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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吾山

2013-12-29陈敬黎

北京文学 2013年10期

丁哈巴今日娶堂客。前日他牵着瞎娘上郎也纯的家门,结结巴巴地请他的老板郎也纯一家人喝喜酒,给他长脸。

已经是阳春三月了,天气开始燥了起来。郎也纯抬头看了一眼快爬到天顶上的日头,放下手上的石雕凿,边交代石雕师傅们早一点收工,边往工棚外走。这座大牌坊门楼是新成立的温泉工业园订的货,他们这些日子在赶工期。

香吾山原来叫石头山,山上的石头是石雕的上好石材。郎也纯顺着出山的唯一一条沙石路向家里走去。这条沙石路出山后横穿温泉镇,连在通往武汉的国道上。除了不时有车进山拉石雕外,平时来往的车很少,行人也不多。郎也纯的家和丁哈巴的家斜对门紧挨着这条沙石路的两边。丁哈巴今年已经三十过了头,年长郎也纯五六岁。郎也纯是“郎恒啸石雕艺术公司”采石场的董事长、总经理,他是公司的采石工。丁哈巴人老实,说话打梗,家里就一个瞎娘,但做事踏实,郎也纯不亏待他,丁哈巴从采石场拿回去的工钱足以供他母子俩衣食。可丁哈巴有酒瘾,经常到街上去找一处酒馆点两个菜,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倒头便睡。郎也纯说过他好多次,叫他存钱讨一房堂客好好过日子。丁哈巴总当面笑着说好好好,背着郎老板照喝不误。

郎家过去在温泉镇是名门望族,据说郎家祖上雕出去的石狮子活灵活现通人性,夜深人静时能听得见它的吼声,可以吓跑盗贼。郎家的石雕手艺传到郎也纯这一辈已经是第六代了。在宣统爷用刚刚能端稳饭碗的手执掌中国大统的那个年代,郎也纯拖着长辫子的太爷辈是两兄弟,他的太爷郎孝祖是长房。那个时候郎家不仅有上百亩好田地,他们家的“郎恒啸”号石雕作坊和采石场还有上百个工匠。温泉镇方圆几百里地人家的石门楼,门前的石狮,村里的石牌坊,镇上各家商号门口的石雕,都基本上出自“郎恒啸”。连大汉口一些大商家门楼前的大石狮、大门楼也是从“郎恒啸”定制,用船从温泉河运出长江,卖到汉口去的。到后来尽管兵荒马乱,连年战火,郎家也因为在当地是望族,郎孝祖是有名的绅士,他懂得花钱消灾,与走马灯似的到温泉镇上掌权的各派人物都关系颇深,郎孝祖不仅保住了一大家人的性命,还为他的后人,也就是郎也纯的爷爷辈四兄弟在温泉镇上各盖了一栋三进三重大屋。到了郎也纯的父辈,郎家是六弟兄。蒋家王朝被穷得除了命以外一无所有的穷苦人推翻以后,郎家被划成了大地主,不仅田地被没收了,连他们的几处大房屋也被全部没收了,分给了穷人。他们一大家人被赶了出去,挤进镇上的破庙里安身。那些老工匠吼着号子,把“郎恒啸”老招牌,从郎家大门楼上砸了下来,淋上煤油烧成了灰。“郎恒啸”石雕作坊和采石场也被充了公,镇上将它改成了石雕合作社。那些分得了郎家房屋的石匠们变成了合作社的主人。郎家后人也不再是这个地方的东家,变成了只能低头雕石头不能说话的罪人。

天道很公平,善恶皆有报是它的法典。它执掌着人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郎孝祖一心把郎家经营成了名门望族,到了他的孙辈六房,都因为背着大地主这块硬招牌没有哪家女儿敢嫁进他的家门做地主婆。仅仅他的长曾孙,也就是郎也纯的父亲郎德成到了好大的年纪才娶了一个叫秀的同样是地主出身的女人,生了郎也纯一个儿子,怕子女长大以后同他们一样只能低着头做人,便不敢再生了。因此郎也纯一子六祧,成了郎家这个名门望族的唯一后人,也是郎氏石雕手艺的唯一传人。郎德成的其他五兄弟因为一次接一次的批斗,挂牌游街,自杀的自杀了,病的病死了。到了政府摘掉压在所有地主头上的帽子后,政府也把郎德成这一房的大屋归还给了他,他一家才开始抬起头在这个人世做人。

郎也纯刚刚走出山坳,便看见一队接送新嫁姐的队伍从田畈上走了过来。他边走边好奇地看了一眼行人,这支一袭新装的人马,走在最前边的按老规矩是丁家在街上请的两个父母双全,儿女双全,夫妇和睦,身体健康的漂亮小媳妇,她们的名头叫牵亲妈。紧跟牵亲妈的是媒婆。媒婆身后便是新嫁姐了。新嫁姐后边跟着的是她娘家的两个送亲的女孩,一般是新嫁姐的亲姐妹或者族中闺蜜。这些女眷一律穿着红花衣,打着红伞,颜色以新嫁姐的最艳。跟在女眷后面的是丁家请去迎娶新嫁姐的投贴,走在他后边的是挑着嫁妆的新嫁姐家的男将,其中一个扛着两根纹帐竿的是新嫁姐的弟弟或侄儿,这也是老规矩,是一个用来逗乐的角色。郎也纯远远地瞅了瞅走在这支人马中的新嫁姐,因为她用伞遮着脸,看不见,但是郎也纯看见了她高挑的身材,走路的姿态,这身材他仿佛有些眼熟,却没多想,只暗自一笑,自言自语了一句:哈巴找这么个好个子的女人,有福气。

迎送新嫁姐的队伍快上大路了,郎也纯加快步子,一路小跑回了家。他的堂客荔馨见男人回来,连忙打来一盆温水放在天井边,叫他快把头上脸上的灰尘洗干净,说丁家新嫁姐快来了,哈巴来了两次,急着要他去撑门脸。郎也纯笑了笑,说了句哈巴有福气,连忙抓起堂客递过来的香皂洗了头,洗了手脸,换上荔馨递给他的一身新衣裤,一脸笑地出了院门。几步过了马路,到了已经挤满了看热闹人群的丁家门口,看见迎送新嫁姐的队伍已经过来了,丁家亲属点燃了鞭炮,丁家门口顿时响声震天,红炮屑飞舞。

不一会儿新嫁姐到门口来了,看热闹的人突然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棕树籽,杉树刺劈头盖脑地向新嫁姐打去,早有准备的媒婆、牵亲妈一齐围上去,连忙用手上的红伞遮挡着新嫁姐的头,边笑骂着打新嫁姐的大男人,小伢崽,边把新嫁姐往大门内推。

站在门边的郎也纯突然看见身边的一个男伢举起了一根杉刺,向新嫁姐刚刚露出来的头上抽去,连忙抬手一挡,没想到好多尖刺一齐扎进了他的手掌,他痛得“唉哟”大叫一声,收回手,看见手掌上扎出了好多小血眼。他这一叫,离他仅仅三四步之遥的新嫁姐突然扭过头来,目光同郎也纯碰在了一起,郎也纯顿时惊呆了,大惊失色轻轻叫了一声:“兰沁”,呆呆地看着那张他十分熟悉的脸转了过去,随即她被媒婆和牵亲妈推进了丁家大门,推进了贴着大红对联的洞房,洞房门迅速关上了。

郎也纯脑壳内一片“嗡嗡”作响,他突然听不见人们的吵闹声了,呆呆地看着已经关上了的洞房门,喃喃了两句“兰沁,兰沁!”慢慢挤出人群,踉踉跄跄地走进自己家的院子,一屁股跌坐在大堂屋的一把大椅上,呆呆地看着门外晴暖的天,脑子里一片空白。

