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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人性解放”的限度

2014-01-21蒋承勇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仁慈人文主义莎士比亚

蒋承勇

(浙江工商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杭州 310018)

人性的解放,可以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这几乎是无可置疑的历史发展正确方向,于是,“人性解放”也往往成了历史进程中的“正能量”和历史评价的褒义词。然而,历史亦已证明,人性是复杂的,因而并不是所有的“人性解放”都是积极和进步的,或者说,人性的解放有时也有负面效应。在文学领域里,审美的评价有自己的标准,愈是经典的作家往往对现实生活有自己独特的视角和价值评判,其创作之超乎凡响的“经典性”往往来自其独具慧眼地发现了“人性解放”背后的“负能量”,并用审美的方式表达此种背景下人的躁动不安的心灵。威廉·莎士比亚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文学家。

欧洲的文艺复兴堪称“人的发现”“人的觉醒”的时代。“人的发现”“人性的解放”可谓是文艺复兴运动最重要的历史意义。瑞士著名的文化史学家雅各布·布克哈特在他的代表性著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把第四章命名为“人的发现”,并在开头就说,“文艺复兴于发现外部世界之外,由于它首先认识和揭示了丰满的完整的人性而取得了一项尤为伟大的成就”*〔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何新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302页。。所以,“醒来的狂欢”,是对人性解放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的生存状态的一种概括。对此,当时的文学作品有大量的描写与纪录。

在核心和主导的意义上,文艺复兴“人的发现”首先是感性的“人”的发现,“人性解放”首先也是从感性的层面上开始的。感性生命主要体现为男女之事,感性中最根本的是“性”,所以,中世纪基督教乃至所有成熟的文明社会的宗教,都首先从抑制“性”开始,把女人视作“魔鬼”。《圣经·创世纪》中亚当与夏娃偷吃禁果而犯罪,隐喻的是性犯罪,而且成了人类的“原罪”,“蛇”就是“性”的隐喻。因此,中世纪基督教文化对人的感性欲望的抑制,首先是男女性爱。同样因为这一点,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对基督教文化的反叛,首先也是从反叛性爱问题上的禁欲主义开始的,对“人的发现”“人性的解放”也首先揭示“性”及其生发出来的情欲与爱。

在这个问题上,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显然我们不能说波提切利、拉斐尔等人对女人人体的描绘完全出于感官的愉悦,出于肉体感性的需要,但对人体之美的赞颂则是十分明显的。在他们看来,赞美肉体就是赞美生命,赞美上帝创世之奇功。在这里没有任何邪秽的不健康的东西,因为人体之美(哪怕是女性裸体)给人的不是邪念的满足,而是生命的充实。”*启良:《西方文化概论》,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368页。这种肉体之爱和“生命的充实”的观念,显然与基督教教义相左。但是,当人们把人的肉体乃至“性”本身看成是上帝的造化、上帝赐予人的美与快乐时,一种重新解说教义,因而似乎并不背叛上帝和宗教的新“人”的观念就产生了。这就是早期人文主义者对肉体、性、爱情的一种神性理论依托,也是他们敢于那么大胆而真诚(犹如对上帝的虔诚)地表露对性爱的渴慕的根本原因。

被称为“第一个近代人”的意大利诗人彼得拉克曾公开宣称,“我不想变成上帝,或者居住在永恒之中,或者把天地抱在怀里。属于人的那种光荣对我就够了。这是我祈求的一切,我自己是凡人,我要求凡人的幸福。”*北京大学西语系资料组编:《从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资产阶级文学家艺术家有关人道主义人性论选辑》,商务印书馆1971年版,第11页。他在现实生活中确实追求着“凡人的幸福”。他出入于贵族、国王的宫廷,而后又久居教皇宫廷,成为教皇宠信,过着“人”的生活。彼得拉克的这种生活态度和人生准则,都基于他对“人”的现代性理解,这表现在两性关系上,就是“我同时爱她的肉体和灵魂”。他23岁时在阿维尼教堂与美貌的劳拉邂逅,便对她一见钟情。他永远保留着对她的渴慕之情,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爱成了他诗歌创作的动力和源泉。他的代表作《歌集》就是表达他对劳拉之爱恋的抒情诗集。正是这部诗集,彼得拉克“给人类留下了最富启发性的人类爱情和忧伤、狂喜和悲戚的表达方式”*《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1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版,第712页。。自然欲望与真挚情感浑然一体,对性爱的追求升华为一种美的追求。

