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历到日记*
——对一种非典型文章的文体学考察
2014-01-23邓建
邓 建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①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9《时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675页。,很多在中国古代曾经创造过辉煌的文体,后来却难逃湮灭衰变的命运。但也有一些文体,从古代一直发展到今天,而且生命力略无衰减。日记就是这样一株文坛常青树。日记之法,源远流长;日记之体,兴盛于宋。就现存文献而论,作为一种文体,唐代李翱《来南录》导夫先路,宋代赵抃《御试备官日记》首用其名,明代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确立其体,降至清代,蔚成大国。所谓沿波讨源、因枝振叶,本文拟从文体学的角度,对日记全面兴起之原因与命名之由来、日记文体之生成及特征、日记的史学意义与文献价值及其近现代转型进行追溯与考察。
一、官修日历与日记之兴
作为一种排日记事的叙事文体,日记之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结绳记事”,其远祖则为先秦编年纪事史书。西汉刘向《新序》中已经出现“司君之过而书之,日有记也”②刘向编著,石光瑛校释:《新序校释》卷1《杂事·昔者周舍事赵简子章》,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78—79页。的说法,但此处所谓“日有记也”不过是史官职事所在,是一种记事之法,并不具备文体意义。现在一般认为,日记作为一种文体,发轫于唐代,正式命名与全面兴盛则是在宋代*陈左高先生在对前人关于日记起源各种观点综合考察的基础上,指出:“日记一体,源于何时,论者说法不一……综览史志著录,作品传存,论者断定,以及历史背景,笔者以为溯源唐代,持之有故。”“日记名称起于宋代。”“日记一体,始于唐而盛于宋。”(《中国日记史略》,上海:上海翻译出版公司,1990年,第2—3,5,25页)上述观点为学界所认可。。但关于日记全面兴盛之原因、日记命名之由来,众贤言之未详*由于日记文体的非典型性和边缘性,学界对中国古代日记研究向来重视不够。陈左高《中国日记史略》是目前可见唯一研究中国古代日记之专著,筚路篮缕,厥功甚伟。但该书篇幅简略,又重在梳理日记发展脉络,对于日记兴起之原因与命名之由来,未及细言。陈左高先生另有《历代日记丛谈》(上海:上海画报出版社,2004年),对唐宋元明清数百种日记一一进行了评述。此外,母忠华《宋代日记研究》(四川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主要对现存宋代日记进行分类述评与研究,王雨容《宋代日记体游记文体研究》(广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主要研究宋代日记体游记的体制、语体、体式、体性,孔祥吉《清人日记研究》(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收录了研究清人日记的十余篇论文。以上3种,均未详论日记之兴起与命名。。日记走向兴盛并正式命名,是各种社会文化因素共同作用、交相促成的结果,但其中官方修史体制中的日历修撰对日记兴盛并命名的影响尤其直接和重要,这一点学界尚无人论及。综合考察宋代社会文化环境与日记命名之过程,本文认为:日记的全面兴起,是受宋代私人修史之风盛行的影响;日记文体的命名,则由官修日历衍生而来。
宋代文化繁荣,史学发达,官方修史有起居院、时政院、玉牒所、日历所、实录院、会要所、国史院等专门机构,所修史书则有起居注、时政记、玉牒、日历、实录、会要、国史等,从而构成一套完备的体制与系统的史籍。其中,修撰日历这一环节始于中唐。唐顺宗永贞元年(805),韦执谊为避免史官修史失之偏颇,奏令史官各撰日历,月终于史馆共同撰定。《唐会要》卷63载:“监修国史、宰臣韦执谊奏:‘伏以皇王大典,实存简册,施于千载,传述不轻。窃见自顷已来,史臣所有修撰,皆于私家纪录,其本不在馆中。褒贬之间,恐伤独见,编纪之际,或虑遗文。从前已来,有此乖阙。自今已后,伏望令修撰官,各撰日历,凡至月终,即于馆中都会,详定是非……’从之。”*王溥:《唐会要》卷63《史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294—1295页。《资治通鉴》卷236、《月令辑要》卷3也有类似记载*关于韦执谊上奏的具体时间,《唐会要》谓“贞元元年九月”,《资治通鉴》谓“永贞初”,《月令辑要》谓“永贞元年”。按,“贞元”为唐德宗年号,“永贞”为唐顺宗年号,韦执谊(769—814)为顺宗朝宰相。又,韦执谊“年踰冠,入翰林为学士”(《新唐书》卷168《韦执谊传》),贞元元年(785)韦执谊方17岁,不可能任“监修国史、宰臣”。《唐会要》“贞元元年”实“永贞元年”之误。。
到了宋代,日历之修撰由日历所专门司职,是在起居注、时政记及诸司依时送达材料的基础上加以整理编次,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年,成为修实录、国史之前的一种半成品。《宋史·汪藻传》云:“书榻前议论之辞,则有时政记,录柱下见闻之实,则有起居注,类而次之,谓之日历,修而成之,谓之实录。”*脱脱等:《宋史》卷445《汪藻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131页。《文献通考》卷51云:“唯修纂日历……实专史职,只据所送到时政记、起居注铨次其事,排以日月,谓之日历。”*马端临:《文献通考》卷51《职官五》,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67页。因为日历不像实录、国史那样是皇帝死后由继嗣之君敕令史臣撰修,而是皇帝在位时按月逐日修撰,故而在宋代受到特别的重视*参许沛藻:《宋代修史制度及其对史学的影响》,《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宋代所修日历极为详尽,卷帙浩繁,《宋史·艺文志》载有《神宗日历》200卷、《宋高宗日历》1000卷、《孝宗日历》2000卷、《光宗日历》300卷、《宁宗日历》510卷、《重修》500卷、《理宗日历》292册又180册。由于对日历所的格外重视,宋代起居院一度无事可录,《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99载:“(神宗元丰二年八月己未)王存言:‘近制诸司供报事直供编修日历所,则起居注之职除臣僚告谢诏事外,更无文字可备编录,恐失置官之意。’”*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99,《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19册,第165页。
宋代以后各朝皆不再编修日历。《明史·徐一夔传》云:“近世论史者,莫过于日历,日历者,史之根柢也……此宋氏之史所以为精确也……元朝则不然,不置日历,不置起居注,独中书置时政科,遣一文学掾掌之,以事付史馆。及一帝崩,则国史院据所付修实录而已。其于史事,固甚疏略。”*张廷玉等:《明史》卷285《徐一夔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322—7323页。
由此可见,修撰日历是宋代官方修史活动中最具特色的内容之一。史学研究者指出:“宋代日历的编次,是中国历代皇朝所独有的形式,为中国史学增添了浓重的色彩。”*罗炳良:《南宋史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28页。其影响所及,正是日记命名之由。
宋代重儒右文,在官方大规模修史之外,还许可私人修史,不少官员士子因修史呈供朝廷而得以除职迁官,或得到皇帝金口称扬的无上荣光。如徐梦莘“网罗旧闻,会稡同异,为《三朝北盟会编》二百五十卷……帝闻而嘉之,擢直秘阁”*脱脱等:《宋史》卷438《徐梦莘传》,第12983页。。又如李焘修撰《续资治通鉴长编》,因卷帙庞大,分数次进呈朝廷,每次均受到奖赏:“博极载籍,搜罗百氏……仿司马光《资治通鉴》例,断自建隆,迄于靖康,为编年一书,名曰《长编》,浩大未毕……史官以闻,诏给札来上。制置王刚中辟干办公事。知荣州。”“(乾道)四年,上《续通鉴长编》……迁秘书少监兼权起居舍人,寻兼实录院检讨官。”“(淳熙)七年,《长编》全书成,上之,诏藏秘阁……上谓其书无愧司马迁……又请冠序,上许之。”*脱脱等:《宋史》卷388《李焘传》,第11914—11918页。
