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斜阳
2013-12-29张廷竹
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叙述,以深沉流畅的笔触描写逝去的那段历史,展示那个政治高压时代背景下“我们”一家与小英一家的友情与坎坷命运,尤其是小英与秉生跌宕悲伤的爱情经历,真切、生动、扎实且富于质感,是一部沉淀历史凸现人物命运的厚重之作。
一
这是我七岁那年的秋天,放学时看见黄排长押着哑巴阿珍走进54号墙门。朦胧梦幻的黄昏,太阳落下去了,留下一片淡金色的天光映照着阿珍脸上的泪花,她手里捧着一个婴儿。邻居们都从屋里跑了出来,站在那里议论纷纷,我母亲哇地一声惊叫,几乎是狂喜地接过那孩子。一阵风吹过天井里的无花果树,阿珍抱着我母亲,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流了下来。黄排长鞠个躬说,拜托您了,张师母,这孩子再也不能让她带了。我母亲点点头,将脸紧紧地贴在那婴儿脸上。狭小的天井上面是一片补丁般的暗蓝天空,被他们的哭声说话声惊飞的是树上的两只麻雀,母亲突然喊出声来,小英子,你都尿到我身上了,这就是你给我的见面礼吗!
邻居们都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中充满好奇、同情和酸楚。谁也忘不了去年春天发生的那场悲剧,阿珍的第一个孩子被她无意中闷死在被窝里。人们看见黄排长举着他的拐棍出现在延定巷巷口,他的脸色铁青,眼睛里愤怒的光焰使围观者不寒而栗。打死你,他喊,老子今天一定要打死你!我母亲像听到冲锋号声似的冲出去,一把将跌跌撞撞跑在前面的阿珍拉进家门。母亲隔着窗子朝黄排长拼命地摆手,打不得,黄排长你听我的劝,打死她你也会去坐牢的,你们这个家就彻底完了!邻居们纷纷拦住他,报馆的保卫处长也赶了过来。保卫处长说,阿珍听不见孩子的哭声,老黄你打死她也无用。你俩趁早再生一个吧,生下来让张师母带上两三年,然后就能进报社的幼儿园了。
确乎如此,除了我母亲,阿珍在杭州城里觅不到其他的亲人。六年前她从绍兴乡下逃婚来到杭州,又饿又累躺倒在报馆对面的吴山教堂门前。母亲买了一碗馄饨,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吃,直到这碗馄饨连汤带水都进了她的肚子,阿珍才有了说话的力气。她从我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跪在教堂台阶上,向母亲磕了三个头。她哇里哇啦地比画着,母亲似乎听懂了,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后来母亲跟居委会主任说,不管搞不搞得清,我只能将她带回家来。否则怎么办呢?母亲无奈地说,一个哑巴姑娘,深更半夜流落在街头,那是要出人命的啊。
七岁的我给小英子盛了一碗米粉糊糊,拿着小调羹喂她。她向我伸出一只胖嘟嘟的小手,试图抓住调羹。我的小哥们儿秉生来了,哈,他说,我来喂吧,我娘也替人带过孩子的。我母亲说,秉生啊,你娘的身体还好吗?听说她去街道办的缝纫工厂上班了,她吃得消吗?一只知更鸟在门外的无花果树上啼啭几声,小英子露出两个小酒窝笑了,秉生的脸色却暗淡下来。我娘身体还好,他说,她天天夜里都在加班,总想多挣点钱,好去东北看望我阿爸。
尽管屋子里的灯光很暗淡,母亲还是看见了秉生脸上憔悴和无奈的笑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秉生就是如此。他父亲过去是我父亲属下的一名少将,徐蚌会战后解甲归田,在家赋闲不到两年,被易帜后的新政权押送去了抚顺战犯改造所。同在众安桥小学上学,我跟秉生不是一个班,有时走过他们教室窗前,我总是看见他蜷缩在角落里,像一条小狗似的。他的班主任名叫常青,是派出所一名户籍警的妻子,看他的眼光就像看美蒋特务一样。如果很多人举手回答问题他不举手,那老师就会突然发起脾气来。俞秉生你给我站起来!她说,你夜里在干什么?白天老是无精打采的!
带孩子。俞秉生委委屈屈地站起身说,帮一班的湘九家带孩子。那是报馆门卫黄排长的女儿,他一条腿丢在朝鲜战场上了,他老婆是个哑巴。
于是,那天下课时我被叫到了老师办公室。我的班主任,他的班主任,加上教导主任,对我进行三堂会审。她们等着我自己交代,但我不明白这有啥可交代的。我说,是我叫他来的,小英子不喜欢我抱她喂她,喜欢俞秉生。秉生的班主任常青老师扬起了细长的眉毛说,为什么,为什么这女婴不喜欢你而喜欢他呢?我耸耸肩,我也不晓得,我说,可能是我的动作比较粗暴吧。我的班主任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不轻柔一点,她说,这可是阶级感情问题啊。我吓了一跳,赶紧说,主要是我不会哄她吧,俞秉生比较会哄,他总是唱歌给她听的,抱着她轻轻地唱。
他唱的都是些什么歌,教导主任问我,是不是催眠曲啊?
我们学校没教过啥子催眠曲呀,我的班主任说,他怎么会唱这种歌呢?
一声冷笑从常青老师嘴里出来,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我确实感到很有些茫然,我垂下头,竭力回忆他唱过的曲子。大概是他娘教他唱的吧,这女人说,或者是你娘教的?我愣了愣,突然有一种感觉,我成了一只小兔子,正战战兢兢地站在一个狼外婆的面前。
他唱的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我终于想起来了,赶紧告诉她们。我伸出双手,好像抱着小英子似的,轻轻地迈出左脚,又跟上右脚,在她们面前慢慢地转着圈。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我摇头晃脑地唱着,沉浸在一种很陶醉的感觉中。我看见我的班主任首先笑了,接着,教导主任也笑起来,只有秉生的班主任咬着嘴唇,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这确实是一个很滑稽的场景。一个七岁的小学生,闭着眼睛,那神情恍恍惚惚的,唱着歌,在办公室里跌跌撞撞地走着,双手虚抱着一个看不见的小娃娃。窗玻璃上出现了一些人头,有学生也有老师,我听见有个女孩子在喊她的同学,快来看,一年级一班的湘九在表演节目。被叫的同学扑哧一笑,她说,他在演什么,演瞎子走路吗?窗外的人都笑起来,有人说,真恶心,好像跳大神一样的。二班有个知情的同学向他们晃了晃手,他说,别胡说,他在表演俞秉生哄黄排长女儿的样子。女孩子们吐吐舌头,哇,她们说,俞秉生你太能干了!
上课铃声响了,我记得我当时的手心沁出了许多冷汗,我睁开眼睛,像一名等待宣判的嫌疑犯似的眼巴巴地瞧着我的班主任。教导主任向我挥挥手,说,回去上课吧。我和我的班主任同时松了一口气。风从操场上吹来,吹起秉生稀疏而缺乏营养的头发,我看见他靠在教室的门框旁,好像一只小牛犊,正在舔着有咸味的墙。我向他笑笑,于是他也笑了,那是一种很孱弱的笑,长久地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中。
已经是冬天了,街上的行道树落下无数树叶,穿着臃肿的行人从我们身边匆匆走过,墙上的反击右派分子猖狂进攻的标语被寒风吹得噼啪作响。我和秉生都从来不穿袜子的,光着脚套一双圆口布鞋,裤脚又短,感到深深的凉意。秉生说,今晚我就不去你家了,我娘带回家不少外加工的活儿,我想帮她干一些。
我站在众安桥的十字路口,目送秉生走向祖庙巷。他的瘦削的身影被夕暮的阳光投射在人行道上,两片宽大的裤腿晃晃荡荡。悦来祥布店有台收音机在播放越剧《盘夫索夫》,一个骑脚踏车的男人跟着那唱腔哼哼着,不小心撞到了路边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大声地尖叫起来。男人慌里慌张地跳下车说,对不起,撞伤你了吗?我陪你去医院。女人说,你把我的这个炼乳罐头撞瘪了,不,撞破了!男人捡起地上的罐头看看,尴尬地将黏糊糊的手在身上揩了揩,说,我赔你,你说吧,要多少钱?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那女人说六元钱,男人脸上浮起一层红晕说,我身上只有五元钱。女人叹口气说,五元就五元吧,以后骑车注意一点。女人走了,男人悻悻地重新跨上车去,我飞快地跑到垃圾桶旁边,拿到了他扔在桶顶上的那个破罐头。
那天晚上小英子终于喜欢我了,因为破罐头里至少还有三分之一炼乳。我将它倒出一点拌在米糊里,送到小英子嘴边,她先伸出舌头舔一下,然后才急不可耐地咽下去。如果我拖延一会儿,她就会哇地哭出声来,并且像少林小子一样,拳打脚踢起来。塌鼻梁,肿眼泡,不是要吃就是闭着眼睛睡觉,我对母亲说,她长大了会不会也是个哑巴啊?母亲瞪我一眼说,你瞎说啥,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你声音大一点她就会把头转过去的,怎么会是哑巴?
阿珍两口子到来时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们以为这炼乳是我母亲买来的。母亲说,真不是我买的,是湘九捡来的。黄排长说,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吗?张师母,这个钱我一定要另付给您的。我哭笑不得地将罐头上被撞破的裂口拿给他看,他仍然不相信。湘九兄弟,他说,你就别跟我扯淡了,我有钱你知道吗?别看我只是个门卫,我的工资加上抚恤金,比刚毕业的大学生记者都多呢。
许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个充满人间温情和信任的夜晚,我母亲的眼眶里依然潮腻腻的。这天晚上秉生没来,他的母亲却来了。她背着一个包裹,里面是十几件没锁扣眼的劳保服。她跟我母亲说,空下来时你也锁几件,多少可以赚几个买菜铜钿。看见阿珍和我母亲麻利地拿起活儿干了,黄排长转过脸去,有点不自在的样子。于是我抱起小英子,跟他走到门口去。这是俞师母,我说,俞先生在东北。我知道,黄排长打断我的介绍说,淮海战役时,我们营差点就把他给当场俘虏了。
我惊愕地看着他,听他述说往事。他嘴里说的淮海战役就是我母亲说的徐蚌会战。原来黄排长在那时就当了中原野战军的班长,并且是包围黄维兵团八十五军的主力之一。俞某人当时担任八十五军副军长,他是搭乘胡琏的坦克突围出来的。黄排长愤愤地说,我们营缺少反坦克的重武器,他娘的,牺牲了几十名战士,还是让他们逃了出去。
我无言可对。我还是一个小学生,就是一名大学生,恐怕也是无言可对。其实回想我的青少年时代,每当遇见这样的人和场景时,我觉得自己就成了一只迷途的羔羊,我的孱弱的头脑和身体都无法承受来自父辈与社会的重压。不仅是满月就离开父亲回到大陆的我,就是两岁才与父亲分别的秉生,父亲的形象也早已变得模糊而遥不可及了。许多个夜晚,我俩坐在西湖边倾听风声虫鸣,瞧着湖滨十九路军抗战阵亡将士的纪念碑发呆,想象着我们父辈抵御外侮或者打内战时的模样,想着他们的脸,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们实在是一对很悲哀的小人儿啊。
后来我沮丧地站在那里,看着黄排长拖着他的假腿离去。那天他值夜班,而阿珍却非要留在我家帮我母亲干活,他只好匆匆地离去了。我的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很夸张地洇开来,如同一个变幻的漫画像,胸前凸出的一块是裹在军毯里的小英子。这块军毯可不是她阿爸从朝鲜带回来的,而是我父亲参加印缅作战时,美国飞将军陈纳德先生送给他的纪念品。我看看这影子,又转过脸去看看黄排长远去的背影,于是,他那一拐一拐的形象,便使我那幼小的心灵中增添了更多的忧伤。
怀中的小英子蠕动起来,大概是又想吃了,她瘪着嘴,眼睛很亮地睇视着我,伸出手来抓我的胸。我低下头去,对她说,不能老是想着吃炼乳,我们可买不起,你阿爸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六十元还是七十元?就算他挣七十元好了,一家人不吃不喝也只能买十来罐炼乳。他们为了你可以不吃不喝,你在苏北乡下的爷爷奶奶呢?难道让他们也忍饥挨饿吗?