而在意大利早期人文主义作家卜伽丘看来,男女之间的两性吸引、两性之爱是天然合理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抗拒,因为它是上帝的造化,而不是什么“罪恶”的东西。他在《十日谈》第四天故事的开头曾说:“谁要是想阻挡人类天性,那可得好好儿拿点本领出来呢,如果你非要跟它作对不可,那只怕不但枉费心机,到头来还要弄得头破血流。”*卜伽丘:《十日谈》(上册),方平、王科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354页。这第四天开头穿插讲的“绿鹅”的故事,则是对这一道理的形象而有力的说明:两性吸引、两性相爱,这纯属本能,属“天律”,硬要视其为恶,人为地去严加制裁,就悖逆了天律。教会的禁欲主义就是这样走向悖逆自然人性之境地的。《十日谈》描写了许多关于教会藏污纳垢、荒淫堕落、修女不洁、教士不善的荒唐故事,这自然是反教会、反禁欲主义的有力篇章。不过,这些描写中,作者否定与抨击的并非教士、修女们荒唐行为的人性动因,甚至不是这些当事人的荒唐行为所要达到的目的本身,而是他们言行不一的伪善以及导致这种伪善的宗教教义。由教会延及家庭,《十日谈》更多的描写了家庭中夫妻双方互相欺骗,另求新欢的故事。初看时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庸俗,但这些故事在人性依据上有其合理性。作者力图说明的是:男女性爱不仅发于自然天性,而且是人间生活的幸福之源。尤其是夫妇之间,男欢女爱不是什么必须抑制的邪恶,而是互相给予快乐之途。相反,把它视为“恶”时才生出了许多是非。

卜伽丘的《十日谈》通过这些生活故事,解说人性解放与幸福快乐之间的关系,力图告诉人们,“幸福在人间,天国是梦幻”,用感性欲望意上的“人”去反抗教会反禁欲主义,这是小说进步意义之关键所在。当然,他笔下那些为“快乐”而互相欺骗的故事,除了流于庸俗之外,还有非道德化和纵欲主义的倾向。他把性爱的实现视为人生幸福与快乐的主渠道,体现了对人性理解的狭隘性,也忽略了人性放纵的危害性。

从道德风尚和社会有序稳定的角度看,自然人性的解放既焕发了人的生命力和社会的活力,同时也会因价值观念的迷乱而导致社会的矛盾和人的心灵的迷惘。其实,文艺复兴不管在西方文明史上具有多大的进步性,都无法掩饰其激情背后的淫邪,自由背后的无序与混乱;“人性解放”一方面高扬了人的尊严,另一方面或者更多的方面却激化了欲望的无度及至人欲横流。卜伽丘小说流露的非道德化倾向,其实隐含了这种“狂欢”背后的混乱,无非是他对此还是过多地给予了赞赏而缺乏深度的反思而已。如果说这正好说明了卜伽丘在杰出中难免的平庸,那么,相形之下,莎士比亚则具备了杰出而又不同凡响。

莎士比亚代表了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文学的最高峰。“只有荷马和但丁可以与他相提并论,但前两人描写的世界比较狭隘,而莎士比亚则天才地囊括了整个世界的自然与人。一言以蔽之,他是一个全人类诗人。”*J.Long Willian, English Literature, London,1991,P.154.如果说,文艺复兴确实如布克哈特所说的是一个“人的发现”的时代的话,那么,只有到了莎士比亚的创作中,这个“人”才被发现得最全面、最丰富、最深刻,人文主义的内涵也才发展到了最完整的阶段。阿伦·布洛克说:“从来没有比他(莎士比亚)的剧本更加全面地表现了人的状态了。”*[英]阿伦·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董乐山译,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60页。之所以能够如此,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莎士比亚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他一方面肯定了早期人文主义的“人性的解放”,但对人性的理解并不仅仅限于感性层面,而且还看到了一味“解放”的感性欲望的粗俗与野蛮及其对人的危害,看到了自由放纵的“人”的道德低迷与恶欲冲动。由此,莎士比亚在呼唤与歌颂“人的觉醒”的同时,更是对“人性解放”的现实流露了深深的忧虑,对人文主义思想本身作了深刻的反思,因而,他有一般的人文主义者所不具备的那种包容性与超越性。