正在等儿子可玉放学回来一起到哈巴家吃饭的荔馨,突然看见自己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回来,一脸死相地呆坐在堂屋里,以为他突然生了么病,吓得连忙跑过来问他出了么事。郎也纯抬手指了指门外,嘴里仍然喃喃着“兰沁,兰沁”。荔馨以为是兰沁到她家里来了,连忙转过身跑出大堂屋,到院子里看了看,又到大门口看了看,见没有外人,这才一脸不悦地转身走进堂屋,对郎也纯恶声恶气地吼了一句:“你想那女人想疯了吧?鬼毛都没看见一根。”郎也纯经堂客一吼,这才回过神来,转了转定了的眼珠,双腿无力地站起身来,对堂客说:“哈巴接回来的堂客是兰沁。你去他家吃饭吧,我不去了。”然后扶着墙走进睡房,倒在床上睁着眼呆呆地看着楼板。兰沁与他青梅竹马的一幕幕,放电影似的在楼板上现了形。

兰沁姓林,她的家在离温泉镇不足四里路的石灰坳。兰沁与郎也纯同庚,他们在镇上的温泉小学一起发的蒙,同在一个班上的一年级。开课第一天,老师分座位,晓得郎也纯家是大地主成分,同学们都不愿意与他坐一张桌。郎也纯只能默不作声地低头流眼泪,正在他恨不得地上能突然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躲开全班同学那刺一样的目光时,八岁的兰沁从被老师安排在前排的座位上站起身来,抱着书包走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在老师和同学们惊诧的目光中开了课。郎也纯很清楚地记得第一堂课老师教的是“毛主席万岁”几个字。

有了兰沁,郎也纯从此抬起了头,脸上有了笑容。从此,郎也纯天天早早吃了饭,早早到兰沁上学的路上等她一起上学,放学了同她一起走出校门,送她到回家的路上,看着她同不谙世事的同学们一起走远了才转身回自己的家。到了星期六、星期日,他们相约着一起上山砍柴,一起到河里捞鱼,笑声在旷野回荡,他们一起躺在河滩上数着天上的大雁变成“一”字,变成“人”字。有了兰沁的笑脸,郎也纯感觉到天上的月亮照在他的身上也十分暖和。

日子在他们两小无猜中飞逝,到了五年级,渐渐懂事的同学们看见他俩形影不离,有的同学提醒兰沁注意与郎也纯不要太亲近,说他家成分不好,免得影响她的名声。她的父母亲也从同村的孩子们口中得知了女儿与镇上的大地主郎家后人关系好,尽管同情郎家,还是叮嘱女儿不要与郎也纯太好,免得影响她的前途。对“前途”两个字根本没有概念的兰沁,一句话“他身上又没有狗屎”,把父母戗得无话可说了。因为郎家祖祖辈辈在这个地方名声不坏,他们对女儿暗暗担心,却莫名地喜欢日见一日长成了眉端目正小伙子的郎也纯。

也许是天赋,也许是郎家的血脉里就有种,郎也纯在学校里话语不多,却一有空就拿起毛笔学写大字,学画画。他的字后来成了全班乃至全校写得最好的,老师发现了他的这个本事,把学校的大小黑板报都交给了他去写,去画。黑板报上,他想画哪个同学、哪个老师,同学们一眼就能认出来。在班上,兰沁是郎也纯的忠实读者,在郎也纯写字、画画时,她总静静地坐在旁边看,总说他的字写得越来越好,画画得越来越像了,鼓励他长大了当大画家。兰沁的这些话总让郎也纯心里甜滋滋的,看这个人世的眼睛越来越亮敞。他们一起小学毕业了,上了中学,在学校分班时,兰沁主动找老师与郎也纯分在一个班,分在同桌。他们一起读书,一起勤工俭学挖茶山,种茶籽,好开心。到他们的书慢慢读多了,有一天兰沁突然问郎也纯为什么叫“郎也纯”?郎也纯笑了笑,叫她去问他的父亲。兰沁久久地看着郎也纯日见阳刚的脸,仿佛明白了这个人世给一位父亲的无奈,这位父亲在让儿子的名字告诉这个人世什么东西。

在郎也纯的唇边长出了淡黄色胡须的时候,兰沁的身上也起了变化。有一日兰沁向郎也纯请教一道数学题,无意中将右胸贴在他的左手上,郎也纯突然感觉到兰沁的胸变大了,变得好柔好软了。从兰沁凑过来的耳鬓间,他闻到了一抹沁入肺腑的香,这是女儿香!郎也纯的心不禁一阵鹿撞,耳根发烧。他赶紧草草算好题,从兰沁的胸前抽回手。兰沁这才从郎也纯的慌乱中意识到了什么,一脸羞红地看着郎也纯,浅浅一笑,收回数学作业本,心却出了窍。

正是情窦初开未开时,他们万万没想到初中毕业那年,兰沁因为出身贫农家庭,根子正,上了高中,郎也纯却因为是地主崽不能再上学。郎也纯同兰沁一起偷偷规划的一起好好读书,兰沁一直伴着他到他成就大画家的梦想破灭了。

老天爷也有瞎了眼的时候。在郎也纯背着书包回来不久,他的父亲郎德成左胸上肿出来的一个包越长越大,医院查出来是肺癌,已经是中期了,这一年郎也纯16岁。

“回来也好,跟我一起到山上去学石雕。荒年饿不了手艺人,读再多的书也是为了活命,有一门好手艺不愁没饭吃。认命吧,这是你的祖宗没积德,那个时候买那么多田地,做那么大作坊,役使那么多人,喝了那么多人的血,我们得替祖宗还清这笔账。爸的日子不多了,看不到以后的日子了,你不要伤心,天再黑也有亮的时候。你的五个叔、伯都死了,我也快死了,我们一家欠这个人世的账就算还清了,到你就有好日子过了。”郎德成对儿子说完这番话,接着是一阵干咳,再接着便是一口黑血吐在地上。

看着一脸苍白的父亲,郎也纯欲哭无泪。自他记事起,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父亲一次说这么多话。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总是好像有想不完的心事,总是心事重重地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吸进口里去的每一口烟被他深深地闷进了肚里,没有一丝吐出来。现在郎也纯终于明白了,父亲背着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在烟雾中寻求解脱。

放下书包的第二日,郎也纯接过父亲递给他的一根钢凿,一把铁锤,跟着父亲上了山。接下来的日子,喘气越来越难的父亲把他积了一生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儿子,也许是这个天赋极高的儿子让父亲挺过了医生早就预言的他要死的日子。一年后,开始分田到户了。后来,为了让郎家的石雕手艺不致失传,更为了“郎恒啸”这块老字号招牌再现人世,政府将郎家长房的一处老屋和山上的石雕场一齐还给了郎家。搬进祖屋的第二日,郎也纯扶着已经走一步喘两口气的父亲到了石雕场,往日看见他们形同陌路的工匠们又扬起了笑脸,开口叫郎德成郎老板。

回家的路上,郎德成一脸苦笑,长长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了句:“人哪,都是贱货。”叫儿子亲手写一块“郎恒啸”的牌子,再挂到门楼上去,便不再说话。

郎也纯扶着父亲沿着沙石路快进镇时,他又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年了,这个身影每个星期日都会出现在田畈中的那棵高大的枫树下,枫叶红了又青,无论是起风了,还是下雨,无论是下雪了,还是打霜,她总是远远地看着他低头走进温泉街才慢慢转身离去。他很清楚,她是不愿再给他添麻烦,他很清楚她在牵挂他,她爱着他。

回到家后,父亲便大口大口地咯血,郎也纯要送他上医院,父亲摇了摇头,满脸满足的笑容对坐在床边的儿子说:“不必了,人总是要死的,在我的手上收回了祖业,替祖宗还了欠这个人世的债,让我的后人不再受罪了,我死了也就闭眼了。”

到了后半夜,郎也纯被惊慌失措的母亲叫起了床,拉到了他父亲床边。郎德成急促地喘了一阵气,好像要断了又慢慢接了起来,一只手抓着儿子的手,一只手抓着堂客的手,叫他们坐在床边,有气无力地对儿子说:“爸不行了,记着爸对你说的话,人的一生不要为钱拼命,钱这东西害死了我们一大家人,够吃够穿就行了,钱多了是拖累。我晓得你还想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你想得对,书这东西不一定都要到学堂里去读,只要你有心,一样可以饱读诗书。如果你出去读书了,家里的这块牌子就要废了,几代人为了它拼死拼活,我这命有一半送在它手上,得保住这孽畜,也算是给祖宗一个说法,算是尽孝道。人哪,尽忠尽孝,那才是人。现在过好日子了,做一个守纪守法的公民,不给国家找麻烦,就算是尽忠了。孝嘛,不是要你挣几多钱回来,买几七几八长辈吃,守住祖宗留下的一点家业,也是尽孝。”郎德成又喘了一阵气,对堂客说:“我一生亏欠你,没能让你在郎家抬头做一日好人,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补你。我如果死了不闭眼,你一定要让它睁着,我还没看见我崽成家,我要睁着眼看见我崽娶堂客,给我生一群好儿好女,让这个家再兴旺起来。”