小英子又瘪了瘪嘴,突然嘹亮地哭出声来。黄排长已经走到巷口了,倏地停下脚步,回头朝我们看。我挥挥手,去吧,她没事!我大声说。他点点头,转过身去,消失在了通向报馆的庆春路上。
二
天下人大饿的日子很快来到了,秉生常常叫我一起去菜场捡烂菜帮子。偶尔捡到一个番薯,他便会快乐得发抖,眸子里闪烁出兴奋的奇异光亮。回去煮熟了给小英子吃。他说,小心翼翼地将番薯藏进书包。这么小的孩子恐怕是没有记忆的。我提醒他,再说她已经去了幼儿园。为啥要她记得我,秉生不满地对我说,难道还想等她长大了来报答我吗?小英子叫我舅舅,我认真地说,却叫你哥哥,说不定长大了会嫁给你呢。秉生愣了愣,突然踢我一脚,你这个小流氓,他说,这么小就这么坏了!
报社幼儿园在竹竿巷里,晚霞随着巷子里粉墙黛瓦的屋脊曲折流淌,一点一点地温暖着蹲在院门口的我俩。后来在我的梦境中,经常会出现这座幼儿园灰色的小洋楼,洋楼前还有一个很大的草坪,草坪上有滑梯和跷跷板,老师带着孩子们在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生活经历,我对那里的孩子充满了嫉妒之心。
秉生那干瘦细长的双脚钉在晚霞映照的台阶旁一动不动,双耳竖起,等待放学的铃声响起。我觉得我俩像两个特务,正在诱捕一名革命家庭的小姐。我好像听见了常青老师带着她老公跑来抓我们的脚步声,于是我在斜阳下打了个冷战。
铃声响了,一群孩子欢快地跑出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一个小女孩说,我爸是主任。另一个小女孩说,主任算什么,我爸还是副总编呢!那时我正揉着蹲麻了的双腿站起来,看见四岁的小英子和两个小男孩撕扯着走在草坪上。这两个小坏蛋拉着她的衣角往门外拖,嘴里叫喊着,你爸是跷拐儿,你妈是哑巴!泪水从小英子脸上哗哗地流下来,瘦小的身体被他们推得东摇西晃,她突然扭过脸,用愤怒的苏北腔骂了一句粗话,X养的东西。周围的同学,连秉生和我都怔住了。一个小坏蛋愣了半晌抬起手来,你还骂人?你这个小垃圾婆还敢骂人?
所有的孩子表情呆滞,傻乎乎地看着秉生将这个小坏蛋一把拎起,猛地甩在草坪上。我走过去,看见两个小家伙颓然坐在草坪上,整个身子在急促地颤动,眼睛里满是惊恐的神情。我说,向小英子道歉,不然明天就不要来上学了,你爸是社长总编也没用,明白吗?他俩好像不明白,咬着发白的嘴唇不说话。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从办公室跑出来了,怎么回事,她说,你们从哪里来的?
小英子号啕大哭起来,孩子们纷纷向老师告状。我不是垃圾婆,小英子大声喊道,他们先骂我打我的,秉生哥是好人,是来劝架的!我的脸抽搐了一下,她眼里似乎只有秉生而没有我。年轻的女教师看看两个小坏蛋,又回过头看看泪流满面的小英子,怔在了那里。半天,她才醒过神来,勉为其难地说,好了好了,你们都有错,不准骂人,更不准讲粗话,懂吗?否则我要告诉家长去的。秉生迟疑一下,拉起小英子往门外走,边走边说,别怕他们,谁要是再敢欺负你,你就跟他对打,打不过就去找我们。
那是西子湖边的黄昏,涟漪在脚下颤动,发出一种叹息般的低语声。一片即将落山的红光罩住了湖面,唤起人一种苦闷的感觉。我坐在湖边的石阶上,木然地凝望夕暮中的三潭印月,听见身边的小英子在啃着那个番薯。她吃得如此缓慢如此甜美,使我感觉分外凄凉,我知道那是一个在洪水里浸泡过的“大水番薯”,基本上煮不烂的。秉生还在教唆她,轻声对她说,幼儿园开饭时你要注意,第一碗饭要盛得浅一点,赶紧吃完还来得及盛第二碗。我回过头说,是你娘教你的吧,这是你爹当兵时的经验,可惜小英子根本用不上,因为幼儿园是分餐制,没有第二碗的。秉生说是吗?小英子点点头说是的。秉生沮丧地叹了口气,闪亮的眼神随之暗淡下来。
这个初冬的傍晚,将留给我们永久的回忆。我们带着小英子回到竹竿巷时,遇到了找上门来的哑巴阿珍的亲戚。那是她的舅舅和舅妈,我想起来了,当初逼她嫁给一个算命瞎子的就是他们。阿珍的父母死于一次洪灾,茫茫的大水淹没了几十里稻田和村庄,死去的牲畜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阿珍坐在大水退去后的家园废墟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她的舅舅舅妈领着一个六十岁的瞎子走过来了。那时候阿珍猛地站起,抓起一根棍子哇哇乱叫。舅舅说,你不要乱来,这是我们给你找的一条活路。舅妈说,阿珍啊阿珍,你是个哑巴,不嫁给他又能嫁给谁呢?别看他又瞎又老的,挣的钱可是比青壮年还多。舅妈冷笑一声又说,你这个不懂事的哑巴,莫非也在做什么自由恋爱的美梦吗?
阿珍在民政局办的手套厂做编织工,下班回来较晚,黄排长不太了解这个背景,从食堂买了几个馒头回家,然后就进厨房去炒菜了。等他听见阿珍进门的脚步声,跑出来看时,桌上的馒头已经全都进了舅舅舅妈的腹中和口袋里。水,给我、我水。舅妈揉着自己的喉咙,正在使唤她男人时,阿珍扑了过去,一把夺过舅舅手上的茶杯,砰地扔到了窗外。刚好走到窗前的我赶紧跳开去,茶杯的碎片还是划伤了我的脚背。
黄排长不了解这两个来自绍兴的乡下人,我却是了解的。我冲进他家的客厅说,怎么,现在想到这外甥女和外甥女婿了?那舅舅将手护着鼓鼓囊囊的口袋说,你是谁,我家的事情轮得到你这个小猢狲来管吗?我不屑地一笑说,阿珍是我妈的干女儿,我不管谁管!大概那块馒头终于落下去了,阿珍舅妈翻翻眼珠子,插嘴说道,我们是阿珍正ea3f88de2fdc353f63a29e550e199108儿八经的长辈,能跟干亲比吗?你就别来插一脚了。我一愣,沉下脸说,什么狗屁长辈,黄排长你去把派出所警察找来,今天非把这两个人贩子逮起来不可!黄排长愕然地看看我,又转过脸去看阿珍,阿珍跺着脚,指着我做了个手势,让他听我的。
这对乡下来的恶人终于慌了手脚。老太婆拉住黄排长,抹一把脸,霎时挤出泪来,阿珍啊阿珍,她凄凄凉凉地哭道,千错万错当初是我们的错,可我们也是为了让你活下去呀。现在我们都要饿死了,不得不来找你,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她的哭号像唱越剧一样,颇有韵味,唬得黄排长进退两难。老太婆突然蹲下身去,抱住了小英子。阿囡啊,她说,我的乖阿囡,我是你的亲舅奶奶呀,你娘她,她不能这样赶我们走呀。
客厅里乱作一团,报馆宿舍的邻居都走过来看热闹了。小英子吓坏了,哭着喊着扑向她妈。俗话说十个道你好十个道他好,因此我果断地打开了房门,将阿珍早年的遭遇讲给大家听。小学五年级的我已经是全校的作文状元,讲得如泣如诉动人心魄。秉生奔过去推那糟老头子,他说,你们快走吧,不然派出所一定会把你们抓去的!报馆里两个年轻记者也过来拉扯两个老家伙,老太婆拼命地挥着手喊,救命啊,城里人欺负乡下人啊!阿珍抖瑟瑟地走过去,摸出一把钞票塞到她舅妈手上。阿珍气急败坏地拍着我的肩膀,让我替她翻译。我只好咬牙切齿地说道,这是她刚发到手的工资,一个月的辛苦钱都给你们了,拿着回乡下去吧。我挥着手说,走吧,赶快走吧。
天色已经黑透,食堂也没有馒头了,黄排长将原先炒的青菜萝卜热一下,煮了点稀饭,饥肠辘辘的我和秉生也不客气,将清汤寡水的锅子一扫而空。阿珍家的境况无疑比我或秉生家好多了,但粮食是定量供应的,自然也很紧张。阿珍什么也不吃,坐在床边啜泣。黄排长忧心忡忡地说,绍兴是鱼米之乡,如今都成了这样,我老家想必就更惨了。不行,我得赶紧回去一趟。他霍地站起身,说,坐轮船去,天亮就到苏州了。
阿珍不同意他今晚就走,说至少要买点粮食带去。黄排长是个急性子,食堂主任就住在隔壁,他说,我先找他借一点就是了。我不得不放下筷子,跟他去那位主任家。食堂主任胖乎乎的,倒也爽快,同意借给他四斤棉籽油十斤面粉十斤六谷粉。六谷就是玉米,彼时可是好东西。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黄排长的父亲早已去世,老家只有一个老母亲了,这老太太也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是继母。我说,你干脆将她接来杭州吧,也好替你照顾这个家。黄排长苦笑起来,她还有个女儿,跟她的前夫生的,现在一起住在我家的老宅。黄排长幽幽地说,如果我把老太太接来了,她们还住得下去吗?
