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小寇
2013-12-29刘宁
在我的头顶上方,小寇发出吭哧吭哧的古怪声音,以及咬牙切齿的恐怖声音。后来,他的一颗颗硕大的泪珠,就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发里。
小寇正在哭泣。
我说,小寇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小寇不说话。
除了吭哧吭哧的古怪声音,以及咬牙切齿的恐怖声音外,小寇的嘴巴里,现在又开始不断呼出一股股粗重的喘息声和呻吟声。这声音,让我不由得联想到,奄奄一息的即将被人勒死的狗的呻唤声。
在我的头顶上方,剪刀和梳子舞动得更加飞快了起来。它们互相猛烈地撞击着,不断地在我的头顶上,炸出干燥的噼噼啪啪的脆响,就像一堆柴草被突然点燃了那样。
从墙壁上的镜子里,我看到,小寇的脸涨得通红,嘴唇也在痛苦地抖动。
我说,小寇,你不舒服了吗?
小寇还是不说话。
小寇对我一言不发。
小寇是我们石板街镇子上,一名年轻的剃头匠。他剃头、理发、刮脸的技术都很精湛。只是,我那天大概去得不是时候。如果我猜测得准确的话,当时在他的眼里,我的头发,不过是一片莫名其妙的黑色杂草罢了。
小寇的女人,坐在铺着油布的双人钢管床上。她双手握着钢针,用白线编织着一种东西。他们那个快三岁的儿子,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光着一双小脚丫子,在落满碎头发的地上窜来窜去的。在离我两尺近的小铁炉子上,煮着他们一家的午饭,白色蒸汽开始从木头锅盖四周顶了出来,满屋子飘着一种比较复杂的香味。
我说,小寇,你中午吃什么饭?
小寇说,穷人能吃上啥好饭———搁锅面。
搁锅面是最具有我们石板街特色的一种大众饭食。具体做法是:先用油炒白菜,炒好后再往菜里兑水,待汤水沸腾,最后才把面片搁进去煮。盛到碗里的成品,连汤带面,半稀半干,主食副食有机地被整合为一体,食用方便简洁,味道独特,风味尤佳。
可是,小寇的女人却坐在床上说,看你这副劲气!
小寇说,我妈肯定是不行了,我妈咋说病就病成这样了?
小寇的眼中再次滚落出一串泪珠,它们又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发上。
看来,是小寇在农村的老母亲,患了重病了,小寇现在正为这事发愁呢。
可小寇的女人又说,看你这副劲气!
小寇的女人说话的时候,不抬眼皮,手上仍旧握着钢针,用白线编织着一种东西。她手中的钢针一上一下,一扎一戳,用力甚猛。在我眼中,实在看不到编织的温柔,倒像是在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一个罪大恶极的仇人。
小寇说,这个世上我妈最亲我了。
小寇说完这话,就停了下来,抬起一只手抹了抹眼泪,又用这只手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把这些物质响亮地甩在了地上。
小寇的女人说,看你这副劲气!
他们那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儿子。小家伙正悄悄地用一只小脚丫子,擦着他爸爸刚才抛下的分泌物。小脚丫也许是初次体验到一种滑溜溜的乐趣,嘴里却叽里咕噜地说着,脏死了,爸爸臭,脏死了。
小寇的女人终于发现了儿子正在干什么了。
她尖厉地叫道,哎呀!快看你儿子呀!
