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资料所见焉耆摩尼教*
2014-09-04王媛媛
王 媛 媛
焉耆位于天山南路中段,是古代中西陆路上的一个重要的“城郭之国”。众所周知,和与之毗邻的龟兹一样,古代焉耆地区的主流信仰是佛教。季羡林先生认为,最晚在公元1世纪中期,佛教已传入龟兹和焉耆①季羡林:《鸠摩罗什时代及其前后龟兹和焉耆两地的佛教信仰》,《龟兹学研究》第2辑,第4页;季羡林:《佛教传入龟兹和焉耆的道路和时间》,《龟兹学研究》第3辑,第3—8页。。399年,法显西行求法,当时的焉耆“僧亦有四千余人,皆小乘学。法则齐整”②章巽校注:《法显传》,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8页。。 进入6、7世纪,据《魏书》、《周书》、《北史》载,焉耆“文字与婆罗门同。俗事天神,并崇信佛法也。尤重二月八日、四月八日,是日也,其国咸依释教,斋戒行道焉”③《魏书》卷102《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265页;《周书》卷50《异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916页;《北史》卷97《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216页。。尽管尚无摩尼教流行之迹象,但在7、8世纪的焉耆,已有粟特人活动④荣新江:《西域粟特移民聚落考》,《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35—36页。。当地亦有粟特器物出土,如1957年黄文弼先生在明屋(ming oi)遗址发现了两件木牍⑤黄文弼:《新疆考古发掘报告(1957—1958)》,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年,图版XXVII。,上书粟特文,可能是粟特人所运货物上的标牌⑥[日]吉田丰:《ソグド语研究文献目录(1979—1984)》,《西南アジア研究》23,1984年,第83页;Y. Yoshida, Review of Étienne de la Vaissière, Histoire des Marchands Sogdiens, JRAS, 3 series, Vol.14, No.2, 2004, pp.173—174。吉田丰先生从木牍上粟特铭文的语言形态判断其年代约为10世纪。。1990年,焉耆锡格沁老城村出土2件带铭文的银碗,一件银碗圈足上刻着一组中古波斯文数字,准确读法尚不确定。另一银碗口沿处刻有一长串粟特文,似包含三位祆教女神名,林梅村先生疑其为一宗教祭器⑦林梅村:《中国境内出土带铭文的波斯和中亚银器》,《文物》1997年第9期。。粟特人是将“三夷教”传入中原的重要中介,而本文所论之焉耆摩尼教也与他们有密切关系。
一、焉耆摩尼教最初的信息
较早透露出焉耆摩尼教信息的是一件圣彼得堡藏粟特语文书(残片编号L 44),它是焉耆可敦致摩尼教慕阇的一封信文*А. Н. Рагоза, Cогдийские Фрагменты, Москва: 1980, pp. 35—36.,现仅存其开头17行的内容。信中出现有早期粟特语词汇,与8世纪初的穆格山文书(尤其B 16)相似*N. Sims-Williams, The Sogdian Fragments of Leningrad, BSOAS XLIV, 1981, p. 235. А. Н. Раτоза曾认为,该信年代约为8、9世纪,见А. Н. Рагоза, Cогдийские Фрагменты。。这位可敦应该是一位西突厥公主,因政治联姻下嫁焉耆国王,为其起草信文的可能是一位从西突厥汗廷陪侍而来的粟特人*荣新江:《西域粟特移民聚落考》,《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第35页。。信文既用粟特文书写,表明收信的摩尼教慕阇应具有粟特背景。笔者曾疑其驻在西突厥属下的粟特或吐火罗地区*王媛媛:《从波斯到中国:摩尼教在中亚和中国的传播》,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00页。。这位西突厥公主在遣嫁焉耆之后,仍不忘“从远方的土地上”写信祝祷,文中措辞、语气颇谦恭有礼,足见其本为信奉摩尼教者,且该种信仰可能在其出嫁焉耆之前便已形成。
