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与传媒之关系:理论阐释及传媒价值定位
2014-01-21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3)
如何思考媒介在城市化进程中的角色与作用?城市化与媒介化社会两者间包含怎样的价值观?传媒如何在城市化进程中秉持公共性?以上都为传播学、城市社会学及城市文化研究等提出了新问题。
一、传媒与城市的关系和功能
“整个世界都是它的观众”[1],是马歇尔·伯曼在现代性探究中对纽约的评价——所谓全世界都在看,多数情况下需要借助媒介才能“看到”。城市化与媒介有紧密关联,大凡城市化程度越高,媒介越发达;媒介化程度越高,城市也越发达。城市化与媒介化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两者以何种方式相互影响,会产生怎样的互动结果等都有待于深入探究。
城市既是实有的也是想象的产物,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后现代地理学和城市文化学者的共识,如受列斐伏尔影响的鲍德里亚,居伊·德波及后来者爱德华·索亚,大卫·哈维,曼纽尔·卡斯特等,他们对城市的关注由地理转向文化和意义空间的思考。这为我们理解城市化进程及媒介化社会提供了新的思路,即传媒在成为社会运行手段的语境中,其在城市化进程中逐渐由在(城市)空间中的生产转向对(城市)空间本身的生产。城市的媒介化就是由媒介调停的城市进程[2],调停意味着媒介并非只是信息的传播渠道,它还成为城市化的生产要素,成为城乡价值导向及身份认同的引领者。媒介与城市的相互作用既体现于传媒形态的变化,如晚报、都市报、交通广播、都市频道、都市网站的大量出现与盛行;也体现于传媒内容的中产偏向如酒吧、白领、城市轨道、地铁、高档商务楼等的频繁亮相;亦可是叙事偏向,如欲望都市、娱乐城市等。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隐含其间的价值观,比如都市报:“倘若说市级‘晚报'仍然局限于特定城市的市民,‘都市报'已开始建构一个全省范围的‘城市人'的想象空间,而都市之外的农民群体则往往被忽视”[3]。总之,城市与传媒之间不仅是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两者更是相互建构并提供城市认同、城市向往等认识论与价值论内涵。比如在反映城市生活的过程中立足于城市而忽视乡村,立足于城市精英、中产而忽视底层的价值取向。即传媒不仅以产业形式为城市经济出力;也以其对市民生活、城市流行文化的建构及身份认同夯实城市归属;更以其拟态的城市环境而成为城市的重要组成。媒介的城市导向指向的是公众、市民还是消费者?是谁的城市?谁的媒介?娱乐和表面的消费平等是否就能替代话语机会平等?这都值得进一步关注。
二、传媒与城市关系的理论分析
已有的传媒和城市理论之分野相对清晰:“传媒与城市发展有两种大约并行的观点,第一种是倾向未来及具有乌托邦色彩的观点,即传媒技术促进新的人文色彩及去中心化的后都市社会的形成,它可以带来社会平等、自由及对旧的工业化城市局限的超越。二是反乌托邦和批判的视野——大多来自于批判理论,着重关注都市社会极化和权力剥夺”[2]。两种取向有各自的理论立场,既涉及中西城市化的不同发展阶段及相应的社会变化,也涉及对传媒介入社会的不断认识。