小寇也看到了。他真正愤怒了,是那种无比绝望的愤怒。
他一脚踹翻了儿子。不等儿子哭出声来,又把他拽了起来,向床上扔去。在空中,孩子像一只被子弹击中的笨拙大鸟,垂直地坠落在床上。足有30秒钟后,才突然爆发出喷泉般壮丽的哭声。
看你那副劲气!坐在床上的女人,真正开始了大声的吼叫。
她扔掉了正在编织的东西,双手叉腰,瞪着小寇,嘴角撇成那种显而易见的、表示轻蔑憎恨的形状。
你已经看到了,那一年的冬天里,小寇的生活摇摇晃晃,混乱不堪。危机的根源来自小寇的经济失衡。
我们可以给他算一笔账:小寇当时理一个头收3元钱,如果有的顾客还要求吹风和刮脸,小寇就收6元钱,但是并非所有的顾客都要求吹风和刮脸,所以平均下来,小寇理一个头收4.5元。一天按平均接待10个顾客来算,小寇的平均日收入大约是45元,一个月以30天计,小寇的月收入平均也就是1350元左右。到了月底,小寇要从这1350元中抽出150元交给房东姚老太婆,再交清电费水费,平时还要买米买面买油买菜买煤炭,另外,女人时不时总要添件新衣衫,儿子的零嘴小食品也不能断,小寇自己又是个男子汉,抽烟喝酒的支出也相当可观。这样下来,小寇手里就没有多少钱了。基本上就是这样的,小寇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
何况,小寇住在乡下老家的老母亲,现在又患了重病。
有句俗话:一个男人,肾不行了,就甚也不行了。小寇的女人说,那才是放屁呢;一个男人,甚也不行了,一定是钱不行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
那个冬天第一场雪之后的一天下午,罗煤倒走进了小寇的理发店。他是这一天里小寇的第一个客人。
罗煤倒一进门就夸张地说,我们南方,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啊。
那时,小寇正蹲在地上磨一把刮脸剃刀,他的女人和儿子坐在床上看电视。小寇说,你上礼拜刚理过,今天又要理?罗煤倒说,我这是头发,又不是韭菜,割了就长,割了就长的。小寇啊,不是老哥哥我说你,有时候你说话是很难听的啦。你也是搞服务行业的,就没听过“顾客就是上帝”这句话吗?小寇说,那你不理发,你来干什么?罗煤倒说,我只刮脸,再做头部按摩。小寇说,刮脸我会,按摩那是女娃娃们干的事。罗煤倒说,我就喜欢你按摩,你手上有劲道儿。说着,他掏出20元钱撂在工具桌上。
小寇女人见罗煤倒脸色有些不对劲儿了,笑嘻嘻地赶紧搭腔,罗老板,你别理他,他就是那毛驴脾气。他不给你按,我给你按,谁还不会个按摩了?不就是瞎捏揣呗。
小寇这时站了起来,对着他女人说,反了你了!我啥时同意你当按摩女了?我小寇现在是不起山,但我们寇家清清白白,凭祖传的理发手艺吃饭,多会儿做过不三不四的营生?
罗煤倒这下真的火了,腾地一下从理发椅子里站了起来,指着小寇的脸说,什么叫不三不四呢?按摩就是不三不四啦?小寇啊,你算白出来混的啦!说完,不等小寇回应,抓起那刚才撂在工具桌上的20元钱,转身出了门。
小寇的女人仰头狠狠地剜了小寇一眼,嘴角又撇出一种鄙夷不屑的形状。那一天里,几乎再不和他正面说一句话。
罗煤倒是个南蛮子,但身形高大魁梧,不张口说话,我们石板街人一般一时辨不出他的根基。他的公司就在小寇的理发店对面,据说搞的是煤炭生意。平日里,总是西装革履,喜欢喝云南普洱茶,抽“三五”牌外国烟。小寇的朋友何球时不时爱到罗煤倒的公司闲坐,中午常拐到小寇的店里找小寇喝酒,说起话来,就很羡慕罗煤倒。
你看那南蛮子,一张桌子一张床,一部电话一份报,一杯普洱一包烟,轻轻松松把钱赚。
小寇不喜欢听这些,脑子里琢磨着是否该张嘴问何球要自己昨天借给他的那50元钱。小寇的女人却听得仔细,就问,那人家到底是咋赚钱了?何球说,简单得很了,先把咱北方的煤搞定,再把运煤的火车车皮搞定,再把搞定的煤运到南方去,最后,钱就搞定了。小寇的女人咧嘴笑起来,说,放你的狗屁了!有那么简单,中国人都干煤倒了。何球说,那是那是,说到底还是人家南蛮子本事大。人家一干,就是煤倒;咱们一干,就是倒霉。
又过了一个礼拜,罗煤倒在一个上午再次踏进了小寇的理发店。一进门,就往小寇的理发椅子里一坐,说,小寇兄弟,上次是我误会你的啦。何球小兄弟昨天都告诉我了,你老家的母亲患了病,你近来生意又不是太好,净是用钱的地方,所以心情就不好。我理解的啦,我理解的啦,秦琼还卖过马,英雄也有落难的时候嘛。
小寇感到很意外,还有些感动。想起平日为罗煤倒理发服务的时候,态度不够亲切,便有点愧疚。但小寇到底还是汉子性格,心下柔软了,嘴上还是挺坚硬的。他说,哪的话,你是我的上帝,是我服务不周到。
罗煤倒说,小寇兄弟,你的手艺是一流的啦,就是人有点倔。我和你都一样,都是出门混的人,所以朋友最重要。有朋友就有了路子,有朋友就有了乐子,你说对不对啦?
