重抬，就系哩只家烂豆。”它劝告苦力们，不要为罗斯福女儿爱丽丝·罗斯福抬轿子。这幅漫画贴满了广州市的大街小巷，引起了人们的强烈共鸣。香港市民也给予热情支持。在美国领事馆的抗议下，逼迫当局逮捕了拒约会的3位领导人。香港革命党人主办的《世界公益报》将《龟抬美人图》公开发表，该报主编李大醒因此事被港英政府驱逐出境。这两起事件引起了广东各地人民的极大愤慨，从而把反美斗争推向了高潮。

漫画风波引起在香港的美国代表团成员的长时间的讨论，究竟要不要访问广州？在他们看来，广州是抵制美国货运动的发源地，正处在抵制美货的风头火势中，广州人民用实际行动抵制美货，当然也不欢迎美国人。美国驻香港总领事布拉格(Edward S. Bragg)告诉塔夫脱，广州是中国反洋人最甚的一座城市，现在尤其反美，为了安全，他劝这位陆军部长不要造访广州。经过慎重的考虑，塔夫脱决定应两广总督岑春煊的邀请到广州走一趟。

8月31日，雷优礼照会岑春煊，就市面上张贴反美拒约的漫画，尤其是张贴“龟仔抬美人”漫画提出强烈抗议，认为漫画是对爱丽丝的人格侮辱。照会具体指出，一连两日省城各处贴有揭帖，如广州十三甫三板桥均有目击，其余别处亦多贴之。其字系印以金色，其图则绘一美女坐于肩舆，四龟抬之上。有华字系劝止咕喱勿肩抬美国来粤侦探之人，倘肩抬之，即目为龟。龟系下流动物，此事应难宽恕。照会要求岑督正式道歉，要通告民众:“此事极是不法，惩罚罪人。”如果塔夫脱一行来广州之前此事仍未得到妥善解决，则将电知总统，并取消9月4日广州之行*《美领事照请惩罚揭帖》，《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9月13日。。

此时，清廷也发布上谕，命令各省督抚尽快平息抵制美货运动，逮捕动乱分子，岑督很不情愿地执行命令，拘捕了马达臣、潘信明、夏仲文，已经发县查讯。但是，岑督依然深信抵制运动具有正当性，是针对中国人进入美国的限制过于苛刻而自发的行动，并非无理取闹。对于民众的舆论，他给予高度关注和同情。他呼吁群众坚持和平的方式，不要使用暴力，把各种抵制活动控制在善堂的范围内。岑督劝拒约会暂停活动，理由是美国总统已经承认过去的禁工条约不公，美国议会要在12月召开，才能议论修约问题。他建议，在12月以前，应将此会先行停罢，任便商民照常贸易，一切聚议演说之举也并行停止*《岑督示劝暂停拒约告会》，《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8月24日。。经过一番周密的部署后，塔夫脱一行得以顺利地、平安地访问了广州。这又再次证明，广东民众的反美抗争自始至终保持非暴力的事实。

美国代表团离开广州后，广州的抵制美货运动并没有偃旗息鼓，依然持续发展。广东民众变得更为理性，更加注意以和平的方式进行。这说明塔夫脱代表团广州之行，并没有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9月9日，粤省绅商在广济医院举行会议，会议强调“防暴动为最要”，并制定商家新订规条数则*《拒约公所会议》，《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9月12日。。9月14日，雷优礼又指责广东“禁用美货之事仍有私行聚议”，地方当局处理“滋生事端之人”不当。岑春煊就美国总领事的挑衅作出回应，他指出，粤省商民禁用美货一事，已在广州府南海、番禺二县宣读谕旨，又多次出示晓谕，商民遵旨，“一切聚会演说之事概已停止”。又强调，对粤省抵制运动的处理不能操之过急，因为“此次粤省商民停用美货，实由美国苛禁华工而起。现在工约如何改良，尚无端倪，群情亦因之尚怀疑虑”。至于美领事所说的“华贩原甚欲买美货，因被恐吓不敢买用一事”，岑督表示，没有粤省商民向地方官控告此事，因而无从探究*《岑云帅第四次照复美领事文》，《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10月18日。。

