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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姆妈

2013-12-31朱静怡

雨花 2013年9期
关键词:唐家姆妈爬山虎

朱静怡

只见唐家姆妈惊慌失措地扔下鹅毛扇,一路挥手追自行车,一路高喊着,“宋庆龄,等等我,宋庆龄,等等我……”

许多年以后,面对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我一定会想起夏日里在蜡烛街的那个午后。灰扑扑的绿电扇在头顶吱嘎吱嘎地吃力地旋转,空气里弥漫着那切开的半个西瓜的香气以及燃烧着的李字牌蚊香的味道。南方夏日的午后,万物都进入了休眠状态。周遭安静得无聊,只有祖母此起彼伏的打酣声和窗外那只不倦的知了相映成趣,漫长的午后更加昏沉冗长。小孩子总是清醒而多动的,而大人的午睡却总是遥遥无期,越发显得夏日的午后巨大而空旷。无人相陪的辰光就连对爷爷收集来的各色香烟盒子都失去了兴趣。不甘寂寞,又不甘睡掉夏日时光,我终于忍不住,拉开门栓跑到街上,顶着烈日,独自游荡。

隔壁的刘方堂佝偻着背在院子里煮南瓜,拿着残破不堪的蒲扇悠悠地给煤炉扇风,小炉子里咕噜咕噜地翻腾着,烟熏火燎里带着甜腻。路口的诊所大门敞开,那个赤脚医生却不知所踪,门前的大黄狗被艾草味熏得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趴在发烫的地上,张着嘴粗粗地喘气。两边的香樟树荫底下,三三两两停了些黄包车,车夫大抵歪着身子把脚翘在车龙头上打盹。整条街都像抽了鸦片似的。

蜡烛街,街如其名,窄得容不下两车交汇,街尾甜酒酿的叫卖声一直能传到街头,好像游击战的接头暗语,各家各户拿着搪瓷杯,等着卖甜酒酿的车子骑到自家门口。一声爆米花的爆炸声能响彻南北,如同上课的铃声,接着整条街的孩子从各个门洞里聚拢而来。隔壁小孩一哭,整条街都知道,他爸妈又打架了,就等了孩子他妈一声呼救,邻居们一呼百应地打开门。蜡烛街就像是个通体赤裸的女子,藏不住一点秘密。

“……一天不读问题多,两天不读走下坡……”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忽远忽近地从巷道传来。那声音飘渺而坚定,让人有种时光错乱的不真实感。难道这寂寞的午后还有与我一样孤独的游魂吗?我循声而去,转角处这座大门朝街的房子,是我认为的蜡烛街最有趣的房子,不是因为它有多豪华的造型,多别致的摆设,仅仅是因为它的墙体长满了铺天盖地的爬山虎,沟沟坎坎,翠绿翠绿的,无限情味在里面。疯狂密集的植物总能让人无端生出一种神秘感,而小孩子的心总是简单而充满好奇的。墙体已然千疮百衲,那些爬山虎硬生生地长进斑驳的墙砖,雄心勃勃地吞噬整个墙面。木质矮门边种了两株花,懒懒地趴在墙头,粉红落花里,撒了一地的细致和琐屑。

然而我一走近,那断断续续的人声却消失了。我疑心是否真的有声音,愣愣地望着爬山虎出神,忽地墙面出现一个毛茸茸的黑影,随着爬山虎的摇摆而浮动,鬼影一般。我转过身,顺着影子抬起头,原来是她!底下一双蛋白色的镂空凉鞋,一条白底湖蓝碎花的裙子,上面是一件水灰色的绸衫。一头银白的短发烫成微卷,鹅蛋脸的面孔上架着一副褪了色的金边眼镜,两颊微微散着些许雀斑,但是皮肤依旧白皙光滑,手臂上的肉松松垮垮的,随着她摇鹅毛扇的姿势有节奏地晃动。