小寇还没想到怎么回应,罗煤倒已经掏出一沓子钞票,举在手里,说,小寇兄弟,咱俩门对门,你有什么麻烦,就跟老哥哥我张口说话。老哥哥我别的不行啦,给你凑几两银子还是富富有余的啦。拿着,这是2000块,先给你老娘看病抓药,不够了再说啊。
小寇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就更加地意外和不好意思。说,我哪能用你的钱,使不得,使不得。
罗煤倒见小寇如此,也不再多和他盘桓,回身一把抓起小寇女人的一只手,把钱拍在她的手心里。说,拿着花,拿着花,千万别跟我客气的啦!小寇女人也吃了一惊,但只是略推了推,最后把钱攥在了自己手里。
小寇女人说,小寇,人家罗老板这么仗义对你,你就别再推辞了。要不,就伤了人家的心了。
小寇想了想,说,也好,我打张条儿给你,算我今天借你的。一有了钱,我就去你门上还你。
小寇开始在屋里四处找笔找纸,表情和心情都很激动。尴尬的是,小寇平日里很少读书写字,现在需要用纸笔了,一时竟找不到一支合适的笔和一张体面的纸。罗煤倒见状,大手一挥,颇为大气地说,着什么急啊?多会儿方便了,你多会儿再写它好啦,我还信不过小寇兄弟你这个人吗?
没过一会儿,无所事事、喜欢游游逛逛的何球也来了。进门没多久,他就弄明白了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何球心里为小寇高兴,感叹小寇的好运气,更多的是惊叹罗煤倒这个南蛮子,出手阔绰,为人豪爽。
何球连拍巴掌,笑着说,一向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小寇,好事都让你小子撞上了!说吧,咋感谢人家罗总?咋感谢弟兄我?
小寇是个认真人,说,人家罗老板主动借钱给我,与你何干?
何球再次鼓掌,说,与我何干?与我关系大了!要不是我在罗总的公司闲坐,和罗总又聊又侃你家的麻烦事,人家罗总咋能知道你有困难?今天又咋能亲来视察,雪中送炭?
小寇脸红了起来,忙说,好好好,中午咱们弟兄们好好喝,让你们弟妹做她拿手的搁锅面。
小寇说着就出了门,到我们石板街菜市场去采买酒菜。这里,罗煤倒就坐在理发椅里和小寇女人闲聊,何球在一旁插科打诨,敲边鼓帮腔。
小寇女人说,罗老板你做着那么大的生意,自己人还这么清闲,让我们羡慕死了!
罗煤倒说,也没什么的啦。我也就是两头打打电话,动动嘴皮子而已。我经常也很烦闷的啦,也很羡慕你们的,你们居家过日子,团团圆圆,恩恩爱爱的。
小寇女人若有所思了片刻,就说,罗老板你到底是南方哪里人?
罗煤倒说,你们猜猜看好了。
何球嘴快,说,罗总你一定是温州人。温州人最会做生意,最会赚钱。
罗煤倒哈哈大笑,说,人人都说温州人是“东方犹太人”,这话也不全面的啦;温州人穷人也很多的啦,其他地方的有钱人也不少啊。所以说,是哪里人并不重要。
小寇女人沉吟了一下,说,我们总见罗老板你一个人进进出出的,怎么不把老婆娃娃接在身边,也好给你做口热汤热饭?