不过,此信文只能说明焉耆可敦的个人信仰,无法推测其是否影响了焉耆的宗教氛围。事实上,8世纪前半期,焉耆仍是一个佛法盛行的地方。727年前后,慧超求法归来,行经焉耆,他看到此地“足寺足僧,行小乘法”*慧超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77,167,1、12,68、101、108、118、131、134、145,96、141页。。该记载极简,或因慧超认为从于阗以东,“并是大唐境界,诸人共知,不言可悉”⑥慧超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77,167,1、12,68、101、108、118、131、134、145,96、141页。。但,观慧超此前的记录可知,他每到一地除了关注佛寺、佛僧外,还会仔细留心“外道”的情况,如他记载吠舍离国有“赤足裸形外道”,波罗痆斯国的“外道不著衣服,身上涂灰,事于大天”⑦慧超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77,167,1、12,68、101、108、118、131、134、145,96、141页。;波斯、大食“事天,不识佛法”,安、曹、史、石骡、米、康国“事火祆,不识佛法”;吐蕃国、跋贺那国、突厥“不识佛法”,识匿国“无有佛法”⑧慧超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77,167,1、12,68、101、108、118、131、134、145,96、141页。,而吐火罗国“不事外道”,胡蜜国“无外道”⑨慧超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77,167,1、12,68、101、108、118、131、134、145,96、141页。等等。对于焉耆,慧超只言佛寺、佛僧,未及“外道”,表明当时焉耆佛法正盛,其他教派势弱,故慧超未有察觉。因此,即便在8世纪前后,焉耆有以可敦为代表的外来摩尼教徒,其数量亦不多。这与蒙元时期聂斯脱利派的传播不同,聂派正是通过乃蛮部、克烈部与汗族之间的联姻,大大促进了其宗教事业的发展,甚至影响到元朝最高统治者的信仰。而这位信奉摩尼教的西突厥公主,实际上未能影响焉耆王室的佛教信仰。直到9、10世纪,焉耆国破,东迁高昌,其王室仍虔诚奉佛,积极兴建佛塔,不忘积累功德*荣新江:《〈西州回鹘某年造仏塔功德记〉小考》(植松知博日译),《西北岀土文献研究》第7号(吴震先生追悼吐鲁番学特集),2009年;收入张定京、阿不都热西提·亚库甫编:《突厥语文学研究——耿世民教授80华诞纪念文集》,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 182—190页。。
8世纪前期,不仅焉耆内部的佛教传统未能给摩尼教提供发展空间,该教自身也未获得焉耆以外的新鲜力量,尤其是中亚地区摩尼教会更多的支持。最晚6世纪后半期,中亚的摩尼教“电那勿派”(Dēnāwars)宣布独立*Bayard Dodge (ed. & tran.), The Fihrist of al-Nadim II,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0, p.792; Hans Schaeder, Iranica, Berlin: 1934, p.79; M. Boyce, A Reader in Manichaean Middle Persian and Parthian, Leiden: 1975, p.3; S. N. C. Lieu, Manichaeism in the Late Roman Empire and Medieval China,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85, pp.83, 179; Xavier Tremblay, Pour une histoire de la Sérinde: le manichéisme parmi les peuples et religions d’Asie Centrale d’après les sources primaires, Wien: 2001, pp.123—126. 另有观点认为该教派在摩尼生前或去世后不久即已形成,见F. C. Andreas & W. B. Henning, Mitteliranische Manichaica aus Chinesisch-Türkestan II, Sitzungsberichte der (Königlich-) Preuss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Philosophisch-Historische Klasse, p.305, n.1;W. Sundermann, Iranische Lebensschreibungen Manis, Acta Orientalia Academiae Scientiarum Hungaricae 36, 1974, pp.12—128, 131.,至710—740年间,才重新归顺波斯总教会*B. Dodge (ed. & tran.), The Fihrist of al-Nadim II, pp.791—793; H. -J. Klimkeit, Gnosis on the Silk Road: Gnostic Parables, Hymns & Prayers from Central Asia, San Francisco: Harper, 1993, p.261.。今新疆境内及中原地区的摩尼教,实际主要源于中亚摩尼教“电那勿派”。与可敦书信年代相近,开元七年(719),吐火罗国曾向唐朝贡献一位摩尼教大主教——慕阇*王钦若等编:《宋本册府元龟》卷971《外臣部》,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848页。