就传媒技术促进城市认同看,以单一发展为思路的城市容易把传媒当作社会的聚合因素,比如20世纪早期的美国随着城市化及移民潮兴盛,城市社会学与传媒同时成为学者的关注对象。帕克等人开创的城市社会学倾向于把传媒作为都市社会的粘合剂,这一理念体现于他的《移民报刊及其控制》中。帕克的同行路易·沃斯在其《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都市主义》一文中则从城市人类学角度肯定了传媒的功用:“在拥有更多个体的共同体内,人们彼此不了解,无法聚集在一个地方,因此有必要通过媒体的间接作用相互交流,通过代表团程序来传达个体利益”[4]。正如罗杰斯在论及芝加哥学派对传播学的贡献时认为的:“帕克和他的芝加哥同事们将传播看作人类连结的同义词,将它称为城市社会问题的潜在的解决办法”[5]。传媒对城市社会的促进因素这一理念也体现于60年代初期美国学者梅尔的A Communications theory of urban growth(《城市成长的传播理论》)一书中,梅尔认为传播根植于城市经济,有利于城市脱离地理束缚并直接参与城市化进程。这一带有技术乌托邦色彩的思路与20世纪初直至60年代美国城市化社会的全面起步、繁荣及媒介化社会的形成有关,蒸蒸日上的社会环境也透露出研究者对媒介积极功能的信心。
去工业化浪潮及信息化社会兴起使得传媒与城市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市民为视角的城市权利争取及传媒对城市的影响开始受到关注。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乃至70年代美国中心城市与郊区的分化加速,城市问题日益恶化。这期间列斐伏尔从民众的立场提出了城市权利的概念,居伊·德波在这一过程中关注到了传媒对城市运行的介入及人文影响。这种对城市的反思态势延续至90年代又发生了变化——伴随信息时代和新媒介兴起,城市与传媒以新的面貌结合,如全球城市、智能城市、信息城市、赛博城市等。其中赛博城市似乎无所不在的可以打破空间界限的能力一时成为新媒介及城市研究的热点。提出网络社会概念的曼纽尔·卡斯特认为:“新的城市文化是一种由流动空间和地方空间之间的多模式界面展现出来的有意义的、互动交流的文化……电子通讯和地方空间之间的相互作用可能会以各种空间形式出现”[6]。卡斯特对流动性的强调显示出他对由传媒技术中介的新的社会形态的关注。对新的传播技术更加乐观的美国学者米切尔甚至预言真实城市的消失及比特之城的出现[7]。
与帕克时期大众传媒加强城市内部群体认同的中心化功能不同,新的传播技术的去中心化特点更多把城市向外延伸;与帕克时期相似,两者都强调传媒的技术主导功能,并且都更多关注其积极面而相对忽视权力、资本、政治等与传媒的联手介入。总体看,这一理论路径从一开始起就关注传媒对城市共同体的塑造作用,却相对忽视其社会立场与意识形态功能的一面;媒介中心主义或技术乌托邦的思路与倾向依旧十分明显。
就反乌托邦的和批判的视野看,马克思主义传统下的法兰克福学派把城市进程与现代性的批判结合在一起,即媒介重组了权力格局,并以“一致性”和“规范化”制造了文化工业。马尔库塞在驳斥“信息和娱乐媒介”论时认为:“人们真地能将作为信息和娱乐工具的大众媒介同作为操纵和灌输力量的大众媒介区别开来吗?”[8]这一理论范式影响到哈贝马斯,在其《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论资产阶级社会的类型》中,他认为不同于早期小型报刊对城市批判性公共空间的建构,在资本主义后期,传媒失去了对城市公共空间的有效建构而再次“封建化”,城市主体也由“文化批判的公众”转变为“文化消费的公众”[9]。如果说法兰克福学派更注重对传媒的批判,那么以列斐伏尔为代表的法国新都市社会学则转向对都市空间生产性的批判。受列斐伏尔影响的爱德华·索亚提出由想象与客观真实共同构成的第三空间才是城市空间的内涵所在,并且强调第三空间与资本的重新分配紧密相连[10]——这为我们探讨媒介建构城市及其意识形态功能提供了思路。
总之,城市与媒介的关系认识呈现技术立场的乌托邦范式与对资本、权力反思的反乌托邦范式。这种分歧涉及到对传媒的功能认识:强调其技术层面,传媒技术的确可以跨越时空实现某种人际整合;强调资本、权力等内涵,它与城市社会的关系便更加复杂——作为利益体,它是城市文化产业的主力军;作为文化的建构者,它推动城市社会、文化的运行;作为新闻、舆论的制造方,它是城市公共空间、公共文化的主要缔造者。
三、我国城市化进程中传媒的价值定位