罗煤倒长叹一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你们听说过这句名言吗?这是鲁迅先生当年就讲过的话。他老人家还说过:“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小寇女人听了就低下头,不再作声。何球在一边夸张地高声嚷嚷,哎呀呀,罗总你学问太深了,引经据典的,讲得我们都听不懂!
后来小寇就回来了,买来了酱卤猪头肉、油炸花生米,两瓶高粱烧酒。何球见了酒肉,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忙着帮着铺排,又是端碟,又是取碗,还分发了筷子,摆好了口杯。小寇女人也赶紧下了床,趿拉上拖鞋去通火做她的搁锅面。
忙乱中,大家都没太注意到小寇。其实小寇出门买好酒菜后,又去了文具店,买了信纸和油笔。现在,他躲在屋内一角,悄悄地在给罗煤倒写那张借款条。等可以开吃开喝了,何球和罗煤倒就一迭声地招呼小寇。何球说,你在那儿干球啥了?鬼鬼祟祟的,买了一斤猪头肉,是不是还要记个账了?小寇嘿嘿一笑,他已经写好了。
小寇这时走上前去,两手握着那张信纸,递到罗煤倒面前。说,罗老板,趁我还没喝醉,先把这个给你。你看好了,纸是方方正正的纸,字是本人亲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
罗煤倒稍稍有些迟疑,随即又是大手一挥,麻利地接过那张纸,豪爽地说,也好也好,亲兄弟明算账的啦。咱们开始喝酒吧?
小寇说,好好,喝酒!喝酒!
什么叫水到渠成?什么叫顺理成章?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
小寇的女人是在元旦之后的一个深夜里突然失踪的。要说突然,其实只是相对小寇而言。后半夜里,小寇内急,他从床上爬起来,下地找到尿盆,解决了问题后,又爬回到床上。整个程序的完成,小寇一向都是摸黑进行的,从来不需要开灯照明。小寇上床后准备继续睡去,他习惯性地顺手摸了一下儿子,他摸到了儿子又小又胖又嫩的腿,手向上滑动,又摸到了儿子正在一起一伏的小肚子。他很满意,准备再次沉沉睡去,但意念全部关闭之前,一丝温暖和甜蜜在他心底里开始微微泛滥。他又把手向前伸了伸,他想摸到他的女人。但是,他没有摸到他意念中非常熟悉的肉体。他的手再次向前伸了伸,结果仍然什么也没有摸到。隔着儿子的身体,他的手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搭在原处,停住了。他摸到了已经冰凉的褥子。凝固的空气中,除了儿子平稳均匀的呼吸声,他再听不到任何一丝自己熟悉并能感到安全和踏实的气息。那时小寇的耳朵眼里开始渐渐升腾起一种震荡,由内渐外,由低渐高,最后在两耳周围汇聚为咚咚咚的擂鼓之声!