原文如下:(开元七年)六月,大食国、吐火罗国、康国、南天竺国遣使朝贡,其吐火罗国支汗那王帝赊上表献解天文人大慕阇:“其人智慧幽深,问无不知。伏乞天恩唤取慕阇,亲问臣等事意及诸教法,知其人有如此之艺能,望请令其供奉,并置一法堂,依本教供养。”。他应来自独立的中亚教会,与波斯总教会无关。原因分析如下:开元十九年(731),中原的一位拂多诞奉旨撰成《摩尼光佛教法仪略》介绍本教情况。既为奉旨,《仪略》所述当为中原教会公认之实情,其中述及摩尼教最高领袖为十二位慕阇*《摩尼光佛教法仪略》释文,林悟殊:《摩尼教及其东渐》附录,台北:淑馨出版社,1997年,第285页;最新释文见林悟殊:《敦煌文书与夷教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32页。。中原摩尼教上承中亚教会,而后者的最高领袖为慕阇*王媛媛:《从波斯到中国:摩尼教在中亚和中国的传播》,第25页。,所以《仪略》只称慕阇,略去了波斯总教最高主教的职衔*姚崇新、王媛媛、陈怀宇:《敦煌三夷教与中古社会》,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94—195页。。汉地教徒以中亚为尊的传统可以理解,但719年入华的慕阇若是受波斯总教委派前来中原管理宗教事务的话,那么,731年其下属拂多诞撰作《仪略》时,他应当不会任由其省略总教主教,篡改教阶次序。由此看来,719年入华的慕阇仍来自中亚教会,而中亚教会宣布归顺波斯总教的时间可能在719年之后。反观《仪略》所载十二位慕阇事,或许体现的正是当时摩尼教分裂之状况。
吐火罗国“遣使朝贡”,所遣者当然不是这位中亚慕阇。慕阇只是作为一份特殊的“贡品”随吐火罗官方使臣一起入华。从当时唐与中亚的交通路线看,他们应经由今新疆境内,很可能就是沿塔里木盆地北缘东行,也就是说,他们会路过焉耆。这位中亚慕阇不一定是可敦信文的收信人,但焉耆可敦与中亚教会保持着联系,按常理,他的到来或多或少会对焉耆摩尼教有所促进,但事实并非如此。玄宗朝(712—755)是中亚各小国入贡中原的高潮期。彼时,中亚正处于阿拉伯战火之下,九姓胡将卫国与复国的希望都寄托在唐朝身上*蔡鸿生:《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57页。。生死存亡关头,吐火罗使臣身负重大使命入华,自是直奔长安,不敢擅自在途中耽搁,而随行的慕阇即便在沿途有接触教徒的机会,也不大可能有驻留某地传法的机会。因此,8世纪初,塔里木周边地区的摩尼教恐怕不会因中亚慕阇的到来而有所发展,焉耆也不例外。
总之,在8世纪前30年,摩尼教在焉耆当地只有零星的存在,同时又缺少中亚教会新鲜力量的注入,内外两种因素决定了该教在焉耆的影响有限。即便摩尼教之信息已入焉耆,但应该尚未在当地公开传播或立寺蓄僧。
二、8世纪30至60年代焉耆教会的发展
8世纪30年代之后,焉耆摩尼教势力有所发展。20世纪初,德国探险队在吐鲁番发现一篇跋文,是中古波斯语《摩尼教赞美诗集》(Mahrnāmag,文书编号M 1)双页文书的第一页。抄写人于762或763年开始抄写,但并未完成。此后多年,它一直被存放于焉耆的摩尼寺中,直到9世纪初才得以全部完成*王媛媛:《从波斯到中国:摩尼教在中亚和中国的传播》,第43,159页。。显然,早在762年之前,焉耆已建有摩尼寺,该教在焉耆已公开传播。
8世纪30年代以后,摩尼教在中原的传教事业遭受挫折。开元二十年(732)七月,唐玄宗颁下敕令:“末摩尼本是邪见,妄称佛教,诳惑黎元,宜严加禁断。以其西胡等既是乡法,当身自行,不须科罪者。”*《通典》卷40,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29页。开元二十八年(740),中原又发生驱逐胡僧的事件,尽管执行力度和波及范围不大,但至少会在短期内阻碍摩尼教等外来宗教的传播③王媛媛:《从波斯到中国:摩尼教在中亚和中国的传播》,第43,159页。。唐朝统治者颁行的禁止令和驱逐令,使中原教会失去了汉人这一广阔市场,只能到胡人群体中寻找生机。当时中国西北地区胡人麕居,是夷教理想的传教地。以景教为例,据《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载,肃宗时期(756—761),灵武等五郡曾建有景寺。朔方军中既有禅宗信众,也有景教徒,在两教共同争夺信众的过程中,禅僧将景教“弥施诃”作为外道典型写入了灯史*详参荣新江:《〈历代法宝记〉中的末曼尼和弥师诃——兼谈吐蕃文献中的摩尼教和景教因素的来历》,《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第343—368页。。而禅僧笔下的外道除“弥施诃”外,还有“末曼尼”(即摩尼),这或许表明朔方军中或灵武一带也有摩尼教流传。
