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错再错》真伪辨
2014-01-21徐晓东
徐晓东
(浙江财经大学 外国语学院,杭州 310018)
2014年是英国戏剧大师莎士比亚诞辰450周年,中国社会科学网在“莎士比亚新被认定作品首度出版中译本”的标题下,以狂热的激情肯定了一部题为《一错再错》(DoubleFalsehood)剧本,认定它出自莎士比亚之手,并声称蒙在该剧之上长达三个世纪的“伪作”的嫌疑已被“洗刷”。*参见该网2014年2月9日新闻稿:http:// news.cssn.cn/zx/zx_yw/zx_zb/201402/t20140219_966903.shtml.其理由是:2010年国际权威的阿登版《莎士比亚全集》接纳了该剧,从此确立为莎士比亚作品“大家庭”的一员。
其实,这部被国内译者作为翻译蓝本的阿登版的《一错再错》,在亚马逊网站是饱受读者诟病的。截止2014年4月23日(莎士比亚诞辰纪念日),在该网站四位买家评论中,只有一位买家给了四星,但仍认为它根本不是莎翁作品(plainly not Shakespeare’s)。另外三位则直接给了两星,还用了“丢人现眼的阿登”等字样讥嘲该书导言一方面暧昧地告诫读者证据不足,而封面却明白无误地将其列入莎士比亚作品系列。另一评论说,阿登的出版商盗用莎士比亚之名对该作品进行市场营销,它根本就不是莎翁原创,亚马逊居然跟进以招揽消费者,这根本就是“一错再错”。*参见http:// www.amazon.com/Double-Falsehood-Third-Arden-Shakespeare/dp/B0058M5XD4/ref=sr_1_1?s=books&ie=UTF8&qid=1398198666&sr=1-1&keywords=double+falsehood.
如今这“一错再错”,已与我国的莎学联系在一起了。在根本没有仔细阅读阿登版《一错再错》的导言的情况下,新星出版社某译者就轻率地下结论:该剧由莎士比亚的《卡蒂尼奥》一剧改编而成,还说这个结论“令人信服”“算是一种定论”,云云。
作为阿登版《一错再错》的编者,诺丁汉大学布里安·哈蒙德(Brean Hammond)教授在该书中其实始终未提莎士比亚的《一错再错》,而称之为“刘易斯·西奥博尔德(Lewis Theobald, 1688—1744)的《一错再错,或悲伤的恋人》”,并在注释中开宗明义地指出:“本版本谨慎地尝试论证莎士比亚参与了该剧的草创,但是,该论断只有在发现了真实抄本后才能毫无疑问地验证,或者被其他同样令人信服的外部证据所驳斥”。*参见Brean Hammond, ed., Double Falsehood or the Distressed Lovers (London: Methuen Drama),xvi.除另有说明外,本文所有译文均为笔者所译。故此,国内译本所谓的“定论”,纯属无稽之谈。
阿登单行本出版后,哈蒙德教授曾撰文回应四面楚歌的《一错再错》,他的文章并未举出新证据支持《一错再错》为莎士比亚的手笔,相反的,他承认该书至今没有得到普遍认可。2010年7月的会议讨论中,牛津版《莎士比亚全集》的主编、莎士比亚权威学者斯坦利·韦尔斯(Stanley Wells)曾告诫他:《一错再错》本不应列入阿登系列。阿登将此剧收入其中,部分基于商业利益考虑。近几年莎学研究没有出现重大突破,各出版社的莎剧编纂“如果拒绝创新,则往往被斥责为千部一腔”。*参见Brean Hammond, “After Arden,” The Quest for Cardenio: Shakespeare, Fletcher, Cervantes, and the Lost Play, eds. David Carnegie and Gary Taylo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63.而其所谓“创新”,就是扩大莎学经典的外延,将《一错再错》归于莎翁名下。哈蒙德自己也说,确定一部作品的真伪,应该考虑外部物证,文本内部因素以及直觉。只可惜恰恰这三个方面他都没有得出满意的答案。