风高月黑,我和秉生带着小英子,送他到运河码头。昏黄的桅灯下,我看见黄排长蓬乱的头发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疲倦的脸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背景是几艘黑压压的船只,河水伴着桨声默默地流淌。坦诚地说,我是在那个晚上重新认识了他的,因为在这以前的印象中,我一直当他只是个扛过枪的翻身农民。类似秉生他娘这样的落魄太太们,常常跟我母亲说起这些翻身农民,那种害怕和鄙夷的口气,不可能不在我心中留下某些阴影。
黄排长跟阿珍很相配,他俩都是孤儿,一根藤上的两只苦瓜。如果他是健全人,或者不需要背负着这些米面食油,应该让小英子跟着去的,现在只好算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即将开船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我们看见一个人影在码头通向船舷的跳板上蹭了一下,然后便落在了甲板上。阿珍的到来使我们目瞪口呆。船上响起一片惊叫声。小英子从码头扑出身去,哭喊着也要上船去。阿珍却拎起面粉和六谷粉,向我挥挥手,指指我家的方向,拉着她老公进了船舱。
牵着小英子回我家去的路上,我的耳边一直响着哗哗的水声。那是运河水面被螺旋桨划破的水声,一个失去一条腿的游子带着他不会说话的妻子在这水声中回家去。家乡其实没有他的直系亲人了,老乡们在河边的田埂和石埠上谈论起他们时,脸上的表情是困惑不解的。尤其那位老太太和她的女儿,看见一个哑巴媳妇搀着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与兄弟出现时,其惊讶与不安更令人难以想象。四斤棉籽油十斤面粉和十斤六谷粉,当时足以拯救一家人的性命,老泪纵横的继母因此而显得分外迷茫。
很多年以后,小英子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有一个少年,住在乡下,燕子在他家的房檐上筑了一个草巢。他看着大燕子在小燕子嗷嗷待哺的啁啾声中出去觅食,看着小燕子长大,再看着它们飞出去觅食,然后反哺给老燕子。少年的家乡很贫困,沿海的平原上是一片荒凉的盐碱地。少年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父亲怕后娘虐待儿子,一直没有再娶。少年长大了,想去参军,他苦苦地哀求父亲说,你就给我再娶个后娘吧,这样我才能安心去当兵啊。父亲含着眼泪笑了,现在谁还会虐待他的儿子呢。于是,少年在继母进门的第二天离开了那个家,那座村庄,一群燕子盘旋在他的头顶,一直将他送到了队伍上。
这个故事很美,美得让人感到辛酸和苍凉,就像一对残疾人互相搀扶着走在那片荒凉的盐碱地上。路边的白杨树在初冬的风中颤抖,落叶如梦。天空下起了绵绵的细雨,空气中带着一股湿湿的咸腥的寒意。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了他们的脚印,其中一个脚印分外沉重,那是黄排长的金属假腿留下的脚印。他们走过老宅走过村落,一直走到了大海边。他们的头上已经没了当年的燕子,只有一只海鸥在低低地飞翔。
三
秉生和他母亲原先是打算暑假去东北的,但是他父亲病了,他们不得不在寒假里出发。我记得秉生他娘当时的打扮,她穿着一件老式的棉袍,将一条墨绿色围巾罩住大半个脸庞,脚下是一双厚厚的蚌壳棉鞋,看上去像是30年代老电影中的人物。秉生则裹着一件黄呢子美式短军大衣,头上戴顶狗皮帽,那形象简直就是个小俘虏兵。月台上火车的蒸汽和冬日的雾气弥漫在一起,信号灯在远处变幻着红光与绿光。我母亲说上车去吧,替我问候各位老将军。我举起手,老三老四地跟他们说了句一路平安。
列车驶向北方,秉生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异乡异土。阴惨惨的乌云在辽远的天空徐徐地移动,田野空旷而辽阔。寒风在长江与黄河两岸一无阻挡地呼啸着。列车经过一个个小站,秉生他娘念念有词地说,这里是你爹与日本人拼过刺刀的战场,那里是你爹跟中原野战军对垒的地方。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秉生的心一下热了,旋即又化为冰冷。寒风悲啸,日色昏黄,蓬蒿断落,野草萎枯。秉生闭上眼睛对他母亲说,我爹他坐牢都坐这么多年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呢。
他们从火车站走向城郊。昏鸦的叫声凄厉,脚下是积雪和尘沙混在一起被践踏成的硬土,耳边传来树木的断裂声,远处的高墙和岗楼闪烁着铁丝网与枪刺的寒光。他们终于走到了哨兵跟前,秉生他娘抖瑟瑟地掏出派出所开的证明递过去。哨兵很严肃地回到岗亭里去打电话了,他们的心又是一阵阵忐忑。
等待的时间其实不长,几分钟后就有一名大尉军官迎了出来。你丈夫住在医院里,他对秉生他娘说,我送你们过去。于是母子俩恍恍惚惚地跟着他上了一辆吉普车。女人说,我孩子他爹到底是啥病啊,他还有救吗?大尉笑了。开始以为是胃癌,手术时发现不是,他说,你们真的很幸运,也许,他很快就能出院了。
俞先生躺在一个单人病房里,脸色跟墙壁一样苍白,神情疲惫而凄婉。看到秉生跟着他娘推门而入,他不无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秉生他娘却一时失控,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俞先生摇摇头,伸出一只青筋绽露的枯干老手召唤儿子。秉生赶紧走过去,握住父亲的手。他很难相信,就是这双孱弱到了极点的手,曾经挥舞军刀向敌人发起进攻,令对方心胆俱寒。秉生说,张家姆妈托我们向你、向其他伯伯们问好。俞先生说,是吗?我听说张将军前些年在海峡对岸去世了,大概是受孙立人事件的牵连。
秉生回来把这个信息转告我们时,虽然我母亲早有思想准备,还是大哭了一场。母亲说,你爹他关在战犯改造所,怎么可能听说这样的消息?她点燃一支烟,猛吸两口又将它掐灭,也许是上面叫他们给对岸那些老同事写信搞统战,或者是那些探监的亲友传来传去传到他耳朵里的信息吧?我不相信,母亲猛地拍一下桌子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绝对不信!
那天晚上,阿珍母女正好来我家,母亲那泣血的痛哭把她们吓坏了。小英子马上要上小学了,已经很懂事,她抱着我母亲叫外婆,外婆您别哭,我害怕。阿珍绞了一把热毛巾,揩我母亲脸上的滚滚热泪。我不吭声,站在窗前凝望着昏暗的夜空,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茫然而空洞的白光。我在襁褓里就离开了父亲,这使我难以展开想象的翅膀,他留给我的好像只有祥林嫂的门槛,怎么捐也消解不了无尽的罪孽啊。
秉生跟我一样,多少次在梦中飞越遥远的腥风血雨。他看见他娘藏在箱底的老照片,年轻的父亲带着士兵们涉过一条奔腾的江流到左岸去,这条江名叫澜沧江。左岸炮声隆隆的日军阵地卷起红色的火焰与狂风,挟起他爹跌跌撞撞地抢入滩头猛烈开火。秉生确实很难将这个父亲与病床上有气无力的老人重叠在一起。后来秉生告诉我,当他的母亲絮絮叨叨地讲起家中那些鸡零狗碎的琐事,而老头子倚在床头,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频频点头时,他只好走了出去。他的感觉与我完全相同,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其实他比我幸运多了,那年夏天我俩同时毕业了,他好歹进了一所普通中学,我这个语文数学皆是满分的状元郎,收到的却是一张不录取通知书。俞先生的病使其因祸得福,提前进入了被特赦出狱的名单。获此喜讯当天,秉生他娘跑到我家,没完没了地哭哭笑笑。我母亲说,你是范进吗,你中举了是吗,要不要我给你一个巴掌?说完这话,我母亲真的扬起手,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耳光让他家对我们有了芥蒂,我下乡插队时秉生没来送行。也许不是这样,也许跟我没通知他有关系,十四岁的我心乱如麻,谁都不想通知。阿珍送来一套棉毛衫,一双劳保球鞋,还有十五元人民币。母亲替我收下了衣物,把钱退回去。母亲说,用不着,他必须靠自己去挣工分过日子了,你帮得了他今天帮不了他明天,你拿这钱去给小英子交学费吧。
我孑然一身登上开往宁波方向的火车,觉得一切如在梦中。月台上响起刺耳的铃声时,我看见小英子飞一般地冲了过来,两根小辫子像兔子尾巴似的在她脑前脑后乱甩。接着我又看见了阿珍和黄排长,一个跑在前面,一个一拐一拐地跟在后面。阿珍哇啦哇啦乱叫,黄排长扶着柱子站住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我扑出车窗,接过小英子递上来的一袋糕点水果,我的眼泪刷地涌出来,止都止不住。黄超英,我喊小英子的学名,你要好好念书,将来孝敬你的父母!小英子点点头,汽笛吼叫起来,淹没了她的回答声。
我看见乡村的风景散落在三门湾的山头与海滩上。水车在夏日的骄阳下吱扭扭地转个不息,农夫在田野的尽头耕作,蚂蝗叮在我的小腿上。老鹰的翅膀呜呜地响着,飞过我的头顶,干枯的水井里只有一摊泥浆。生产队的田地跟一个农场紧挨着,干旱使农场的棉花地龟裂,山羊在田埂上吃草。环绕村庄的河流迟滞地流淌,这条河通向大海,河水是咸涩的。
我很累,在阳光烤热了整个河岸的中午,总是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有时我会躺到一棵大树下,将一顶破草帽遮住脸休息,有时趴在水车上打瞌睡。那时我就会梦见遥远的家乡杭州。小英子给我寄来过一封信,一半是汉字一半是拼音字母。外婆老了,爸爸还好,妈妈也还好。她在信中写道,秉生哥在十一中读书,每天都要路过众安桥小学。他有时给我一颗糖,有时给我一块橡皮。
远处有个稻草人,扎在一根树棍上,风吹起它张开的双臂和头上的破草帽,朦胧中它向我走来。走近时我发现它变成了俞秉生。他戴着白色的校徽,衬衫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怡然自得地朝我微笑着。十一中就在邮电路上,过去叫惠兴女中。我看见他走进校门,走到楼上的教室门口,然后又转过身来,又朝我笑笑。
接下去他就放学回家了,他走过岳王路,走到众安桥小学门口。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风吹来凉飕飕的,他站在树阴下静静地等待,一如当年我们蹲守于竹竿巷幼儿园。铃声响了,学生们欢蹦乱跳地走出来。没有欺负小英子的坏蛋,只有俞秉生在等着她。这一回他送的不是糖果也不是橡皮了,而是口袋上那支圆珠笔。小英子,他花言巧语地说,这支笔是我爸一位老朋友从海外带来的,那边的人叫它原子笔,不用灌墨水的,写出的字跟钢笔一模一样。他把笔送到小英子柔软的小手掌上。你用这样的笔写作文,他说,肯定比湘九写得好多了。
我从树下跳起。大灰狼,我指着稻草人大喊,小英子你千万别上他当,他是一匹大灰狼!一阵热风吹过,稻草人发出窸窸窣窣的抗议声。我揉揉眼睛,发现自己的影子半蹲半伏在地上,如一条精疲力竭的狗。一个粗犷的声音在远处喊我,湘九,你又在偷懒啦,快去踩水车!那是生产队队长。我抬起衣袖揩着脸上的汗水,懒洋洋地回到水车上去。
浑浊的水面映出我疲惫而年轻的脸,忧郁的纹路像刀刻在石头上。梦中的一切太真实了,使我的心口像坠了一块石头似的沉重。俞秉生你得意什么,我不由自主地骂出声来,你不就是一个破中学生吗?你以为你走的就是阳关大道,而我这辈子只能走独木桥了?狗屁,我说,老子迟早还会回去的,那时再找你算今天的账!
没有人回答我。天地间一片寂寞。太阳躲进云层里去了,只留下了灰暗的天空。一阵炽热的河风吹来,仿佛在嘲笑我所说的都是胡话。乡村带给我无比空旷的孤独,我因此而品尝到一种很原始的人生苦涩。
四
二十岁那年我是搭一列闷罐子货车回家的,天正在黑下来,列车开始减速,哐当一声响,终于停靠在南星桥火车站的站台旁了。我鬼鬼祟祟地爬出车厢,钻进了蒸汽和暮色融合在一起的昏暗中。我肩上挎着挎包,还扛着一个蛇皮袋,里面是两条米鱼鲞和十几斤黄豆。我听见扳道工的吆喝声和远处驶来的另一趟火车的隆隆声响。这是一列挤满了大中学生的北上列车,他们高唱着革命歌曲,意气风发地步我的后尘去了。
昏黄的灯光剪出钱塘江边货栈和树木的轮廓,被寒风刮落的标语和大字报像魂幡似的在街上飘来飘去。江上传来一艘夜船的汽笛声,雪花轻轻地从空中飘落下来。我走过萧条与混乱的街面,看到江滨电影院门前高挂的纪录片海报,西哈努克亲王和莫妮卡公主双手合十向中国人民表示深切的感谢。海报下面站着几个卖茴香豆的小女孩,穿得比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女孩还要单薄褴褛。大哥,求求你买我一包吧。一个长得很像小英子的女孩召唤我,我摸出五分钱,买了她一包茴香豆。
我经过解放街回家去,在枝头巷口放慢了脚步。母亲来信说起过,俞先生特赦回来后,被安排到省政协当了文史专员,他家也搬离了祖庙巷那个七十二家房客的大墙门,搬到了枝头巷一个小墙门。我看见俞家的墙门口站着两个挂红袖套的中年人,斜眼瞟着门里的动静。我停住脚,听到秉生他娘的喑哑的哭诉声,好像还有两个女人在劝说她,不,是在呵斥她。独子怎么啦?他老子是病人又怎么啦?一个年轻而剽悍的女声拍着桌子说,红五类都要统统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何况你家的后代!
我想走进去看看,被这两个街道工宣队的队员拦住。你跟俞家是什么关系?他们很警惕地讯问我,好像我是一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我是俞秉生的老同学,我说,刚从插队的乡下来。一个好像是头儿的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我,耸了耸鼻子,突然提高嗓门说,你在农村表现好不好,有公社的证明吗?我愣住了,看白痴似的看着他,这跟我去看他有关系吗?我说,又不是去劳改场探监。这个头儿冷笑了一声,关系大着呢,他说,如果你在农村表现不好,又跑到他家胡说八道的话,他还会老老实实去黑龙江插队吗?我们辛辛苦苦做的工作不全成了白费心机?