此推测并非臆想。如前所述,8世纪30、40年代以后,摩尼教的主要传播对象应是胡人群体,762年复开教回鹘。《九姓回鹘可汗碑》载,宝应元年(762),牟羽可汗南下助唐平叛,在洛阳遇到了摩尼僧睿息,并将其带回漠北。回鹘语文书TM 276a & 276b详细记录了牟羽可汗皈依的过程。文中描述摩尼僧劝诫牟羽不要违反神意,否则“(教法)会处于巨大的危险和压迫中”,而那些反对摩尼教的回鹘人,“遇到听者和商人,就会将之全部杀死,不留活口”*W. Bang & A.von Gabain,Türkische Turfan-Texte II: Manichaica, Sitzungsberichte der (Königlich-) Preuss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Philosophisch-Historische Klasse XXII, 1929, pp.414—415. H. -J. Klimkeit, Gnosis on the Silk Road: Gnostic Parables, Hymns & Prayers from Central Asia, pp.366—368.。 此处,“商人”显然指粟特摩尼教徒。事实证明在后来的回鹘内乱中,反对者确实向支持牟羽的粟特教徒大开杀戒。建中元年(780),顿莫贺达干篡位,杀牟羽“并九姓胡二千人,自立为合骨咄禄毗伽可汗”*《资治通鉴》卷226,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7282页。。
按现有材料显示,732年以后,中原摩尼教被禁止向汉人传教,而762年以后,摩尼教信徒主要是粟特人和回鹘人。我们有理由相信,8世纪30至60年代之间,中原摩尼教的传播对象主要是胡人,在胡人群体中才能找到教会生存的土壤。自古以来,朔方节度使辖区就是多民族活跃之地,匈奴、鲜卑、铁勒、突厥、粟特、回纥、薛延陀、吐谷浑、党项先后迁居或辗转于此*⑨ 李鸿宾:《唐朝朔方军研究——兼论唐廷与西北诸族的关系及其演变》,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39,151页。。而朔方军本身更是一支以蕃兵胡将为主的军事力量*对此,前辈学者多有论述,参陈寅恪:《论唐代之蕃将与府兵》,《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309页;王永兴:《唐代经营西北研究》,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35—292页。,其兵力最盛时,胡兵人数或超过3万⑨李鸿宾:《唐朝朔方军研究——兼论唐廷与西北诸族的关系及其演变》,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39,151页。。此外,灵州、夏州南境还有一个重要的胡人聚居区——六胡州。《新唐书·地理志》载:
调露元年(679),于灵、夏南境以降突厥置鲁州、丽州、含州、塞州、依州、契州,以唐人为刺史,谓之六胡州。长安四年(704)并为匡、长二州。神龙三年(707)置兰池都督府,分六州为县。开元十年(722)复置鲁州、丽州、契州、塞州。十年平康待宾,迁其人于河南及江、淮。十八年(730)复置匡、长二州。二十六年(738)还所迁胡户置宥州及延恩等县,其后侨治经略军。*《新唐书》卷37《地理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974—975页。
六胡州设于679年以前,贞观四年(630)唐朝平定东突厥后,突厥降户中的昭武九姓胡人多徙于此*张广达:《唐代六胡州等地的昭武九姓》,《北京大学学报》1986年第2期。。开元九年(721)四月,该地爆发以粟特人康待宾为首的叛乱。唐朝平叛后,为防止其再度起兵,强迁数万胡人于河南及江淮,至738年,又将这些胡人迁回原六胡州。因此,8世纪40年代之后,这里仍可算作唐朝境内最大的胡人聚居地。显然,以六胡州为中心的灵、夏一带是非常理想的夷教传播区,景教既然在此建有数座寺院,那么,摩尼教在朔方军中或灵武一带的流传也并非没有可能。
尽管目前尚未发现8世纪前期摩尼教在今新疆境内存在的记载,但和灵、夏一带类似,这一地区也聚居有大量胡人,摩尼教亦有可能转移至此发展。740年,中原驱逐胡僧。夷教僧侣即便真的被官方驱逐,也不大可能悉数返回中亚或西亚。会昌五年(845),唐武宗曾下令遣送外来景教、祆教僧侣归国*该条敕令见于《旧唐书》卷18《武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05页;《资治通鉴》卷248,第8016页;《全唐文》卷967《勒令僧人还俗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045页。。会昌禁令的执行力度定然大于740年的驱逐令,但仍有部分景僧可能只是避往河北、江南*王媛媛:《唐后景教灭绝说质疑》,《文史》2010年第1期。,甚至滞留岭南*罗香林:《唐元二代之景教》,香港:中国学社,1966年,第76—77页。;而摩尼教呼禄法师也是逃往泉州*何乔远编,厦门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历史系古籍整理研究室《闽书》校点组校点:《闽书》卷7《方域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1995年,第172页。,并未离境。实际上,官方驱逐令可以将胡僧暂时驱离中原腹地,却不可能将他们一路赶回中亚或西亚。因此,胡僧们仍会寻机在中原周边地区逗留。8世纪30、40年代以后,可能有一些中原摩尼僧转移到了西北地区,如灵、夏、河西及西域一带。既然宗教传播的对象和媒介都已具备,焉耆摩尼教势力的增长或得益于此。