近几年,伴随语料库语言学的发展,衍生出的“文体计量学”(stylometrics),这一全新的考证手段似乎可以成为判断作品归属的依据。但牛津大学教授蒂法妮·斯特恩(Tiffany Stern)对此始终持保留态度,她担忧目前学术界过于浮躁,总喜欢将形形色色的伪作一股脑归于莎翁名下,或利用文体计量学硬将莎翁的触角伸向别人的作品。
哈蒙德教授虽以18世纪英国文学研究见长,却缺失对18世纪伪作的关注,故此缺乏警惕性。历史上,西奥博尔德并不是第一个宣称发现或持有古抄本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1135年,杰弗里(Geoffrey of Monmouth, 1100?—54)宣称得到某古抄本,他将此翻译成拉丁文《不列颠列王史》(Historia Regum Britanniae)。1719年,沃德洛夫人(Lady Wardlaw, 1677—1727)创作了《哈德科涅特,苏格兰片断》(Hardyknute, A Scottish Fragment),假说源自15世纪的古老民谣,从某位老妇口头叙述抄录而成。1760年,詹姆士·麦克弗森(James Macpherson, 1736—1796)出版《搜集于苏格兰高地的古诗片段》,同样宣称译自古抄本。1765年,著名的三卷本《英诗辑古》(Reliques of Ancient English Poetry)序言中称,其中诗歌“绝大多数从编者收藏的一件抄本中摘录而来,这件古老的对开本成于上世纪中叶,并抄录有200首左右的诗歌、歌曲以及诗体传奇”。珀西主教(Thomas Percy, 1729—1811)事实上综合了12本左右其他书修改而成《英诗辑古》。18世纪英国文学作品中的标题和扉页信息往往不可靠,正如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大量作品为匿名出版、合作撰写一样,英国18世纪是一个文学伪作的盛世,印刷文本中存在大量作者假托“古人”,自称“编者”“译者”“修订者”的现象。可以说,伪造古人的作品,甚至伪造莎士比亚的戏剧,*从1768年9月起,托马斯·查特顿(Thomas Chatterton, 1752—1770)开始模仿中世纪英语进行文学创作,大约完成了4000行诗作,假托15世纪某位僧侣所作。他按照诗歌的节奏、韵律以及结构进行叙事,进而表达对英国海港城市布里斯托尔的历史虚构。查特顿还伪造了外围文化,包括貌似古老的羊皮卷手稿、插图、纹章、盾徽、书信、传记等,甚至还有一位画家的账单,这些物品总共超过70件。有学者感叹说,查特顿假如有机会接触更多真实的中世纪大家作品,对其伪作的研究恐怕是另一局面,至少需要更漫长的时间。1795年威廉·艾尔兰(William Henry Ireland,1775—1835)伪造了一部历史剧《沃蒂根与罗伊娜》(Vortigern and Rowena)宣称是新发现的莎士比亚作品,次年被揭露。是18世纪的一个大背景。
其实,早在《一错再错》之前,刘易斯·西奥博尔德就曾经模仿过莎翁的风格进行创作,并于1715年发表了121个诗节的作品:《贫穷之窟,模仿莎士比亚》(TheCaveofPoverty,aPoem.WritteninimitationofShakespeare)。虽然在献词中他表白自己仅借用莎翁的一些词语,事实上这位27岁的学者在格律上将莎翁长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模仿得惟妙惟肖,在主题上则借鉴了斯宾塞的寓言长诗《仙后》,展现出西奥博尔德对莎翁作品风格“异常精通”(Jones, 67)。作为早期莎翁作品编订的先驱,西奥博尔德不仅编辑了7卷本《莎士比亚全集》(1733),而且还花费毕生精力与他人合作编辑了文艺复兴时期另两位戏剧家弗朗西斯·博蒙特(Francis Beaumont)和约翰·弗莱切(John Fletcher)的10卷本全集,并于1750年出版。这些情况应该引起阿登编者的高度警觉,而不应匆忙下结论。