在苦水里泡过在血水里浸过的我,已经没了当年的学生味书卷气,巷子里有几位路人和好多邻居走了过来,我放下蛇皮袋说,大家看看这人还讲不讲理啊,我千里迢迢地给老同学家送来几斤黄豆,他们居然不让我进门!人们面面相觑,雪花飘落在我的身上,乱蓬蓬的头发湿漉漉的,一双破布鞋露出脚趾头,我的整个形象博人同情。终于有人忍不住开了口,那是一位大妈,居民小组长,她替我恳求工宣队说,就让他进去看看那个病殃殃的老头子吧,恐怕没几天好活了。
那个头儿还在犹豫中,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拉住了我的胳膊。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踉踉跄跄地就跨上了台阶。屋子里突然静默下来,门开了,那个呵斥秉生他娘的女工宣队员吃惊地说,你们是谁,闯进来想干什么?拖着我的少女也不答话,跨过门槛朝屋里走。女工宣队跟在后面说,好大的胆子,你们要公开抵触上山下乡政策吗?少女哼哼一声说,这是我小舅舅,他上山下乡时你还没进工厂呢。我这才转过脸去,看清了小英子的脸,十四岁的大姑娘了,要是在街上相遇我还真不敢认了。我对年轻的女工宣队说,她没说错,我插队去乡下时,你肯定还是个中学生。
房子结构是两室一厅,俞师母还在嘤嘤地哭泣。俞秉生面色如土,垂头丧气地站在角落里,两片分头耷拉在额前,跟电影里的叛徒甫志高没啥区别。我先不睬他们,径直朝里走,小英子却没敢跟进来。俞伯伯,我大声说,我是湘九,张某人的小儿子,我来看您了,您得撑起来,这个家,靠您儿子是撑不起来的呀。
确实挺凄惨的,老头子靠在床上,眼里含着豆大的泪珠,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滚了下来。这张面孔很像是一棵千年古树的化石,张开的嘴巴里只有几颗残牙。见到我,眼睛里居然还能发出一点光彩,这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老头子抖抖瑟瑟地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副眼镜,戴上后打量我半天。是你爹的种。后来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倒让我也愣了半天。
等我回到客厅时,几位工宣队员都进来了。其中有一位队员的脸色很难堪,原来他是报社印刷厂的。难怪头儿要拉住小英子时,他把他劝住了。他说,小英子,我要告诉你爹去,你跑这里来干啥,这是你能插嘴的事情吗?小英子噘着嘴说,我插什么嘴了,俞秉生家里这么困难,不让他留城也就算了,为什么非叫他去黑龙江呢?杭州郊区不行,哪怕去省里哪个农村也好,她自说自话地提出一个建议,跟我这位小舅舅去三门湾插队也行啊,万一家里有个三长两短的,还能赶回来料理。
居民区几位大妈也进来了,客厅里挤不下了,外面还在下雪,她们只好站在屋檐下,嘀嘀咕咕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那位小组长说,这个小同志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万一有点事,俞某人单位都垮了,根本没人管,居民区更是解决不了的,只好去找街道,绕来绕去还是要绕到你们身上。另外两位大妈说,是啊,这件事还请你们再考虑一下,免得节外生枝嘛。
谁都明白她们的意思,关键是卧室里躺着的那个老头儿,关了这么多年,又把他放出来了,还当个什么专员,万一哪一天上面又想起来了,谁知道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别看他病病歪歪的,只要他还没死,总归是让人心里不踏实的。
这天晚上的纠葛,当时是不了了之。损失的是我的一条米鱼鲞、五斤黄豆。我将它们留在了俞家。幽暗的雪花连绵不断地落下来,小英子陪我回家去。我斜眼看着她,面部的神经微微抽搐。小英子说,你这么看着我干吗?跟我老爸似的。我差点跪下去,雪花落在我悲愤交加的脸上,我仰天长叹,真是没人教训的恶果啊,我说,你被俞秉生彻底带坏了。
小英子却没有一点姑娘家应有的矜持,她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撒娇,我倒是想去黑龙江来着,她说,他们嫌我年纪太小,不让我去。我又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胡说八道,我沉下脸说,你爹你娘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要是走了谁来照顾他们?这种念头想都不要想,我警告她,否则你就是一个不肖子孙!
走进家门,看到阿珍忧心忡忡地坐在我母亲身边,我就明白了,小英子果然是个不肖子孙。说起来她跟她娘来看我妈的,一转身就溜走了,溜到俞秉生家去了。我母亲顾不上跟我说话,先批评她,这么大的雪,你跑哪里去了?小英子啊小英子,我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她,你娘到墙门口去张望好几回了,你让她省心一些行不行啊?
哑巴阿珍流下了泪,她拉起我的手,要我替她教训这女儿。小英子茫然地看着母亲扭曲痛苦的脸,不知所措。她娘对此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计。我妈跟我说,小英子读初中了,但是学校停课闹革命,根本没人管她们,小英子整天东荡西逛的,实在是让人不放心。
我放下蛇皮袋,从肩上的挎包里拿出几本书来。我考考你,我摊开书说,如果你回答不出来,这个寒假你就哪里都别想去了,每天到这里来跟我做作业。别看我只有小学文凭,我告诉她,我插队的集体户有两位大学生,我跟着他们把高三的课程都学完了。
小英子张大了嘴,可就是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个没出息的小家伙呜呜地哭出声来。她瞪着这些书,还有我做过的练习本,瞧着上面我写的习题与老师的批语,身子像打摆子一样地颤抖起来。她拿起一本《大学语文》,摸着这本教材说,这、这真是你在学习的课本吗,你在那个鬼地方都、都变成大学生了?
我无从描述这个小丫头当时的感受,我离开她太久了。这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特大寒流使我家那间小屋变得像冷库似的。所有的家务活,我都让小英子跟着我做,做完了就坐下来听我讲课。墙门后天井里有一口深井,打上来的井水冒着热气,我把家里所有的被单都放在脚盆里,命令小英子脱去鞋袜,赤脚去踩浸泡在水里的被单。小英子噙着泪说,我会被冻死的。我说,踩一会儿就不冷了,你连这点冻都经受不住,还想去什么北大荒!
大年初三那天早上,雪后初晴,巷子里铺满发蓝色的行人的深脚印,寒冷的空气像针一样刺痛我的脸颊。窗子上一夜凝结的冰霜在阳光下变幻着色彩,一辆自行车犹犹豫豫地停在了我家门口,然后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我撇撇嘴,示意小英子去开门,我听见她发出了一声快乐的惊叫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谁来了。我说,俞秉生你怎么今天才想到来拜年啊,初一初二你都死到哪里去了?
俞秉生穿着一套屎黄色的化纤布棉袄,一种专门为知青定做的假军装,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好像有一点兴奋,又仿佛伴随着一种深深的无奈。我在迁户口,他说,我后天就离开杭州了。我母亲从里屋走出来,一把拉住他,颤声问道,去哪里,不是去黑龙江吧,你父亲怎么样?你娘呢,她还撑得住吗?
俞秉生哆嗦着嘴唇,好不容易才吐出四个字:乔司农场。他说,最后是区里定下来的,让我去乔司农场。我母亲松了一口气,身子软下来,倒在椅子上。小英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拍着手说,好呀好呀,乔司离你家不过二三十公里,农场还有工资发的,秉生哥,你要请我们大吃一顿!
俞秉生没请我们,倒是我母亲,将我带回家的黄豆焖了小半个猪头,请他吃了一餐饭。吃饭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他俩,小英子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嘻嘻哈哈地笑闹着。俞秉生却是心事重重的,只吃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转眼就到了初五早晨,我们站在风中。几辆绿色的敞篷货车挂着红色的标语,从我们的身边缓缓地启动。小英子注视着车上的俞秉生挥着手远去,最后消失在天边,什么也看不见了。小英子泪眼蒙眬地转过身来,突然“咦”了一声,我回头一看,也甚感吃惊,黄排长站在路边的一堆积雪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小英子问,爸你怎么来了?黄排长淡淡地说正巧路过。我默默地跟着他俩上了公交车,打心底里不相信他的说法。去乔司的车是从艮山门出发的,门卫又不是记者,大老远地“路过”这里去何处?我坐在肮脏拥挤的公共汽车上,瞧着依偎在父亲身边的小英子,我的心在微微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想。我知道,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只能藏在心底,说出来效果就很可能适得其反了。小英子的心情却很快调整过来了,她指着窗外城郊接合部的景色,叽叽喳喳向她阿爸介绍着古运河两岸的风光。我想起了当年黄排长和阿珍沿着这条河回苏北探亲的情景,我觉得,幽幽流淌的运河水在十年以后仍然散发着令人压抑的气息。
我没想到的是,黄排长担忧的却不仅是女儿年纪太小,更严重的还是俞家的政治成分。那天中午,他让小英子去手套厂给她妈送一件大衣,却把我留在他家。陪我喝杯酒吧,他说,我们都好几年没有聚一聚了。
酒过三巡,话便多了起来。黄排长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他的心里话。你听了别生气,他借着酒劲,开诚布公地说,我家跟你家的关系是一回事,跟其他人家又是一回事。如果不是你娘救过阿珍的命,我们这种家庭永远不会跟你们这种人家发生关系。他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说,我娶阿珍时是向组织汇报过的,组织上说,归根结底,阿珍跟你家的关系,不是亲戚而是保姆跟东家的关系,这样我才没了顾虑。他拉住我的手,不让我起身离去,我说的是当初嘛,他低下头去,闷闷地说,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了。
我跟俞老头子打过仗。他盯着我的脸说。我点点头,无言可对。两军对垒血流成河,跟我一起参军的同村十个弟兄,一仗打下来死了八个!他终于说到了核心问题。他的眼睛红了,一种深感愧疚的表情反映在他的脸上,显示出真切的痛苦。这时的黄排长确实很激动,他举起酒杯,双手抖得很厉害,酒水晃荡到了他的身上。他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如果我的女儿嫁到这种人家去,我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战友,我还有什么脸去给他们扫墓呢?
现实很残酷,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这个做爹的人说,就算上一代的恩怨不该留给这一代,小英子的前途,总不能毁在这种人身上是不是?老实跟你说吧,让他去黑龙江就是我向工宣队提议的。报社印刷厂那位同事跟我关系不错,他看着我陡然变得青灰色的脸,咬了咬嘴唇,还是把话说完,我只想让那小子走得远远的,小英子再也见不到他了,也就疏远了。
空气凝固了。我艰难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嘴角漾起一缕凄苦的笑。内心的震惊和绝望让我无法自持,我想揍他,举起拳头又无力地放了下来。于是我抬起脚,将他的拐杖踢飞到窗前,然后抱住脑袋,又坐了下来。我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咕咕地灌下去,转瞬间满脸通红。你他妈的也太自私,太过分了!终于,我的愤怒迸发出来了,从小受到的委屈一时全涌了上来。我站在窗前,将手指着窗外,忍无可忍地大声嚷道,你凭什么这样编派人家,就凭这个江山是你们打下来的吗?所以你女儿就该比俞秉生高贵?滚你的蛋,我捶着桌子说,他老子出生入死打鬼子时,你他娘的还在江北乡下捡狗屎呢!
后来我记不起是怎么离开他家的了,好像是阿珍送我回去的,我一脚高一脚低地踩在雪地上,嘟囔着说,送我去火车站吧,老子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一刻也不想呆了。阿珍自然听不见我在说什么,她牵着我的脖子,像牵着一条大狗似的把我牵回家去。邻居们吃惊地问,这小子怎么啦,喝成了这般模样?我挥挥手,拜拜,沙约娜拉,达斯维但尼亚,我向所有的杭州人挥着手说,再见了同志们,自由属于人民。
我母亲站在家门口说,阿珍啊,你老公怎么搞的,给你兄弟灌这么多绍兴糟烧,今天已经是初五了,你们还在过年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这种年有什么好过的?
五
我在三门湾插队八年,正式回城之日,正好是小英子参军离家之时。黄排长给老战友老首长们写信,替她求到了一纸入伍通知书。据说她去派出所注销户口时遇见了常青老师,这女人既当过俞秉生的班主任也当过她的班主任。黄超英,常青老师很八卦地说,你知道俞秉生他爹娘刚才来派出所干啥吗?他们写了张报告,居然请求将儿子的户口迁回城里来!哈哈哈,常青老师笑弯了腰,连个接收单位都没有就想调回来?她说,他们以为自己是高干吗,或者这里是台湾?
常青老师的丈夫现在是区公安局革委会头头。他视察派出所时竟然带着老婆。令他们惊讶的是,俞秉生他老子不仅没死,还走出家门,走到了街道和派出所。小英子转身就去追两位老人。俞伯伯俞伯母!她喊,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人们愕然地看着这个穿着一身崭新国防绿军装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前。俞秉生的爹娘也被她吓了一跳,疑疑惑惑地看着她,半天回不过神来。小英子调皮地举起手,在秉生娘眼前晃了晃,老太太才眨眨昏花老眼说,是小英子吗,真的是你吗?你怎么把你老子压箱底的衣裳都套在了身上?