不过,遗憾的是,这一极具意义的宗教活动并未圆满完成,抄写工作不久之后便中断了,而焉耆摩尼教亦日渐式微。
三、8世纪后半期焉耆摩尼寺的衰落
抄写赞美诗集的工作之所以中断,原因可能很多。M1跋文强调是由于抄写人自身的因素导致的:
在宗教精神领袖们的命令下,抄经手开始抄写赞美诗,可他没有完成。因为他无法全身心投入,因为他没有充裕的时间,他(只)抄写了一点,(仅仅)几首赞美诗而已,并没有全部完成。这本未完成的诗集搁置在原地时日已久。它被存放在焉耆(喀拉沙尔)的一所寺院中。当我,阿罗缓Yazadāmad,看到这本尘封多时、未完成且被荒废的诗集时,就让我可爱的孩儿,(我)亲爱的儿子Naxurīgrōshn(“光明的初生子”)来继续完成它,这本书在新门徒的手中,以致于他们的灵魂受到教育,得到智慧,提高文化素养,从中培养他们的美德。*德金(D. Durkin-Meisterernst)教授译文:在教会领袖的命令下,开始抄写(它)的抄写人没法抄完(它)。因为他没有足够的能力,也没有时间/机会,他写了一点,(仅仅)几首赞美诗。但他没完成(它)。它未完成就放在那里;它放在焉耆的寺院里,被搁了很多年。后来,我,阿罗缓Yazadāmad,当我看到这本未完成的赞美诗集,毫无价值的,被搁置在那里,于是我重新命令我亲爱的孩子,我珍爱的儿子,Naxurīgrōshn完成(它),这样,它就成为教会中的一本书,尤其是给新教徒,新学生的一本赞美诗集,使他们的灵魂得到荡涤,并从中学到教义,智慧,教规和美德。详参D. Durkin-Meisterernst, Late Features in Middle Persian Texts from Turfan, Ludwig Paul (ed.), Persian Origins-Early Judaeo-Persian and the Emergence of New Persian. Collected Papers of the Symposium, Göttingen 1999 (Iranica VI), Wiesbaden: 2003, pp.8—9。
抄写人因“无法全身心投入”,“没有充裕的时间”,抄了几首诗后便放弃了。这或许只是托辞,缘抄写赞诗本为纪念牟羽可汗的皈依和摩尼教绝无仅有的胜利,是受命于教会、功德无量的大事,若只因个别教徒之放弃,以至搁置多年无人问津,未免过于牵强。宗教活动无故中断,与当时当地的社会环境、宗教环境总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我们无妨看看当时焉耆的社会环境。8世纪后半叶,中国西北局势动荡不安,战祸连年。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河西、陇右、朔方甚至西域等地将士东进勤王。乘大唐西北边防空虚,吐蕃自东向西大举入侵。756年,鄯州、廓州、河州边防据点威戎等七军、石堡等三城陷于吐蕃。758年,鄯州河源军败。760年,廓州失守。762年,鄯州、河州、兰州、成州、渭州、秦州失守。763年,洮州、岷州陷蕃。764年,凉州陷蕃。766年,甘州、肃州丢失。776年,瓜州失守。781年,伊州陷蕃。787年,沙州失守。由以上史实可见,762年前后,吐蕃主要侵略目标是河西一带,塔里木周边地区几未受战争影响。788—789年,悟空沿塔里木盆地北缘归国,当时焉耆还处于唐朝的稳固控制之下*《悟空入竺记》,《大正藏》卷51,第980页。。由此可见,762—789年间,焉耆地方比较安定,外部环境良好,摩尼寺内的抄经活动不大可能受战争等非宗教因素的影响而中断。
既然没有战争等的干扰,那么,是否8世纪后半叶焉耆的宗教环境对摩尼教不利,以致这部未完成的大型诗集被尘封焉耆摩尼寺“多时”?我们知道,从762年到它重新被发现的9世纪初,这三十余年间,寺中所存经典完好无损、安然无恙。但比照历史上发生的宗教迫害事件,受迫害教派的寺院组织、宗教经典是绝无可能幸免的。由此可见,焉耆境内应未曾迫害过摩尼教。
既然焉耆的社会和宗教环境不存在干扰因素,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受到780年前后漠北回鹘内乱与摩尼教会衰弱的影响。780年,顿莫贺杀牟羽可汗及数千九姓胡而自立。顿莫贺并不信仰摩尼教,漠北教会受到了较为严重的打击*王媛媛:《从波斯到中国:摩尼教在中亚和中国的传播》,第86—87页。。虽然远隔万里的焉耆教会未遭到迫害,但诗集抄写的初衷乃为庆祝牟羽入教和摩尼国教地位的确立,若牟羽被杀、摩尼教见斥这一消息传到焉耆,对僧徒而言,无疑是泼了一盆冷水,当初的抄写热情顿失。在这种情况下,逐渐怠惰、甚至放弃抄经当可理解。顿莫贺不信摩尼教,在他之后,汗位更迭频繁,内乱加剧,漠北总教会的颓败可想而知。为此,散布各地的教团组织也受到了影响,如在中原,大历(766—779)之后,汉文史料不再提及回纥摩尼教,直到宪宗元和元年(806)才再次出现该教的信息*王媛媛:《唐大历、元和年间摩尼寺选址原因辨析》,《西域研究》2011年第3期。。既已波及中原教会,塔里木周边地区的教团亦难幸免。780年之后的十余年间,焉耆寺院虽得以保存,但寺中僧徒可能日见零落。这从诗集被弃置一边,长久乏人问津也可以看出来。寺院若香火依旧,寺僧怎会对藏经不闻不问?