在这种情形与氛围之下,宋代私人修史之风大盛,各种私家史传之书层现迭出。这些私家史传之书的体例与命名,一般都借鉴官修史书,大者仿官修《实录》、《会要》之例,名之曰《要录》(如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会编》(如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等;小者仿官修《日历》之例,名之曰《日记》、《日录》等。此处所谓“小者”,是说此类著述内容大多简易灵活,不似《要录》、《会编》之类于高文典册。此类撰述,大多卷帙不繁,内容则既有专录政事者,更多公私兼记者,不拘一格。北宋赵抃《御试备官日记》(1061),是现存最早以“日记”命名者,所记乃官方科举事务,“御试考题,考校所初考、复考、详定、弥封、出义诸官名单。复考所录取五等标准。详定所点检、进士初考、进士复考、点检、详定、对读诸官名单,作者均加胪列”*陈左高:《历代日记丛谈》,第2页。。其他日记,则上至国家大事,下至私家起居,无不可录。周煇《清波杂志》卷6云:“元祐诸公皆有日记,凡榻前奏对语,及朝廷政事、所历官簿,一时人材贤否,书之惟详。向于吕申公之后大虬家得曾文肃子宣日记数巨帙,虽私家交际及婴孩疾病、治疗医药,纤悉毋遗。”*周煇撰,刘永翔校注:《清波杂志校注》卷6,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38页。
宋人撰述日记的最初动机,有一些亦如官修日历之备于史乘。如司马光《温公日记》最初即为编撰《资治通鉴后纪》所作,《文献通考》卷197《温公日记》条下引李焘之言曰:“文正公初与刘道原共议,取实录、正史,旁采异闻,作《资治通鉴后纪》。属道原早死,文正起相,元祐后终,卒不果成。今世所传《记闻》及《日记》并《朔记》,皆《后纪》之具也。自嘉祐以前甲子不详,则号记闻;嘉祐以后,乃名日记。”*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97《经籍二十四》,第1657页。其他日记虽然不一定是为了备于史乘,但记事以备忘的史家意识、史传功能与史乘之作并无二致。比如黄庭坚将所作日记命名为“家乘”,即取私家史乘之意,陆游《老学庵笔记》卷3云:“黄鲁直有日记,谓之《家乘》,至宜州犹不辍书。”*陆游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老学庵笔记》卷3,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3页。又,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4云:“山谷晚年作日录,题曰《家乘》。”*罗大经撰,王瑞来点校:《鹤林玉露》乙编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81页。
宋人之所以仿官修日历之例,将此类撰述命名为“日记”,是取“随日记所阅历”*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58《吴船录》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529页。之意。具体名称之取舍,最初纯属偶然,后来方约定俗成,为世人所接受并普遍采用。唐文宗时史官刘轲私撰日记,名为《牛羊日历》*该书体制近于短篇日记,以日常知见记述官场丑行,“牛”指牛僧孺,“羊”(杨)指杨虞卿。全书1卷,收入清人缪荃孙所辑《藕香零拾》(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影印本)。,其名直接袭用官方“日历”之名。北宋初赵普撰日记“记显德七年正月艺祖(按,指宋太祖)受禅事”*③ 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63,255页。另按,《建炎日历》一书,《文献通考》卷197题名同《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5、《宋史·艺文志》题作《建炎中兴日历》,《宋史·汪伯彦传》题作《中兴日历》。,名为《龙飞日历》。南宋初汪伯彦撰日记“记太上皇帝(按,指宋高宗)登极时事”③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卷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63,255页。另按,《建炎日历》一书,《文献通考》卷197题名同《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5、《宋史·艺文志》题作《建炎中兴日历》,《宋史·汪伯彦传》题作《中兴日历》。,名为《建炎日历》。其他宋人所撰日记,除以“日记”命名外,很多以“日录”命名,因为“记”、“录”意义相近,如上述黄庭坚日记,陆游称“日记”,罗大经称“日录”。《宋史·艺文志》、《直斋书录解题》、《郡斋读书志》、《文献通考》所载“日记”、“日录”,还有赵概《赵康靖日记》(一名《日记》)*《宋史·艺文志》著录“赵概《日记》一卷”,《直斋书录解题》卷7著录“《赵康靖日记》一卷”,陈氏曰:“参政睢阳赵概叔平所记治平乙巳、丙午间在政府事。”(陈振孙撰,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11页)“治平乙巳、丙午”即英宗治平二年、三年(1065、1066),据知此日记略晚于赵抃《御试备官日记》(1061)。、司马光《温公日记》(一名《日录》)*《宋史·艺文志》著录“司马光《日录》三卷”,《直斋书录解题》卷7著录“《温公日记》一卷”,陈氏曰:“司马光熙宁在朝所记……起熙宁元年正月,至三年十月出知永兴军而止。”(陈振孙撰,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第211页)据知此日记晚于赵抃《御试备官日记》、赵概《赵康靖日记》。、佚名《德祐事迹日记》、佚名《崔氏日录》、王安石《王氏日录》(一名《舒王日录》、《熙宁日录》)、曾布《绍圣甲戌日录》、黎良能《读书日录》、佚名《馆伴日录》、楼钥《北行日录》。
在赵抃《御试备官日记》之前,已有少量无日记之名而粗具日记体制者。其中著名者如李翱《来南录》,按日记载作者由洛阳至广州途中所见所历,虽文字简略,但依时以记,年月确凿。又如欧阳修《于役志》,记叙作者遭贬赴任之行程,排日纂列,叙事简要,类似李翱《来南录》。二者皆无日记之名,但被公认为日记之权舆。清代薛福成云:“日记及纪程诸书,权舆于李习之《来南录》、欧阳永叔《于役志》,厥体本极简要。”*薛福成著,安宇寄校点:《出使四国日记》卷首凡例,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今人陈左高先生、吴承学先生亦持相同看法*陈左高《中国日记史略》:“李翱作《来南录》,排日记载来岭南的行役,则被一致公认为日记存于今世的最早篇章。”(《中国日记史略》,第3页)吴承学、刘湘兰《中国古代文体史话·杂记类文体》:“现存最早成型的日记当推唐时李翱的《来南录》,李翱按日记载自己前往岭南征程中所见所历之事,被公认为日记的权舆。”(《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2期)。
在“日记”这一文体名称正式出现以后,亦有很多实为日记而不以日记命名者。仅宋代就有黄庭坚《宜州乙酉家乘》、张舜民《郴行录》、陆游《入蜀记》、范成大《吴船录》、吕祖谦《入越记》、周煇《北辕录》等等。实际上,从现有文献来看,宋代的日记著述大多不直接称“日记”,而多以字面意义相近的“录”、“志”、“记”命名,这也说明当时日记作为一种新兴文体尚未最后确立。
若以时间为轴追溯一下日记的兴起,我们可以更加确认日记与日历之关联。永贞元年(805),始有日历之修撰;元和初(806),李翱“转国子博士、史馆修撰”*刘昫等:《旧唐书》卷160《李翱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205—4206页。;元和四年(809),李翱著《来南录》*据李光富:《李翱著作年代及版本考》,《四川大学学报》1996年第1期。;太和九年(835),史官刘轲著《牛羊日历》;嘉祐六年(1061),赵抃著《御试备官日记》*据赵抃:《御试备官日记》卷末刘昌诗识语(署“嘉定癸酉”,即1213年),见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抄》第1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年,第115页。。很明显,日记之兴,受到日历的直接启发与影响。作为日记权舆的《来南录》及稍后的《牛羊日历》,不过是作为史官的李翱、刘轲在参与官修日历之外,所作的私人日历,其名称要么直接袭用官修日历之名,要么另取别名,后来者为与官修日历相区分,才易名为日记。