后来回想起来,我有种上当的感觉,俞先生这个老头子也许是个老狐狸。我怀疑当初街道工宣队逼着秉生去黑龙江时,老头子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样子就是装出来的。儿子不去北大荒了,而是去了乔司,他的身体也就慢慢地恢复了。他认出小英子以后,神情由最初的欣喜很快变成了淡漠。祝贺你光荣入伍,他说,很客气很礼貌的口吻,中原比这里是艰苦一些,但是能够锻炼人嘛。你是革命的接班人,他貌似很诚恳地说,祝你一路高升。
俞秉生赶回来替小英子送行时却遭到了老头子无情的打击。小墙门里香烟缭绕,俞先生一边咳嗽一边还在抽烟。青梅竹马是小说而不是现实,老子对儿子说,语录上怎么说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因为它在阶级社会里是不可能实行的。儿子沉没在某种无边的黑暗中,他倔强地昂着脖子说,我们只是好朋友。老子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慢慢地低下头去。别骗自己了,几分钟后,老子才站起身来,他说,是我的儿子就要有勇气面对现实,别给我俞某人丢人现眼。
那天晚上黄排长和阿珍在多益处酒家办了一桌酒,请的客人除了我母亲,还有报馆几位同事老乡,以及小英子中学的两位闺蜜。宾客们举杯庆贺小英子光荣参军,两个女同学无比羡慕地拉着她的手说,吃完饭我们就去照相馆照张相。小英子心不在焉地说好呀,眼睛却老是瞟着门外。黄排长端起酒杯先敬我娘,她外婆,听说湘九明后天就回城了,咱们同喜。我母亲情不自禁地喜极而泣,拍一下阿珍的手,无限感慨地说,我们总算是熬出头了!报社印刷厂那位工宣队员跟黄排长碰一下杯,好了,他说,你终于可以彻底放心了。黄排长看一眼女儿,皱了皱眉。小英子的眉宇间凝结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忧伤,她仍然瞧着门外,突然就站了起来。
人们看见一位服务员迎向小英子,手里捧着一个小纸包。小英子接过纸包,并不拆开看,而是冲到了街上去。宾客们面面相觑,阿珍倏地站起身想追出去。我母亲拉住她。母亲摇摇头,对大家说,没什么,是她小舅舅托人带来的小礼物。宾客们纷纷点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黄排长将筷子点点刚送上桌的糖醋鱼,说,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多益处酒家前方是众安桥十字路口,小英子跑到那里就站住了。俞秉生你给我出来!说完她就蹲在了地上,咬牙切齿地拆开那个小纸包。不出她所料,纸包里有十几封信,全是这两年她寄给秉生的。俞秉生从一棵法国梧桐树的树阴下瘪塌塌地走出来,看见小英子正在将那些信一封一封地撕碎。他惊叫一声奔过去,小英子手一扬,信件的碎片轻飘飘地纷纷飘落在夜空中,他傻乎乎地举起双手抓这些碎片,刹那间泪流满面。
小英子手里还剩下两封信,俞秉生抓住她的手说,别撕了,你还给我吧。小英子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跳起来,她说,你给我滚!秉生抬起哀伤的眼睛凝视着她,小英子说,你放心吧,你寄给我的信,我今晚回去就统统烧了!秉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小英子抬起脚,猛地踢在他腿上,他哎哟一声,抱住小腿坐倒在人行道上。小英子捂着脸跑回酒家去,随手把最后两封信扔到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这是春末夏初的夜晚,十字路口车水马龙,俞秉生却面对着一片死寂。下班回家的路人从他身旁匆匆而过,公交车靠站时售票员拼命地拍着车窗喊让开让开。交警在岗亭上吹哨子,一个小贩吆喝着白兰花要吗白兰花。被小英子踢伤的小腿在隐隐作痛,他的心更痛。他慢慢地走回家去,穿过延定巷走到枝头巷。小英子的身影消失了,他父母的身影却出现在眼前。他娘拎着一只簸箕在倒垃圾,微驼的背影看上去弱不禁风。他爹支着一根拐杖在门口仰望星空,一脸清冷寂寥的神情。俞秉生的心再一次抽紧,感到一阵无名的惶恐,他确实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很遗憾我没能看到那一幕。我回到杭州时小英子已经登上北去的列车。据说她在月台上哭得像死了爹娘似的,人们都以为她舍不得离开家,其实她更多的是在哭自己。阿珍抱着十六岁离家远行的女儿,母女俩哭成一团。黄排长却一句话也没说。他把小英子的行李送到火车上,然后就下来,默默地站在那里抽烟,那神色有点凄怆,有些尴尬,始终不敢直面女儿的眼睛。送行的人们后来望着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回到报馆去了。
天黑了,从江南的田野上飘来麦穗的清香,地平线上高耸的水泥厂的烟囱冒出缕缕黑烟,袅袅升上发红的天空。小英子坐在车窗前,望着这一道道黑烟融化在暮色渐浓的夜空中,渐渐地模糊了。一位列车员来到她身边,说,请问你是姓黄吗,是不是名叫黄超英?小英子愣了愣,说,没错,我是黄超英。列车员将一个信封递给她,说,这是开车前一位小伙子托我转交给你的,请你收下。
后来听说这个场景,我他娘的拍案叫绝。那时我已经进了古运河边的船厂,厂里有许多花枝招展的女工,我想找其中的一位谈谈恋爱却常常不得其门而入。我真佩服俞秉生,居然轻而易举地将断了线的风筝又扯了回来。小英子拆开信封,里面有一支新的圆珠笔,还有两封信皮上沾了污迹的信,正是她扔进垃圾桶的那两封信。于是,眼泪又从姑娘脸上淌了下来。她泪眼模糊地久久凝视着这两封破信,甚至忘了向列车员说一声谢谢。
吴山堂的钟声再次响起时,我在教堂门口遇见了俞先生。老家伙穿着一套虽然很旧却熨烫得笔挺的中山装,花白的头发也梳得崭崭齐齐,手臂上挽着秉生他娘。老太婆牙齿都掉光了,居然穿着一袭连衣裙,颤巍巍地踏着一双不知从何处找出来的黄色中跟皮鞋,站在台阶上向我画了个十字。上帝保佑你,她说,张夫人还好吧?星期天,她应该也来做弥撒。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冬雪尚未融化,二月春风似剪刀,两个出土文物就迫不及待地出来亮相了。我妈刚从肿瘤医院出来,我忧伤地说,她说服侍她的活儿有些不方便叫我干,让我去叫阿珍过来。
吴山堂对面就是报馆,我走到门卫室,看见黄排长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那里看报纸。见到我,他放下报纸说,阿珍已经去你家了。我转身欲走时,他喊住我,拿起一封信说,这是小英子刚寄来的,你看看,小英子考上南京的军校了,信里还有一张她在军校门口照的相片。
我自作聪明地拿着这张相片去找俞秉生,还以为他俩早就不再联系了。星期天,俞秉生从乔司农场回家来看父母,正在书房里摆弄一台留声机。所谓书房,其实是个不超过六平米的小阁楼,有一扇很小的窗户。农场的工资是一个月26元,使他能够去吴山路旧货商店淘弄这些破玩意儿。秉生当着我的面上足发条,放上一张唱片,这才拿起小英子的相片凑到窗前去细细地看。音乐响起来了,这是贝多芬的F大调浪漫曲。俞秉生说,你听听,月光,命运,悲怆,田园,黎明,多么富有激情啊!我撇撇嘴说,我明白了,当初你是怎么骗小英子的,原来就是用的这一套。
俞秉生多少有点尴尬,不得不关了留声机,跟我聊起俗事。他在农场混得马马虎虎,已经接到调令去场部当文书,父母要他调回杭州,他觉得没啥意思。常青老师说得没错,我上哪里去找新的接收单位?他说,我爸想带我去求文史馆领导,天,他耸耸肩说,那地方让你去还差不多,尽是些遗老遗少!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揍他,凭什么说我比他更合适去跟遗老遗少打交道,就因为我在写父辈的历史?那只是我的业余爱好,我的本职是造船厂工人,挺适合我的一个饭碗。谁没有一点业余爱好呢,研究二战历史总比摆弄一台破留声机泡妞儿强多了。
小英子一身戎装,站在军校门前,她呼吸着长江岸边的空气,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自由呼吸过似的。她长高了,晒黑了,中原军营,那黄河边的风吹日晒让她变成了一个挺结实的大姑娘。她的神情仍然有些忧郁,仿佛带着无形的人性的枷锁,这枷锁是她自己套上去的。瞧着眼前这个一副小市民相的俞秉生,我真替她犯不着。
我知道我是个里外不是人的东西,可我就是忍不住。俞先生老两口回来了,略感吃惊地看着我。湘九啊,你拿着谁的相片哪,给我看看。俞师母说。她儿子脸刷地白了,拼命朝我使眼色。我却不管。小英子的照片,我将照片递给他俩说,你们瞧瞧,多么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啊,可惜这世上,有些人实在是太对不起她。
小墙门里的气氛僵硬下来,我看到这一家人又惊又恼的表情。老太婆的眼皮在抽搐,脸色白里泛青,她瞧着照片,双手微微哆嗦。但这并没有使我感到内疚,相反,我觉得心里有一种特别的爽快。过了好一会儿,那糟老头子才冷哼了一声,今天对不起她,是为了让她明天过得更好。他沉下脸说,我们高攀不起她。我抬起头,猝然间,我从幼年时起抵触过、苦恼过、怨恨过的一切,都在一秒钟内涌现在了我的眼前,使我口不择言。什么为了她好?我说,只不过为了你们自己的故作清高罢了!你们是你们,秉生是秉生,世界那么复杂,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你黄埔出身怎么了,西点毕业又怎么了?瞧不起人家扛大枪的翻身农民是不是?可人家就是把你们打败了!别跟我扯这一套,我毫不留情地说,就是我老子从台湾活着回来了,我当他的面也是这么说。
土匪。俞先生这样称呼我。他说你跟你老子没啥区别。你爹投身大革命前就在湘北当过土匪,后来还给贺龙送过枪支弹药!他拿拐杖指着我,暴怒地翻我家的老账。我给他倒杯水,我说,你骂吧,别太激动,我认真听着呢。老头子才疲惫乏力地缓和了一些,他坐在天井里一张藤椅上,喃喃地说,你和你爹一样,都缺少理性,只按照自己的认知行事,无视这个社会的规则。你知道么,他笃着拐杖说,那是要吃大苦头的。
该吃的苦头都吃得差不多了,说完了该说的话,我重新变得无精打采。向他们告辞一声,我回家去。走到门口点燃一支烟,缓缓地将心里的浊气随着烟圈吐在空中。我看到遥远的西湖和宝石山在晚霞的色彩中辉耀,看到换上春装的人们在漫步,孩子们在街上奔跑,年轻人背着书包去夜校进修,天上掠过条条浮云。我匆匆地走回延定巷去,转眼间,心头又充满了无言的惆怅,我那可怜的母亲还躺在病床上,对我家来说,新的苦难才刚刚开始呢。
六
小英子回家探亲是在当兵的第四年,她是傍晚时分走进延定巷的。左邻右舍正忙着洗菜烧饭,孩子们在墙门口玩耍,看见一个穿棉军大衣的女兵拎着旅行箱走了过来。她站在墙门口的石阶上,深深地吸一口气,摘下剪绒帽,抬起衣袖揩脸上的汗。我骑着自行车从巷口进来,远远地追着她的背影叫,小英子你回来啦!小英子转过身,泪水滴滴答答地掉了下来。
母亲正在熟睡中,老人家被肿瘤医院的化疗折磨得骨瘦如柴,脑袋轻得已压不住枕头。即使睡着了,她仍在呻吟,青筋绽露的双手瘫在床单上,时不时掠过一阵痉挛。小英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床边跪下,将老人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她的泪水使我母亲睁开了眼睛。小英子!老人家虚弱地招呼她,微微地笑起来,她的笑容沉静、严肃而勇敢。不哭,我母亲说,小英子,我们不哭。
小英子轻抚着我母亲冰凉的、枯萎的脸颊,大颗大颗的泪珠缓缓地痛苦地淌下,流过她俩的面颊、下颚和手。我端着一盆热水走到床前,洗把脸。我对她说。小英子拿起毛巾,先揩母亲的脸,然后才洗自己。我有一种全新的感觉,小英子真的长大了,进入了她生活中的另一个时期。
整个城市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黄排长和阿珍两口子也过来了。外面刮着风,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南方特有的冬天的阴雨正在飘落。我将一只煤球炉拎进屋子,让他们围炉而坐,一只茶壶在炉子上冒出了蒸腾的热气。饭桌上放着我撰写文章时搜集到的一些资料。小英子拿起来翻阅,其中有一张照片是我的父亲,下面有他的生平介绍。黄排长说,老人家看过这份材料了?我苦笑着点点头。如果不是我父亲死于非命的传闻得到确认,我说,也许她还不会一下子躺倒,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沉重了。
母亲伸出手来要这张照片,当她颤巍巍地戴起老花镜,第一百次地看着这张其实很模糊的老照片时,大家凝神屏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母亲说,这张照片是在重庆照的,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父亲刚从印度兰姆伽盟军基地回来,在那里参加视察了劫后余生的中国远征军部队。说是重庆,其实我家当时住在嘉陵江边的乡下,那是一个小院落,门口有个菜园子,屋子里不仅有四间房,还有一间浴室,我的哥哥姐姐们总爱在山坡下的竹林里捉迷藏。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似乎全然没有存在过似的。因为我父亲刚照完这张照片,敌人的飞机就飞到了重庆上空。小院落一瞬间就被炸弹夷为平地,菜园子和屋舍都飞上了天空。母亲还记得当时的情景,父亲双手插在土黄色呢子军服的腰带上,呆呆地站在废墟前,满脸满身都是泥土。他看着从山坡下尖叫着跑上来的我母亲和孩子们,向给他拍照的勤务兵伸出手去要一支烟,从不抽烟的我父亲猛吸一口,喷着烟发出一阵狂笑。
人不是那么容易死去的,母亲喃喃地对我们说,当你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你坚持下去就是了。
病入膏肓的老太太好像成了一位哲学家,常常说一些令人颇费思量的语句。奇怪的是,小英子似乎格外爱听这些话。在军校的寒假里,她隔三岔五就跑来延定巷,坐在我母亲的病床前,听她那些断断续续的回忆和人生领悟。黄排长似乎也受了影响,坐在我家那狭小的客堂里,抽着烟,思索着,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只有哑巴阿珍,走进我家就帮着洗衣做饭,不是在厨房就是在后天井的井台旁忙碌。
黄排长的继母就是在这个寒假去世的。接到老家来电当天,他们一家人就上了路。那个关于小燕子和老燕子的故事,就是小英子在码头上讲给我听的。码头已经不是从前的码头,建造和装修得光怪陆离,船票当然也涨了价。变幻不停的霓虹灯光把小英子的脸照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绿。老太太临死前要求将她跟我爷爷葬在一起,小英子对我说,我爸的亲戚们不同意,他们说我爷爷已经和我亲奶奶葬在一起了,再多一个算什么呀?