进入8世纪最后10年,焉耆摩尼教的发展并没有出现转机。789年,吐蕃联合葛逻禄等部进攻北庭,回纥大相颉于迦斯救援失败,790年吐蕃攻占北庭。颉于迦斯杀唐节度使杨袭古,“自是安西阻绝,莫知存亡,唯西州之人,犹固守焉”*《旧唐书》卷195《回纥传》,第5209—5210页;又见于同书卷196《吐蕃传》,第5257页,文意略同。。此后数年间,吐蕃与回鹘在西域的拉锯战史书无载。尽管最后是以回鹘的胜利告终*[日]森安孝夫:《ウイゲルと吐蕃の北庭争夺战及びその后の西域情势について》,《东洋学报》第55卷,1973年;[日]森安孝夫:《增补: ウイゲルと吐蕃の北庭争夺战及びその后の西域情势について》,流沙海西奖学会编:《アジア文化史论丛》3,东京:1979年,第201—238页。,但双方在争夺过程中恐互有胜败。可能在8世纪90年代的某段时间内,吐蕃曾控制焉耆。对此,《九姓回鹘可汗碑》中隐约透露出相关信息。该碑第15—16行记有怀信可汗(795—808年在位)在北庭、龟兹、于术等地与吐蕃之间的战争经过:
此时,塔里木盆地南缘应在吐蕃控制之下,其最佳撤退路线应从龟兹向西至拨换,再南下于阗。因“自拨换南而东,经昆岗,渡赤河,又西南经神山、睢阳、咸泊,又南经疏树,九百三十里至于阗镇城”*《新唐书》卷43下《地理志》,第1150页。。但吐蕃残军竟选择逆向东逃,奔入于术。这样看来,当时于术应不在回鹘军控制之下,而离于术不远的焉耆对吐蕃来说,可能也是安全的。自古以来,焉耆就占有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其国四面有大山,与龟兹相连,道险厄易守。”*《后汉书》卷88《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926页。《晋书》亦载:焉耆“四面有大山,道险隘,百人守之,千人不过”。见《晋书》卷97《四夷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542页。贞观年间,唐军攻打焉耆,“焉耆所都周三十里,四面大山,海水缭其外,故恃不为虞”*《新唐书》卷221上《西域传上》,第6229页。对此,《旧唐书》有类似记载:“焉耆所都城,四面有水,自恃险固,不虞于我。”见《旧唐书》卷198《西戎传》,第5302页。。 在如此险要的地形下,若吐回大战时,焉耆在回鹘手中,吐蕃东奔于术岂非自寻死路。很可能正因为吐蕃将士以为焉耆仍在其控制下,故试图经于术撤回焉耆,占据易守难攻之地形以御回鹘,但遗憾的是,吐蕃军撤至于术时就被“四面合围,一时扑灭”。而“四面合围”一语,似乎透露出此时的焉耆可能已经易手。因此,8世纪90年代吐蕃可能曾控制焉耆,但时间很短。
此外,焉耆当地考古发现也证明了吐蕃的影响。锡格沁寺院遗址位于今焉耆县城西南约30公里处,是迄今焉耆境内发现的规模最大的佛寺遗址。1928年,黄文弼先生参加中瑞西北联合考察团,曾在此做考古发掘。1957年9月至10月间,他再次到锡格沁遗址做相关发掘。黄文弼先生将该遗址所在年代分为2期:南部遗址年代较早,约7世纪前后;北部遗址年代较晚,为8、9世纪,至10世纪前后还可能存在*黄文弼:《新疆考古发掘报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年,第36—46页。。锡格沁寺院遗址为一组包括寺院建筑及附近石窟在内的大型遗址群。在晚唐时期寺院遗址上,斯坦因曾于1907年发现一陶罐残片,上刻吐蕃文。这一发现当与8世纪末吐蕃对西域的争夺与控制有关。在吐蕃占领时期,锡格沁寺院有继续兴建的痕迹,但建筑数量相对以前有所减少,且佛堂规模也明显缩小*林立:《焉耆锡格沁地面寺院》,《西域研究》2004年第1期。。综上所述,吐蕃曾于8世纪末占领过焉耆,而且还有兴建佛寺等相关的宗教活动。
在吐蕃这一短暂的占领期内,摩尼教很难有所发展。众所周知,吐蕃以佛教为国教。当时在位的赞普是赤松德赞(755—797年在位)。就在775—797年间,赤松德赞在印度僧人寂护的指导下撰有一段反摩尼教誓言*R. A. Stein, Une mention du manicheisme dans le choix du bouddhisme comme religion d’ etat par le roi tibetain Khri-sron lde-bcan, Indianisme et bouddhisme: Mélanges offerts à Mgr Etienne Lamotte, Louvain-la-Neuve, 1980, pp. 330—334; G. Uray, Tibet’s Connections with Nestorianism and Manicheism in the 8th—10th Centuries, E. Steinbellner and H. Tauscher (eds.), Contribution on Tibetan Language,History and Culture I, Wien: 1983, pp. 399—429.,称摩尼为“波斯的大谎言家、贪婪无厌的异端”,他“编造了一种偏离所有宗教体系的新说”,“没有任何权威可言”*原文载北京版《藏文大藏经丹珠尔》卷144,No. 5839,第64—103页。