“……一天不读问题多,两天不读走下坡,三天不读……”她摇着鹅毛扇,低着头表情严肃,虔诚地重复低吟着这几句话来回踱步。每次说到“三天不读”便无法继续,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只得懊恼地又从“一天不读”开始背。

“唉,大热天的,唐家姆妈又要发病了。”“快走,快走。”两个半老的女人打着伞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我来不及看清她们的脸,只听到两双坡跟的凉鞋在炙烤的巷道上发出“嗒,嗒”的声音远去。

伊拉口中的唐家姆妈,男人姓唐,大家只知道她搬来时就已嫁给了唐颂,按镇上的叫法“唐家姆妈”也就叫开了,至于她究竟叫什么邻里不曾考证,渐渐也竟忘了,听祖母说她娘家姓白又或者姓姚,谁知道呢!只晓得远近老小都叫她唐家姆妈。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不再来回背诵,正站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让我大热天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她却紧跟着上前,对着我开炮似地嚷着:谁敢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斗的就是你这个牛鬼蛇神!叫你这资本主义毒草危害祖国花朵……”

“啊——”我尖叫着逃走。

我跑回家,祖母还没有醒,我用勺子在那半个西瓜的中心挖了一块,我看着被我挖了个大潭的西瓜纳闷,唐家姆妈怎么就不认识我了?前些天,就在这个厅堂,唐家姆妈还穿着洒着竹叶的无袖绸裙,摇着鹅毛扇从天井里走进来,隔着褪了色的雕花窗棂,穿过摆满茶花的天井,跨过斑斑驳驳的门槛,就像《红楼梦》里面的太太拿着身段款款走进来。我简直看得入了迷。祖母与她寒暄,用洋泾浜的普通话向她介绍着她的大儿媳妇、小儿媳妇、大孙女、小孙女。唐家姆妈乐得合不拢嘴,眼镜褪到鼻梁中央,眼珠子反向上眼皮,细细地端详我和妹妹,直夸我们是“俄罗斯的小姑娘”,笑呵呵地摸出两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塞到我们手里,我细细地咀嚼,那是松露酒心巧克力,我只有在等上海的爷爷清明回乡祭祖时才能吃到,绝非镇上那些蹩脚的金币巧克力可比。我把包装纸细细弄平,夹进语文书里,每当上课,还总能闻到书里散发着的一股子巧克力味儿。

就在昨天,唐家姆妈还在祖母家外间的庭院里与几个搭子打麻将,我坐在祖母身边,看着几只手在八仙桌上打太极,在啼哩夸啦的洗牌声中眩晕。唐家姆妈坐在祖母的对面,她只坐椅子的三分之一,腰杆挺得笔直,十个手指头里全是表情,每一根手指上的招式都是婀娜多姿的旗袍女子扭动着的细腰,幽幽地散发着骨子里的味道。

春天的时候,太阳还挂得老高,低年级已经放学,我拉着妹妹顺着街沿石回家。在庙桥头排队买炸年糕,路过长满爬山虎的屋子,唐家姆妈摇着鹅毛扇,笑话我们是小花猫,我和妹妹看着彼此发笑,相互擦去嘴角残留的甜面酱。唐家姆妈从门口那簇粉粉的花中折下两朵,插在我和妹妹的百脚辫上,我与妹妹一路乐一路跳回家,祖母说这是蔷薇花。

知了叫个不停的季节,妈妈不堪炎热,竖起发髻,露出略窄的额头,高高的颧骨,骑着车带我回家。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吹风,穿过爬山虎的房子,只见唐家姆妈惊慌失措地扔下鹅毛扇,一路挥手追自行车,一路高喊着,“宋庆龄,等等我,宋庆龄,等等我……”