秀早就哭成了泪人,对自己的男人忍气吞声地将过尽一生,她揪心地痛,正因为他忍气吞声才躲过了一次次劫难,活到了今日,可好日子来了,他却不过了。“他爸,你再给我挺三日,我把儿媳给你娶回来。”秀突然从男人手上抽回手,站起身来,擦干眼泪说。

“又不是笼里的鸡,说捉就捉。”郎德成淡淡一笑,眼睛却突然闪着亮光。

秀晓得男人动了心,连忙又坐下身来抓着他的手说:“我冯家大姐的二女儿没出阁,我马上上门去说。”

“你说荔馨呀?”郎德成的脸上马上洋溢着春光。

秀说的她冯家的大姐是她的同族堂姐。在郎家落难的那些年,就她与秀走得最近,闲时总带着二女儿荔馨到她家来看看,劝她看开些,守着儿子这点望头。荔馨比郎也纯大两岁。

“荔馨好!”郎德成突然不喘不咳了,干干脆脆地说了这句话。

看着男人那又发了亮的眼睛,秀连忙站起身来,对儿子说了句,你就在这里陪你爸,我到你冯家姨娘家去一趟就回来。转身匆匆忙忙往门外走。

“娘。”郎也纯突然意识到他的命要变了,从床沿上跳了起来,几步追到门口,想拉回母亲。

“么话都不说了,我晓得畈上那棵大枫树下有人在等你,可人家还在上学,你爸等不得了,不能让你爸死不闭眼。”秀把一块大方巾包在头上,不容儿子再说话,匆匆走出大堂屋,“吱呀”一声拉开院门,消失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

第二日日头刚出来的时候,秀一脸喜色地回来了。跟着她一起进家门来的还有她娘家的两个弟弟,三个侄儿。

“我大姐、姐夫满口答应了。”秀喜不自禁地跑到床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睁着眼等她回来的男人。

“好好好好。”郎德成笑了。

郎也纯低着头欲哭无泪。

接下来是郎家开始杀猪、宰鸡、买鱼、打酒,订做衣,被。郎德成也突然有了劲,从床上慢慢爬了起来,把自己家祖上传下来的雕花大床让给儿子做新床。

洞房花烛夜,郎也纯被比他稍通人事的表姐荔馨拉上床后,草草行了人之初。

第二日这对小夫妻还没起床就听见了娘的呜咽声。郎德成死得很安详,是紧闭着双眼死的。

荔馨有些不相信郎也纯的话,尽管她没见过兰沁,但从郎也纯的口中她得知兰沁身材高挑,眉目清秀,十二分好看。可丁哈巴傻里傻气,长得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兰沁进丁家的门,看得上哈巴除非她疯了。荔馨挤进丁家堂屋,看见牵亲妈和媒婆正把新嫁姐扶出洞房拜瞎娘,她顿时惊呆了。不仅堂屋里的人都议论纷纷,说哈巴娶回了一个天仙,她也真真切切地看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人跪在地上向哈巴的瞎娘叩头。她更清楚地看见了这个女人的长相,荔馨这才相信了自己男人的话,跌跌撞撞地回了家,洗米煮饭,她十分清楚她的这个家要在风雨中飘摇了。

见男人一天不说话,荔馨早早弄夜饭一家人吃了,关了院门,教儿子写完家庭作业,打发三个儿女睡了,没有到丁家去看闹新房,早早上了床,靠着不时轻轻叹着气的男人躺了下来。

“以后的日子么样过?”荔馨轻轻问了身边的男人一句,想探一探他的想法,她忧心忡忡。

“原来么样过今后么样过,我不会让我崽没有娘。”郎也纯轻轻回了一句。

荔馨忐忑不安的心稍稍稳了一点,得到了男人还算满意的答复,伸手把他搂在怀里,睁着眼,她进郎家门不久后的一幕戏又在她的眼前演得活灵活现。

郎德成安葬后的第二天下午,客人刚刚散尽,郎家也刚刚平静下来,郎也纯正拿着竹扫帚在打扫前院,突然看见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女孩子站在大门口,呆呆地看着他。郎也纯不经意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顿时大吃一惊,手上的竹扫帚滑落在地上。过了好久,他才仿佛从梦中醒来,轻轻叫了一声“兰沁”,跑出大门,看着已经一年多不见面,出落得满面桃花,亭亭玉立的兰沁,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来了。他重重吞了一口口水,将狂跳的心压了下去,看着兰沁那显得十分焦急又十二分羞红的脸,问了一句:“你么样来了?”

兰沁缓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紧盯着郎也纯的眼睛说:“我是来跟你结婚的。”

听了兰沁的话,郎也纯更大吃一惊,连忙掉头看了一眼院内,见娘刚刚从大堂屋走了出来,回头对兰沁说:“你瞎说,你还在读高中,以后还要上大学。”

“不,我不读了,我刚刚听别人说你爸快不行了,想看见你给他娶个儿媳妇。”兰沁摇了摇头,口气显得十分坚定。

“晚了,我爸前日夜里已经死了,今日上昼刚刚上山。大前日我已经结婚了,我爸已经看见儿媳妇了。”郎也纯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把视线从兰沁惊恐的脸上移开,抬头看着苍茫的天。他晓得兰沁要来找他,他每次看见兰沁站在那棵大枫树下晓得是在等他,他也千百次梦见兰沁从梦中笑醒,更千百次对天上的星星月亮说:我此生非兰沁不娶。可是,突然降临的灾难让他措手不及,他也无力回天。为了父亲,为了尽孝,他默不作声地听从了母亲的安排。洞房花烛夜,他草草与荔馨行了房,一夜泪湿枕席。他在心里一次次对她说:兰沁,对不起了!你好好读书,远走高飞,把我忘了。

“你为么事不去找我?不去对我说?”兰沁突然泪流满面,颤抖着双手紧紧抓着郎也纯的左手,声音也在打颤。

“我何尝不想娶你?我无数次做梦都在娶你,但是,我不能娶你,不能因为我影响你的前途。你那么聪明,以后还要读大学,还有更美好的人生。”郎也纯再也不敢看兰沁的脸,低着头喃喃地说。

“没有你,我还要么前途?我是打算高中毕业就回来嫁给你的,我打定注意到你身边来帮你成就你做大画家的梦想。我已经打定主意终身守着你,给你磨墨铺纸,给你生一群儿女,让你郎家再兴旺起来,让你在这个人世昂起头来做人,你为什么不给我这个机会?你不晓得我每个星期天都到你路过的大枫树下等你,只为能看见你一眼!没有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兰沁泪雨倾盆,边泣边诉。“天啦,你瞎了眼!叫我今生么样过?”兰沁再也止不住哭了出来,抬头看着阴了的天,轻轻哀号着:“天啦,你睁开眼看看我,我不争吃不争穿,只要你帮我完成我在这个人世唯一的心愿,讨饭的日子我也能过。”

听着兰沁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诉,郎也纯也泪如雨下。

刚刚走出堂屋,准备帮儿子收拾院子的秀吃惊地听完了兰沁的哭诉,她很清楚站在儿子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就是那个挨着她的儿子坐了八年的女孩。她只隐隐约约听说过这个让自己的儿子笑着读完了五年小学,又读完了三年初中的女孩子。秀在心里无数次地感激过她,现在她真真实实地站在了自己家的大门口,听着她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诉,秀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她连忙丢下手上的扫帚,几步走到大门口。也许是她的家刚刚死了人,匆匆过往的行人不在意她家大门口有人哭,都匆匆地走了过去。“纯儿,快叫你的同学到家里来坐,别人看见了不好。”秀走出门去,轻轻从儿子手上接过兰沁的右手,牵进了院子。

