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已走进斜阳(创作谈)
2013-12-29张廷竹
童年时我家有个保姆,她的名字就叫阿珍,她从乡下逃婚出来,被我母亲收留下来。那是1956年之前,我家住在杭州众安桥井字楼5号,一栋二层的小洋楼。我刚开始记事,每天跟着阿珍坐在门槛上等着邮递员的到来。母亲告诉我这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因为我父亲很久没有来信了。我们不知道他已经于1954年年底从香港去了台湾,更不知道只去了半年,他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阿珍是个哑巴,她看中了浙江日报馆一位门卫,从朝鲜战场回来的残疾军人。我母亲已经靠卖首饰卖衣服度日,还是尽可能体面地将阿珍嫁了。阿珍因此而铭记在心,到了1966年夏天,她跑到早已搬到大杂院的我家,叫我娘躲到她家去,让红卫兵来抄家好了。阿珍的第一个孩子被她无意中闷死在被窝里,第二个孩子在我家住到上幼儿园才回去。什么叫作亲人,这就是亲人,虽然我家跟阿珍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们就是亲人。
青少年时代受到的阶级斗争教育常常令我感到惶恐,这种惶恐一直拖到上世纪80年代初。有一天我家来了一位香港老板,进门看见我娘就要磕头,他说,夫人呀我对不起您,这么多年才来看您!原来他是我父亲当年的勤务兵,后来当了副官,我父亲去台时觉得凶多吉少,给了他钱让他回香港去了。我恍如隔世地瞧着这位西装革履的港商,觉得自己的“三观”都被颠覆了,要知道他是抗战时找到我家门上来的湖南老家的一个放牛娃,假如不来我家,很可能终其一生,也就是洞庭湖边一位苦苦地土里刨食的种田人。
《走进斜阳》中写了两代人,其中的恩怨情仇不外乎被左右为难的斗争哲学所强迫和裹挟。那是一段恶作剧的历史时光,我们哭笑不得地随波逐流。我14岁下乡插队,周围的朋友大多是俞秉生小英子这一类人。我熟悉俞秉生的父母也熟悉小英子的父母,命运安排他们在这个舞台上扮演不同的角色,他们流过那么多的泪,淌过那么多的血,而他们都是好人。我以我苦涩的生活经历写我的小说,我希望好人会有好报,他们曾经给予我生命的慰藉和滋润,使我变得成熟和深刻,我只能如此报答他们。
我们这一代人,也都走进了人生的斜阳,到了这个时候,若是还在写些文过饰非的东西,那就真的糟蹋了自己了。这跟获奖啦、炒作啦,甚至出全集啦之类的毫无关系。“艺术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它类似总结。”(巴尔扎克)古往今来,真正优秀的作品都是有思想有内涵的。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地创造着这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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