小寇从床上倏地坐起,拉亮了电灯。他看到了他已经知道了的景象!但是,他盯着他女人上半夜还睡过的、现在已经冰凉的、空空如也的被褥,一直发着蒙。好一阵儿,空ozVZwHl1qmuEx0emhaRrcw==白的大脑里,就是不愿意去想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就响起了敲门声,很重很急促,当时真的把他吓了一大跳。打开门,进来的是何球,何球带进来一身的夜气和弥漫的恐慌。面对小寇,何球虚弱不堪。他觉得,阴谋与背叛,谎言与霉烂,仿佛都清晰地印在了自己的眼里和脸上。
但当时小寇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盯着何球,好像只是想听到一个心里已经知道的答案。何球说,你的女人跑了,跟着那个南蛮子跑了。
何球对小寇所讲的话,基本上是真实的,当然也有卑鄙的一面。
何球那晚上和几个平时的混混弟兄们打牌。原本是要打一个通宵的,但何球那次手气特臭,大半个晚上只输不赢。于是愈打愈意兴阑珊,最后干脆就推牌退位了。大家散了伙,何球自己一个人溜溜达达往家走。半道上,他突发灵感,决定折到我们石板街火车站转转。他自己说是想散散心气,其实谁听了都明白他是想到货场一带踅摸踅摸,看有什么能方便捎带一把的。
他上了站台,那时正好有趟过路的夜车。车停稳后,稀稀拉拉下来几个旅客。站台空空阔阔的,这时,他不经意间,猛然瞥见了罗煤倒和紧跟在罗煤倒身后的小寇女人。他们急匆匆地正要上车,何球朝他们喊了一嗓子,罗总,你这是坐火车要去哪儿啊?罗煤倒大吃一惊,赶紧把身边的小寇女人连推带搡地先弄上了车,又向她挥手比画了几下,肯定是示意她先进车厢里找座位坐下。何球此时已经走到了罗煤倒的跟前,在站台的明亮灯光下,他看到罗煤倒脸色铁青,眼神慌乱。何球并没有看到小寇的身影,何球于是就什么都清楚了。何球又要张嘴说什么,但罗煤倒没有给他机会,他手里被罗煤倒塞入了几张钞票。罗煤倒把钱塞给他后,又在他的一只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然后就用眼睛盯着他的眼睛。他们四目相对,就那么彼此盯着看着,都不说一句话。开车的铃声响起来,罗煤倒敏捷地跳上火车。乘务员嘭地一声用力扣上了车门,火车随即运动起来。何球看见罗煤倒又走到车门窗户前站定,举起右手,满脸挂着微笑地开始向他挥动。火车徐徐而去,罗煤倒一直站在车门窗户里朝站台上伫立的何球挥手致意,脸上挂着的微笑依然一成不变,始终亲切和蔼。
火车像一支掷出去的标枪,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何球在站台上徘徊了两圈,手中的钞票数了十遍。500元,不错,5张粉红票子,不错。这是什么钱?罗煤倒的微笑就是解释和说明:这是封口费,这是让他背叛小寇的精神损失费。
现在何球就站在小寇面前。
何球从上衣口袋里拿出200元,说,这就是那个南蛮子收买我的钱。他娘的他看错人了,这么两个破钱,他就想干干净净,一走了之?何球把钱递给小寇,小寇甩手拨了回去。何球说,你还坐在这儿磨蹭什么?还不赶紧追他们两个!要不,就打电话,咱们报警吧?
小寇这时头脑好像完全清醒过来了,他狠狠地瞟了何球一眼,轻飘飘地说,追他娘个球,报他娘个警。你快滚蛋吧,老子还要睡觉呢。
小寇把支离破碎的生活又坚持了一个月,基本上一直快到过年了。
小寇开始一个人支撑着他的理发店,支撑着他的家。小寇除了继续为客人理发、刮脸、洗头、吹风,还开始学着做饭,做他喜欢吃的搁锅面。他边做边回忆他女人以前做饭时的程序步骤,如果某个环节、某个技巧实在回忆不起来了,自己没法往下做了,他就非常懊悔自责,痛恨自己以前没有用心,把生活看得太简单容易了。小寇开始学着喂儿子吃饭,哄儿子睡觉,给儿子洗衣服、穿衣服,沏糖水、擦屁股等等等等,小寇也在实践中真切地认识到,这个小家伙可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好伺候。
有一天,小寇忽然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好像在整整一天里,自己竟然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记录!想到这里,小寇突然感到很恐慌,害怕长此以往,自己变成个痴呆人或性格孤僻的人;即使没有这么严重,也担心自己总是这样,智力会不会逐渐下降,语言功能会不会逐渐丧失?