莎士比亚早期创作也表现了人们“醒来的狂欢”。他早期诗歌与喜剧描写了浪漫美丽的人间“伊甸园”。那里,青年男女之间充满了发自自然性爱的激情,这个世界也因此洋溢着生命与青春的气息。抒情诗描写的男女之爱既热情奔放又不乏理智。长诗《维纳斯与阿都尼斯》中爱神维纳斯追求美貌猎手阿都尼斯,显示了女性之爱的不可抗拒,但又不流于粗俗。另一长诗《鲁克丽丝受辱记》描写了热烈的爱,也歌颂了妇女的忠贞,热情与节制得到了统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往往把爱情与友谊之花开放于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的土壤中,尽现其美丽高洁。爱情与友谊相伴,本身说明了自然爱欲在崇高品行支撑下成为美丽的情感,其中闪现了理智和仁慈的光辉。

早期的喜剧延续、拓展了抒情诗的主题,让爱的小夜曲变成了爱的交响曲。在喜剧中,爱情战胜偏见,爱情融化仇恨,爱情给人智慧,爱情给人勇气,但所有这些爱情,都以善良、无私、坚毅、忍耐、真诚、宽容等高尚的品质与情操为前提,因此,这种爱情是生发于世俗情感的,但又有超世俗的倾向,自然爱欲经理智与仁慈过滤后升华为美的情感。在莎士比亚的喜剧中,放纵的爱欲从来都是不被肯定的。如果说,卜伽丘等早期人文主义作家以“人欲天然合理”反禁欲主义,莎士比亚也以“爱情是天经地义”的来反禁欲主义,但莎士比亚同时又说:“仁慈是人间的上帝。”*《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76页。在他看来,离开了仁慈与理智,自然之爱必然走向爱欲的放纵,爱情之美也就消失了。可见,同样作为人文主义作家,莎士比亚的创作一开始就拥有一种上帝式的宽广,基督式的深沉。在这些作品中,基督教文化的节制忍耐,在剔除了教会禁欲主义的极端成分之后,显示出了人性的温罄。

代表莎士比亚创作之最高成就的是悲剧。与早期的诗歌、戏剧和历史剧不同,也和他晚期的传奇剧有别,悲剧描绘的是人的恶欲对人性之善良仁慈的践踏,“爱的伊甸园”蜕变成了“颠倒混乱的时代”。在强烈的恶欲冲击下,克劳狄斯、李尔王、麦克白、伊阿古等让人们看到了“人性解放”的令人忧虑的另一面。克劳狄斯杀兄而霸其妻,专横于朝廷,炙手可热;李尔王居功自傲,丧失理智,终于被利欲熏心的女儿女婿们逐出宫门,沦为两足动物;麦克白用血腥的谋杀取得了王权,又以血腥的谋杀去巩固它,野心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吞噬了英雄的天良。这里,“残暴”和“仁慈”争夺王位时,分明是那猖狂的“残暴”轻而易举地把它赢到了手中。正如哈姆莱特所说:“这污浊的人世,罪恶的镀金的手可以把公道推开不顾,暴徒的赃物往往成为枉法的贿赂。”*《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85页。在这恶欲放纵的时代,“罪恶的匆匆”使世界变成了“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5页。早期人文主义者“人性解放”的理想,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哈姆莱特的矛盾、犹豫和忧郁,正是莎士比亚对解放了的“人”与“人性”的忧虑与迷惘。