这时荔馨端着一盆擦桌水从厢房走了出来,将水泼在屋檐下的天井里。看见婆婆和自己新婚的丈夫牵着一个哭成了泪人的女孩子走进院来,好奇地站在天井边看了他们一眼,以为是么亲戚来哭丧了,没有在意。

兰沁松开郎也纯的手,抬手擦了一把眼泪,刚抬头想仔细看一看这个她魂牵梦绕的家,突然看见了拿着铜盆在天井边打水洗手的荔馨。她看了她一眼,将她深深刻进了脑子里。兰沁知道这个女孩子已经做了郎也纯的女人,她连忙止了步,紧紧抓着郎母的手,转头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哽咽着对她说:“娘,我今生没福气做你的儿媳,来世我再来侍奉你。我叫您一声娘,您答应我,我给您磕头。”兰沁边说边流着泪双膝跪在了郎母面前,双手着地,重重地给她磕了一个头。

“不能这样,不能呀!”秀被这个深深爱着自己儿子的女孩感动了,眼泪无声地淌了出来,连忙伸手想托起她。

“娘,您答应我一声。”兰沁仰望着郎母,仿佛在哀求。

“你快起来,我答应你,呃!我的女儿呀!”秀边答应着边将兰沁托了起来。

“娘,不要告诉她我是谁,让他们好好过日子。”兰沁说完这句话掉转头深情地看了郎也纯一眼,转身匆匆向大门外跑去。

看见兰沁突然跑出了大门,秀连忙叫呆呆地站在身边的儿子赶快去送送她,说千万不能让她有个三长两短,那这郎家又作一份恶了。

听了母亲的话,如梦方醒的郎也纯连忙追出门去,一直跟着兰沁跑到那棵大枫树下。兰沁见郎也纯追过来了才止步,等郎也纯跑到身边,她已经收住了眼泪,有气无力地靠在树上,仍然一往情深地看着郎也纯,伸出手将他拉到面前,轻轻地对他说:“我不怪你。你好好过日子。不要放下书,不要放下画。我不会去死,我要等着看见你成为大画家。你不要亏待她,她没有错。”

听见兰沁说不会去死,郎也纯放了心,对她轻轻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来,吻我!”兰沁轻轻合上双眼,抬起嘴唇。

看着兰沁那充满柔情,充满期待的脸,郎也纯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着她,将滚烫的唇贴在兰沁同样滚烫的唇上。他们彼此紧紧拥抱着,深深吻在一起。郎也纯又闻到了那抹刻骨铭心的女儿香。

天,起云了,仿佛要遮盖这人世的一桩悲情。

不知过了多久,兰沁将嘴唇滑到了郎也纯的脸上,滑到了他的脖子上,在他耳边轻轻呢喃:“纯,我把初吻给了你,文学家说女人的初吻最珍贵,给了谁就是谁的一生一世。我这一生一世就是你的了,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碰我的身子,我会为你守身如玉。你要多保重,为我保重。无论你遇到么过不去的坎都要挺住,要想到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女人在等着看你成为大画家。再大的灾难也不要倒下去,答应我。”

“嗯!”郎也纯轻轻答应了一声,轻轻在兰沁的耳边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找个好人家。我会把你当亲妹,有难处来找我。”

“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你不要为我担心。快回去,娘跟她还在等你。”兰沁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郎也纯,接着又轻轻地说:“好好孝敬娘,好好待她。”说完话,兰沁对郎也纯淡淡一笑,慢慢推开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转身低着头,又止不住泪如泉涌,匆匆向家里走去。她是逃课出来的。

郎也纯呆呆地站在枫树下,看着兰沁消失在远处的一片树丛中,才慢慢转过身向家里走去。到进温泉镇的路口,看见荔馨站在路边远远地看着他。

见新婚丈夫回来了,荔馨没有说话,伸手牵着他的手,慢慢走进了家门。

这个晚上,郎也纯将兰沁与他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荔馨。她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危机。

不久,郎也纯听放假回来的同学说兰沁不明不白地退学了,回家去帮父母亲种田养家去了。郎也纯欲哭无泪。自此,他的言语少了许多,仿佛想着总也想不完的心事。从石雕场回到家里,不是埋头看书,就是铺纸写字、画画。

过了一年,郎也纯的儿子可玉来到了这个人世。接下来的几年,荔馨又为郎也纯生下了一儿一女。郎也纯一家人的日子也在平平淡淡中过,但是郎也纯静下来的时候便牵肠挂肚地想着兰沁,他得到的有关她的消息总是她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不声不响地在家里帮母亲喂猪喂鸡,帮父亲种田种地。兰沁的年纪越来越大了,郎也纯很清楚她在等什么,越来越为她担心,怕她今后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到丁家来贺喜的亲戚六眷早就散尽了。贴在丁家大门口的大红对联也被风吹日晒褪了色。只有上联“迎淑女旺夫兴家创业”还在,下联已经被街上的伢们撕去叠纸飞机,放飞到天国去了。

其实,丁家在过去也是有钱人家,在温泉镇上有好几个铺面。哈巴的父亲丁守章不仅心毒手黑,放高利贷积了不少钱财,还是一个官瘾特别大的人。在日本人侵略中国的时候,他放弃生意不做,做了温泉镇的维持会长,对抗日的共产党恨得咬牙切齿,抓住几个共产党秘侦二话不说就杀了。日本佬投降的时候,国民政府要以汉奸罪枪毙丁守章,可他只杀共产党不杀国民党,逃过了一劫。从此丁守章认国民党做爹娘,又背起盒子枪做了国民党在温泉镇的保安团长。为了向国民党表功,他杀共产党更加不眨眼,身背十多条人命,欠了共产党一身血债。到国民党被打垮的时候,丁守章晓得在劫难逃了,想跑到台湾去没跑脱,被他欠血债的人家抓住交给新政府就地正了法。也许是丁守章作恶太多,老天爷要灭他丁家的门,丁守章的堂客一连给他生了五个女儿,温泉镇上的人背地里咬着牙骂他是孤老崽。到丁守章被正法的时候,他的堂客才给他怀了一个断头崽。也许是他的堂客惊吓过度,这个崽生下来就不灵光,加之长大后没人愿意与他说话,在学校读书也不能乱说乱动,便越变越哈,街上很少有人晓得他的真名,都叫他哈巴。哈巴的娘也为这个家哭瞎了眼。他一家人也被从祖屋赶了出来,住进了郎家斜对面的三间土坯房内。土坯房进大门是堂屋,两边两间正房分别住着哈巴和他的瞎娘。靠土坯房东边大墙是一间用稻草搭起来做厨房的棚,厨房后是猪栏、茅厕。

郎也纯天天从丁家门前过,总能看见兰沁在丁家忙进忙出,不是洗衣就是煮饭。过了一些时,他还看见哈巴从猪行里买回一只猪崽,兰沁又忙进忙出地煮猪食喂猪。每天天一麻麻亮,刚刚醒来的郎也纯便隐隐约约听见丁家大门“吱吱呀呀”地开了。自从兰沁进了门,哈巴的瞎娘脸上有了笑容,这些时总一脸喜色地坐在大门口晒日头。镇上看见兰沁的人都摆头,叹息着一枝鲜花真正插在一堆牛屎巴上了。可兰沁从来不正眼看郎也纯,好像从来不认得他。郎也纯几次想上前问一句她为么事这样作践自己,兰沁总是匆匆躲开了。郎也纯久积在心头的结越结越死,堵得他快透不过气来了。他开始坐立不安,书看不进去了,画笔也不拿了,到石雕场上做事,几次右手上的铁锤差一点锤在左手上,吃饭也味同嚼蜡。

日子在郎也纯心急如焚和兰沁的冷漠中火烧雨浇地过。郎也纯不时打量着兰沁的肚子,生怕她的肚子挺了起来。他突然很不情愿兰沁的肚子被别的男人弄得挺起来,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女人是他的,别的男人不能沾。

这段日子,荔馨也在提心吊胆中过,她生怕自己的男人与街对面的那个女人旧情复发,导致这个家支离破碎。因此,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侍奉着他,想用温情让他忘了她。还好,这些日子他们风平浪静,她以为这两个人把对方封在了心底里,她也不愿捅破这层纸,让它见火燃起来烧毁了这个家。可是,从男人越来越沉默不语中,荔馨似乎感觉到有么东西有朝一日要爆炸。他越是这样沉默下去,这爆炸的威力会越大,荔馨越想越惶恐不安起来。