基于以上所述,我们可以确认:在日记走向兴盛并正式命名的过程中,官修日历的影响是最为直接和重要的。私人修史之风的盛行、官修日历的影响,这两种促成日记全面兴起的因素在宋代同时具备,前者提供动因支持,后者提供范式引导,共同促成了日记在宋代的兴盛和命名。领会了这一点,我们方能解释为何日记的兴盛与命名是在宋代,而不是在其他任何时代。陈左高先生在《中国日记史略》中谈到了日记之命名与兴盛,但对其间具体原由与过程未及深究,只是简略指出“日记名称起于宋代,这是随着日记作者兴起,作品渐成熟之时才出现的”,“直到宋代,不少学者文人怀着书写日记的浓厚兴趣,对记行、记游、记出使、记征战、记亲友交往等日常行止,视为自己生活上不可缺少的随录,于是自觉地冠以‘日记’、‘日录’等字眼”*陈左高:《中国日记史略》,第5—6页。,完全不涉私人修史之风与官方日历修撰对日记兴起与命名的重要影响,不能不说是有所忽略。
二、文体转换与日记的非典型形态
日记之兴,起于日历。受到朝廷编撰日历以修国史的启发,宋代文士产生了撰述日记以叙家史(私史)或备史乘的冲动并付诸实践。《历代名臣奏议》卷277载范成大之言曰:“自古有国有家,虽盛衰不同,而未尝无一代之史策。以小喻之,譬如士庶之家,大则有家法,小则有日记,虽倥偬弗暇给之时,决不可一日而阙,非若其他翰墨文词空言无用之比也。”*杨士奇等:《历代名臣奏议》卷27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40册,第794页。但所谓家国有别、公私分明,日记虽然脱胎于日历,但它在兴盛之始,就开始有意识地与日历拉开距离,采取了一套有别于日历的话语系统与言说方式。
从日历向日记的演变,是两种不同类型文体之间的转换,即从官方史传文体向民间叙事文体转换。在这一转换过程中,日历的史家色彩逐渐弱化,日记的个性特征与文学色彩日益显现,写作自由度极大扩展。促成这一转换的首要原因是作者身份与写作行为性质的不同。作为官方修史体制中的重要一环,日历的作者皆为朝廷史官,其写作行为是一种官方职事行为。在宋代,日历由宰相亲自监修,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卷中云:“本朝三馆合为一,并在崇文院中……遂在庆宁宫史馆,领日历局,置修撰二员,宰相为监修。”*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卷中,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5页。日记的作者最初多为兼司史职之文士,宋代几位著名的日记作者,比如司马光、黄庭坚、张舜民、周必大、吕祖谦等人都曾任职史馆。但与此同时,日记作者的史官身份与角色逐渐淡化,直至彻底消解,其写作行为由史官职事之外的业余行为逐渐过渡到一种与史家职事无关的纯粹私人行为,行为性质由官方修史转变为民间写作。
与作者身份、写作行为性质的不同相适应,日历的写作要求坚守官方立场、宏大视角与客观原则。虽然日历的材料来源广泛,参差不齐,导致其内容较之其他史书显得驳杂灵便,但作为官方修史,它有一套系统完备的程式和大体统一的规范。虽然宋代所修日历均已亡佚,但相关编修情况大致可考。据现有文献,日历的资料来源非常广泛,包括时政记、起居注、诸司关报、风云气候等,这些资料各有专门人员或机构负责收集,按既定时间和程式送达,陈骙《南宋馆阁录》卷4载:“凡修日历照用文字,《三省宣谕圣语》(初名《时政记》,乾道七年改为《宣谕圣语》,)宰执编次进入,或一两月,或半年,降付日历所。《中书门下省时政记》、《枢密院时政记》、《宣谕圣语》亦如之。《起居注》,门下中书后省按月送所,(旧制,进入降下。自隆兴元年五月起居舍人胡铨申请,自后不进入。)閤门排日,随所修年月关取。诸司关报,则凡被受指挥,皆抄录送所,类押著庭长、贰。风云气候,太史局实封具报,至月终又总而申焉。”资料汇集完成后,日历的正式编修依照专门制定的《修日历式》进行。虽然日历只是正式修国史以前的半成品,其体式要求不像正式国史那样严格,《修日历式》也屡经更易,但至少在各个相对稳定的时段,它是有一个大体规制的,前引《南宋馆阁录》同卷云:“《修日历式》旧式,少监程俱定。绍兴三十二年四月,少监陈之渊、著作佐郎张震复上《建炎以后日历格》。至乾道间,著作佐郎郑伯熊以新、旧格参立。”*陈骙:《南宋馆阁录》卷4,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39页。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宋代日历的编修规制大致可以分为北宋、南宋初、南宋中后期3个时期。当然,由于宋代日历所的机构设置与运作体制多次调整,实际情况可能更为复杂一些。
日记继承了日历主于叙事、驳杂灵便的基本特色以及按日记载、兼记具体事务与天气节候的大致体例,但日记主体部分的写作不像日历一样有一个大体统一的常式或范型,而是完全因人而异,率性而为,汗漫无章。宋代日记就已经呈现出人各有记、事皆可录、各有侧重的状态,比如欧阳修《于役志》、陆游《入蜀记》、范成大《吴船录》记宦游,徐兢《使高丽录》、周煇《北辕录》记出使,赵抃《御试备官日记》记科举,黄庭坚《宜州乙酉家乘》、周必大《闲居录》记日常家居,张礼《游城南记》记出游等等。至于后世日记,更是信笔而录,无章可循。不但如此,与日历所记主于朝廷政务、源头可溯、信实可靠不同,日记所录出处不一,往往鱼龙混杂。比如司马光《温公日记》,本为备于史乘而作,但相较写作《资治通鉴》时的“研精极虑,穷竭所有”,以至“筋骸癯瘁,目视昏近,齿牙无几,神识衰耗”*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司马文正公传家集》卷17,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263页。,司马光写作《温公日记》时显然颇为放松、随意。周煇《清波别志》卷下云:“司马光记事及杂录,多得于宾客,或道路传闻,悉以为实,鲜不收载。”*周煇:《清波别志》卷下,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58页。《文献通考》卷197《温公日记》条下引李焘之言,亦谓其“旁采异闻”*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97《经籍二十四》,第1657页。。日记作者身份的多元化、写作立场的民间化、写作视角的个人化、写作态度的主观化和随意性,导致了日记文本的丰富性与完全个性化,其写作自由度较之日历有了极大的扩展。
日历专主记事,无关个人立场,不涉私人感情,典正堂皇。日记虽主叙事,但随时体现个人立场,表达个人情感,风格各异,异彩纷呈。作为一种私家撰述,日记的写作纯属个人行为,作者在一种自我放松、无所拘囿的状态下写作,更容易释放自己的文思与情感,从而使日记因作者个人心性才情的不同及各个时代文化土壤、文学背景的差异,而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其中一些则表现出浓厚的文学色彩。宋代日记的代表作《入蜀记》与《吴船录》在这一点上已经表现得颇为明显,二书虽为宦游纪行之作,但一路描山摹水,文字优美,诗意盎然。明代何宇度《益部谈资》卷上云:“宋陆务观、范石湖皆作记妙手。一有《入蜀记》,一有《吴船录》。载三峡风物,不异丹青图画,读之跃然。”*何宇度:《益部谈资》卷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2册,第736页。比如《吴船录》中峨眉纪行一段,移步换景,愈转愈奇,变幻莫测,美不胜收,历来脍炙人口,陈宏绪《〈吴船录〉题词》云:“其纪大峨八十四盘之奇,与银色世界兜罗绵云,摄身清光,现诸异幻,笔端雷轰电掣,如观战于昆阳,呼声动地,屋瓦振飞也。蜀中名胜不遇石湖,鬼斧神工,亦但施其技巧耳。岂徒石湖之缘,抑亦山水之遭逢焉。”*陈宏绪:《〈吴船录〉题词》,见孔凡礼点校:《范成大笔记六种·吴船录》附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44页。到了后世,日记的题材不断拓展,其模山范水、寄情写心之作,文学色彩愈益浓厚,极具审美价值;其随录札记之什,也往往自然真切,轻倩雅丽,俨然一篇篇优美的散文。
概而言之,日记虽由日历衍化而来,但日记所继承的只是日历的表层形态与主于叙事、驳杂灵便的基本特色,其内在质素与日历相去甚远;从日历到日记,作者身份、行为性质、立场视角、写作姿态、体性风貌等都发生了迁移和转变。在此进程中,史学意味渐行渐远,个性特征凸显无遗,文学色彩日益浓厚,文体自由度极大扩展。从这个意义上说,日记之于日历,乃是取其形状而变换其实。对日历表层形态与驳杂灵便特色的规摹与效仿,为日记之生成与流行提供了契机。对不同于日历之完全自由体性的追求,则是日记最终与日历分道扬镳、自成一体的关键所在。