晚于欧美全面城市化进程近百年,国内20世纪90年代起加速城市化直接影响到媒介的表现,这既体现于媒介形态的变化,也体现于媒介的内容偏好及价值定位。
从媒介形态讲,市场化路径的晚报、都市报、城市频道、中产杂志、汽车广播等的出现呼应了快速城市化以来的社会变化。孙玮认为:“在中国社会结构的变迁中,在追求现代化的背景中,在社会都市化的过程中,都市报的产生才显得如此顺理成章”[11]。此外,媒介还有一种变化:“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媒介向消费媒介转型”[12]。而这类转型的结果是时尚类内容的大量出现,它产生的结果是“帮助建构着都市管理层和职业精英的身份认同,并将它们整合到全球消费文化之中,而且这些报纸几乎不提及目标读者之外的社会群体”[13]。随着市场经济的全面展开,以广告收入安身立命的传媒在形态及内容呈现上已然与城市化的进程密不可分。
从媒介的内容偏好看,传媒对城市的浓墨重彩既淡化了三农中国的现实图景,也遮蔽了大量城市图景,这包括传媒对东部沿海地区、一线城市的特别青睐,包括对新传播技术带动的城市消费主义的热衷,包含对有更强消费能力的城市中青年的逢迎和引导。
媒介形态变化与媒介内容偏好又往往相伴相随。以电视为例,在广大农村,“全国已注册的各类电视台有上千家,开办对农(农村、农业、农民、农民工)栏目的只有1%,省级电视台中,只有大约十五六家开办了农村专栏,与368家注册的各种电视媒介相比,开办率只占有4%”[14]。传媒资源硬性指标居多,假以时间及相关政策似乎可以解决,如1998年以来的“村村通工程”,“但是这个过程存在着一个悖论,一方面‘村村通'工程对乡村的投入是很大的,可是当农民们能够看到电视的时候,他们得到的却是城市中心主义和消费主义对他们的改造”[15]。
从传媒的价值定位看,经由传媒调停的城市,不仅仅导致了由城市精英、中产静悄悄地替代了不同阶级、阶层的市民,也导致了由城市中国替代了广大的中国城乡社会;大众传媒之“大众”也在很多时候成为“精英”传媒和“小众”传媒。所谓的网络公共空间的各种叙事或评论也更容易使城市中产拥有话语的合法性和影响力,而相应地遮蔽城市精英、中产以外的底层群体,以致农村、农业及农民的话语权的相应缩减甚至消失。罗岗在分析上海工人新村时提出:“不能忘记‘霓虹光影之外'的世界,同样内在于这一现代化的过程之中”[16]。就国内讲,媒介在快速城市化过程中由声言市场自由而展开了对市民社会的理性呼唤,但市场本身的利益最大化还是反转了城市化与传媒的功能,两者的结合又逐渐返魅——由市场理性驱动的城市权利重组,这当中的媒介利益导向既加剧了城乡之间的分裂也进一步使城市内部的阶层分化。
总之,从传媒形态、内容及价值定位的城市偏向看,对传媒的关注便既需要警惕带有技术中心主义色彩的乌托邦取向,也需要反思城市中心主义的价值偏向。传媒与城市化的关系研究需要把两者置于政治经济发展的整体脉络中,新自由主义的传媒路径与单一发展观的城市化进程是两者互相建构的真实原因。进一步讲,媒介运营中“城市”替代“城乡”,农村、农民、农业的话题在传媒与城市的互相建构中消失;“中产”、“市民”替代“人民”,“大众媒介”蜕变为“小众媒介”的诸多现象便容易理解;传媒对城市形象的营销与售卖,传媒对城市底层、边缘人群的忽视,新生代打工者通过新媒体融入城市化的努力及困境等等也都成为传媒与城市互动中价值立场的各种表征。
在这样的利益格局下呼唤传媒的公共性,便需要重新审视城市社会空间与媒介公共性的关系。这既需要警惕和反思处于权力体系之中作为机构的媒介所呈现的城市化内容和价值偏好;也需要关注城市各主体、阶层融入城市或争取各种权利的诸种努力。前者要求我们走出媒介中心主义、城市中心主义的狭隘思考,把传媒研究置于历史与社会的坐标体系中考察,后者强调对城市各主体、城市文化多样性的关注。总之,通过对“谁的城市”,“谁的媒介”,“谁的文化”的聚焦,进而关注传播与城市化进程及传播公共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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