雷优礼感到沿着上升趋势发展的广东抵制美货运动威胁着他的安全，他给美国国务卿鲁特(Elihu Root)发出海底电报说，联合抵制的形势严重，广州地方当局要对他的生命所受威胁和继续违反条约负有责任。雷优礼坚持，罢黜总督才能恢复广州的秩序。美国驻华公使柔克义不同意雷优礼的看法。柔克义认为，广州的情况与天津的情况绝对不同，因为华南的中国人有很强烈的号召力，大多数去美国的中国人是华南人。他认为雷优礼对中国和中国的方法没有经验，广州的形势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严重，应该相信，通过外务部对总督经常施加压力，最终会制止这场运动*Jules Davids, ed., American Diplomatic and Public Papers: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Series Ⅲ，Vol. 8, pp.221—223.。

9月26日，清政府外务部命令两广总督采取更为强硬的行动，制止联合抵制。岑春煊回答，他必须采取渐进行动，否则会发生骚动。雷优礼直接给岑督施压，要求地方官立即禁止《拒约报》发行。岑督同意取缔《拒约报》，但没有禁止其他倡导抵制美货运动的报纸发行，他坚持新闻报道，“犹如日常琐谈，皆民之所欲也，此所谓言论之自由。凡开化之国，中西之例，不为禁锢之举”*《有所谓报》1905年11月28日。。美领事对岑春煊的处理很不满意。10月28日,广东连州又发生连州教案,5名美国传教士被杀。美领事一口咬定教案与联合抵制美货有关。后来，在教案中被困、受伤的传教士巴姑娘和富姑娘对美领事叙说事件经过时，证实与拒约运动无关。这时，美领事“意稍转”，但“语意甚为强硬，颇归咎地方官保护不力”*《教案与地方官关系》，《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11月14日。。迫于压力，岑春煊仍然不放马、潘、夏三人，令广东民众大惑不解。《香港华字日报》在一篇《是谓不监禁之监禁》的文章如是报道：“马、潘、夏三君因拒约事被逮狱中，官场曾言决不究办。近日岑督所饬两县之语，意则该三人暂时万不能令其出外，以免又生妄动风潮，曾由某守为之转圈。现亦尚无释放之消息。”*《是谓不监禁之监禁》，《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11月14日。

在处理广东抵制美货运动中，岑春煊不得不在民众正义的呼声和清政府以及美国方面的压力之间找到平衡点。当时的媒体十分关注岑春煊与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对抵制运动的不同处理方式。袁世凯在天津时，指示巡警总办压制抵制美货风潮，并关闭刊载抵制美货文章及讽刺漫画的《大公报》。相比之下，媒体对岑春煊就广东抵制运动问题与美国驻广州总领事的交涉加以肯定，赞扬他禀持公理、爱国保民外交之术。《香港华字日报》在一篇《粤督私议》评论中，对岑春煊在抵制美货过程中的态度和做法作了肯定评价：

拒美苛约为吾华人民气始申，国权所系，前此未闻，而袁世凯出其媚外手段，封昌言抵制之报馆，严示禁人演说，又欲杀曾少卿而甘心。岑督之迭复美领事照会最能持公理者，谓自由贸易官不能强而力劝，其政府改约、敦睦振振有辞。盖岑督未尝禁拒约会、拒约报，只戒暴动，而外人无从借口。诚以拒约会为吾国议院初基，必俟12月美人议院实行改革，然后乃可停撤。其爱国保民外交之术，从容消弥，又视袁世凯为何如也。*《粤督私议》，《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11月22日。

四

就全国而言，抵制美货运动到了1905年底逐渐步入低潮，而广东的抵制运动却坚持到次年底。尽管抵制风潮逐渐平息，但广东同情抵制运动的人们继续呼吁当局尽快释放1905年9月遭逮捕的拒约会三位人士。1906年10月，当三位抵制人士被释放之际，成千上万的民众，包括学生、教师、商人以及各界代表前去欢迎他们。随着这个象征性的胜利，抵制运动的组织者们正式宣布结束抵制运动*黄贤强：《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中国城市抗争的研究》，第146页。。拒约会的部分成员后加入同盟会，转向革命。