你爸的意思呢,我说,他跟你怎么说?
他问我有啥想法,小英子咯咯地笑出声来,我说当然葬在一起了,莫非还让她去找她的前夫吗?莫非让她孤零零地葬到另外一座山冈上去?
老家有一条街,两边是矮小而丑陋的房子,里面光线阴暗,屋檐下早已找不到燕子的巢。小英子见到了黄家的堂姐妹堂婶子们,见到了那位跟她其实毫无关系的姑姑。小英子的心情像天空一样明朗,因为她们都围着她转,拼命拍她的马屁。到达当天就开了一个会,黄排长挥挥手说,别再争了,老太太就葬在我爹我娘旁边,另起一座坟就是了。姑姑松了一口气,突然跪下来,向黄排长磕了一记响头,她说,谢谢你的大恩大德,要不我们就无家可归了。小英子看见几位黄家长辈的脸一下变得铁青,他们说,这老宅怎么办,难道还让外姓人继承下去吗?小英子愣了一会儿,瞧瞧那被老烟熏黑的房梁和破烂的椽子,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失望和不忿,她站起身,叉着腰插嘴说,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房子是我爷爷建的,继承人是我爸和我,这位姑姑住到死,这房子还是我家的,倘若现在让你们分了,我们还有什么老家呢?
如果小英子不是穿着四个兜的军装,蹬着59式高靿皮鞋,挨一顿揍是免不了的。黄排长瞪起眼说,你给我出去,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黄排长转过脸向长辈和堂房弟兄们说,这孩子被她妈从小宠坏了,请各位多包涵。黄家人都冷哼着不说话,阿珍则掩着嘴,偷偷地笑了。后来她打着手势跟女儿说,你这是从湘九那里学来的吧,他当年就是这样对付我舅舅舅妈的。
纸钱飞舞,红烛高照,小英子搀着黄排长跪下去,给他的继母磕了三个头。风儿把山上的小树林吹得飒飒地响,后来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小英子悄悄地跟她爹说,你看看我娘,虽然不会说话,那风度和气派全是从张家、从外婆那里学来的。贫困艰难不可怕,就怕丢了做人的良心。老爸啊老爸,小英子感慨万千地告诉黄排长,以后你别再跟我说你这些穷亲戚的阶级感情了,我现在全明白了,都是扯淡。
黄排长气得头发像针一样一根根地耸立起来,却说不出反驳她的话。有一位图谋他家老宅最狠心的堂叔,儿子就是跟他一起上战场、尸骨未还的八个同村弟兄之一。黄排长实在想不通,当年他为了穷人翻身得解放,连儿子都舍得牺牲,如今却为何为了争夺一栋破瓦屋,便要将那个可怜的妇人赶尽杀绝?心绪纷乱不安的黄排长在山坡上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荆棘丛中。荆棘刺破他的手,一种剧痛的触觉从手指传及了他的身体,他仰起脸,舔着手指上的血和落到嘴里的雪花,感到无比的茫然和苦涩。
继母入土之后他们回到杭州,一路上父亲连跟女儿说话都没劲。本来他还想借此机会聊聊她的个人问题,进了军校就是干部了,这件事阿珍过问不了,只有他来操心。报社印刷厂那位同事有个侄子,工农兵大学生,已经当了市里一个局的科长。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每次见面都亲热地喊他伯父。可是他刚提起此人,小英子就哈哈大笑起来。我认识他,她说,初中时他跟俞秉生一个班的,有一回我去十一中,亲眼看见他跳高时触动了横竿,却赖在沙坑里不起来,硬说是俞秉生打落了那竿子。什么玩意儿,女儿在笑声中不无鄙夷地跟父亲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地跑去向老师告状呢!
我想通了,黄排长后来跟我,跟我母亲说,我管不了她的事了,横竖她在部队接触的人也有限,干脆等她找个同是当兵的算了,一辈子留在军营也不错。
他不可能想不到,女孩子心里还有当年的情愫。但是谁也避免不了选择性遗忘这种做法,何况这个做父亲的。这个星期天他来到我家,发现小英子却没来,他皱起眉头说,她出门时说来看外婆的,结果跑哪里去了?我母亲有气无力地蠕动着嘴唇,无法回答他。我却熬不住了,冷冷地瞥他一眼,说,这么大的姑娘了,还是军人,你怕她被人拐走还是怎么的?你也管得太多了。
小英子自然是去找俞秉生的,一个月探亲假,他俩只见了一次面,因为中间她去了苏北老家。这天是最后一个星期天,下星期小英子就得回去了。他俩约好九点钟在六公园公交车站见面。为了不引人注目,不让俞秉生感到自卑,小英子特意换了便装,蓝涤卡的两用衫,白袜子,黑力士球鞋,像个普普通通的女学生。她站在公园小卖部前,装作想买东西的样子,用眼角斜扫着从七路车上下来的乘客。姑娘家不能表现得太主动,这是从前的闺蜜警告她的。小英子想,我是不是该等到九点零五分才在他面前出现?
小英子手上戴着一块九钻的钟山牌手表,她看看表,已经是九点零五分了,她心里有了一点气,刚才的小心思全白费了,从前面几辆公交车上下来的根本没有俞秉生。小卖部店主说,姑娘,你到底想买啥?我看你把所有的货都挑过了。小英子吐吐舌头说,对不起,我想买瓶汽水,可是天太冷了,我不敢喝。她转身往车站走,那店主撇了撇嘴,上海人,她说,这肯定是个从上海来到杭州的游客。
时间过得很慢。小英子踮起脚翘望七路车驶来的方向。那时杭州城里没有堵车这一说,天气又冷,街上行人稀少,俞秉生就是半小时前从家里出发,走路也该走到这里了。小英子知道他是昨天夜里就从乔司过来的,小英子想,莫非他也有两个狐朋狗友,给他出主意让他故意迟到一会儿?小英子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俞秉生不是湘九,他没啥朋友,从不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
一辆公交车靠站了,小英子眼巴巴地盯着下来的人看,又是一辆车过来,俞秉生仍然没出现。现在已经不是九点零五分,而是十点零五分。小英子疑惑的目光从街上掠过,一种深深失望的感情反映在她的脸上,从焦虑而变成了凄苦。她知道俞秉生是个孝顺儿子,她知道他父母跟她父亲一样,反对他俩的交往。如果说小英子有点朱丽叶的风范,俞秉生跟罗密欧相比就差了一大截,这家伙是绝对不敢把剑刺向出身高贵的帕里斯伯爵的。从当年工宣队要他去黑龙江时他的表现就可以看出,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下来,他早已变成了一只缩头乌龟。
黄排长在我家坐到中午,小英子在六公园等到中午。黄排长终于叹着气回去了,小英子抹着泪走进延定巷。我母亲说,小英子,你这么早就回来啦,还没吃中饭吧,叫你湘九舅舅请客吧,请你到巷口吃馄饨去。小英子扑到我母亲床上大哭。骗子!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俞秉生是个骗子!外婆,我明天就回部队去了,我家跟他家真的不是一路人,我再也不会理睬他了。
七
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实是,俞秉生出门遇见了鬼。这个鬼不是别人,而是常青老师的丈夫。那时他刚走到枝头巷解放路口,一只手突然从街边的屋檐下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是我老婆的学生对吧,你是不是姓俞?这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在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敞开式的走廊上有几家还未开门的商店,这男子躲在一个廊柱的阴影中沉声问他。俞秉生茫然地点点头,是的,我是常青老师的学生。裹着一件警蓝色棉大衣的男子将他拉到一家饮食店门口,不由分说地对他说,我们一起吃个早餐,边吃边聊。
饮食店里面有个小包厢,包厢里有一扇小窗子,窗外传来公交车到站的刹车声。车站旁边是思澄堂,美国北长老会在杭州建造的一所基督教教堂。封闭多年的教堂又响起了主教的声音,让我们时刻铭记上帝,为他在心中建起一座永久的碑。店小二送来豆浆、油条和两碗面条出去了,常青老师的丈夫关上窗子,放下窗帘。现在俞秉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看着对方狼吞虎咽地将油条塞在嘴里,觉得一切如在梦中。
你身上有烟没有?俞秉生摇摇头,没有。男子摊开一只手,借点钱给我。他说。俞秉生拿出皮夹子,常青丈夫一把抓过去。都借给我,他说,我会让常青加倍还你的。俞秉生心疼地说,里面有五十多元呢,是我两个月的工资。对方不睬他,站起身走到门前,店小二应声过来了,帮我买一条飞马牌香烟来,这位顾客递给他三元钱说,快去快回。
俞秉生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位老兄,至少有一个月没吃过一餐饱饭了,他的眼睛里燃烧着饥饿的火焰,抬起头时,总想照准一个人的脸狠揍一拳的样子。那时俞秉生确实感到了害怕,他畏畏缩缩地说,你吃吧,我先走了,我还要去六公园见朋友,已经迟到了。常青老师的丈夫瞧着他说,见什么朋友,这世上连老婆都是靠不住的,还找什么朋友?