此处转引自荣新江:《〈历代法宝记〉中的末曼尼和弥师诃》,《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第345页。。我们不清楚吐蕃统治者的排斥和反感是否会影响到焉耆摩尼教,但在这种情况下,焉耆教会恐难有勃发的机会。
四、9世纪以后的焉耆摩尼寺
西域地区摩尼教的复兴当始于怀信可汗统治时期。回鹘语文书T II D 173(现编号U 1)记载了怀信于羊年前往高昌,请摩尼教慕阇派遣三位默奚悉德前往漠北之事*A. von Le Coq, Ein manichäisches Buch-Fragment aus Chotscho, Festschrift V. Thomsen, Leipzig: 1912, pp.149—150.。此羊年即803年癸未*有关文书中可汗和定年的讨论,详见[日]森安孝夫《增补: ウイゲルと吐蕃の北庭争夺战及びその后の西域情势について》,第215页。。经过顿莫贺的打击及此后的内乱,9世纪初的漠北摩尼教势力已大不如前。怀信远赴高昌表明当时的摩尼教教会中心可能已迁至高昌*王媛媛:《从波斯到中国:摩尼教在中亚和中国的传播》,第85—88页。。高昌中心地位的建立预示了摩尼教会在西域各绿洲城镇的复兴,其中当然包括焉耆。前述《摩尼教赞美诗集》最终完成于保义可汗在位(808—821年)时期,其跋文列举了北庭、高昌、龟兹(包括佉沙和拨换)、焉耆、于术等地摩尼教信众的名字。由此可见,度过了8世纪最后二十年的衰落期,9世纪初的焉耆摩尼教已开始焕发新颜。
西迁之后的回鹘仍以摩尼教为国教,焉耆教会得以继续发展。不过,有关焉耆的记载不多,目前仅有几件出土文书可为佐证。一件是吐鲁番出土的回鹘文摩尼教寺院文书,该文书是黄文弼先生在新疆进行考古工作时所得,图版刊于《吐鲁番考古记》(图版89—94)。文书第31—33行有:“如高僧食用不够,二呼嚧唤要从自己粮食中补给,并要……在唆里迷摩尼寺中。”*耿世民:《回鹘文摩尼教寺院文书初释》,《考古学报》1978年第4期。克里木凯特读作:“给[慕阇]发完食物后,如果选民的饮食不够的话,两位呼嚧唤应该……请求(?)由唆里迷寺院提供。”*H. -J. Klimkeit, Gnosis on the Silk Road: Gnostic Parables, Hymns & Prayers from Central Asia, p.353.此唆里迷即焉耆。据《仪略》所载,呼嚧唤为摩尼寺中“教道首,专知奖劝”*《摩尼光佛教法仪略》释文,林悟殊:《摩尼教及其东渐》附录,第285页;林悟殊:《敦煌文书与夷教研究》,第433页。,兼管选民饮食起居。对寺院文书中这句话,茨默(P. Zieme)的译文略有不同。当高昌寺院选民的粮食发放不足时,“两位呼嚧唤应去唆里迷[……]寺院任职(?)”*详参P. Zieme, Ein Uigurischer Text über die Wirtschaft manichäischer Klöster im uigurischen Reich, Researches in Altaic Languages, Budapest: 1975, pp.331—338。。对此,克里木凯特曾怀疑这是否暗示,若呼嚧唤工作出现失误,会被驱逐到唆里迷寺院中去*H. -J. Klimkeit, Gnosis on the Silk Road: Gnostic Parables, Hymns & Prayers from Central Asia, p.361, n. 32.。不论焉耆寺院是高昌教会的物资储备之地,还是犯了错的教徒接受惩罚之所,它都是高昌摩尼教的下级教团组织。该文书表明高昌与焉耆两地寺院之间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另一件与焉耆有关的也是吐鲁番出土的回鹘文摩尼教徒祈愿文残片*[日]羽田亨:《吐鲁番出土回鹘文摩尼教徒祈愿文の断简》,《桑原博士还历记念东洋史论丛》,弘文堂书房,1931年,第1345—1368页;收入作者《羽田博士史学论文集》下卷,京都:1958年,第325—347页。[日]森安孝夫:《ウイグル=マニ教史の研究》,《大阪大学文学部纪要》第31、32卷合并号,1991年,第186—199页。,这是原属同一文书的两个残片,羽田亨先生分别以字母A和B标示。残片A留有18行内容,B有19行。残片B最后一行出现一神名mani burxan(摩尼佛),这应该是教徒所祈求的对象。而残片A的前17行,以及B的前12行则列有祈愿听者的名字,其间有伊吾人、龟兹人、焉耆人、沙陀人。该残片以回鹘文书写,听者名字多是突厥系人名,应多为回鹘人,其写作年代当不早于9世纪。该文书表明焉耆当地回鹘摩尼教徒的存在。