阿登版的《一错再错》依据了1727年12月29日英国出版同业公会注册的版本。该剧本于次年1月首次出版,扉页上的题注是:“一错再错,或称悲伤的恋人, 皇家剧院演出本,原著者威廉·莎士比亚,现由西奥博尔德先生依据舞台需要改编,”云云。(DoubleFalshood;or,TheDistrestLovers.APlayasitisActedattheTheatre-RoyalinDrury-Lane.WrittenOriginallybyW.SHAKESPEARE;AndnowRevisedandAdaptedtotheStagebyMr.THEOBALD,theAuthorofShakespeareRestor’d)。这样的表述令人诧异,连阿登版《莎士比亚全集》的主编卡斯顿(Kastan)教授都无奈地称其为“自相矛盾(oxymoronically)”。更何况,《一错再错》的编者哈蒙德也认为,即便存在一个或几个所谓的抄本,从文本证据可以看出,这些抄本早在西奥博尔德之前估计已经过王朝复辟后期的某些修改。
改编本与原著,本质上是不可以等同的,就像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改编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TalesfromShakespeare)不能等同于莎翁原作一样。笔者认为,即便扉页内容真实,《一错再错》也属于英国18世纪文学范畴,而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更不是莎士比亚的手笔。虽托莎翁的原创,也是依据王朝复辟时期的舞台需要而改编的,这与百年前的历史真相已相差甚远。编者经过了怎样一个修订和改编的过程?修改到何种程度?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一部仅保留了情节主干,模仿莎翁风格的作品,经过多道修改,这一作品已经不属于莎士比亚。正如阿登丛书另一主编普劳德富特教授坦言,展现在大家面前的完全是一个启蒙运动的文本,在严重窜改的状态下,已经很难辨认结构的原貌,在场景上也属18世纪20年代。普劳德富特分别两次使用了“冒进的改写”(radical adaptation)和“严重窜改”(heavily adapted)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这一文本。*参见Richard Proudfoot, Shakespeare: Text, Stage & Cannon ( London: Thomson Learning,2011)p.76,p.79.
没有底本的“改写”属于原创。改编需要原作的基础,在整个故事中,所谓莎士比亚的“抄本”根本就不存在。英国的18世纪,是一个伪作盛行的世纪。1763年,伪作家麦克弗森为了迎合尚古的风尚,就出版过伪作《帖莫拉》(Temora,anAncientEpicPoem,inEightBooks),还宣称他的作品译自公元3世纪古苏格兰高地诗人奥西恩(Ossian)的作品。但麦克弗森拿不出与之相对应的完整抄本,并受到英国词典编纂家约翰逊博士(Samuel Johnson, 1709—1784)的痛斥。约翰逊认为:如果该作品确为公元3世纪奥西恩所作,首先就应该拿出真实的抄本展示给读者。约翰逊在书信中不止一次地强调:“手稿在哪里?如果有,那就能够拿出来,可是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手稿。我们的法律说,拿不出的东西就可以当作不存在”。*Bruce Redford, ed., The Letters of Samuel Johnson, vol. 2 ( Oxford: Clarendon Press,1992)p.177.
