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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辣烫

2014-01-16赵款款

读者·原创版 2014年11期
关键词:麻酱损友鱼丸

文_ 赵款款

麻辣烫

文_ 赵款款

1

我家附近有一家小麻辣烫店,这一年我常常光顾。但细细算起来,我与它渊源已久,总有五六年了。

大学刚毕业时,我们几个损友周末总厮混在一起。在咖啡馆聊天聊到半夜出来,晚饭消化殆尽,常常觉得饿。冬天,深夜一两点,四处寂静,在小巷子的入口,昏暗灯光下,有一个小小的麻辣烫摊子,东西一串串穿好,放在一个平底长方形的铁锅里煮,冒着丝丝热气。

我们围着锅坐在一起,一边吃一边胡说八道。那会儿年轻,精神好,随便一聊,又一个小时过去了,问老板:“着急收摊回家吗?”我清楚地记得他说:“不急,我爱听你们聊天,如果你们每天来我这儿聊天,不收钱都行,请你们吃。”

后来,又过了两三年,我和两个损友学游泳。运动过后,张罗着吃麻辣烫,发现小摊还在巷子口。从之前的一口锅变成了两口锅,品种也丰富不少,鱼丸和粉丝尤其好吃。我们夸老板做得好,他不好意思地笑,不说话。有一天,人少的时候他特认真自豪地说:“你们知道吗,我的鱼丸和粉丝都是海意牌的!”

我们不知道这个牌子,推断一下,估计相当于包包里的爱马仕、普拉达。

接下来好几年,我都没有见过他。又一年春天,发现附近一条繁华的路上,有个小铺子开张,每天都有很多人。某天过去一看,发现居然是他。依然是卖麻辣烫,变成了三口锅,东西极其丰富。老板已经结婚了,他媳妇和妹妹都来帮忙。

从街边搬到小铺子里,感觉麻辣烫的口味更加赞了,能看出来,他一直在进步。那会儿,我老带着朋友去吃,他并没有认出我。直到有一天,朋友说鱼丸和粉丝很好吃。我告诉她,因为这是海意牌的。

老板听见很诧异,说:“这你都知道?”

我说:“对啊!你以前告诉我的。”

老板眼神很复杂,挠头。

2

我带丈夫L去过一次,他相见恨晚。从此之后,这个小小的麻辣烫铺子,就变成了我们的食堂。有一阵子,我们几乎每天都去。他爱吃白菜、海带,我爱吃豆皮、虾饺……吃过之后数签子,我们总是吃得最多的。L总把自己吃的签子往我的那堆儿里面混,被我发现之后呵斥,老板就会出来打圆场说:“你们吃的不算多啦!有比你们更能吃的。”

这个安慰,总是让我们很窘。

一来二去,慢慢就熟了。我发现老板干活儿麻利又干净勤快,但其实是个很各色的人,话不多,脾气急,还有点强迫症,豆皮、鱼丸、牛肉丸、海带、虾饺、脆皮肠、豆腐等几十样东西,每样东西码放在什么位置,都有规矩。一旦有客人弄乱位置,老板就很不高兴,会当场数落人家。

麻酱、辣椒等调料是不限量的,但如果有人执意要多放两勺,他总会很认真地说:“不行,那样会咸、会辣。你得听我的,吃到一半我再给你加。”遇到脾气好的客人,自然会听他的,但遇到急脾气的,难免会呛起来。反正,他是不让步的,不高兴了,就挂在脸上。老板个子不高,又壮实,发型总是带些愤怒感,一旦配上愤怒的表情,会让人觉得杀气腾腾。

有一天中午我们过去,老板在整理配菜。我看到他手腕上有文身。仔细一看,居然是个汉字“急”。问他什么意思,他敷衍着说:“急着赚钱。”

他妹妹在一边说:“不对!他胡说的!”

我猜着问:“是不是‘不要着急’的意思?”

他停下手中的活儿,居然慢慢脸红了……然后,憨憨地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脾气太急了,就想提醒自己。要是发脾气,就看一眼。”

3

麻辣烫从最初的五毛钱一串涨到八毛钱,到现在,一块钱一串。

那家店一直在,哪怕周围新开的麻辣烫店如雨后春笋一般,它还是屹立不倒。

我和L从路边摊爱好者,也变成热衷养生人士。步入婚姻,筑巢稳固之后,就从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大胆、荤素不忌的自由主义者,变得特别惜命。开始运动,注重饮食,放弃了重口味,为的是一起走下去,面对岁月,能走得长一点,再长一点。麻辣烫在我们的食谱里,出现频率骤减。但在很馋的时候,也会去吃。

虽然去得少,但和老板却愈发熟稔。他知道我们每次固定坐的位置、必吃的菜,甚至知道麻酱里要放几勺蒜汁、几勺辣椒。

有时候人少,就会瞎聊几句。有次他认真地说我家先生吃麻辣烫必须得跟我一起,如果他一个人,就总出状况,会打翻醋瓶之类的……

后来我就总对L说:“你必须跟着我,不然出状况!”

不知不觉中,当年的麻辣烫小摊,从路边一口平锅,到一个小店。这么多年,质量稳定,口味上乘,有诸多忠诚的老顾客,已是足以养家糊口、收益可观的小本生意了。

而老板也从单身到结婚,再到成为父亲。去年,他有了第二个孩子。

他真的有生活,会去工体看球赛,会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带老婆孩子去北戴河,会在午夜近打烊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喝酒看世界杯。他给小店贴绿色树叶壁纸,装了空调,添了笔记本电脑放音乐。一遍遍单曲循环:“这城市那么空……”

我在杨坤沙哑沧桑的声音里抬头看他,脱口而出:“你和以前长得不一样了呢!”

他依旧很腼腆,咧嘴笑笑说:“以前头发长,现在剪短了。”

我没再说话,心里想:不是头发。他的五官,统统有了横向的拉长,整个人也往圆润里走,不是单纯的发福,其实身材没多大变化,就是愤怒的发型、愤怒的表情、杀气腾腾的气场不见了。

岁月这位雕刻大师,用几年时间,一点点磨去了他身上的棱角。他还是会呵斥老婆,怪她到得太晚,煮菜不及时,但是,没再见过他和顾客发生争执。也不知道到底是他用专业度征服了顾客,还是他妥协了。这个城市用包容的姿态接纳了他,也改变了他。

再过三年,再过三十年,又会怎样,完全未可知。希望麻辣烫小店一直存在,等我和丈夫白发苍苍、牙都掉光的时候,还会馋这一口,还会颤颤巍巍互相搀扶着来吃。那会儿也许得十块钱一串了吧!

蒋勋书里说:“如果对此生有一个回忆,那么这个回忆会不会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连接,未必是能够讲出来的什么不得了的大道理?我在青少年时期,常常作文写到伟大堂皇,现在重新看的时候觉得非常幼稚。只有对人生这么不理解,才会有那么伟大的、堂皇的表现。”

也许对人生多一点理解,反而没法阐述那么伟大的道理。于我而言,生活中所有这些细节,都变成了人生里既温暖又苍凉的回忆。

图/马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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