日历向日记的文体转换,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虽然宋代以后官方不再编修日历,但直到明代,士人仍有将日记称作日历者,如《明史·黄淳耀传》载其“后为日历,昼之所为,夜必书之。凡语言得失,念虑纯杂,无不备识,用自省改”*张廷玉等:《明史》卷282《黄淳耀传》,第7258页。。历经宋、元、明3代,一直到明末,以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专立“日记”一体为标志,日记作为一种新兴文体才正式确立。明代辨体意识空前高涨,“假文以辨体”的文体学意识特别突出,正如吴承学先生所指出:“纵观整个文学批评史,明代可以说是文体最繁多、辨体最严密的时期……文章以体制为先,几乎成为这一时代的共识。”*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07页。人们对文体的辨析越来越精密,吴讷《文章辨体》将文体归为59类,徐师曾《文体明辨》则进一步细分为127类,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又增加到132类*数据依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第411页。吴先生对此特加注释:“关于《文体明辨》和《文章辨体汇选》的文体种类,笔者统计和四库馆臣略有出入。究竟如何,有待于进一步考证。此处暂从馆臣旧说。”。在贺复徵所列的132种文体中,有不少是新立的,“日记”就是其中之一。《文章辨体汇选》卷639专设“日记类”,其序题曰:“复徵曰:日记者,逐日所书,随意命笔,正以琐屑毕备为妙,始于欧公《于役志》、陆放翁《入蜀记》,至萧伯玉诸录而玄心远韵,大似晋人,各录数段以备一体。”*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卷639,《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09册,第645页。贺复徵在序题中揭示了日记这种文体在形式和内容两方面的基本特点,并在序题及共计3卷(卷639—641)的选文中列举了5个具体实例。形式方面,日记是“逐日所书”,依日而记,贺复徵所列举的欧阳修《于役志》、陆游《入蜀记》、萧士玮(字伯玉)《南归日录》和《深牧庵日涉录》、无名氏《诏狱惨言》诸篇均明确载以时日;内容方面,日记所记较为随意、琐碎、具体,“随意命笔”,“琐屑毕备”。另外,序题及所举实例也昭示出日记的风格是不拘一格的,欧阳修《于役志》、陆游《入蜀记》“随笔所到,如空中之雨,小大萧散,出于自然”*萧士玮:《南归日录》卷首,见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卷640,第652页。,萧士玮《南归日录》、《深牧庵日涉录》“玄心远韵,大似晋人”,无名氏《诏狱惨言》记载明熹宗天启五年(1625)杨涟、左光斗等“六君子”受尽酷刑、惨死诏狱的情景,沉痛写实,极为惨烈。
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将日记专设一体,并配以序题、实例,总结和彰显了日记这一宋代以来的新兴文体所具有的特色和优长,这是宋代以来日记长期发展而最终得以“正名定分”的自然结果,在日记的发展演进过程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自此以后,日记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发展,降至清代,日记这种文体的“名”与“实”得以经常性、一般性地保持一致。清代日记著作出现井喷式的增长,其数量占到文献可征之中国古代日记的90%以上,而且绝大多数都直接以“日记”命名。颇具意味的是,虽然清人日记偶有异名,如“纪程”(黄向坚《寻亲纪程》)、“纪行”(刘文凤《东陲纪行》)、“纪事”(王萃元《星周纪事》)、“游录”(黄宗羲《匡庐游录》)、“旅话”(朱维鱼《河汾旅话》)、“琐识”(李宝《日游琐识》)之类,但“日历”之名则无复出现、彻底消遁,这也从侧面表明,从日历到日记的文体转换已经最后完成。
虽然日记的发展最终臻于极盛,但是,就宋代以来日记一体的总体境遇来看,日记在中国古代文体统系中的位置一直含糊不清。虽然日记后来发展成为一种独立、成熟的文体,但它从日历衍化而来,仍然带有很多日历的痕迹,且缺少一种稳定的写作常式或轨制,容易与其他文体产生叠合与互窜,文体特征不够纯粹,文体形态具有非典型性。与日历相较,日记不但更为率意灵便,而且文学色彩明显增强;但作为一种日常叙事文体,它又具有与日历相似的记事以备忘的实用性质。由于日记实用性与文学性兼具的特点,加之从日历那里继承来的史传功能与叙事特征,它经常与史传、杂录、随笔、笔记小说、游记等相关文体相互交叉、渗透、融合,彼此之间的界限有时候并不是非常清晰。因此造成古人对日记文体形态、文体属性的认识呈现出一定的模糊性,历代书目文献对日记的归类也颇为随意、淆乱。在中国古代,日记始终未能进入传统四部中的集部,大多数被归入史部传记类或杂史类,有些则被归入子部小说家类、子部杂家类、史部地理类。比如宋代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只著录了《建炎日历》、《龙飞日历》、《王氏日录》3种日记,全部归入史类杂史类;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了十余种日记,《建炎中兴日历》被归入杂史类,《牛羊日历》、《崔氏日录》、《温公日记》、《熙宁日录》等被归入传记类,被今人视为宋人日记代表作的《吴船录》则被归入小说家类。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对日记的著录多承袭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所录十余种日记除《吴船录》归入子部小说家类外,余皆归入史部传记类。到了清代,《四库全书总目》将《吴船录》、《入蜀记》、《西使记》(元刘郁)、《扈从西巡日录》(清高士奇)等归入史部传记类,将《涧泉日记》(宋韩淲)归入子部杂家类,将《水东日记》(明叶盛)归入子部小说家类,另将《客杭日记》(元郭畀)、《南迁日记》(明陆深)等十余种日记归入史部传记类存目,将《使北日录》(宋邹伸之)、《北楼日记》(明佚名)等近十种日记归入史部杂史类存目,将《西山日记》(明丁元荐)、《复斋日记》(明许浩)等几种日记归入子部小说家类存目。总的来看,日记作为宋代以来全面兴起的一种文体,在中国古代一直是一种非典型文章文体。它具有跨文体分类的特点,在古人看来,日记多应当归属于史部,而在今人看来,日记带有更多集部色彩。
吴承学先生提出“要建设超越古人的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国文体学”,其中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在研究对象上,“要超越古代以集部为中心的文体分类学,要打通经、史、子、集,兼顾庙堂与民间、文化与宗教”(《“第四届中国文体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致辞》)。日记作为一种从庙堂到民间、跨史部与集部的非典型文章文体,是跨场域、跨部类文体的典型个案,我们有必要对其文体特征作全面探讨。
三、日记文体的基本特征及相关问题
作为一种非典型文章文体,中国古代日记缺乏一种相对固定的文体模式,其语体、体性等方面都呈现出动荡游走、因人而异的状态。但综观古人所著日记,除了前文已经述及之作者身份多元化、写作立场民间化、写作视角个人化、写作姿态随性化、个性特色凸显、文学色彩增强、文体自由度扩展等日记文体生成的前提性特征(区别于日历母体)外,我们还可以从体制、内容、时效、质性等方面提取出日记区别于其他文体的一些基本特征:一是排日纂事,按日记载;二是随意命笔,叙事为本;三是即时记叙,内容真实。随意命笔、驳杂灵便的文体特色,使日记得以摆脱固有文体规范的束缚,涌现出大量杰构佳什,而且与时以变,呈现出不同的特色。对于古人日记的真实性,我们应该理性、辩证地看待,不能将其绝对化;古人日记中纰缪失实者不乏其例,有的甚至产生了严重后果。
日记最为明显的文体特征,便是按日记载。日记正是以这一显著特征区别于其他记体文的。对于这种按日记载的方式,清代薛福成称为“排日纂事”*薛福成著,安宇寄校点:《出使四国日记》卷首凡例。。从古人日记的实际情况来看,“排日纂事”包括逐日而记和择日而记两种方式*“排日纂事”两种方式之提法,参母忠华:《宋代日记研究》,第1页。。
中唐李翱《来南录》之所以被视为日记之权舆,首先就是因为它排日而记,作为日记的特征非常鲜明。在此不妨择录一段:
元和三年十月,翱既受岭南尚书公之命,四年正月己丑,自旌善弟以妻子上船于漕。乙未,去东都。韩退之、石浚川假舟送予。明日,及故洛东吊孟东野,遂以东野行。浚川以妻疾,自漕口先归。黄昏,到景云山居,诘朝登上方,南望嵩山,题姓名,记别。既食,韩、孟别予西归。戊戌,予病寒,饮葱酒以解表。暮,宿于巩。庚子,出洛下河,止汴梁口,遂泛汴流,通河于淮。辛丑,及河阴。乙巳,次汴州,疾又加。召医察脉,使人入卢。*李翱:《唐李文公集》卷18,《四部丛刊》集部23。
这段话记叙了李翱在元和四年(809)正月间离开东都(洛阳)、经由黄河、泛舟汴水、抵达汴州的整个行程,间叙吊唁故人、友朋送行、题名记别、中途染病、召医疗治等琐事,虽然简略,但分日记载,时间非常清晰(引文中划线处),载录颇为丰富,确实已经粗具日记之体制。
就现存文献而论,日记体制的初步确立当以赵抃《御试备官日记》为标志,正式定型则以黄庭坚《宜州乙酉家乘》为代表。赵抃《御试备官日记》所记起于仁宗嘉祐六年(1061)2月26日,终于3月9日,中间阙失3月3日至3月5日,实际共10天。在日记发展史上,该日记有两点非常引人注目:一是首次以“日记”命名,表明宋人已经有明确的日记意识,日记写作开始成为一种自觉行为;二是篇目虽寡,然体制完备。如其起始2篇:
