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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于我依然神圣,但并非天地两隔

2013-12-29安纳

北京文学 2013年10期

掐指一算,从发表第一篇小说到现在,我跟文学的缘分竟也有20年了。这些年来,我跟文学的关系一直是捉摸不定,若即若离的。40岁以前,文学一直宠爱我。和许多女文青一样,当初走上文学的道路,完全是偶然的和不自觉的。也许仅仅是因为某年某月的某一篇作文受到了表扬,于是就播下了信心的种子。2001年,我不过才发表了若干短篇,就成了北京作协的签约作家。现在想来运气实在太好,但当时却以为顺理成章。

顺利的道路会使人产生路径依赖。那时的我,完全不理解文学是什么,对自己的创作也没有规划。写作处于即兴状态。写完了,也就抛在后面了。至于下一部作品在哪儿,自己则一点线索也没有,基本上是靠天吃饭。

转折发生在2005年,这一年我开始了移民的旅程,当时只以为这是一桩家事,与写作无关。作家无非就需要“一间自己的房子”,至于这房子是在北京还是在温哥华都无所谓。移民之初,我仍然以作家自居,每天坚持坐在电脑前打字。一年下来,文件夹里大约有了100多个开头,有些开头长达1万字,但是无论多长多短,总是开完头之后就难以为继。现在回想起来,真正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对写作与生活的关系作出了误判。不错,任何写作都是发生在“一间自己的房子”里的,但这个六面体空间到底在哪里,对作家本人意义很大。既然已经作出了漂洋过海的选择,很多心路历程就需要交代;既然已经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外部世界,就应该主动和外界建立有意义的联系。反之,每天坐在自己的房子里,假装在北京,时间长了,人就会失去定义自己的坐标系,就会缺乏现实感,也就不知道该从哪里出发,当然更无从在文学的世界里行走。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我现在的“马后炮”,当时我只是感觉茫然失落,简单地认为文学抛弃了我。我再也写不出东西来了。

于是我开始出去找工作。正巧温哥华的一家华文报纸招记者,我便前往应聘并且被聘用了。这份工作对我的最大好处是使我的生活有规律起来,也使我和社会有了真实的接触。这份工作与写字有关,但和创意无关,于是更加刺激了我创作的欲望。或者说,也就是在那时我发现我还是有创作欲望的。做记者讲究的是准确,但我的擅长其实是编造。工作了一年半,积蓄了一定的心理能量,我打算辞职了,然而事到临头,我又有些恐惧,害怕再回到我那悬在虚空中的六面体房间里。

一直都有人建议说:西方大学里有写作专业,既然你喜欢写作,为什么不去学习呢?我对这个提议从来都不以为然。我以为写作是不可能被教会的。虽然我已经出了六本书了,但我一直把写作看得很神秘。我认为写作需要的是灵感,而灵感来自艺术女神的眷顾。如果艺术女神不待见你了,你不要想通过研习恋爱心理之类的雕虫小技,来重新获得女神青睐。假如你竟然做到了,那对方也就从神降为人了。回想我的创作过程,我的确从来没有在技术上动过脑子,至少不曾有意识地这样做过。我的写作基本都是自发和即兴的。

我后来之所以改变想法,还是因为深受脱离“生活”之苦。上学也是与外部世界接触的一个渠道,能令我从自我隔离与放逐中解脱出来。再说,我学的就是写作,听课、记笔记、写作业的过程,也许真能令我受到激发与推动?就是抱着这样的初衷我上了温哥华电影学校的写作系。总听人说电影是个技术活儿,他们大概应该能够教给我一些东西吧?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又对又错。

先说这个选择如何对。温哥华电影学校学制一年,教的都是些能够立竿见影的东西。什么电影史啊、电影研究之类宽泛的务虚的课程一概没有,上来就是讲电影的若干类型,分析各个类型的结构特点,研究电影故事的起承转合。重头戏则是“工作坊”,通过一系列循序渐进安排的“工作坊”,每个人在毕业时就可以拥有自己的一套毕业作品集,包括一个故事长片剧本、一个电视剧本,还有一部摄制完成的微电影。理想的毕业生就可以拿着自己的作品集去找工作了。

凡是在老师授课学生听讲的场合,我都觉得受益良多。我把老师传授的规律分成大规律和小规律两类。大规律中,对我启发最大的是:在电影开始的时候,主人公“所想要的(what he wants)”和“所需要的(what he needs)”,一定是不一致的;而故事的转折,一定发生在主人公领悟到他真正需要什么的时刻。至于小规律,我印象最深的有这条:每场戏都要以冲突开始,以悬念结束。学习了如何分析电影结构之后,再看电影,感受果然不同。我发现那些内容平庸但也还能看得下去的片子,都是按照这些规律结构的,说明这些规律的确行之有效。