天天能看见兰沁,郎也纯的心不像原来那样牵扯着痛了。但是,她的冷漠,她究竟为么事要到这个就是瞎了眼的女人都不愿进门的家里来,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天慢慢热了,行人开始脱单了。郎也纯也像往日一样,提前一点收了工,将外套搭在肩上,匆匆往家里走。他知道这个时候是兰沁淘米煮饭的时候,他可以看得见她在厨房忙进忙出的身影。他说不清楚自己仅仅是为了多看她一眼还是想闻她身上淡淡的女儿香。这女儿香只要他静下来便在他的鼻前飘绕,让他魂魄出窍,这女儿香他在荔馨身上从未闻到过。也许是神明打开了他的心门,让兰沁的女儿香飘进来便从此关上了,任何其她女儿香再也进不来。他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要去解救兰沁,不让她一生跌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渊。

到了丁家门口,郎也纯有些迫不及待地扫了堂屋一眼,没有看见兰沁。刚转头,突然看见穿着红色单衣的兰沁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们四目相视,兰沁一脸痛楚,郎也纯看见了兰沁那一对高高耸起的胸乳。“她怀孕了!”直觉告诉郎也纯,他最不希望看见的东西出现了。“不!不能!”他在心里哀号,呆呆地看着兰沁。兰沁轻轻合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突然转身从厨房边的草堆拉下一捆稻草,抱进厨房,顺手将厨房门关上了。

从兰沁痛楚的表情中,郎也纯看见了她的心没有死,他呆呆地紧盯着那扇被无情的风雨剥蚀得发枯发白了的厨房门,突然向它扑了过去,一把推开,跨了过去,反手合上。

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被刚刚走出大堂屋准备到厨房去煮饭的荔馨看得一清二楚,看见自己的男人扑进了丁家厨房门又把门合上了,她浑身开始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她很清楚接下来发生的事将要把她的这个家摧毁。“不!”荔馨突然向大门外扑去,想去把自己的男人拉回来,可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她很清楚她将看见什么,这也是她最不愿看见的。她更清楚自己如果把这层她用心维护了好多年的纸捅破了,这个男人就会真的离她而去了。荔馨知道自己的男人有才华横溢的一天,自从与他结婚后,她对他越来越喜欢,也越来越怕别的女人从她手上抢走他。荔馨站在院内,紧紧盯着丁家那扇久久没有打开的厨房门,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她决定吞下这口气,转头抹了一把眼泪,匆匆走进厨房,浑身无力地靠在门板上,两眼呆呆地望着被烟熏得漆黑的楼板。

兰沁将稻草抱进门后丢在灶边,解开,抓起一把拧成一团,蹲在灶前,用火柴点燃塞进灶内,枯草燃起的大火将她的脸映得通红。当她正准备起身淘米时,突然看见一个人影进了门,门随即“吱呀”一声关上了。她清楚是哪个进来了,心顿时一阵狂跳,呆呆地看着灶内熊熊燃烧的大火,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转身扑向那个人影,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将滚烫的嘴唇贴在了他的唇上,狂吻着。

郎也纯又闻到了那抹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儿香,紧咬着兰沁伸过来的唇舌,将手上的外衣丢在草上,迅速解开了兰沁的单衣扣,解开了她的乳罩,拉下了她的裤子,又三下两下脱了自己的衣裤,将兰沁轻轻抱起放在草上的外衣上,扑在了兰沁那光洁白嫩的身上。兰沁轻轻“呀”了一声,紧紧抱着郎也纯,合上眼睛,眼泪喷涌而出,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流在她的身体内奔突,人也飘飘欲仙……

不知天旋地转地过了多久,郎也纯趴在兰沁的身上不动了。

“快起来,哈巴快回来了。”兰沁吻了吻郎也纯的脸,轻轻在他的耳边说。

郎也纯慢慢爬起身来,拉起兰沁。突然,他看见了兰沁身下自己的外衣上一摊殷红,顿时目瞪口呆,紧紧盯着兰沁。

兰沁边穿着裤边对郎也纯苦苦一笑说:“我说过这一生为你守身如玉!”

“那哈巴?”郎也纯更加瞪大了眼。

“我没有让他沾我的身。每天晚上我都给他弄几个好菜,劝他多喝几杯酒,等他上床睡死了我再上床。天一亮,他还没醒我就起来了。”兰沁边扣着衣扣边淡淡地说。

“天啊!”郎也纯仰头看着到处漏风的草棚,轻轻哀号着,摇了摇头。

兰沁迅速穿好了自己的衣裤,伸手边扣着郎也纯的衣扣边轻轻对他说:“我没其他指望,嫁给哈巴只想天天能看见你,天天守着你!”

郎也纯低头看着兰沁那满是潮红的脸,抬手轻轻擦着她脸上的泪水说:“你不该这样作践自己。”

“我为你偷偷哭了八年,我以为我的眼泪哭干了,没想到还有。”兰沁扣好了郎也纯的衣扣,抬起头又一往情深地看着他的脸,轻轻对他说:“不要亏待她,她没错,不要想拆散那个家,伢崽不能没娘。我这一生会守着你,下辈子再早早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帮你孝敬父母。快走吧,别人看见了不好。”兰沁轻轻推了郎也纯一把。

郎也纯面对这个发誓终身守着他的女人无话可说了,紧紧抓着她的双手,突然转身从草上抓起他的外衣,拉开房门,几步走了出去。

匆匆走进家里的大门,郎也纯像往常一样将手上的外衣搭在天井边的一把椅靠上,准备到娘的房内去看看这几天病在床上的母亲。

“回来了。”荔馨见男人进院子来了,连忙倒了一杯凉茶端出门来,递给他。

郎也纯轻轻“嗯”了一声,不敢看荔馨的眼,接过茶“咕咚咕咚”几口喝干了,将杯子递给她,转身匆匆向大堂走去。

荔馨接过茶杯放进厨房内,端出菜盆放在天井边,从水缸内舀起水来倒进盆内,准备洗菜,不经意看见了郎也纯搭在椅靠上的外衣,一种不祥之兆让她颤抖着手抓起自己男人的外衣,仿佛要从这件衣上求证什么,她多么希望它是干干净净的。可是,她突然看见了衣上的一片殷红,殷红中掺杂着的一些白渍。荔馨顿时两眼一黑,踉跄了两步,差一点倒进了天井里。她连忙伸手扶着墙,定了定神,眼泪涌了出来,“天啊!”她的脑子一阵炸雷响。

不知道过了几久,小女儿朵朵轻轻拉了拉娘的手,闪着惊奇的眼看着娘说:“娘,我饿了。”

荔馨被女儿唤回了人世,连忙抬手擦干了眼泪,对女儿苦苦笑了笑,“嗯”了一声,打发女儿到屋内去玩一会儿,说饭快熟了,朵朵又一蹦一跳地走了。荔馨连忙拿起靠在墙边的洗衣盆,迅速将男人的外衣放在盆内,倒进水,拿起肥皂飞快地搓了起来,眼泪却滴在了男人的外衣上。

可玉放学回来,一边往门内跑一边大声叫着娘,问饭煮熟了没有。

荔馨抬头看了儿子一眼,答了句快熟了。

可玉突然发现娘在哭,连忙跑到娘的身边问娘为什么哭了。荔馨对儿子一笑,抬手擦干脸上的泪,笑着对儿子说是水溅到娘的脸上了,不是眼泪,叫他去玩一会儿,说饭就快熟了。可玉有些狐疑地向大堂屋内走去,他不知道娘为什么一个人偷偷在哭,又不承认。

饭熟了,荔馨又一脸笑地叫一家人吃饭。

郎也纯走出门来,突然看见了他的那件沾着兰沁女儿红的外衣挂在晒衣竿上,暗暗一惊。见荔馨像往日一样招呼一家人,也装着没事的样子坐在饭桌上陪母亲和儿女们吃饭。暗暗问自己荔馨为么事不问他那血迹是么回事。也许她认为是他的手打破了流出来的血吧!他安慰了自己一句。

