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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列巴

2013-12-29张怡

北京文学 2013年10期

俄罗斯很多传统食品,非常有特色。比如俄式烤肉、鱼子酱、熏咸鱼、红菜汤等等。但是,如果你去了俄罗斯,如果你对俄罗斯的食物有兴趣,如果你问俄罗斯人最能代表俄罗斯的食物是什么,我敢保证,90%以上的俄罗斯人都会说“黑列巴”。

别看这个名字别扭,它可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的叫法,而且是全世界最最普通的一种食品。因为,在俄语中面包的发音是[he lie b],中国人读俄语时舌头僵直,把它读成了“列巴”。至今,在我国东北地区的一些城市,都把面包叫“大列巴”。顾名思义,黑列巴就是黑面包。

刚到彼得堡的时侯,我人生地不熟,在一个近600万人的城市里,我没有一个可以聊聊天儿的朋友。闲暇时,我就去逛宿舍附近的ЛЕНТА超市。那里人多,热闹,能让我暂时忘记俄罗斯那漫长的黑夜和干冷的天气。在超市里,我还可以多接触一些当地人,练练口语。

时间一长,不仅养成了爱逛超市的习惯,还让我喜欢上了ЛЕНТА超市。一进门,那股扑面而来的烤面包的香味,暖暖的、甜甜的,沁人肺腑,常让我联想到妈妈蒸馒头揭锅时的麦香味。其实,这只是一种联想,事实上这两种味道截然不同。馒头的香味是纯中国式的,充满了纯朴和自然,它更接近麦子的本质。而这里的香味有了明显的雕琢,它是牛奶、巧克力、咖啡、葡萄酒以及面粉多种味道的综合体。如同俄罗斯的土地、俄罗斯的建筑、俄罗斯人的性格一样,给人一种更神秘、更丰富、更浓厚的感觉。这种香味,也像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把我一次次牵引到面包房前。

在俄罗斯的超市里,都有一个烤面包的作坊,技艺高超的面包师在那里现做现卖。在作坊的一侧,是面包师作品的展示架,上面摆放着法棍、菠萝包、牛角包、圈式包等各式各样的面包,方的、圆的、长的、白的、黑的、甜的、酸的、咸的……形状、色彩、味道各异,如同一件件精美的工艺品,五彩斑斓,香气四溢,既好看又诱人。每次去ЛЕНТА超市,我都要在面包房前停留很长时间,一遍遍端详它们。等欣赏够了,临走再带些回去,作为明天的早餐。但我从不买黑列巴,不是我不喜欢吃,因为没吃过黑列巴,说不上它是什么味道,只是对它没有好印象。记得在家时,我就听爸爸说过,俄罗斯在前苏联时期折腾穷了,老百姓吃不起白面包,只能买黑面包吃。因此,我推断黑列巴肯定是一种粗劣食品,不好吃。再说,它也不好看,像烤煳了一样,黑不拉叽的,一看就没食欲了。

后来,我在ЛЕНТА超市里认识了一位老太太,她85岁了,我叫她бабушка(奶奶的意思)。她很胖,走起路来有些摇摆。但看上去很健康,一双深陷的蓝眼睛,透着俄罗斯学者的风度与睿智。有段时间,我总是在面包房前碰到бабушка,她都是自己来超市。而且,她要在超市里逛很长时间,买很多东西。每次见面,她总是主动打招呼,看到我站在面包房前,她就鼓励我吃黑列巴。我只是一笑,不敢实说我对黑列巴的看法,依然固执地买我认为只有俄罗斯富人才吃的白面包。有一次,бабушка好像觉得我没听懂她的话,凑近我说:你要买黑列巴,它很好。我对她摇摇头,推说:我吃不习惯。听我这么说,她似乎有些不高兴,耸了耸她那宽大的肩,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悄悄走开了。下次再碰上,她还是那一套,我甚至怀疑她是ЛЕНТА超市一个黑列巴推销员,对她产生了一种反感,有意识地躲避了她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бабушка非常认真地拦住了我,把我带到黑列巴前,对我说:你要听我的话,不管黑列巴好吃不好吃,在俄罗斯生活就要习惯吃黑列巴,对你的身体有好处。бабушка的这一举动,搞得我有些唐突。我心想,俄罗斯老太太真爱管闲事,人家爱吃什么就买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瞎操心吗?我并没理会她的话,只是出于对老人的礼貌,拿了一个黑列巴,放进自己的购物筐。她笑了,似乎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看上去很开心。俄罗斯人就这么简单,他们的一切心理活动都挂在脸上。当我付款时,才真正意识到,俄罗斯人吃黑列巴纯属他们的一种生活习惯,与前苏联是否折腾穷了,与老百姓的贫富无关。在超市里,黑列巴比白列巴贵得多。

正是这个黑列巴,拉近了我和这个俄罗斯老太太的距离。我得知,бабушка是前苏联时期的一名航空工程师,退休后,自己住在一套很宽敞的公寓里。当她确认我开始吃黑列巴后,我们似乎一下子成了朋友。见面时,也不再是那几句客套话了,бабушка开始关心我的生活,帮助我学习俄语,不断地纠正我发音时的错误。在超市的休息厅里,我们各自要上一杯咖啡,能闲聊很长时间。后来,她还表示喜欢我的性格,愿意让我租住她的房子和她住在一起。当时,我也正想租个房子,从学校的宿舍里搬出去,就欣然同意了。