俞秉生一阵眩晕,他想装出笑脸,喉咙里却止不住地打呃似的哽咽着,他说,你不是在区公安局当头儿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不要害我,他恳求他说,我一向与世无争的。常青老师的丈夫喷出一口烟,阴冷地笑了,你与世无争有什么用?他在烟雾后面喑哑地说,狼要吃的就是你这样的羊。别看你老子现在又活过来了,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8a7988a98b1b3a81a485386b33df2742d7121f5ca7655ad7f2baa441b87a9f4f七八年再来一次,到了那时,你才会知道今天遇见我是多么的幸运呢。
这家饮食店将永远留在俞秉生的记忆里。店小二是个剃小平头的江北佬,穿着一件油腻腻脏兮兮的白色工作服。炸油条的是一个大块头的面色红润的妇人,后来回想起来,这妇人好像从他俩进门起就盯着他们了,她那双眯缝着的眼睛里射出的奇特的光亮使人浑身寒抖抖的。其实常青老师的丈夫身上有一些明显的破绽,至少他衣领上被撕下的领章后还留着长长的线头。他那么饿,脸上胡子拉碴的,看见油条豆浆时那种贪婪的眼光,都让人觉得不正常。尤其是他的一只棉裤的裤腿在攀爬时被铁栅栏挂破了,露出一大块白色的棉絮。俞秉生恨自己真是瞎了眼,稀里糊涂地就将自己栽了进去。
主要的毛病还出在离开这家饮食店时,前公安局的头儿随手拿起椅背上俞秉生的大衣,穿到了自己身上,而将那件警蓝色的棉大衣换给了他。俞秉生的大衣是他父亲的一件灰呢子大衣,为了约会小英子偷偷穿出来的。俞秉生说,我不要你的警察大衣,我父母都不待见它。少废话,常青老师的丈夫说,放在前两年,这件棉大衣可比你那件破呢大衣值钱多了
他俩一前一后走出去,一群便衣警察猛地扑上来。那时小英子正焦急地翘首盼望在六公园的站台上,可惜她离得太远望不到这一幕。俞秉生挣扎着喊,我是被他劫持的无辜群众,你们不要抓错人!便衣们根本不理睬。他们将他摁倒在阴暗的长廊上,一位便衣的脚在俞秉生的手背上碾了一下,他说,有你这样的无辜群众吗?跟他对换外装企图蒙蔽我们!俞秉生泪眼模糊地趴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来不及申辩,又发出了一声凄楚的尖叫,一支电警棍狠狠地戳到他脸上,他在痉挛中昏晕过去了。
常青老师的丈夫是从隔离审查中逃跑的,作为造反派头头,他不仅整过一些老干部,还得罪了不少同僚和下属。这几个便衣正是以往对他恨之入骨的基层干警。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将财物捐助罪犯潜逃的包庇犯俞秉生自然百口难辩。他们将他拖到路边一个自来水龙头旁,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淋湿了俞秉生的脑袋,使他浑身哆嗦着苏醒过来。有个特别狠戾的角色用手钳住秉生的双颚,他的嘴不得不张大开来,像一个无底的黑洞。便衣们朝这个黑洞猛灌一阵冷水,秉生蹬踢着,咳嗽着,他觉得他的胃马上要胀破了,头脑一片空白。他的脚终于踢到了钳住他双颚的那人裆下,那人一声尖叫,突然跳起来,将脚下的大头皮鞋踩下去,咔嚓一声响,他踩断了秉生的小腿骨。
叙述这件往事对我确实困难重重。我的心疼得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抽紧。我常常想,如果我在现场会怎么办?唯一的选择恐怕只能是拼了。后来我被特招入伍到了西南边疆,面对敌人我总是把它想象成那个便衣,这样我才能热血沸腾地冲过去,死了也就死了。我记得获悉此事的最初那几天,我每天都陪着俞先生去上访,区里,市里,省里,我们坐在信访室,坐在等待长官们出现的衙门口的台阶上。幸亏当时还没有出现截访组织,因此没人把我们也抓进去。
俞先生写了一封椎心泣血的信,我拿到厂里文印室,央请打字员打印了几十份。除了跟俞先生一起坐过牢的那些政协委员文史专员,我母亲还提供了父亲当年的几位老朋友。这些现在北京身居高位的人,曾经从重庆的曾家岩周公馆来到我家,吃过我母亲烧的杭州菜。总之,我对俞先生说,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否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俞秉生表情呆滞,一声不吭地坐在病床上。事实上他一天都没进过预审室,便衣们发现祸水闯大了之后,就将他送进了公安医院。审讯是在病房进行的,将他的口供与常青丈夫的口供一对照,整个经过一目了然。做手脚的人当然有,有人说他是拒捕时自己跌伤的,有人说他跟便衣对打时被对方误伤。问题是当时是在闹市中心,围观者众,经历过十年浩劫的老百姓对这种暴力执法已经忍无可忍,就连检举罪犯的那个炸油条的妇人和店小二,也不能不实事求是地说出了全部经过。
全国人大一位副委员长带着一个重建法制的调研小组来到杭州时,召见了俞先生。摇摇欲坠的俞先生撑着拐杖,竭力挺直身子,那件从公安手里拿回的灰色大衣在接见室门前闪着清冷的光。我是你的手下败将,老头子硬呛呛地对这位副委员长说,但我儿子不是,如果这样搞下去,下一次被打败的是谁就难说了。副委员长想了几秒钟,谢谢你的忠告,他说,我将你当成一位诤友。
农场跟插队的最大区别是,它是有劳保的。一群知青跟着农场卫生所的医生赶来,七手八脚把俞秉生抬到一辆救护车上。幸亏场部领导也来了,及时阻止了他们,否则这批知青要抬着他在解放路和湖滨路上走一圈。踢伤他的那个警察已被拘留。知青们非要看着他戴上手铐才肯离去。拘留所一位看守对我说,他娘的,算你小子狠,希望你永远不要犯到我们手里。
小英子不知道这一切。我反反复复地考虑了许久,还是瞒着她算了。俞秉生已经残疾了,虽然看上去恢复得还不错,但是走起路来,总归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或多或少,有些一跛一跛的,让知情者见了心里特别难受。小英子的父亲是残疾人,母亲是残疾人,难道她找的丈夫还得是一个残疾人?我跟我母亲说,我真的接受不了了。母亲唯有叹息,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过一会儿,伤感的泪水便湿透了枕头。
其实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俞秉生的心残了。他很少回杭州来了,似乎再也不愿意见到过去的熟人。偶尔回来住几天,也是躲在小阁楼上,守着那台破留声机,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些悲怆的命运交响曲。为了给儿子讨回一个公道,四处奔走的俞家老头子已经筋疲力尽,终于到了一病不起的日子。秉生他娘真正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我闻到一股热咖啡、面包和黄油的滋味,听到咖啡壶里的水在噗噗作响。我走进小墙门,看见一个妇人雪白的后颈和裙服下套着肉色丝袜的小腿,她正弯下腰去从炉子上拎起咖啡壶,那姿势十分优雅柔美。我以为走错门了,刚要退出去,看见俞师母扶着门框出现在天井前。湘九,这是你秉贤姐姐。老太太说。妇人转过头来,你是张伯伯家的小公子?她向我微笑着,递给我一杯咖啡。去年我先生从巴西带来的,她说,你尝尝,我正想给张家姆妈送两瓶过去呢。
我想起来了,这是秉生的姐姐,比他大18岁,大陆易帜前夕跟着笕桥机场一名飞行师去了台湾。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这是俞家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知情者如我母亲也从不提起。现在她居然回来了,赶上了她父亲最后的弥留之际。
我将奶昔和糖倒进咖啡杯,用调羹搅了搅便喝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喝咖啡,滚烫的咖啡香甜而苦涩,如同我们的生活。俞先生就躺在里屋,他拒绝去医院,他说,反正要死了,何必再去那里折腾,让我保持最后的一点尊严。我走到他的床前。他穿着一套宽大的睡衣,一张凹陷的脸上布满了黑斑,那怨艾不平地蹙在一起的眉毛,尖削的鼻子,紧闭的眼皮,仿佛都在向我诉说,诉说他这一生不平常的经历。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缓缓地伸出一只枯萎的手,指指小阁楼,然后放下来,放在小腿旁。他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但他还是竭力地控制住了,轻轻地拍着那里,使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您放心,秉贤姐在我身边说,我会给弟弟请最好的医生,彻底治好他的腿。她哽咽着,封存了30年的泪水丰饶地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她跪下了,抓住她父亲的手。我不忍心看那只手,它孱弱得像老鸟的爪子一样。我走回了天井。
这就是俞某人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形象。我看见了,他的儿子却没看见。他坐在小阁楼上发呆。听见他姐姐突然爆发的号啕大哭声时,他才慌里慌张地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我转身奔进去,却看见俞师母倒了下去,我赶紧搀住她。邻居们听见哭声纷纷走了进来,小墙门里顿时乱作一团。
那是晚秋时节,树上的枫叶红了又黑了。一颗疲惫的心放飞在城市被汽车尾气污染的空中,聒噪的街头巷尾回荡着教堂的钟声。我突然听见黄排长喊我的声音,使我感到诧异和激动。他举着一只花圈一拐一拐地走到我跟前,那沙哑的嗓音听来有点疲倦和萎靡,俞先生走了,我们总还是要表示一下哀悼之意,他说,毕竟小时候俞秉生没少照顾小英子。我瞧着花圈上的挽幛,落款上写着他们一家人的姓名。我点点头,将他引进小墙门去。
俞秉生在几位邻居大妈的指挥下布置灵堂,他的腿明显比平常瘸了一些。看见黄排长时他愣了愣,漠然地说,谢谢您黄叔叔。秉贤姐走过来了,扬起她细长的眉毛,用询问的眼光朝我看。这是报馆的黄排长。我说,不知接下去该如何解释。秉贤姐似乎早已了解这里面难以言说的关系,她微微地欠下身,鞠了一躬,问您太太和黄小姐好,她说,谢谢你们多年来对我家的关照。
黄排长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递给他的那杯咖啡想必比我喝的更苦涩。邻居们陆续地走了,秉生守在灵堂,他母亲躺在卧室,秉贤姐却不让我和黄排长离去。我准备联系德国的医院,重新给我弟弟做手术。她告诉我们,她自己也是学医的,她认为这个手术并不很复杂,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希望,可以让秉生完全康复。是的,康复治疗有个过程,他可以借此机会攻读德国的大学学位。这位来自海峡对岸的太太说,现在的关键是要恢复他对生活的信心。黄先生,您是军人出身,先父与我先生也是,您一定明白心残比身残更可怕的道理。她盯着黄排长的眼睛说,我代表海峡两岸的俞家亲属,谢谢您的支持了。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绑架,但是显得那么温柔,那么通达人情,从她嘴里慢条斯理地说出来,带着乞求的神情与殷切的期待,何况是在灵堂前,如何让人拒绝得了?黄排长窘迫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前起了一片雾影,脸上保持着一种僵硬的苦笑,这笑容中混杂着痛楚和衰弱。后来他抬起手,做了一个烦躁而又无力的动作,可是,他仍然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只好叹了口气,前世作孽。他说,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他人。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刚想找火柴,眼前出现了一盒万宝路和一只打火机。俞秉生的姐姐抹着泪花说,您想通点,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未来嘛。
这个姐姐太厉害,太能干了!终于出门后,黄排长对我说,一副愤愤不平的、上了大当的神情。你自投罗网的。我说,幽幽地瞧着天黑下来的小巷。我的心里也很郁闷。我觉得这种事完全取决于当事人自己,任何人越俎代庖都不合适。时间在流逝,环境在不断地变化,曾经登楼远眺的少年已经走远,落叶飘零,温存着渐次疏远的晚秋。谁知道远在黄河之滨的军营里,今晚的女兵在想些什么?她像一只鸟,早已褪去了身上稚嫩怯弱的羽翼,还会频频回首,抚摸那年少轻狂时的伤痕吗?