荔馨没上桌,她仍然在屋里屋外忙,笑着叫一家人先吃。其实她是不愿意面对那个已经背叛了她的男人。她也更清楚这个男人的心本来就不在她身上,如果不是他的家突遭灾难,他根本不可能做她的男人。对他,她没有恨。对那个女人她也不恨,反而有一些不明不白的同情。

从第二天起,郎也纯天天收工回来便将堂屋里的那张竹躺椅搬到大门口边的葡萄架下,把那只祖上传下来的陶茶壶放在身边的石墩上,拿着蒲扇摇着,人靠在躺椅上,眼睛紧盯着斜对面丁家的厨房门。

荔馨晓得男人的心从这个院子飞出去了,她清楚自己的男人在看什么,在等什么,在盼什么。开始她有些惶恐,但是日子仍然像往常一样风平浪静地过,她的男人也只字不提离婚的事。对她尽管有些只有她才感觉得到的变化,仍然像往日一样对她好,荔馨也就默认了她的男人天天收工回来后便斜靠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盼大门对面的那个女人出来。

也许是兰沁有意躲着郎也纯,接下来的许多天郎也纯很少看见她的人影,让郎也纯有些躁动不安起来。兰沁身上那淡淡的女儿香,她那紧紧缠着他使他欲死欲仙的感觉,让他如坐针毡。他希望这女儿香能天天实实在在地闻得到,那欲死欲仙的感觉能夜夜拥有。但是这个机会兰沁没给他。

武汉一家公司订制的一对大石狮明日要交货,往日送货到武汉,都是郎也纯亲自押车,今日他突然想到了丁哈巴。在仔仔细细打磨了一遍那对明日要送走的大石狮后,郎也纯放下铁锤、凿子,走出工棚,向在另一个山窝里的采石场走去。进了采石场,郎也纯看见哈巴正同几个采石工一起,用钢钎将一块石料撬下山来。他走了过去,把丁哈巴叫到跟前,吩咐他明日把一对大石狮送到汉口去,在汉口住一夜,后日把汇票带回来。听说要到汉口去,丁哈巴高兴地答应了。

两只石狮子足足有六吨重,把它吊上车捆好以后已经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了。郎也纯带着丁哈巴一起坐车到了温泉镇上,找一家小酒馆要了几个菜,招待司机和哈巴喝了酒,吃了饭。把他们在汉口住宿吃饭的钱交给哈巴,对司机说等车子到汉口下了货可能人家已经下班了, 叫他明日同哈巴一起到对方单位去把账结了,把汇款单带回来。司机因为长期跟郎也纯拉货,二话不说答应了。

送走了丁哈巴,郎也纯迈着轻松的步子回了家,又躺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摇蒲扇。下午,他到工棚里去转了一圈后,早早就回家了。吃过晚饭后早早洗了澡,坐在书房内翻看着一本昨日晚上从书店买回来的外国石雕作品画册,眼睛不时瞟着窗外的天,巴不得它快一点黑下来。

天,终于在郎也纯的焦躁不安中完全黑了下来。他慢慢合上书站起身来,在书桌前踱了两个圈后突然转身跳出书房,看见荔馨在院子里的天井边给小女儿洗澡,连忙放慢脚步,倒背着双手,对荔馨说了句我到街上去转一下就回来,慢慢走出了大门,迫不及待地看了丁家大门一眼。见大门关着,又看了看兰沁睡房的窗户,见里边亮着灯,估计兰沁在房内,他连忙加快步子上了大路,迅速拐进了丁家厨房边的一条巷子,绕到了兰沁睡房的后窗下。见窗门关着,踮起脚尖,从窗缝中往里一看,顿时呆住了,只见明亮的电灯光下,兰沁正面对后窗坐在一口大木盆里洗澡。她仿佛在想心事,慢慢抓起湿浴巾放在脖子上,水珠顺着她的脖颈滑向高高耸起的双乳,不情不愿地滚落盆中。郎也纯看呆了,他仿佛看见了一幅观音沐浴图,看见了一尊光洁无比,美轮美奂的观音菩萨。等兰沁洗完上身站在水盆里洗下身,拧干浴巾擦了身子,他才轻轻敲了敲窗棂。

过了一会儿,丁家堂屋后门轻轻“吱呀”一声开了,兰沁端着洗澡水泼在门外。郎也纯一闪身进了门,兰沁将木盆靠在墙上,关了后门上了闩,一把紧紧抓着郎也纯的手,将他拉进睡房,顺手关了房门,拉熄了电灯,扑进他的怀里,一双香唇紧紧贴在他的唇上。

郎也纯轻轻抚摸着兰沁光滑的身子,两三下扒掉了自己身上的衣裤,抱起兰沁同她一起滚到床上,蛇缠狮奔起来。过了好久他们才相拥着躺在一起,轻轻喘着气。

“我晓得你要来。”稍稍喘平气后,兰沁将嘴唇贴着郎也纯的耳朵轻轻地说。

“嗯!”郎也纯轻轻应了一声,没有说话,他知道丁哈巴的瞎娘眼睛瞎耳朵却特别灵。

他们没有再说话,紧紧相拥着,用滚烫的嘴唇表达着彼此对对方的爱。这种对爱的表达方式是不是符合道德,是不是合法,他们没有多想。兰沁想得更多的是别人一旦发现了他们在偷情自己该么样办,她不愿伤及自己深爱的男人的名声。

夜,渐渐静了,只有窗外的虫儿在寻求配偶鼓噪。

“回去吧!”兰沁又吻了吻郎也纯贴在自己脸上的脸,轻轻对他说。

“嗯!”郎也纯又轻轻应了一声,慢慢松开兰沁,轻轻下了床,穿好衣裤。

兰沁有意咳了两声,起了床,穿好睡衣裤,拖着鞋,“哒哒哒哒”走到门口开了门,走出睡房,打开堂屋后门,走出门去,“哒哒哒哒”地向茅厕走去。

郎也纯轻轻溜到后门边,向门外看了看,见门外没人走动,一闪身出了门,几步进了巷道,拐进另一条街,在街上转了一个圈后才慢慢踱回了家。

兰沁到茅厕里解了一泡小手,又拖着鞋“哒哒哒哒”地进了堂屋,关了后门,上了闩,走进睡房,关了门,闩上门闩,倒在床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她很清楚她与郎也纯已经熊熊燃起来的爱火再也难以扑灭了,郎也纯在想尽办法与她在一起,她也巴不得天天能与他相厮守。她不晓得这场火是不是最终会让他们葬身火海,她宁愿这熊熊大火烧死她,不愿它伤及郎也纯一根毛发。

着了火的日子让郎也纯过得焦躁不安,他仿佛变成了一只饥饿的雄狮,天天中午静静地趴在葡萄架下,眼睛紧盯着对面那个草棚,只等猎物一现身,他便一跃而起,将它扑在身下。

日子过得看似风平浪静,但郎也纯和他的两个女人都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暗流,在把他们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卷去,都恐惧不安却无法挣脱出来。郎也纯在两个女人间作着艰难的抉择。荔馨在极力维持自己家庭的存在。兰沁在克制着自己对郎也纯的思念,维持着风平浪静的日子,她的克制却一次次被熊熊欲火烧成灰烬。

今日是星期天,儿子可玉坐在天井边的树阴下做家庭作业。郎也纯像往常一样收了工后,匆匆回了家,到天井边从水缸里舀起半盆水洗了脸。荔馨连忙拿出一身干净衣裤让他换下身上的工作服。郎也纯看了看儿子的作业,摸了摸他的头。走进堂屋,端起荔馨已经为他泡好的茶,拿起那把旧蒲扇,走到大门口边的葡萄架下,坐在了竹躺椅上,边慢慢啜着茶,边摇着扇,眼睛看着丁家那扇半掩着的厨房门。突然,他看见兰沁端着一碗米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匆匆向厨房走去。兰沁也看见了郎也纯,他们对视了一眼,兰沁连忙低下头,匆匆推开厨房门走了进去,顺手关了门。郎也纯呆呆地看了那扇灰白的木门一会儿,突然放下手上的茶壶和蒲扇,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飞步出了大门,向那扇旧木门扑去,一把推开门,跨进门去,反手关了门,上了闩,一把抱住刚刚从灶台前转过身来的兰沁。兰沁迅速扬起头,将滚烫的唇贴在他的唇上。郎也纯一边急促地喘着气,一边迅速解开兰沁的衣扣,拉开她的乳罩,脱下她的裤子,又三两下拉掉自己的衣裤,一并丢在草堆上,同她一起滚在灶边的衣裤上,紧紧缠在一起。