西奥博尔德同样拿不出《一错再错》的原稿。在版权页上,他宣称自己花巨资购买了莎翁的原稿。在“序言”中他又说自己拥有3部抄本,其中最古老一部有60年历史,抄于1660年前后。卖给他抄本的人告诉他,莎翁在退出戏剧创作前,专门为其私生女写了该剧,作为贵重礼物相赠(Hammond, 168)。正如缪尔所述,人们需要他在关键点上精确时,西奥博尔德却总是含糊其辞。(Muir, 150)首先,西奥博尔德所谓的3部抄本,从来没有人看见过。西奥博尔德生前没有卖过任何书籍,晚年生活困顿,死后全部书籍于1744年进行清点拍卖,如此珍贵的抄本却不在拍品中。哈蒙德教授相信一个天方夜谭式的借口,认为1770年3月31日,伦敦《地方志》(GazetteerandNewDailyAdvertiser)在《一错再错》新版发行时刊登的广告,说原稿藏于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博物馆。英文原文为:The original Manuscript of this play is now treasured up in the Museum of Covent-Garden Playhouse。这是说明莎翁原稿存在的唯一的第三方证据。仔细分析后发现,该句主语为单数,为单一抄本,这与西奥博尔德所谓的3个抄本存在差异。我们有理由相信这里所谓的“抄本”仅仅是西奥博尔德自己的手稿,而非真正的莎翁原稿。科文特歌剧院于1808年被大火焚毁,哈蒙德认为莎翁手稿葬身于火海。如果真有所谓如此珍贵的抄本,当时莎士比亚研究的大家一定会前去观看,如约翰逊博士、马隆(Edmond Malone, 1741—1812)、传记作家詹姆斯·鲍斯威尔(James Boswell, 1740—1795)*博斯韦尔是另一个对莎翁手稿趋之若鹜的学者。1795年,艾尔兰年伪造《沃蒂根与罗伊娜》时,博斯韦尔专程去其书房,对手稿进行核查后感叹道:“能活到现在,我可以心满意足而死”。戏剧家理查德·谢立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 1751—1816)更是花费300英镑巨资购买该版权并将此剧搬上伦敦的舞台。以及1773年编订出版10卷本《莎士比亚全集》的斯蒂文斯(George Steevens, 1736—1800)。然而,这些学者以及当时的戏剧家均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记载。西奥博尔德在自己的《重修莎士比亚》一书中认为,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还原莎士比亚真实的文本,为此作为编者最大的自由仅仅局限于改动一两个字母。*参见Lewis Theobald, Shakespeare Restored(London: R. Francklin,1726),p.165.蹊跷的是,在其1733年完成的7卷本《莎士比亚全集》中,《一错再错》意外地没有被收录,而他毕生也没有引用过任何一行《一错再错》的文字,这不能不令人疑惑不解。其次,历史文献未曾有莎翁私生女一说,况且剧本原为剧院之物,在17世纪,也未曾有过将剧本作为珍贵礼物相赠的记载。
在外部证据缺乏的前提下,学界曾试图从内部证据寻找线索。近年兴起的文体学利用西奥博尔德作品语料库与莎士比亚以及弗莱切的创作风格进行相似性比对,试图解决《一错再错》的归属性问题。例如学者霍普利用助动词do在作品中出现的频率,以及限制性和非限制性关系代词who(m), which, that,零位关系代词在作家笔下的写作习惯进行比较,得出一些初步结论认为:《一错再错》不太可能是西奥博尔德的伪作,估计第1幕第2场应该是莎士比亚的手笔,弗莱切创作了2、4、5幕中的部分内容。*参见Jonathan Hope, The Authorship of Shakespeare’s Play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100.类似的计量语言学正不断进行中,而阿登依据这些分析便草率地将《一错再错》归结为莎翁的创作。
笔者认为,虽然内部研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这些分析还存在几个局限。首先是西奥博尔德的作品并不丰富,仅靠现存几部原创作品无法体现其创作风格。其次,目前研究仅仅将其和莎士比亚以及弗莱切进行比对,没有充分考虑其余作家的可能性,这明显具有局限性。这个研究至少应该扩大到弗朗西斯·博蒙特和菲利普·马辛杰(Philip Massinger, 1583—1640)这些剧作家。最后,学界必须充分考虑蒂法妮·斯特恩提出的文艺复兴时期合作创作的风尚,不能以时代误植的方式研究文艺复兴时代的创作模式。例如,莎士比亚创作语言,而其他戏剧家创作情节,*参见Tiffany Stern, “‘Whether one did Contrive, the Other Write, Or one Fram’d the Plot, the Other did Indite’: Fletcher and Theobald as Collaborative Writers,” The Quest for Cardenio: Shakespeare, Fletcher, Cervantes, and the Lost Play, eds. David Carnegie and Gary Taylo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118.这种合作方式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舞台创作中,是一种常态。
上述分析提醒我们,在推介莎翁作品时,我们的学界、翻译界应该慎重选择原语文本,做出自己科学而深入的判断,不可盲目认可或曲解所谓的权威版本,以致在别人的错误上一错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