二月二十六日,晴。
宣赴崇政殿后水阁,同直孺内翰、贯之维端充编排官,御前劄子三道下编排所。
二十七日,晴。
上御崇政殿,试进士、明经诸科举人。
《王者通天地人赋》。
《天德清明诗》。
《水几于道论》(出老子《道经》)。
圣驾幸后苑,往来迎驾。
御药院公文二道,传宣精加考校。
内臣二人传宣赐食并酒。编排三四五等、第一百二十七等。*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抄》第1册,第103—104页。
从所举实例可以看出,在《御试备官日记》中,时序、天气、事务等文体要素已大体完备。唯时日过短、所记内容过于质实,虽曰“私志”*《御试备官日记》卷端作者姓名下有“私志”二字,见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抄》第1册,第103页。之日记,实则纪要以备官。
黄庭坚《宜州乙酉家乘》不以“日记”命名,说明当时虽然已经有鲜明、自觉的日记意识,但日记作为一种文体尚未完全确立。《宜州乙酉家乘》在日记文体尚未完全确立的情况下,首次展示了日记的标准体制。该日记写于徽宗崇宁四年(1105年,即“乙酉”),记事始于“(崇宁)四年春正月庚午朔”,终于“八月二十九日癸已”,除三十余日未记或脱落外,其余皆阅月逐日记载,各篇体制完全一致,皆先记详细时日、再记天气阴晴、接下来记叙具体事务,自始至终,整齐划一,未有丝毫更张,所记内容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随意灵便。比如以下数篇:
七月初一日丙申,晴。郭全甫、幸子宜晚过南楼。
初二日丁酉,晴。步出城西。袁安国送梨,亦可啖。
初三日戊戌,晴。郭全甫携酒来,与李元朴、范信中、欧阳佃夫同饮。
初四日己亥,晴。甘祖奭来访,问得岩西寿圣院是计监院,又云其叔父表民第十三在岩西居。未申间,大雨。医黄宝全送安石榴。
初五日庚子,雨。冯才叔送八桂两壶。*黄庭坚著,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黄庭坚全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344页。
黄庭坚在《宜州乙酉家乘》中所确立的这种日记体制,简明省净,成为日记文体的标准体制,一直沿用至今。也正因为此,有学者认为该日记是“我国古代流传下来的第一部成熟、定型的私人日记”*杨庆存:《中国古代传世的第一部私人日记——论黄庭坚〈宜州乙酉家乘〉》,《理论学刊》1991年第6期。。
需要指出的是,日记体制虽立,却并未被严格遵行。日记从日历那里继承了驳杂灵便的文体传统,进而形成自由不拘的文体精神,后世不少日记存在突破常体、近于杂录的现象,其著名者如明代叶盛《水东日记》,即被评价为“并乖著述之体”*叶盛:《水东日记》卷首提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1册,第1页。。对此,我们应该以一种辩证、通达的眼光来看待,所谓“文有体,亦有用……会而通之,体不诡用,用不离体”*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卷首顾尔行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75页。关于常体与破体之关系,可参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上编第6章“辨体与破体”、第7章“文体品位与破体为文之通例”。。清代薛福成认为日记“或繁或简,尚无一定体例”,“可详书所见所闻”,“如别有心得,不妨随手札记,则亭林顾氏《日知录》之例,亦可参用”*薛福成著,安宇寄校点:《出使四国日记》卷首凡例。,所持观点颇为公允,且符合中国古代日记的实际状况,可谓通达有识。实际上,正是日记的驳杂灵便、自由不拘,使日记得以摆脱固有文体规范之束缚,得以突破起居注、编年史之典正板滞,具备了超强的文体生命力。
日记在宋代兴起以后,发展极为迅猛。明清以来,但凡士庶,无论尊卑,多有著述,不少人穷尽数十年心力,撰成日记之巨帙。蕞尔小邦,蔚然而成大国。此种情形的出现,与日记随意命笔、不拘一格的文体特色密不可分。日记是一种极为自由的文体:天文地理,柴米油盐,耳触目接,皆可成文;纪行绘景,写人叙事,咏史抒怀,无不可入;绚丽雅致,清新活泼,空灵凝重,任意挥洒。这样一种极为自由的体式可能会使其中部分作品因过于随意而显得散漫,不够精炼集中,甚或沦为油盐账簿,但这并不能掩盖日记一体的整体光辉与巨大成就。
宋代以来,日记一体涌现出大量杰构佳什。不但如此,受不同时代文化土壤与文学背景的影响,各个时期的日记之作也呈现出不同的特色,比如宋代日记之喜尚议论考辨,晚明日记之空灵意趣,清代日记之博洽多识。宋人日记在叙事纪行之中多穿插对形胜古迹、诗书舆图的议论与考证,比如堪称宋代日记双璧的范成大《吴船录》与陆游《入蜀记》就颇多此类记述,透露出作者渊博深厚的文史知识与人文素养。四库馆臣谓《吴船录》“于古迹形胜言之最悉,亦自有所考证”,“颇足以广异闻”*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58,第529,530页。;《入蜀记》“于山川风土,叙述颇为雅洁。而于考订古迹,尤所留意”,“足备舆图之考证”,“搜寻金石,引据诗文以参证地理者,尤不可殚数。非他家行纪,徒流连风景、记载琐屑者比也”②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58,第529,530页。。其他如韩淲《涧泉日记》、周必大《闲居录》等,均具议论考证之长。晚明日记大多自然清寂、空灵淡雅,表现出鲜明的个性化、审美化特色,与晚明讲求性灵、真情与个性的时代氛围相适应。如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云:“(万历三十七年)七月一日,徐润卿来,谈蜀道山川,云峨嵋六月始开冻,七月下旬即又飞雪。西望雪岭,连亘如粉堆,日光照耀,盖万古不消之雪也。暑中闻此,不觉起栗。”*李日华著,屠友祥校注:《味水轩日记校注》卷1,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第28页。“(万历三十八年)二月二日,连日晴暖。小斋前去复墙,斥广地三尺有奇,移西偏竹植,东偏盆松盎兰,皆有位置。每披读倦,即曳杖行诸卉间,曲折盘辟,甚有意趣。从此树阴竹色,鸟语花香,似所偏饶也。”*李日华著,屠友祥校注:《味水轩日记校注》卷2,第83页。笔墨俊爽,气息清雅,读之令人想见作者“笃嗜之旷怀、卓品之一二”*李日华著,屠友祥校注:《味水轩日记校注》卷首题识。。陈左高先生认为万历时期的日记“往往带有小品文的趋向”*陈左高:《中国日记史略》,第34页。,诚为确论。清代日记一如清人治学,其涉猎广泛、博洽多识超迈前代。清代日记往往在叙写日常生活、交游、见闻的同时,将故实、识见乃至诗文融入其间,驳杂斑斓、缤纷多姿、异趣横生。如果说晚明日记多为“文人日记”,以摹写雅情逸趣、人世感悟而见长,清代日记则多为“学人日记”,以经世致用、质朴博学为特色。如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积数百万言,亘三十余载”,但凡日常生活、朝野见闻、典章制度、人物轶事、名物考证、书画鉴赏、读书心得、诗词时评等等,尽萃于其间,王存《徵刊越缦堂日记启》谓:“断烂朝报,有关一代之典章。乡里逸闻,考见百年之兴废。先生所见者大,更事尤多,不虞传闻之异辞,可备史材于他日。”*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卷首,扬州:广陵书社,2004年,第1—2页。又如王闿运《湘绮楼日记》,记事长达47年,除逐日叙写日常生活、师友行踪之外,有关学术掌故、诗文评论者甚众,且各具见地,为世人所推崇。卷末识语云:“先生刻苦励学,寒暑无间,经史百家,靡不诵习,笺注抄校,日有定课,遇有心得,随笔记述,阐明奥义,中多前贤未发之覆。讲学湘、蜀,得士称盛……其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之勤劬,日记中皆纤悉靡遗。”*王闿运著,吴容甫点校:《湘绮楼日记》卷5,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3438页。再如吴汝纶《桐城吴先生日记》,籍忠寅谓:“(其)经史诸子百家之义理、文辞、训诂、名物,以至时政邦交、各国学术教育,无所不究;行己接人、居处游览之事,无所不录。而综括精到,不为肤词碎语。”*吴汝纶:《桐城吴先生日记》卷首籍忠寅序,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抄》第66册,第3—4页。