我和бабушка住在一起后,发现这个老太太并不像她在超市里那么和蔼可亲。她性格有些孤僻,不爱说话,按我们中国人的说法,这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俄罗斯老太太。平时,她很少和我聊天,也不看电视,总是自己呆在屋子里。她说自己有三个儿子,周末也不见她的孩子们来看她,她也不到别处去看什么人。我住进来后,只听到她给别人打过一次电话,听语气像是她的亲人。她说自己生活得很好,现在和一个中国小姑娘住在一起,让他们放心。бабушка很爱干净,虽然腿脚不好,每天都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早上起来就坐在钢琴旁,用鸡毛掸子将上面的灰尘掸了又掸。这是一架沙俄时期的旧钢琴,琴键的颜色都已经发黄。看得出来,Бабушка十分珍爱这架钢琴。可她并不弹钢琴,也从来不让我碰她的钢琴。我有些不理解,本来是她主动提出让我来的,可我真的来了以后,她又给我定了很多条条框框。比如早晨6点钟之前不能起床,不允许我在厨房里炒菜,不能邀请同学来家做客,晚上9点以后不可以洗澡等等。但是,我们一老一小却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逛ЛЕНТА超市。

说бабушка古怪,还表现在她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的性格反差。只要一离开她那个家,哪怕是迈过门槛儿一步,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似乎屋外的寒冷与环境的陌生更能拉近我们的距离。在涅瓦河畔、在去超市的路上、在超市里,бабушка对我有说不完的话。让我了解了黑列巴,了解了有关黑列巴与俄罗斯民族的许多传奇故事。

原来,黑列巴的产生过程,就充满了传奇色彩。当年,俄罗斯将军亚历山大·图奇科夫在莫斯科郊外鲍罗金诺战场和拿破仑的军队作战。他年轻的妻子在自家的院子里烤列巴,为前方的丈夫和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准备干粮。当她把一大团面和好,还没来得及送进烤炉,战场上传来消息,说她丈夫牺牲了。她悲痛不已,带着乡亲们来到鲍罗金诺战场,找到了丈夫的尸体,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丈夫拉回他的家乡安葬。三天后,等她再回到家,发现那团面已发酵出浓浓的酸味。而且,被风吹进了很多香草籽。由于食品短缺,她舍不得扔掉,把掺杂了香草籽的面和好,重新做成列巴。没想到,烤出来的列巴却独具风味,颜色呈黑黄色,口感极好。也许是天意,这发酵过头的面和香草籽,具有开胃健脾的作用,可以增强人的食欲。后来,将军的妻子带着这种烤制技术,到鲍罗金诺修道院专门烤制这种黑列巴,以纪念自己的丈夫和阵亡战士。在当地,这一烤制方式一直流传到现在。就这样,一个悲惨的女人,一次偶然的巧合,创制了全俄罗斯最负盛名的“鲍罗金诺黑列巴”。

对于一个刚到俄罗斯的外国人,吃黑列巴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它有一股很浓的酸味,还没吃到嘴边儿,鼻子先饱了。但是,只要你细细地去嚼,你不仅感到它有嚼头,还能从那种经过长期发酵后特有的酸味中,嚼出多种特殊的味道,而且越嚼越香,越嚼越甜。黑列巴的原材料是全麦粉,它富含维生素B和E,特别是里面的生物酶,非常适合常年在寒冷气候下生活的俄罗斯人。在气温较高的国家,人们可以从新鲜水果、蔬菜中获得维生素,但是,俄罗斯的气候条件不允许,这里蔬菜、水果的品种少,俄罗斯人需要从更多的食品中补充营养。后来俄罗斯人发现,黑列巴中的某些成分恰恰弥补了这些。到了18世纪,黑列巴已成为俄罗斯人的基本食品。在俄罗斯,吃黑列巴也是很讲究的,一般配着汤吃。夏天喝克瓦斯(从黑面包中提取的酸性饮料),冬天则配着茶、热蜂蜜水吃。当然,还有一些俄罗斯人,他们喜爱酒胜过各种汤类,喝伏特加就着黑列巴打打牙祭。

俄罗斯人对黑列巴的依赖程度,有时让我们外来人难以置信。据说,在俄罗斯历史上有一位叫冯·马克尼的陆军元帅,他曾率领军队进入克里米亚。由于运送黑麦面粉的车队经过乌克兰时陷入泥潭,部队只能用普通麦粉烤制列巴。不久,士兵中开始爆发流行病,导致大量减员,部队失去了战斗力。马可尼不得不率军撤出克里米亚。后来,元帅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导致士兵体质下降的原因,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吃黑列巴。”可见,在俄罗斯人眼里,只要不吃黑列巴,人就没有力量,没有精神儿,甚至会影响到身体健康。这就是黑列巴在俄罗斯人心目中的全部意义。

虽然我们很多中国人,不习惯吃酸酸的黑列巴。但是,我却渐渐地喜欢上了它。甚至,很想念它的那种味道,仿佛是在等待久别的亲人。回到祖国后,有时候去超市买东西,每次走到面包货架前,就会想起当年的黑列巴,想起那位既古怪又善良的бабушка,想起бабушка对我讲的黑列巴的故事,想起圣彼得堡我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对我来讲,黑列巴已经不单单是一种简单食物,它已经成为我对俄罗斯的所有想念。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