广东抵制美货运动以无可辩驳的事实显示，它是由广州八大善堂和七十二行领导的，全民各行各业齐参与的、自发的民众运动；“以其法治其人，联合抵制”，成为全民总动员的响亮口号；它以形式多样的宣传活动凝聚民气，达成共识；广东人民在运动中表现出的持久热情，不仅让罗斯福吃惊，也让清政府进退两难。值得注意的是，广东民众的反美抗争自始至终保持非暴力的事实。尽管在拒约的过程中，美国驻广州总领事百般辩解和误导，美国政府对中国人民的呼声迟迟不给予满意的答复等等，抗争运动的领导者们还是保持了相当的克制。罗斯福的女儿感到广州人对美国人不友好，却承认没有发生暴力，只是远远见到一位苦力工人对她挥舞拳头。在码头观看美国代表团的广州民众并没有喧闹，他们懂得应该以礼待客。到了1905年10月发生的连州教案时，美国领事急于想把教案与抵制运动连在一起，借事生端，但因为教案当事人——美国传教士一再证实连州教案与拒约无关，美国领事只好作罢。

由外籍税务司撰写的粤海关1905年的海关年度报告中，也报道了中国各地联合抵制美货这件大事，并指出抵制的原因、广东人民“持以毅力”、“无暴动”的斗争行为。报告指出：

本年六月，华人以美国苛待华工，遂联同抵制，不用美货。此事业经奉有禁令，而民情仍坚持如故。查本关进口总结，美国运来出产之货，未见大减，但此节切勿误会，须知美货进口，虽非较去年短少，然如煤油等类，常有大帮存栈，尚未沽出，谅明年总结内仍见有抵制之事也。此次抵制一事，各皆持以毅力，幸尚无暴动之举。十月间，连州闹教，戕害教士数人。据云系因抵制风潮所致，惟此说并不足据也。八月间，美国兵部大臣达孚随同美总统女公子及上下议院绅士并随员人等来游省城，其时，督宪政体尚未安全，不能接见，只省中各大宪相迎款待，礼仪极为优渥云。*广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等编译：《近代广州口岸经济社会概况——粤海关报告汇集(1860—1949)》，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435页。

中国这场全民性的抵制美货运动并未改变美国的排华政策，但它的影响和意义是不可低估的。这场运动唤醒了城市民众，使他们积极投身到政治行动中来，全民性的抗争也凝聚了民气，显示“众志成城”的威力。“抵制运动对于中国城市居民的真正意义远远超出了移民争端，而成为他们对国家面临的更具根本性的问题的关注的表达。”*[美]王冠华著，刘甜甜译：《寻求正义：1905—1906年的抵制美货运动》，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08页。值得注意的是，在抵制美货运动以后，海外传媒在谈到中国时很流行的一句用语，就是“中国的觉醒”。1905年4月，在抵制美货运动发生前不久，《独立报》就发表《中国的觉醒》文章，称：“中国曾一度沉睡，现在她开始觉醒了。”1906年，梁诚在美国的一次公开演说，谈及中国新的具有民族主义精神的经济政策。《纽约时报》评论说，这体现了“中国的觉醒”*The New York Times, February 19, 1906.。1907年，《瞭望》杂志刊登罗斯福撰写的《中国的觉醒》一文，称：“中国的觉醒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大的事件之一。”*转引自陈勇：《华人的旧金山——一个跨太平洋的族群的故事，1850—1943》，第201页。

1906年，《中西日报》连续发表文章谈及此次抵制美货运动的影响时称，东方睡狮醒来时的怒吼将会震惊整个世界*《中西日报》1906年12月6日，社论。。又指出，自从去年抵制运动开始以来，外国人似乎突然改变了他们对中国的偏见，认为中国已经从睡梦中苏醒，重新恢复了活力*《中西日报》1906年10月27日。。由此可见，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在国内外留下了深刻的影响。难怪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所有的美国观察家都惊呼美国已失去了中国，一位传教士还站出来说，其实早从1905年美国就失去了中国，这只能怪美国决策者的失误，不能怪中国人，更不能怪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