日记虽说是“随意命笔”,但作为记体文的一种,其文体功能与其他记体文一样,以叙事为本。记体文的内容极为繁富,但最基本的文体功能还是记事叙物。宋张镃《仕学规范》卷34《作文》云:“记者,记其事也。”*张镃:《仕学规范》卷3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72页。元潘昂霄《金石例》卷9云:“记者,记事之文也。”*潘昂霄:《金石例》卷9,《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2册,第362页。日记一体,乃“遇事有可记,随笔记录”*许浩:《复斋日记》卷首自序,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抄》第4册,第1页。,“言与动并纪者也”*容邃:《校刊日录志言》,见窦克勤:《寻乐堂日录》卷首,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抄》第10册,第369页。,其本于叙事之特点,自不待言。典型个案如叶盛《水东日记》,所记极为广泛,“核古综今,关诸军国,号为通博”,但其基本内容还是“专于记事”*俞允文:《水东日记序》,见叶盛:《水东日记》卷首,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抄》第1册,第443页。。
日记最初所效仿的官修日历之所以在宋代受到特别重视,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其即时性与真实性。日历修撰是官方修史机构的一种职事行为,由于采用本朝史官记当朝事务的即时性修撰方式,避免了后世史官在撰述前朝历史时因为时空隔膜、政局变化或者受到成王败寇观念影响而导致的偏颇与不公,故而其公正性与真实性较之采用后世史官记前朝历史之延后性修撰方式的实录、国史,更让统治者放心。日记继承了官修日历的这一特点,即时记叙、内容真实成为日记文体特征的一个重要方面。中国古代的日记都是作者即时所记,具有较强的时效性(一般为当日所记,偶有稍后补记);其所记所述皆作者本人目击耳闻或内心所感,故而纤悉具备,具有很强的真实性,所谓“求古人之迹,高文典册不如友朋书札,友朋书札不如日夕记录。何者?彼为其表,此得其里也”*吴汝纶:《桐城吴先生日记》卷首籍忠寅序,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抄》第66册,第4页。。
需要指出的是,对于中国古代日记之真实性的理解,不能绝对化。中国古代日记不强调私密性(详后),大多都是要付梓印行的,既然是要给别人看的,无意或有意的文饰与矫厉也就在所难免;再加上日记的个人化立场原本就不能简单等同于客观与公允,所谓绝对真实只是一种理想状态而已。元代刘因曾经感慨:“予平生所与往还通问讯者,皆有日录,而以时考之,庶其有自警者焉。”*刘因:《静修先生文集》卷20《玉田杨先生哀辞并序》,《四部丛刊》集部133。这一说法可能有夸大之嫌,但日记失实的情况确实存在。吴承学先生在《中国古代文体史话·杂记类文体》中认为古代日记的真实性是“相对而言的、有限度的‘真实’”,是“一种经过严格选择后不全面的‘真实’”,很多古代日记“可能是‘私’而不‘密’、‘真’而不‘实’的”*吴承学、刘湘兰:《中国古代文体史话·杂记类文体》,《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2期。,这种看法是非常有见地的。
日记如果失实,又为居心叵测之人所利用,可能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后果。宋代王安石曾自撰《日录》数十卷,颇用私意,有自我美化之嫌。去世前,王安石悔其所作,命家人焚之,却未能如愿,以致酿成大祸。《历代通鉴辑览》卷79载:“元祐中,史官范祖禹等修《神宗实录》,尽书王安石之过。蔡卞,安石壻也,至是上疏言《实录》所纪类多疑似不根,乞重行刊定。诏从之,以卞兼同修国史。卞遂从安石从子防所求安石旧作《日录》,文饰奸伪,芟落事实,尽改正史。”*傅恒等:《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卷79,《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38册,第261页。《宋史·蔡卞传》载:“初,安石且死,悔其所作《日录》,命从子防焚之,防诡以他书代。至是,卞即防家取以上。”*脱脱等:《宋史》卷472《蔡卞传》,第13729页。此事除上述2种文献载录外,《资治通鉴后编》、《宋史纪事本末》、《历代名臣奏议》、《清波杂志》、《侯鲭录》、《桯史》等亦皆载录,当不为误。此事在当时曾引发官场士林哗然,“陈瓘以死争之,著为《尊尧集》、《日录辨》等书,忠臣义士,感激增气”*张孝祥著,徐鹏校点:《于湖居士文集》卷16《乞修日历劄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62页。。王安石此日记,《宋史·艺文志》著录为“《舒王日录》十二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为“《熙宁日录》四十卷”,马端临《文献通考》著录为“《王氏日录》八十卷”。陈振孙云:“丞相王安石撰。本朝祸乱萌于此书,陈瓘所谓尊私史而压宗庙者。其强愎坚辩,足以荧惑主听,钳制人言。当其垂死,欲秉畀炎火,岂非其心亦有所愧悔欤!既不克焚,流毒遗祸至今为梗,悲夫!书本有八十卷,今止有其半。”*陈振孙撰,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卷7,第210—211页。
日记中因作者一时疏误或草率而造成纰缪者,亦不乏例。比如四库馆臣曾评价明代许浩《复斋日记》称:“其中如杨荣料敌、于谦治兵、汪直乱政诸条,所载颇详。然如谓王振初时闲邪纳诲,以成英庙盛德,不为无补。则纰缪殊甚。至于‘儿能成名妾不嫁,良人瞑目黄泉下’一诗,乃明初高启张节妇词,载于本集。而以为章纶之母所作,亦失实也。”*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43《复斋日记》提要,第1219页。即便博洽如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亦有疏误失实者。吴庆坻《蕉廊脞录》卷3云:“张仲甫舍人应昌……清贫而性孤介。杭州东城讲舍,薛慰农太守创设,制义外兼课经解诗赋。太守去官,即主讲席,继之者为海盐张铭斋先生。先生歾,里人有言于郡守,欲延舍人主讲者。舍人辞不就,自言年衰耄,经义词章皆荒落,岂足胜讲授之任。顾家无儋石储,其嗣子云斋凂余劝阿翁勉就此席。余知不可,而云斋固以请。一日从容谒舍人语此事,舍人厉声曰:‘儿辈不晓事,即长官延聘,我必坚辞。必强我,当以死拒之。’余敛容叹服。时又有荐会稽李莼客(按,李慈铭号莼客)来主讲者,李亦辞不就。后见《越缦堂日记》,言杭州张舍人谋此席甚力,不欲与争,此则传闻失实。舍人介节,余固亲见其事亲闻其语者,不可不为辨之也。”*吴庆坻:《蕉廊脞录》卷3,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5—76页。杜文澜与张应昌为同乡,其《憩园词话》卷2谓张应昌“才人福薄”、“垂老孤穷,抑郁以殁”*杜文澜:《憩园词话》卷2,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889页。;吴庆坻谓张应昌“清贫而性孤介”,当不为虚。张应昌坚辞讲席,不惜以死相拒,皆吴庆坻亲见亲闻,《越缦堂日记》所记得之传闻,作者未经甄辨而致讹误*此例得之于祁龙威《重印〈越缦堂日记〉序》,见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卷首,特此说明。。
四、日记的史学意义、文献价值及其近现代转型
日记与史书之间,存在一种与生俱来的亲缘关系。前文谈到,日记最初之兴起,很多即是为了备于史乘,故仿官修日历之名而命之曰“日记”。后来日记成为一种独立、成熟的文体以后,不再是为了备于史乘,但众多日记之作还是会以一种个人眼光和私家立场,记录下大量的历史事件和社会事态,加之日记按日记载,具体详明,琐屑毕备,细大不捐,“载一方之事,具在细目”*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54《北楼日记》提要,第486,486页。,“于情事委曲,特为详细”*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54《守汴日志》提要,第489页。,“其琐语杂事,则史所不录”*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52《北征录后北征录》提要,第476页。,可以弥补官修史书“该一朝之事,总其大纲”⑨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54《北楼日记》提要,第486,486页。的缺失和尊贤隐讳、或所偏袒的弊病,为历史事件、社会事态提供更为具体的细节和更为详备的语境,起到补史之阙、纠史之偏的作用。虽然日记的真实性不是绝对的,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而否定其史学意义和文献价值,否则就有一叶障目之嫌了。