莎士比亚在悲剧中描写了人欲横流的现实,描写了一幕幕仁慈与宽厚遭践踏的惨剧后,总是在道义上留给人们些许安慰和缕缕希望,因为他依然相信:虽然“残暴”可以践踏“仁慈”,但“仁慈”最终仍将是胜利者,上帝依然站在善与正义一边,这世界还有末日审判的那一天。正如他早期喜剧与历史剧中人文主义理想的闪光点总落在基督式的仁慈、宽厚、博爱上一样,在悲剧中,仁慈、宽厚、博爱则成了映照灵魂善恶的是非明镜。哈姆莱特在现实中看到的是让“罪恶的匆匆”吞噬了理智的人,而原本的人,或者他的理想中的人,则是另一种情形:

“人是一件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9页。

上述描写的既可以说是哈姆莱特原来想象中的“人”,也是他“重振乾坤”后希望出现的“人”,也是莎士比亚自己关于“人”的一种理想,但那无疑不是卜伽丘等早期人文主义作家心目中的“人”。推敲这段文字,我们还不难发现:人之所以是“一件了不起的杰作”,是因为他是上帝创造的。正因为他是上帝的造物,而且如《圣经》所说是上帝照自己的模样造出的,所以才有“高贵的理性”“伟大的力量”“优美的仪表”“高雅的举动”,才像“一个天使”“一个天神”!上帝创造了自然之后,又创造了人,并把自然世界的一切都交给人去管理,而且在所有的造物中,只有人是按上帝的模样造出来的,人当然就成了“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尤其是由于人有“高贵的理性”,它能看护灵魂,使其不受贪欲的侵蚀,从而沦为冲动的恶欲的奴隶。这“理性”无疑有上帝之神性的附着,意味着“节制”与明辨善恶。而现实中的人,理性的堤坝被私欲的洪水冲垮,从而走向了堕落。由此可见,莎士比亚要追寻的显然不是高呼“人欲天然合理”,然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而是理性的,仁慈宽厚的“人”。哈姆莱特就是这种“人”的一个实例。尽管他犹豫甚至软弱,但在道德和具有“神性”这一点上,完全是一个理想的“人”。此外还有霍拉旭,《李尔王》中的考狄莉娅和爱德伽,以及人性复归后的李尔和《奥赛罗》中的苔丝德蒙娜,等等。他们均是原欲与理性、情感与理智相融合的理想的“人”。

在莎士比亚的心目中,这种理想的“人”所生活的世界本应是座“美好的框架”,是一顶“壮丽的帐幕”,是一个“金黄色的火球点缀着的庄严的屋宇”。这是莎士比亚要构建的现实中的“伊甸园”。乐园理想的无法实现,是因为人自身的堕落和情欲的放纵,这个世界也就变成了“不毛的荒岬”,变成了“一堆污浊的瘴气的集合”。这样的描写具有较高的历史真实性,其间表达的是莎士比亚对人性(尤其是感性欲望)过于“解放”的深刻洞察与深深的忧虑。正如文学批评家卢卡契所说,“莎士比亚既看到了人文主义的胜利,同时也看到这个正在前进中的世界将是个金钱统治的世界,压迫和剥削群众的世界,大力放纵个人主义,充满贪婪等等的一个世界。……正由于莎士比亚对这种巨大的历史转换时期出现的社会道德的特点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就使他能创造出具有极大历史真实性和忠实性的历史戏剧。”*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等:《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下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84页。

可见,莎士比亚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性解放”的倡导者,他对人性和社会的观察与理解要比此前的人文主义作家深刻得多。在他的“人文主义”视野中,“人性解放”是有限度的,自然、原欲、感性意义上的“人”,需要人智、道德、宗教意义上的理性的规约。这是莎士比亚对“人性解放”理解的深刻性,也因此,他的戏剧也达到了自己特有的“人的发现”与人性描写的全面性,他的“人文主义”的内涵也具有不同一般的包融性:既接纳了古希腊-罗马文学与文化的世俗人本传统,也接纳了希伯来-基督教文学与文化的宗教人本传统;基督教文化中的博爱、仁慈、宽容、忏悔精神在充分尊重个体、个人、情感、欲望的自然人性的基础上重放光华。

莎士比亚在他那个时代就对“人性解放”的有限性向人们提出了忠告,这是他作品的深刻性与经典性的一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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