雪花纷飞的时候,唐家姆妈总是穿一件半旧的斜襟黑呢羊毛大衣,衣角浆得笔挺,披着红黑相间的格子围巾,我想这一定是半个世纪前的时尚,但是却引领了蜡烛街的风潮,但是小镇上的女人穿起来不是像个柏油桶就是乡下人出街上,不伦不类。围巾也围不好,一阵风过便七零八落,被包成狼外婆造型的婆子笑话。只有唐家姆妈在猎猎寒风中与众不同。冬天的唐家姆妈总是行色匆匆,每天放学总能看到她板着脸从邮局回来,突然有一天,她欣喜地从邮局拿着什么。一路上高呼着,“我要去见毛主席了,我要去见毛主席了。”一个星期后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带着她回蜡烛街,她拿着个红本子还在不停地嘟囔。唐颂一个劲地对着他们赔笑脸。我很想去问问她,见到毛主席没有。

“怎么一个人吃了大半个西瓜,当心肚子疼。”祖母打断了我的思绪。

“唐家姆妈戴红围巾真好看。”我放下了勺子。

“大毒日里头,怎么说闲话没头没脑的?可是吃坏了。”

“我刚刚看见伊哩了。

“热昏,刚刚伊会戴围巾啊?”

“伊刚刚在……奶奶,伊戴围巾真的很好看。”

“啧啧,伊呀年轻的时候味道勿要忒好!可惜了这么个女人,竟也疯了这么多年了。”祖母躺在竹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着。

“伊是怎么疯的?”我凑到竹榻给祖母摇蒲扇。

“怎么疯的,还不是文革,唐家姆妈是个老师,是从上海下放到这里的,文革嘛,老师臭老九,天天斗,写检查。呐,同你外公外婆一样。”

“那外公外婆怎么没疯?”

“你外婆苦出身要好点,唐家姆妈开始还顶得住,后来有人告发伊曾在学校的一次新年联欢会上唱过那首靡靡之音《蔷薇处处开》,那么好了,帽就大了,说她是资本主义毒草,毒害小孩,后来学生就给她戴高帽,雪地里让她跪竹条,一日到夜背语录,打她……作孽啊……”

“那后来呢?”待我还欲问时,奶奶又起鼾声了。日光已经落到院墙后面去了,倾斜的阳光打在窗棱,给斑驳的围墙打上一个个几何花纹的窗印子。刘方堂还在扇炉子,锅里的南瓜还在噗通噗通翻滚,赤脚医生的狗还在门口喘气,黄包车也还在原地。

我疑心刚刚睡着的是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按照原路寻找爬山虎的房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开始回想蜡烛街最初的模样,炸年糕、爆米花、甜酒酿都已经是十年前的回忆了。那簇蔷薇花因为阻碍道路在早些年的拓宽工程中被挖掉,我老早不再梳百脚辫,妈妈的自行车也在十多年前就被偷了,就连祖母也已经在四年前的秋天因中风而离世。

我走到一栋大门朝街的房子前,停下脚步,我似乎来过这里,但是没有爬山虎,也没有唐家姆妈。墙面被冷冰冰的灰水泥粉刷得严严实实,代替木质矮门的是一扇严丝密封的铁门。没有爬山虎包裹的屋子变得这样丑,像被剃了毛的狗。大铁门细开着门缝,里面黑黢黢的,房子被分成一小格一小格,出租给了外地人,他们把音响开到最大声,房子似乎都在跟着震动,操着我听不懂的陌生的口音大声笑骂。

后来……应该就是这样了吧,陈歌辛的《蔷薇处处开》在那个低气压时代美丽绽放,然而晴朗的天却没有蔷薇的容身之地了。曾有人把这首歌唱给海南岛自卫反击战中受伤的战士听,战士们无不感动落泪,怎么会是黄色歌曲呢?那个火红的年代已经过去,它就像一把火,所到之处,无不熊熊燃烧,最后连同自己也化为灰烬。随着一个强制休止符,音乐停止了,梦也醒了,蜡烛街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时分,梦里的一切也被连根拔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连刘方堂那锅南瓜都还没有煮熟。

我坐在街沿石上,楼上传来震天动地的音乐声,忽然在街沿石旁发现了一把灰扑扑的鹅毛扇,扇柄上分明地写着:陈迪珊。我扇了一把,漫天掉毛,叫人咳呛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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