宋人王明清《挥麈录》中记载了一件以日记补史乘的事件:“明清前年虱底百僚,夏日访尤丈延之,语明清云:‘中兴以来,省中文字亦可引证。但建炎己酉之冬,高宗东狩四明,登舶涉崄,至次年庚戍三月,回次越州,数月之间,翠华驻幸之所,排日不可稽考,奈何?’明清即应之曰:‘自昔以来,大臣各有日录,以书是日君臣奏对之语。当时吕元直为左仆射,范觉民为参知政事,张全真为签书枢密院,皆从上浮于海。早晚密卫于舟中者,枢密都承旨辛道宗兄弟也。逐人必有家乘存焉。今吕、范二家皆居台州,全真归里常州。若行下数家,取索日录参照,则了然不遗时刻矣。’延之云:‘甚善!便当理会。’”*王明清:《挥麈录》三录卷1,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24页。王明清得知尤袤修史遇到困难,高宗有段时间的行程“排日不可稽考”,即建议其求诸相关各人之“日录”、“家乘”。其他如韩淲《涧泉日记》,内容丰赡,翔实可征,四库馆臣评价曰:“多识旧闻,不同剿说。所记明道二年明肃太后亲谒太庙事,可证《石林燕语》之误。大观四年四月命礼部尚书郑允中等修哲宗正史事,亦可补史传之遗。其它议论,率皆精审。在宋人说部中,固卓然杰出者也。”*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21《涧泉日记》提要,第1046页。降至明清,日记数量既多,内容极丰,包罗万象,无所不录,成为一个无比巨大的资料文献宝库,举凡政治、经济、历史、人文、地理、气候等等,都可在日记中觅得大量第一手材料,弥足珍贵。此方面的实例,不胜枚举,毋需赘列。
中国古代注重记事、家国皆有史的史学传统,古人砥砺德行言语的自省精神与勤于著述的文士风习,为日记提供了生存的文化土壤,加之日记随意命笔、自由不拘的文体特征,为写作者提供了广阔的驰骋空间,日记自宋代兴起以来一直长盛不衰。但显而易见的是,古人之热衷于日记写作,关注的重心还是日记的叙事功能。至于日记的文学特征,在古人看来不过是精致巧妙的花边点缀和兴之所至的信笔挥洒,写作日记与赋诗著文绝不等同。这是日记多被归入史部而始终未能进到集部的重要原因之一,虽然中国古代日记中不乏辞章优美、文采斐然者,且有与时俱增之势。古人在论及日记一体时,往往更多着眼于日记的叙事功能、史学意义和文献价值,这也直接影响到后世对古人日记的考量。后世人们对于古人日记文学价值的种种论说,很多时候是站在后世立场上对古人日记的一种重新衡估。近现代以来,日记的文学价值才得到充分发掘与高度重视。
进入近现代以后,西方启蒙思想和现代文艺思潮开始在中国传播,文学革新运动兴起,文学观念发生转变,“以主情者为文,以有美感者为文,以表现人生诸内容者为文”*付建舟:《近现代转型期中国文学论稿》,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135页。的现代文学观逐渐确立。随着作家自我主体意识空前高涨,文学的表现对象悄然移转,由主要关注外在的政治、道德、伦理等宏大主题开始更多地投向个体自身的生活和思想。正如近现代文学研究者所指出:“由自我的发现导致一种对人的内在生活的关注,于是一种心理化的、非伦理的、内省的个人成为文学表现的对象,文学叙事开始向内转,形成一种主观性的叙事倾向。”*⑤ 耿传明:《决绝与眷恋:清末民初社会心态与文学转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19页。在此背景下,以言志载道为主要指归的古典诗文开始发生巨变,被古人视为残丛小语、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地位迅速上升,被提升为“文学之最上乘”*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夏晓虹:《梁启超文选》下集,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第4页。。而小说自身的现代性进程也开始启动,这个进程是一个“由外向内、由集体向个人、由‘拟话本’向‘个人性写作’演进的过程”,与此相适应,“文学接受的典型场景也发生了由娱乐性的‘书场’到谈论公共性话题的‘客厅’,再到表现私密性内容的‘密室’的转换。作家心目中的‘潜读者’也由寻找消遣的‘听书人’,转换为关心时世的‘国民’再到个体意识觉醒的、内向性的反思性的‘自我’”⑤耿传明:《决绝与眷恋:清末民初社会心态与文学转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19页。。
在这样的变革潮流中,日记的命运也开始发生变化,虽然其声势远没有此时已经由“君子不为”变成文学正宗的小说那样浩大。日记作为一种采用民间性和个人化写作方式的文体,自说自话、私语言说是其重要表征之一,这与近现代文学所追求的“个人性写作”不谋而合。日记即时记叙、内容真实的特点,正好满足社会转型期人们因日益脱离旧有伦理秩序而产生的表达欲望与诉求的迫切需要。日记随意命笔、无事不可录、无意不可写的特点,与人们对个性与自由的追求正相匹配。于是,日记由于其“形式的诱惑”,继续受到青睐,与小说一样成为人们乐意参与的文学写作方式。与此同时,与小说所发生的变化相类,日记自身也开始悄然转型,这种转型除了从文言到白话之语言形式的转变外,主要表现在对所记内容私密性的追求和文学性的强化。正是这种转型,反过来促成了日记一体的持久繁荣。
就文体传统而言,中国古代日记是不强调私密性的。因为前文已经累次谈到的原因,中国古代的日记撰述者大都有一种或鲜明、或潜在的史家意识。以日记为著述,把日记写作当成了记事传人的方式之一或者一种自察自省的方式。南宋王介(字元石)曾经说:“日录者,检身之法也。其不可书者,即不可行之事。言皆可行,行皆可书,不至握笔龃龉不下,则不为小人之归矣。”*吴师道:《敬乡录》卷13,《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51册,第393页。清代娄桃椿认为:“古之君子,因省身之学而有日记,盖本于曾子‘吾日三省’之说,而兼古史记言记事之体。”*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卷首娄桃椿序,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抄》第16册,第257页。籍忠寅认为:“日记者,固锱铢尺寸之可以示人者也。”*吴汝纶:《桐城吴先生日记》卷首籍忠寅序,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抄》第66册,第4页。在古人看来,日记虽然是私人撰录,但其本为君子记事与省身之法,君子坦荡荡,日记所书皆可行可道之事,没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基于这种心态,中国古代的日记大都会付梓印行,这也是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大量古人日记的原因。吴承学先生指出:“我们所见的古代日记,其写作目的大多数不是要藏诸名山,而是要传诸其人。作者志不在秘藏,而是要传播。”*吴承学、刘湘兰:《中国古代文体史话·杂记类文体》,《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2期。
在西方,经过文艺复兴的思想文化解放运动,人们从中世纪封建神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人性与人的个体价值得到充分肯定,此前主要用于记事的日记(比如希腊的ephemeris、罗马的diarium)开始向现代意义上的日记(diary)转化。人们将日记视为一种“最纯粹、最隐秘的私人著述”,“不仅无心传世,而且担心别人窥探”,“毫无顾忌,畅所欲言,赤裸裸地写出事情的真相和表达真实的情感”*钱念孙:《论日记和日记体文学》,《学术界》2002年第3期。后文所举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日记的例子,亦据该文。另,朱光潜《日记——小品文略谈之一》也详细谈到Pepys(译为斐匹斯)日记的情况,可参看。。比如英国早期的日记作家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从1660年1月1日到1669年5月,一共写了近10年的日记,他在日记中直面灵魂,大胆暴露,甚至诅咒当时的国王。他将这些日记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终生未向别人提起,直到他去世一百多年后,这些日记才被人无意中发现并印行问世。17世纪中后期到19世纪,在整个欧洲大陆,私密性的日记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并达到高峰期,“在形式上集传统于一身,结合事件的逐日记录和内在情感的宣泄两种功能,更倾向于自我表白”,“变成了一种主要的自我表白形式”,“变成了最便利而又最安全的自我表达工具”*陈晓兰:《欧洲日记体小说发展概观》,《兰州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