还有一小片摩尼教文书出土于焉耆当地。该残片图版最初由黄文弼先生刊布于《塔里木盆地考古记》中*黄文弼:《塔里木盆地考古记》,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中国田野考古报告集·考古学专刊》丁种第三号,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图版77,图14。,乃1928年在焉耆锡克沁明屋废寺中发掘所得。一起出土的还有几个婆罗迷文和吐火罗文残片*黄文弼:《塔里木盆地考古记》,第97—98,4页。。该摩尼教文书用中古伊朗语双面书写,宗德曼教授(W.Sundermann)对其作了释读,残片正面述及耶稣的十字架受难,背面内容则与摩尼年轻时生活过的浸洗派团体有关*W.Sundermann, Mitteliranische manichäische Texte kirchengeschichtlichen Inhalts (Berliner Turfantexte XI), Berlin, Akademie Verlag: 1981, pp.111—112. 中文本见胡晓丹译:《焉耆出土中古伊朗语摩尼教文献残片》,《黄文弼所获西域文献论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313—318页。,或为早期教会史的一部分。
1928年六七月间,在锡克沁明屋一带,黄文弼先生重点发掘了河西大庙及一些佛洞,除上引几个外族文字残片外,所获基本为佛教遗物,且多印度式佛像*黄文弼遗著,黄烈整理:《黄文弼蒙新考察日记(1927—1930)》,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05,204、207页。。历史上,锡克沁一带大多时候应是佛寺。出土婆罗迷文文书年代在5—8世纪,庙中发现的唐钱“建中通宝”表明此处在8世纪后期仍有人活动黄文弼:《塔里木盆地考古记》,第97—98,4页。。黄文弼先生没有特别记录摩尼教残片出土的具体地点,其考察日记只云:“6月16日……惟在17号庙佛像侧,拾经纸一小卷,为古民族文字。”“6月22日……下午派汗木多等到西头发掘佛洞,余画此地西部图。傍晚渠等归,发现残经纸一贴,皆西域古文字。有几残片贝叶书,至堪珍贵。”黄文弼遗著,黄烈整理:《黄文弼蒙新考察日记(1927—1930)》,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05,204、207页。因此,该残片发现于寺中还是窟中,不甚清楚*依黄文弼先生考察日记所载,大庙遗址多处曾被火焚烧过。从残片图版来看,其右侧呈深暗色,不知是否为焚烧痕迹,若是,则残片或出自寺院遗址。对此,笔者曾与德金教授有过探讨,他认为可能是水浸泡过的痕迹。鉴于笔者目前仅能见到《塔里木盆地考古记》上刊布的黑白图版,未看过文书原件或更清晰的照片,故上述推测均有商榷余地。。对残片本身的情况,黄文弼先生记录如下:“摩尼教文字残纸,出土地同上(即焉耆锡克沁明屋废寺——笔者注)。宽五,长一四·五厘米。此残纸两面书写,自上而下竖读其文,与上面文字横读者(即婆罗迷文和吐火罗文残纸——笔者注)有别。盖为摩尼教人所用的一种文字,乃借叙利亚文而改变者。故此纸虽出焉耆,但非本地所产,可能是外来商人或摩尼教师路过焉耆时所遗留。”*黄文弼:《塔里木盆地考古记》,第98页。从以上对焉耆摩尼教的分析来看,该残片不一定为过路的商人或教徒所留,也有可能是焉耆摩尼寺中的藏经。其年代至少在8世纪中期以后,或更有可能在9世纪以后。但这一小块残片的发现与高昌所出大量摩尼教文书不可同日而语,谨慎起见,我们认为该残片虽出于锡克沁明屋,但不一定能证明此地曾建有摩尼寺。
焉耆摩尼教相对较为活跃的时期或在9世纪。但与毗邻的龟兹一样,焉耆向来以佛教为主流信仰,因此,摩尼教在当地的影响并不大,至少目前尚未发现确凿的摩尼寺窟遗迹。高昌教会在10世纪后半期已过全盛,始现衰落。作为分支之一,焉耆教会的衰落乃至消失可能也在10世纪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