小寇工作或干活的时候,为了不让儿子出什么意外,也让自己可以不因他而分心,就用一根绳子把儿子拴在床头上。用这种特殊办法,儿子听话时还很管用;不乖不听话时,他就要极力地挣脱束缚,愤怒地又哭又闹,旁人见了都觉得这样看孩子是很残忍的。有的来理发的客人,碰巧遇到这个场面时,就半开玩笑半劝导地对小寇说,小寇啊,哪有你这么哄娃娃的?比那恐怖分子还凶狠啊!此时的小寇,是没有心情和别人开玩笑的,当然也就没有心情去听别人和自己开的玩笑,更没有心情去辨别别人说这话时,是出于好心还是讥笑。于是小寇就直登登、硬生生、不过大脑、没有好气地回应人家,你乖乖地理你的发吧,闲吃萝卜操这么多淡心干球啥?小寇说这种话时,如果正赶上在给这个客人刮脸,那可真会让人家心惊胆寒,甚至毛骨悚然的。
有一天,小寇就意识到一个问题:来理发的客人越来越稀少了,自己的店里越来越冷清了。小寇就作了一番深刻的自我反省。他反省的结论是:问题出在近日的服务质量上,尤其是为客人刮脸这个服务环节上。近来他的刀法显得不够纯熟了,有时有明显的手不应心的感觉,不是力道轻了,就是力道重了。力道轻了,胡子根儿就没给客人刮干净、刮舒服;力道重了,就刮破了客人的脸皮。脸皮要是刮破了,客人流血不高兴,自己脸上的颜面也挂不住,心里更是觉得愧疚不安。
小寇想,再这样下去,自己和儿子恐怕就没有饭吃了,必须奋力一搏了!小寇心里只是想着必须奋力一搏,奋力一搏的机会还就真的来了。
也就是快要过年的前一两天,两个戴着大盖帽、穿着蓝制服的工商所干部,走进我们石板街,沿街挨家挨户地检查各个营业的商铺。中午时,他们走进了“小寇理发店”。人家一进门,小寇就一脸的不高兴。人家让他拿出执照,他说弄丢了;人家让他赶紧去所里补办,他说没那个时间;人家让他补交下半年的管理费,他说,我个人饭都快吃不上了,哪还有钱养活你们?人家听了这话也火了,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合法经商,依法缴费,这是每个公民的权利和义务。你这么不配合,就是暴力抗法,跟我们去所里一趟,说个清楚!小寇一声冷笑,说,我没工夫陪你们去。反正我就这一百来斤的肉,想要,你们俩就过来拿上走。
后来还真的发生了暴力抗法事件。现场就在小寇理发店和我们石板街。双方言来语去,都没了好气,结果自然就打了起来。小寇起初吃了些亏,因为是一比二,两拳难敌四手。可后头他发了威,开始奋力一搏,竟然抄起了菜刀,挥舞砍杀。两个干部头脑都很灵光,见势不妙,先后夺门而逃。
人家两个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小寇却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势头见好就收手的主儿。在那年腊月的猎猎寒风中,我们石板街的一些人,有幸亲眼目睹了这场壮怀激烈且又有几分滑稽可笑的真实战斗场景:那两个干部没命般地在前面跑,小寇甩开膀子、挥动着菜刀在后面追;那两个干部一个跑丢了一只皮鞋,一个跑掉了一顶大盖帽,但没有一个敢回头去捡拾。事实证明,这是他们俩明智的选择。小寇近在咫尺,全然丧失理智;他们俩命悬一线,只有奋勇奔逃。性命与皮鞋和帽子相比,保命还是保存脸面之间,他们都义无反顾地,或者说本能地选择了前者。
有几个石板街的老人,包括小寇的房东姚老太婆,都怕小寇真的闯下大祸,就大声喊叫小寇,让他停下,让他别再追了。但年轻些的人,就觉得看着好玩,在一旁起哄架秧子,为小寇摇旗呐喊。整条石板街上,当时竟没有谁能冲上前去,把小寇拉住的,不是不敢的,就是不想的。
也许是气力不足,也许是速度有限,小寇最终没有追上那两个干部。他们成功地跑掉了,也算是躲过了一劫。这也是老天爷保佑小寇,否则,小寇可就真要陷入一场牢狱之灾了!