清末民初,西学东渐,西方日记观念和西人日记随之流入中国,对国人的日记观念产生了极大冲击。就像在西方曾经发生过的一样,人们为了更好地倾诉自我,追求一种不受抑制的表现力,实现彻底的、真正面对自我灵魂的写作,开始强调日记的私密性,日记被视为一种纯粹的个人化写作。周作人在《日记与尺牍》中说:“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练,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例外,)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周作人:《雨天的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10页。郁达夫在《日记文学》中说:“在日记里,无论什么话,什么幻想,什么不近人情的事情,全可以自由自在地记叙下来……因为日记的目的,本来是在给你自己一个人看,为减轻你自己一个人的苦闷,或预防你一个人的私事遗忘而写的。”*郁达夫:《日记文学》,见《郁达夫文集》第5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年,第261—262页。又在《再谈日记》中说:“只有技痒难熬之隐衷,而并无骄矜虚饰,坦白地写下来的关于自己关于当时社会的日记,才是日记的正宗。好的日记作家……万不可存一缕除自己外更有一个读者存在的心。”*郁达夫:《再谈日记》,见《郁达夫文集》第7卷,第264页。朱光潜认为:“日记的好处在泄露作者的深心的秘密。怕泄露秘密,那就失却日记的好处。”*朱光潜:《日记——小品文略谈之一》,见《朱光潜全集》第9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361页。冰心也认为:“‘真’的文学,是心里有什么,笔下写什么。”*冰心:《文艺丛谈》,见《冰心全集》第1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96页。日记因对内心表现的高度真实,成为备受推崇的“‘真’的文学”,被当作最为可靠的记事载体、心灵伙伴和精神滋补剂,成为人们普遍采用的一种写作方式,不为出版,只为自己。至此,古典的日记形制与现代性内涵相互结合,现代日记观念深入人心。
日记的私语言说方式与不受抑制的表现力对于作家的诱惑是如此强烈,为了达到日记所具有的表现深度和力度,又不违碍日记的私密性,近现代作家开始仿效日记的形式,将日记特有的“逼真的形式”和小说的虚构内容相结合,创作出了一批让人耳目一新、极具震撼力的作品,比如鲁迅《狂人日记》、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庐隐《丽石的日记》等等。由于采用了类似日记的写作方式,这批作品对写作对象表现之细腻、真切、深刻,远远超过一般文学作品,公开发表后一鸣惊人,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产生了强大的思想和艺术冲击力。当然,这些所谓的“日记”所写内容并非作者即时所记,也不是作者本人真实所历所闻,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日记,只不过是一种采用日记形式的小说作品,只能称作日记体小说。这种日记体小说18世纪就已经在西方出现,它除了被称为“日记体小说”(Diary novel)外,还被直接称作“虚构的日记”(Fictive diary);到了20世纪初,同样的情景开始在中国出现。
与此同时,一些作家开始特意为发表而写作日记,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周作人说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20世纪20年代前后,不少著名文人都发表过此类日记,如鲁迅《马上日记》、《马上支日记》,郁达夫《日记九种》,谢冰莹《从军日记》,田汉《蔷薇日记》,等等。这些日记所写内容也是真实可信的,应该说不失日记本性,但因原本为发表而作,所以经过了作者的去取和处理,文学色彩更为强烈,更加艺术化。此类日记比较特殊,周作人认为只能“算例外”,不少人则将它与一般日记混为一谈,不加区分。其实,这种日记的性质本近于古人日记,是古人日记在表现个人情感的力度和深度以及文学性与艺术性方面进行强化之后的接续和重现,我们不妨称之为“著述类日记”,或者直接称作“为发表而作的日记”。辨识一般日记与著述类日记的关键在于作者本人的态度:如果作者原本就是为了发表而写作,或者有意将自己的日记进行大规模改写或再创作拿去发表,就是著述类日记;如果作者原本是为自己而写作,并无公开发表的主观倾向,即便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发表了或在作者去世后被发表了,还是应该算一般日记。比如鲁迅的《鲁迅日记》原是为自己而作,是真正的日记;其《马上日记》、《马上支日记》则本是应约而作,是为读者、为发表而作,就是著述类日记*有学者称著述类日记为日记体散文,对此笔者持保留态度。一者散文所指宽泛,所有的日记都可纳入散文范围;二者著述类日记虽然发表,但不违背日记的真实性原则,且与中国古代日记传统相一致,还是应该算作日记,而不仅仅只是采用日记的形式。。
日记体小说和著述类日记(为发表而作的日记)的流行,实际上都是假借日记之私密性而发生的,作家表达、展示个人私密性体验,读者则获得猎奇心理和窥探欲望的满足。虽然这种“私密性”只是经过了选择、修饰的“私密”,或者虚构的“私密”,但仍然极具艺术和审美诱惑力。20世纪30年代以后,时势巨变,随着抗战的爆发,现代文学开始转向反映民族忧患、社会矛盾,努力接纳更为丰富的社会内容,日记体小说、著述类日记逐渐退潮,日记回归私密空间(后来虽仍有发表日记体小说、著述类日记者,但零章片简,已难成潮流)。历经这一过程,日记的文学性被充分展示。日记体小说从侧面揭橥了日记的艺术魅力,著述类日记则从正面展现了日记的文学意味。由此,日记的文学价值被充分挖掘,文学地位得到巩固,日记作为一种文学体式被广为接受和认可。现在,当我们谈到“日记文学”*学界对“日记文学”、“日记体文学”这两个概念的使用比较混乱(对“日记体小说”概念的使用则比较一致)。笔者认为“日记文学”应包含著述类日记和一般日记,“日记体文学”则应专指“日记体小说”。的时候,不再特指一般日记或者著述类日记(虚构的日记体小说则被自然排除),而是两者兼而有之。因为无论作者是否有意发表,日记的文学性就在那里,显而易见,不容抹煞。
概而言之,日记本身所固有的某些文体特点与近现代以来文学革新运动之指归正相契合,加之它在保持传统形制与体性风貌的同时,适时转型,与近现代以来在中国被广为接受的西方文艺思想相融合,被纳入现代文学体系,文学属性得到强化,日记这种古老的文体被注入了现代因子,成为一种穿越时空、永葆青春的独特文体。吴承学先生在《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绪论》中引用清代纪昀在评论《文心雕龙·通变》时所说的“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以及鲁迅所提倡的“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来表达他对于当下文体学研究的期望*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第1、10页。。若我们借移纪昀、鲁迅之语,用来评价日记这一文体个案,也颇相符合,而这也正是日记一体的活力之源。
综上所述,虽然日记之法古已有之,但日记之体于宋代方全面兴起。宋代私人修史之风的盛行为日记之兴提供了社会文化方面的外部氛围与动因支持,官修日历的独具特色与备受重视则提供了范式引导与命名契机。从日历向日记的演变,是两种不同类型文体之间的转换,即从官方史传文体向民间叙事文体转换。在这一转换过程中,日记继承了日历的表层形态与主于叙事、驳杂灵便的基本特色,其内在质素则发生了迁移和转变,对不同于日历之完全自由体性的追求,是日记最终与日历分道扬镳、自成一体的关键所在。作为一种非典型文章文体,日记缺少一种稳定的写作常式或轨制。但是,作者身份多元化、写作立场民间化、写作视角个人化、写作姿态随性化、个性特色凸显、文学色彩增强、文体自由度扩展等日记文体生成的前提性特征,加之其自身所呈现出的排日纂事、随意命笔、即时记叙等基本文体特征,使其一方面能够以一种独立、成熟的姿态比肩于其他各种文体,而且具有超乎寻常的活力与生命力;另一方面又使其与日历母体及其他文体(如不重时序之杂录琐记,专记帝王言动之起居注,宏大典正、延后纂修之编年史等)区别开来。近现代以来,日记秉承其自由与不拘的文体精神,在恪守旧制的同时,悄然转型,成为名副其实的文坛常青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