除此之外,还有文化冲突。关于文化冲突,我觉得也分大小两类。大的方面,最严重的冲突是对“娱乐”的看法。在我的成长背景中,一提到“娱乐”这个词,即使不想到贬义,至少也想到中性,但是在北美电影行业,娱乐是至高无上的正面价值。

小的冲突,比如对发言的态度。我本不擅长发言,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真知灼见,不说也罢。但是老师告诉我:“If you are quiet, you’re fired.(如果你安静,你就要被解雇)。”我自认考试成绩还不错,但头两个学期,每门课都因为讨论不积极被扣掉几分。后来鼓起勇气,即使没什么见解,也要硬插几嘴,果然分数就高了些。但对这一条,我到现在也不理解。我觉得无端浪费了大家的时间,应该扣分才是啊。

除了工作方式的不适应以及文化的冲突之外,我和我的同学们之间还有代沟。我这班同学们都是二十出头,他们的“关怀”只有两个方面,性与毒品。他们之中最严肃的人,也就只能思考到“动物保护”这一层面。

我那时很不喜欢“工作坊”,总觉得这是浪费时间,自己不可能通过它有什么提高。记得有一学期写微电影。班上有个女生写一男一女做爱,女的突然记起自己身上还戴着丹碧丝,于是紧急叫停,男的就比较抓狂,两人发生了争吵。这情节在我看来非常无聊。我觉得其他同学也不觉得这故事需要严肃对待,大家都是嘻嘻哈哈地拿作者打趣。只有老师一本正经地问:“这两人认识多长时间了?男的什么性格女的什么性格?”把作者问得脸都红了,使劲儿辩白这故事是她听来的。第二次上课,作者拿出了第二稿,同样还是那个情节,男女主人公就有了较为鲜明的性格。就这样一稿一稿地改善,一个学期下来,该同学的作业有了质的飞跃。后来电影拍出来,效果竟然非常好。主人公那种无端受挫之后的沮丧,强烈地引起了我的共鸣,以致我都忘了这种情感缘于一个多么难以启齿的细节。我坐在放映室里,竟突然想起了莫言的小说《拇指铐》。

通过这种透明的工作方式,我亲眼见证了作品打磨的过程。我觉得从那时起,我对写作的态度就到了一个转折点。

话虽如此,从那时开始,到我真正走出低谷,写出描写移民生活的第一篇作品《路线图》,这中间又过了两年多,其中《路线图》的写作从开始到结束历时半年。半年才产出不到两万字,这本身就说明了阻力之大。最令我难以置信的是,语言竟成了最大的障碍。我成了邯郸学步故事的主人公,英语尚未流畅,汉语也不灵光了。若在过去,遇到这么大的阻力,我肯定就放弃了,因为这种勉力为之的状态,在我看来是不自然的。但是这一次不同,我坚信我拥有原材料,我的问题只是如何选材,如何搭配,如何烹调出一道菜来。

《路线图》对我个人来说,是一篇十分重要的作品,因为它的创作过程始终处在有意识的状态之下,充满了取舍和调整。这种自觉的过程,其实是走出自我之后的结果。而这,正是电影学校教育对我的深刻影响。回想起来,电影和文学真的很不同。对文学来说,自我是常态;对电影来说,自我是特例。道理很简单:电影是团体作品;电影是投资人的产品;电影是要给观众看的。我在电影学校的种种不爽,其实都是过于自我的文学人,进了电影工业之后的不适。过于自我之所以不可取,就在于它不仅阻碍了自我与他人的交流,而且封闭了自我向上提升的通道。当然,出于种种客观原因,我最终还是想把精力集中在文学上,但是我跟文学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文学于我依然神圣,但并非与我天地两隔。总有一种努力,能让我与文学近一些,更近一些。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我想大胆地凑个热闹,谈谈中国文学与世界的关系。我觉得中国文学要走向世界,有一条可行的路,那就是描写与外界的接触和对抗。要有真实的接触,物理的接触,要在接触中对抗,并且在对抗中弄疼对方。如此,才能给对方留下印象。库切的《耻》,有很深层的文学意义,但它还有一个十分刺激的故事的壳:教授的女儿被黑人强奸,又甘当黑人小三,教授不得不去努力理解女儿的选择。那种白人的刻骨失落感,就是接触和对抗的产物。莫言和库切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中国文学不缺对抗,但是缺少接触,而莫言的作品恰恰体现出了接触的意味。现在国人一谈起1937~1945,就会想到“抗日战争”,而在中国以外的历史学家眼中,这是“第二次中日战争”,或者“二次大战中国战场”,这就是视野的不同。莫言的《丰乳肥臀》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抗日题材”,就是因为他笔下的“抗日”不只是一场抵抗,更是中国与外部世界的一次痛苦接触。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