小寇提着菜刀返回他的那间小理发店时,房东姚老太婆怀里抱着他的儿子,嘴里直念阿弥陀佛。他的儿子显然是受了这次惊吓,在姚老太婆怀里哇哇大哭,哄劝不止。小寇看着儿子,眼睛突然一酸,滚出两滴热辣辣的大泪珠来。他说,儿啊,你真的是个可怜的孩子。
小寇冷静下来后,知道自己暴力抗法,闯了祸事,此地已经不能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赶紧收拾了一些紧要的东西,都打发在一个帆布背包里。房东姚老太婆看着奇怪,就问,小寇,你这是打算出门去哪里啊?小寇把姚老太婆扶到床铺上坐定,自己翻身扑通一下跪在她膝前,又咚的一声磕了一个响头,抬起头来说,姚大妈,你不是我亲妈,胜似我亲妈!咱们石板街上,就数你最关照我。可我一直不走运,现在又得出去躲一躲。这间房子你先为我留一留,这个儿子你先替我养一养;我少则半月,多则两月,高低要回来。回来还要好好开店,好好孝敬你!
小寇临走时,还给房东姚老太婆留下1000块钱。当然,这都是很久之后,姚老太婆自己告诉别人的。她还说,谁让我是个孤老婆子呢?就是心肠软。可话又说回来,小寇那阵子,唉,确实恓惶可怜。
半个月后,大年都过完了,小寇没有回来;两个月后,桃李都开过花了,小寇还是没有回来。有人说,小寇多半是不会再回来了,他浪迹天涯,逍遥自在去了。有人就替房东姚老太婆抱屈,说,小寇和他女人一样,都是属花斑鸠的,只管下蛋,不管孵蛋。难为的是姚老太婆,老也老了,糊里糊涂地又养上了个儿子,还是别人甩下不要的。这话被姚老太婆听到了,也不免暗暗叫苦。背地里没人时,就会悄悄地抹把眼泪,为自己,也为小寇的那个儿子。
又过了四个月,当石板街到处洒满盛夏的火热阳光时,当小寇已经逐渐淡出石板街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时,小寇竟然回来了!
小寇就是小寇,他没有食言,没有辜负房东姚老太婆。
他果真又回来了,重新回到了我们石板街,回到了他的小理发店。而且,更让石板街人惊讶的是,他不是一个人独自回来的,而是三个人一起回来的。除了他本人之外,他身边还紧紧跟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这个漂亮的女人身边,又紧紧跟着一个同样漂亮的小女孩!
那天,小寇的理发店里突然像过节一样热闹。姚老太婆领着小寇的儿子进来了,何球带着几个小哥们儿进来了,理发店左右的几个邻居也进来了。大家说说笑笑,问这问那,但目光多半都落在那个女人身上,心里都充满了无边的好奇。
何球说,小寇,你一走就是大半年,你到底走到哪里了?
小寇说,我最远走到了口外。
何球说,口外在什么地方?离咱们有多远?
小寇说,口外你都不知道吗?俗话说,女人挑苦菜,男人走口外。
何球终于忍不住了,讪皮讪脸地说,小寇,这个女人和孩子你也不给大伙儿介绍介绍,该不会是你娶回来的新老婆吧?
小寇说,你又开始信口胡说。她是我在口外捡回来的,那个小女孩是她的宝贝闺女。她知道我会理发刮脸,就跟着我回来了。她会按摩,会干洗头、湿洗头,会烫发,会卷发,会美容,还会美体减肥。做美体减肥的,我们签合同,守信用,少减一斤,双倍返还;做后肥肉又反弹的,我们二期返工,免收全程服务费,直至赘肉消失,肥肉灭绝。
何球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眼前的此小寇已非先前的彼小寇了,他张了张嘴,不知该不该说,不过最终还是说出来了,小寇,你这么干,还是以前那个“小寇理发店”吗?