荔馨刚走出厨房,突然看见自己的男人仿佛一头静静等待猎物的雄狮发现了猎物,从躲藏的草丛中一跃而起,向猎物扑去,眼泪顿时涌了出来,看见儿子抬起了头,连忙转身进门,掩面而泣。

低头做作业的可玉刚刚抬头,突然看见父亲丢掉手上的扇子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向门外扑去,又看见母亲在哭,一头雾水。他连忙放下笔,跑到大门口,看见父亲进了对面的门,他几步跑过马路,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将眼睛贴在门缝上往里看,见父亲和对门姨光着身子在草堆上扭动。

荔馨擦干眼泪,又端起洗菜盆转身出门,看见大儿子不在院内,连忙放下菜盆。一种不祥之兆驱使她飞步走到大门口,看见可玉正扒在丁家厨房门上往里看,大吃一惊,飞快地踮着脚,轻声走到儿子身后,用手紧紧捂着儿子的嘴,把他抱了起来,迅速过了马路,进了自己家的院内,轻轻放在写字桌前,叫他做作业。自己踉跄着步子走进厨房,浑身无力地靠在门板上,泪流满面,轻轻呜咽着。

看着母亲不停地抖动双肩,听见母亲在抽泣,可玉仿佛明白了母亲经常一个人躲在家里哭的原因。他转过头,狠狠地瞪着父亲进去的那个门。

一阵欲死欲仙后,郎也纯与兰沁抱在一起稍稍喘平了气,相继站起身来,迅速穿好了衣裤。

“我有一个多月不见红了。”兰沁低着头为郎也纯扣着衣扣,轻轻地说。

“嗯!”郎也纯吃惊地看着兰沁,不晓得说什么好。

“我没让他沾我的身。”兰沁又补了一句,有意在强调什么。

“这也不是个办法。”郎也纯突然想到应该给兰沁和不期而至的孩子一个交代。

“就这样过吧,听天由命。”兰沁又吻了吻郎也纯的脸,叫他快走。

郎也纯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打开门,闪了出去,匆匆过了马路,走进院子,坐回竹椅上,拿起茶壶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摇着扇。

第二日,还没到放学的时间,正在天井边洗衣服的荔馨突然看见儿子可玉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子,她连忙丢下手上的湿衣,站起身来,挡住儿子,恶声恶气地问他是不是逃学回来了。

看着母亲满含怒火的脸,可玉瞪着大眼睛连忙摇了摇头说:“没。”

荔馨正要问清楚儿子没到放学时间跑回来的原因,突然看见对面丁家的厨房燃起了冲天大火。她暗暗叫了一句:“坏了事!”低头紧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浑身颤抖着举起巴掌向儿子劈头盖脑地抽去,眼泪飞洒。

左邻右舍看见丁家起了大火,先后吆喝着提着水端着盆向大火泼去。

正坐在堂屋里边与瞎婆边择菜边说话的兰沁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吼着火了,连忙跳出门来,见是自己家厨房起了火,几步跑到厨房门口,想冲进去拿盆端水,被滚烫的气浪逼得后退了几步,刚转身突然看见荔馨在发疯似的抽打儿子。她惊呆了,顿时明白了丁家厨房突然起火的原因。愣了一下,飞步扑了过去,用身体护着可玉,挡着荔馨发了疯似的巴掌。

可玉没有哭,也许是被母亲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巴掌打痛了,一把抱住兰沁的腿,躲在她的怀里。

“不怪孩子。”兰沁一脸忧伤地看着荔馨,轻轻地对她说。

荔馨几巴掌打在兰沁身上才收了手,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兰沁,轻轻摇了摇头,哀伤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他都看见了。你毁了我的儿子,他有朝一日要成为杀人犯。”她抬起头看着被大火烧红了的天,绝望地哀号着:“天啊,你救救我的儿子。”慢慢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进了堂屋,倒在大椅上,掩面而泣。

从荔馨的话里,兰沁清楚可玉看见了什么。纸包不住火。她与郎也纯的这份孽情迟早要被别人看见,这一点她早就心里有数。但是她没有想到被可玉看见了,现在他放火烧了那间隐藏着她和他父亲之间惊天秘密的草棚,说明她和他父亲的孽情引起了孩子的仇恨。荔馨说可玉以后要杀人不是假话,有朝一日他真的拿刀杀了她或者他的父亲,那就真的毁了这个无辜的孩子一生。兰沁转头望了一眼已经烧上了她睡房屋顶的大火,心一阵颤抖。“不,不能毁了孩子。”她在心里警告自己。

“可玉,”兰沁慢慢蹲下身来,看着孩子闪着一双大眼盯着她的清秀的脸,见他没有太多的恨意,对他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轻轻对他说:“别恨姨,别恨你爸。姨跟你爸一起长大,是同学,姨爱你爸,你长大了就晓得了。你以后不能再做傻事,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可玉很乖,姨不怪你。你答应姨,以后再不做傻事了。”

可玉也许是被兰沁的善良打动了,闪着一双充满了疑问的大眼睛,看着这个让他母亲偷偷哭了不晓得几多回的女人,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看见孩子消除了仇恨,兰沁的心稍稍松了下来。她又对可玉笑了笑,把他抱在怀里,吻了吻他的脸,将他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在他耳边说了句:“可玉真乖,听姨的话好好读书。”然后抬起头来对他一笑,松开手,站起身来,转身匆匆走出了郎家院门。

可玉低着头走到大堂门口的台阶前坐了下来,闪着大眼看着对面的大人在灭火。

有几个男人抬来长梯搭在正屋大墙上,两个男人爬上了屋顶,下面的水桶迅速传了上去,火势慢慢弱了下来。

站在丁家大门外呆呆地看着火场,兰沁紧紧抓着瞎婆的手欲哭无泪。

这时郎也纯带着哈巴和一群石匠飞快地跑了过来,从一群女人手里接过水盆、水桶,从路边的一口水井中打来水,飞快地往屋顶上递。大火渐渐被扑灭了。屋顶上、楼梯上的人慢慢下到地面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大火的起因,都说只突然看见大火起来了。一个男人大声骂了一句这鸡巴天,把人都晒枯了,草还不起火?叫有草棚的人家都小心一点火烛,别烧死了人。

“烧了好,烧了好。”丁哈巴好像根本不着急,一边拿出烟递给来灭火的男人,一边笑着说:“正好,我正打算做新屋的,烧了好,免得拆。”

听了丁哈巴的话,大家笑了起来,说坏事变成了好事,说哈巴娶了这么好看的堂客早就该盖新屋了。

丁哈巴的瞎娘听见儿子说要做新屋,心也开了,笑着劝身边的儿媳别伤心,说因祸得福,烧了旧屋反而有新屋住了。

兰沁见大家没有怀疑其他起火原因,心也稍稍松了,没有说话。

郎也纯看了一眼目光呆滞的兰沁,对哈巴说,从明日起你就在家里做屋,钱不够先到公司财务去借。这几日没地方煮饭了,你把一家人带到镇上的“满月楼”去吃,账记在公司账上。我叫公司给你们空两间屋出来,你们暂时搬到公司的办公楼上去住。

丁哈巴听见郎也纯安排得这么仔细,连忙笑着向老板道了谢。再三向乡邻道了谢,大家才陆续散去。郎也纯也转身回了家。

兰沁把家里打湿了的衣裤被褥抱出来迅速洗了,晒了。这一夜她和丁哈巴一起把床抬到婆婆屋里睡。

郎也纯已经成了习惯,天一麻麻亮就醒了,尖起耳朵听着对面丁家大门的响动。直到听见丁家大门“吱吱呀呀”地开了,知道兰沁没有等哈巴醒就起了床,心便安了。可是今日他醒了,睁着眼睛尖着耳朵听了好久也没有听见丁家大门响,他不时看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开始着急起来。“难道哈巴先醒了,把她缠在床上。”他暗暗问着自己,心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郎也纯终于听见丁家大门“吱吱呀呀”地响了,心才松了下来,却突然听见好像有人在“呜呜”地哭,又吃了一惊。仔细尖起耳朵一听,果然是有人在哭,像是哈巴的声音。“难道他娘……”郎也纯问了自己一句。不一会儿,郎也纯听见有人在重重地拍着他家的大门,接着是哈巴在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叫着老板。郎也纯推了身边的荔馨一把,说了声丁家出事了,连忙从床上跳了起来,拖着鞋打开门,向大门口飞奔而去,迫不及待地一把拉开门闩,打开大门,果然见哈巴站在门外。

“么回事?”郎也纯连忙问丁哈巴一句。

“兰沁死了。”丁哈巴仍然“呜呜”地哭着说。

“在哪里?”郎也纯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两眼一黑,差一点倒了下去。

“在……,吊在堂屋里。”丁哈巴指着自己家的堂屋说。

郎也纯连忙定了定神,跳出大门,飞快地向丁家堂屋跑去,到了丁家大门口,他果然看见兰沁吊在堂屋的一根横梁上。

“兰沁!”郎也纯惊叫一声,扑上前去,从地上抓起一只方凳,爬上兰沁脚下的大方桌,把方凳放在桌上,爬上凳,抱起兰沁。

跟进门来的丁哈巴也跟着爬上桌,解开了套在兰沁脖子上的麻绳,跳下桌,从郎也纯手上接下兰沁。

郎也纯摇摇晃晃地跳下方桌,从哈巴手上接过兰沁,看着她安详的脸,轻轻叫了一句兰沁,将脸贴在她的脸上。兰沁那已经冰凉的脸告诉他,他与他的兰沁已经阴阳两隔了。

急急忙忙跑进门来的荔馨看见了这一切,惊呆了。突然,她看见郎也纯抱着兰沁往门外走,大吃一惊,她很清楚郎也纯要做什么,连忙挡住他,轻轻问了一句:“你要把她抱到哪里去?”

“回家!”郎也纯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兰沁说,也算是回答了荔馨的问话。

“伢崽还要做人!”荔馨看了一眼从睡房内走出来的丁家瞎娘,压低声音对男人说了一句。这个时候她突然有了主意,要坚决阻止郎也纯把兰沁抱回那本该属于她的家里去,转头叫丁哈巴赶快下了一块门板,从郎也纯手上接过兰沁,轻轻放在门板上,抬头吼了失魂落魄的郎也纯一句:“你该醒了!”

郎也纯呆呆地看着怒瞪着他的荔馨,又看了一眼坐在兰沁身边的地上哭号的丁家母子,转过身慢慢走出门去,踉踉跄跄地走进家门,倒在床上,脑壳里一片空白。

荔馨看见男人走了,慢慢走到兰沁面前,轻轻摸着她那已经冰凉的脸,轻轻问了她一句:“你这是为什么?”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她的心开始揪着痛,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用命为一个男人掩盖着一个惊天秘密。荔馨劝了丁家瞎娘两句,慢慢走出丁家大门,挡住了几个到山上去的石匠,叫他们今日不上工,帮哈巴把他堂客的后事办了。

接下来的两日,荔馨一直在丁家忙前忙后,她拿钱以丁哈巴的名义为兰沁选了一副好棺材,安葬兰沁。当兰沁的母亲悲天恸地地呼唤着女儿时,荔馨才得知丁家是兰沁自己找的,是她故意拖大了自己的年纪,自己主动托人到丁家做的媒。她百感交集,一次次默默地流泪,为兰沁烧纸。一次次在心里问兰沁为么事不早一点对郎家说,嫁进郎家门来。

这两日,郎也纯不吃不喝也不起床,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两天。到了第三日上午丁家门口传来了震耳欲袭的鞭炮声,他才号啕大哭。

从儿子突然悲痛的哭声中,郎也纯的母亲恍然大悟,顿时明白了街坊们背地里议论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巴上的原因。她慢慢走到儿子床边,坐在床沿上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轻轻叫儿子不哭了,说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要做人。

郎也纯慢慢爬进母亲怀里,紧紧抱着母亲,边哭着边说:“娘,是我害死了她。她已经怀了郎家骨肉,她至今都没让哈巴沾过身子,她是我郎家的儿媳妇。”

“这伢太痴情,千不该万不该不能断了自己的命。”秀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看着门外艳阳高照的天仿佛要黑了,那是无声无息地淌出来的眼泪蒙住了她的眼睛。

丁哈巴把兰沁埋在石头山深处的一个山头上。

第四天,郎也纯被母亲劝着慢慢起了床,吃了一点东西,人也慢慢有了力气。荔馨发现他的一身肉瘦干净了。

第五日,郎也纯吃了早饭后,戴上草帽慢慢出了门。看见哈巴在收拾人去屋垮的家,叫他还是把新屋盖起来,再娶一房堂客,问他把兰沁埋在什么地方。哈巴告诉郎也纯说,把她埋在石头山深处那块断崖对面的山头上。

郎也纯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石头山,在工棚里转了一个圈,见师傅们都在忙碌着,转身走出工棚,沿着那条通往山里的小路向那处断崖走去。当他有气无力地爬上断崖对面的那座山头时,果然看见一座新埋孤耸在烈日中。他慢慢走到坟前,“扑通”一声跪在坟头,扑在坟上又号啕大哭起来,一遍遍大声唤着兰沁。

从第二日起,郎也纯叫荔馨每天给他煎两个麦巴带在身上。一早晨出门,到工棚里把要做的事安排妥当后,背着一把斧头,一把柴刀,一把铁锤,几根粗细不一的钢凿进了山,爬上断崖,砍干净杂草,从山上砍来楠竹,开始靠着断崖搭脚手架子。搭好脚手架后,他爬上崖壁开始挥锤雕凿着这块直通山顶的岩石。

日子过得飞快,又到了寒风初起的日子。

这天,郎也纯仔仔细细地磨了一遍他的石雕作品后,看了又看,突然他仿佛又闻到了兰沁身上那抹穿透心肺的女儿香。他愣了一下,又爬上脚手架,在岩石上刻下了“香吾山”三个宋体大字。然后站在脚手架边,久久地看着石雕,闻着仿佛从石雕上散发出来的女儿香。

突然,整个脚手架不明不白地晃动起来,“吱吱呀呀”地哀叫着,“哗”的一声垮了,不一会儿整个山谷又一片死寂。

郎也纯一夜没回,荔馨一夜没合眼,她仿佛有不祥预感。第二天做早饭叫家里的人吃了,提着郎也纯的早饭和煎好的两个麦巴匆匆进了山。在石雕场没看见郎也纯,问师傅们,都说昨日看到郎老板进山去了。荔馨大吃一惊,连忙叫几个师傅跟她一起进山去找人。当他们匆匆沿着那条郎也纯砍出来的山路走到那处断崖前,他们都惊呆了,只见那块耸立的岩石被雕成了一尊半裸观音菩萨,从观音扬起的手上落下来的水珠滴在她那双浑圆的胸乳上,欲滚还留。石匠们仿佛觉得这尊观音菩萨有些面熟。只有荔馨一眼认出来她就是兰沁。

“不得了,快搬开竹子找人。”荔馨惊叫一声,丢下手中的提篮,扑进楠竹堆里,寻找自己的男人。石匠们听见老板娘的惊叫,连忙一齐七手八脚地搬开楠竹,果然看见郎也纯仰面躺在一块岩石上,面对着那尊他用心雕刻的观音菩萨,一脸安详,脑后一摊血———他死了。

荔馨呆呆地看着面对山崖上的兰沁、一脸安详地死去了的丈夫,没有眼泪,她在考虑是把这个她夜夜相伴,却没得到他的心的男人葬在兰沁脚下,还是葬在兰沁身边。

作者简介:
陈敬黎,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创作的电视连续剧《守望家园》,由中央电视台拍摄播出。出版、发表了长篇小说《窗外的月亮》《荣恩堂》《玉雕楼》《金銮殿》《大洞商》等;发表中篇小说《白丝帕》《金丝流苏红灯笼》等。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