小寇哈哈大笑,说,也是也不是,准确地说,应该是“小寇理发店”的升级版和加强版;我和她,就是强强联盟,优势整合。
何球说,这口外真是个宝地福地,你一去就捡回个大美人大能人,还捎带一个小闺女!哪天我也要去这口外走一遭,看看能捡个什么宝贝回来。
大家都哈哈一笑,替小寇高兴,更羡慕他的好运气。
后来大家也都有眼色,知道小寇一路旅途劳顿,现在又刚回来,还需要收拾整理一番房屋,就举个理由,各自散去了。只有何球故意磨磨蹭蹭,走在后面。待其他人走得较远了时,他就一把将小寇拽住,拉到一旁,双眼放出一种暧昧的光芒,很神秘地说,你知道不,你跑了以后,咱们石板街又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吗?小寇说,还能发生什么事?大不过是派出所到处找我算账呗。何球说,你猜得不对,派出所现在早就忘了你的事了。不过,发生的这个事,是和派出所有关,更和你有关。小寇有点不耐烦了,硬声硬气地说,到底啥事?要说快说,不说滚蛋,弄得这么神神道道的!何球说,告诉你吧,拐走你老婆的那个罗煤倒不是真煤倒,他是个职业骗子。你走后没多久,警察就开始到处抓他,通缉令都贴出来了。那上面说他是个诈骗犯,骗了好几个地方的钱。他的那个所谓的公司也被查封了,其实里面啥也没有,就是一张破桌子一张烂木床,一部电话已欠费,几张报纸泛了黄,茶叶筒里没茶叶,香烟盒里香烟光。没留下一件值钱的东西!
何球说着,就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小寇看。小寇打开那张纸看了一遍,上面赫然印着公安部“通缉令”几个黑色大字;中间是密密麻麻的小黑字,通报案情;底下还印着一张照片,虽然不甚清晰,但小寇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罗煤倒那个南蛮子。
何球说,这个通缉令好几个月以前就贴出来了。那时你不在,我就替你偷偷地揭下来一张。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一直都在惦记着这件事,要不然,你当时也不会跟人家工商所的人干起来啊。我就一直给你保管着这张纸,今天听说你真的回来了,我就特意给你带来了。
小寇看着那张纸,皱皱巴巴,又脆又黄的,确实日子不短了。小寇立在那里,好像是一时想起了许多往事,老半天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他带回来的那个漂亮的口外女人喊他,他才回过神来。
那个女人正站在理发店门口,左手拉着小寇的儿子,右手拉着她自己的闺女,望着小寇,喊着,哎,你们俩一直在那儿干什么呢?这么长时间了,家里还有事呢,你快回来吧!
一个人不可能老走背字,小寇就是这样的。他现在时来运转了,事业步入了转型期和上升期,生活并入了快车道和幸福道。他重新装修了店面,还改换了一块牌子,现在叫“小寇美容理疗店”了。我们石板街人虽然对它的含义也是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趋之若鹜的脚步。我们石板街许多女人都怀着一颗好奇之心踏入小寇的店里,体验一番理疗的新鲜刺激。石板街一些无聊的男人们,三三两两地也爱凑在小寇的店门口,就着门前的树阴抽烟、打牌,漫无边际地闲聊。真是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那年入秋以后的一天下午,一个面容消瘦憔悴的女人静默无声地走了过来。她走到小寇的店门前就驻足停下了,一直站在那里,一直静默无声。后来小寇从屋里出来,好像是要去干一件什么其他的事,大概是烧水或加煤之类的事,他就顺便瞥了一眼这个女人。
小寇无意间瞥了她一眼,紧接着就立刻回头瞥了她第二眼。他马上认出了眼前的人。是他的女人,他儿子的妈妈,那个跟人跑了的、现在又自己回来的女人。
小寇说,你回来啦?
女人低着头,静默无声,没有回答。
小寇又说,既然回来了,就进屋里吧。
事情就是这样的。所以,以后我们石板街总有一些无聊的人相互之间斗嘴闲扯,有意无意地就会拉扯上小寇。譬如,一个人说,你还能算个有福之人呢?就算你是个有福之人,你的福气还能有人家小寇的福气大吗?你看看人家,一儿一女,一妻一妾。两个老婆帮衬他,伺候他,嘿嘿,这叫啥?这就叫上辈修来的艳福!
其实,事情就是这样的。
作者简介:
刘宁,男,1970年生人,大同雁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文学学士学位,现供职于太原市实验中学。作品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在全国各级各类报刊发表作品30余万字。现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第三批签约作家,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现居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