八
我走进军营,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傻笑,一身厚厚的国防绿棉军衣穿在我的身上,那模样就像是一只大熊猫。特招入伍的过程很简单也很复杂,我想起便感觉很累。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向镜子里的我敬了个军礼,扮出一副严肃的神情,我想起了那个威胁过我的拘留所的看守,我朝镜子做了个怪相,老子永远也不会犯到你的手里去了。
这是一支老新四军部队,战争年代长期活跃于苏浙皖一带,因此小英子和我投奔的都是它。我在军部,小英子在直属通信营,十年下来已经当上连指导员。我拿起电话说,黄指导员吗?我是军政治部张干事,请你过来一下。小英子疑惑地说,哪个处的干事,找我干吗?没事跟女兵套近乎,我找你领导告状去。
我不得不亲自过去,脸上乐呵呵的。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像鱼似的游来游去,说明她有保护自己的警惕性。这个时代诱惑太多,这样才更让人放心一些。通信营就在军部大院的南面,我走了20多分钟才走到那里。围墙外是军直炮团,一排155榴弹炮的炮口直冲着我。一名河南腔的女兵很八卦地打量我一番,说,你好像是那位新来的作家吧?俺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照片。你找俺们指导员干啥?想把她写到书里去吗?
我是她舅舅。我跨进门去。女兵追上来说,别瞎说,俺还是你姨呢。接着便捂住了嘴。小英子从宿舍里跑了出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宿舍旁边是操场,还有菜地、花坛,食堂门前有一长条黑板报栏。一辆TqhCTgnkqgQtlXZcvmWPog==吉普车在门前掉头,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小英子也在尖叫,舅舅,她边跑边喊,你真的来部队啦,真的变成了张干事啦?
星期天,我们慢慢地走着,走出军营大门。火车站、南关、古老的城墙,小英子不断向我介绍这座中原古城的街景。天空万里无云,马车在路上旁若无人地奔跑。夹杂着厚重的泥沙缓缓流淌的黄河令我很失望,大片的河滩几乎完全裸露着,纤夫弯着腰,拉着一些搁浅的船,每一步都会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这不是史书中告诉我们的黄河,更不是诗人们反复歌颂的黄河。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这是一个干涸的季节,黄河变得十分憋屈和瞻前顾后,一如我们的心境。
你今年是26,还是27岁了?
什么意思?小英子皱起眉头问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一阵河风吹来,姑娘摘下帽子拢了拢头发。我望着她被发报机电键磨起茧子的小手,看着她那张噘起嘴唇的脸,那双忧郁的眼睛,一种酸楚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已经看出,她不像从前那样活泼了,眸子里藏着心事,微肿的眼皮下露出疲惫的神情。我还注意到,在堤岸上坐下时,她就开始咬指甲,有点不安,有点神经质的表现。显然,她是在期待着我告诉她一些什么,她很忐忑,她关心的不是家事,因为那是我们写信时都跟她讲了的,包括我母亲的病情。那么她还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单刀直入地问她有没有对象。她把手搁在下巴上,眼睛越过我,怔怔地望着远方。追求的人有好几个,她说,可是我对他们一点感觉都找不到。有当面找我的,有打电话的,还有写信的,那都是些很文学很书面的语言,她笑了笑,比你的文笔好多了。我也跟着笑出声来,好啊,我说,不过你得查一查,说不定都是从书上抄来的!
这个过程,讲述俞秉生那天失约的过程,我没法把它记录下来。但是我又不能不说,因为我终于意识到,这对俞秉生,对她都是极不公平的。小英子刚听到一半,就从地上跳了起来,抓住我的胸口,拼命地摇晃着我,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都瞒着我?用涕泗滂沱这样的形容词我觉得过于肤浅,我被她拽得头昏目眩的,感觉她的眼泪能把黄河都填满了。我说,求求你,你听我往下说,常青的老公进去了,那个警察也被开除了公职。小英子一把推开我,颓然倒在黄河的堤岸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痛哭着喊道,秉生的腿都断了,谁也不跟我说,你们算什么我的亲人哪!她趴在那里,抓着一把黄土说,是我害了他,那天我不约他出来就好了!
我告诉她,秉生的姐姐在联系德国医院,世界上最好的外科医院,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能使他完全康复。她瞪着我,脸上黄土和泪水混在一起。如果他正好是那百分之二十呢?她说,那不就又是一个打击吗?不行,我得赶紧回去一趟,我已经听到他的声音了,他在呻吟,他一筹莫展。小英子从地上爬起,跪在那里抓住我的手,你得把真情全部告诉我,她说,你不能再瞒我了,你们谁也别想再瞒我了!
我向你起誓,现在轮到我央求她了,我半点隐瞒都没有。你冷静一些好吗?我说,我告诉你的就是真情。俞秉生那种行尸走肉的样子,我是不会告诉她的,打死我也不会说。他俩迟早要见面的,也许,见到了,抱头痛哭一场,那小子就活过来了,我又何必现在就让她死去活来。放心吧,我拉起小英子说,其实他现在就恢复得不错,基本上不算残疾。
晚霞映照着低洼的盐碱地、水坑、芦草滩,风吹来转眼间就带着深深的寒意。亘古荒原之上梦境飘忽,落寞和乡愁渐渐地渗进我们的心底。我感受到她身上漂泊的疼痛感觉,想起一个16岁的小姑娘远离父母,告别繁华都市来到这里转瞬已是十年,我的心又一次往下坠落。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在两个如此小的地方,在那双深井般幽怨的瞳仁里,隐藏着多少思念的忧伤啊。
我想起小英子那个冬天星夜兼程的回家之路就充满了辛酸,我跟她同时到达火车站,她经过陇海线转到京沪铁路回杭州去,我则从郑州到武汉再赴云南。那是黎明时分,空气中飘拂着油脂和化工原料的气味,火车站附近的工厂和民居在灰色的晨雾中影影绰绰显出杂乱的轮廓。小英子又落泪了,那个冬天她流的眼泪超过了前面26年。舅舅,你千万要当心,宁可不当英雄也得平安归来。我摸摸腰间的五四式手枪,背上背包告诫她说,回去千万别跟我妈说漏了嘴,就说我出国考察去了。
在前线的日子里,我不再关心后方的事情,每天都过得那么紧张,提心吊胆的,我扔开了以往的一切。我不能做懦夫。但是我也得让自己活下去。猫耳洞和前沿坑道是我最后的家,它们应当抓住我,作我的屏障,让我还能回到家乡去,还能倾听亲友们的故事,还能侍奉我的老娘。身后的野战公路,是我父亲带着他的士兵们在40年前走过的路,我常常向他的在天之灵祈祷,既然你能活着看见抗战胜利,那就保佑你儿子也能凯旋吧。
一切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火车驶过艮山门外的铁桥,发出一种空旷而清脆的震荡声,小英子又看见了她童年时熟悉的故土。城乡接合部仍然是乱糟糟的,孩子们在煤渣路上滚铁箍打弹子,枕河人家的衣服和尿布湿漉漉地挂在窗前。小英子看到当年送秉生去乔司的停车场,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工地,只有吊车而没有汽车了。周围的旅客纷纷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了,小英子仍然怔怔地瞧着窗外。对面一位大妈拍她一下说,姑娘,到站了,你不是杭州人吧?小英子用一块手绢捂住脸说,是的,我早已不是杭州人了。
她从公交车上下来。思澄堂正在布施圣餐。一位主教身穿殉道者的红袍,兴奋的脸上带着窘困的神情。领圣餐的人太多了,乱哄哄地拥作一团。主教站到台阶上去,浓密的白发从红色小帽下露出来,胸前的十字架在风中摇晃。他说,主啊,可怜可怜您的信徒们吧。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教堂的工作人员开始维持秩序。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被他们挡在了队伍外边。他们愤愤不平地叫骂起来,我们也是信徒,一个老头儿在寒风中高喊,上帝应该首先给我们吃饱!
小英子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领圣餐的队伍和旁观的人群仿佛都消失了。她的视野在缩小,在重叠,远处的画面一阵模糊。她发现了俞秉生的母亲,老太太脸色苍白,穿着一件黑呢子长大衣,抖瑟瑟地排在队伍后面,手里还擎着一支早已被风吹灭的蜡烛。她那严肃而向往的脸是那样地全神贯注,身子却在旁人的推搡下摇摇晃晃,好像被什么人踩了一脚,于是她痛苦地扭曲了表情。小英子仿佛离她很遥远,却能清楚地看见她那心甘情愿的忍耐和痛楚。小英子看见一种陌生的、她所不能理解的生活正向她走来,一时间,她变得无比的惶惑了。
她跑过去,陷入了人流的旋涡,人们都在往前涌,小英子试图挤到老太太身边去,但一时很难。她坐了20个钟头的火车,一路上又是心事重重的,她太累了。你这位军人也来领圣餐吗?教堂的一位工作人员指着她喊,人们霎时安静下来,纷纷回首朝她看。小英子终于走过去搀住了秉生他娘。伯母,她说,把这份圣餐让给更需要的人吧,回家去我给您做饭吃。
老太太愣怔怔地看了她几秒钟,又抬起头看主教大人。主教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说,虔诚的信徒你回去吧,愿主永远保佑你和你的家人。老太太突然抱住小英子,呜呜地哭出声来,小英子,你终于来了,她说,可是秉生却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老太婆了。
枝头巷那座小墙门的天井里,一位保姆坐在藤椅上晒太阳,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这是秉贤大姐央请居民区帮助找的保姆,居委会主任把她乡下的妯娌塞了过来。小英子走进客厅,看见地板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墙上还有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小英子走进厨房,发现水池里堆着一大摞油腻腻的盘子和碗,看上去至少有一个星期没洗碗了。更要命的是,当她气冲冲地回到天井时,看见那保姆正抽着烟,询问老太太今天怎么没吃圣餐?烟灰落在她的棉袄上,这件衣服分明是老太太的。滚,小英子说,你从哪里来的,马上给我滚回哪里去。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就是这里的主人,我能作主。
居委会主任赶来时,小英子正在打扫卫生。她指着一堆垃圾说,我做得一点不过分,要是给你家请这么个保姆,你受得了吗?主任红着脸说,走就走,这个月的工钱总要算给她吧?小英子沉下脸说,前面的工钱我还没跟她算回来呢,你把她叫回来,再请左邻右舍都来评评理,该不该让她把钱都吐出来?居委会主任恼羞成怒说,你是谁,是她家的女儿还是媳妇?小英子抱着双臂绕着客厅的沙发走了一圈,点点头说,你让老太太说吧,我是俞家的女儿还是媳妇?老太太请你告诉她。秉生他娘迟疑了几秒钟,说,我听小英子的,她说是我女儿就是我女儿,她说是我儿媳妇就是我儿媳妇。
天井外响起一阵掌声,邻居们站在门口纷纷叫好,福气啊,大妈们说,俞师母你真是好福气,这样的姑娘是你前世修来的!小英子羞红了脸,躲到阁楼上去了。阁楼静悄悄的,那台破留声机上放着一张积满灰尘的老唱片。小英子轻轻地拿起唱针,放到唱片上去,贝多芬的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重新回荡在这座城市潮湿的灰蒙蒙的上空。
黄排长和阿珍坐在我家,看着这个全然自作主张的女儿,已经无话可说。我家也请了个保姆,我参军前请的,看见客人来就躲了出去。小英子说,外婆,湘九舅舅出国考察去了。黄排长惊喜地说,去的是苏联还是罗马尼亚,是军事代表团吗?我母亲抬起头,盯着小英子看,看着她将脸转到窗外去。军事代表团轮得到他一个营级干部去吗?母亲平静地说,谁也别哄我了,我天天都在听收音机的,听完了就点三炷香,祈祷他和他的战友们平安归来。
这是夜晚,而在德国的慕尼黑,现在却是早晨。俞秉生躺在担架床上,正被护士缓缓地推向手术室。秉贤姐跟在他身边说,你放松一点,手术方案做得非常严谨,可以说万无一失了。俞秉生望着天花板上的安琪儿,微微翕动了一下嘴唇,谢谢你,姐,他说,做好做坏都是我的命,你就别再替我操心了。
给俞秉生发个电报的主意是我母亲出的。她对小英子说,你去邮电局打听一下,能不能发个国际电报过去,地址俞师母那里肯定有的。小英子说,这个不急吧,等他动完手术也来得及。我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马上就去发,一定要在手术前发到那里!这事情你得听老人的,母亲说,等到手术都做好了,甚至康复了,你再追过去,那分量就大大减轻了。
俞秉生从手术室出来进入病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放在那病床洁白的被子上的一纸电文。电报上只有非常简练的一句英文:I wait for you to come back。我等你回来。俞秉生用尽所有的力气把它紧紧地抓着,他想笑,可脸上的肌肉就是不听指挥。秉贤姐拿起面巾纸轻轻地揩他的脸,她说,哭吧,没关系,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对你的身心有好处。
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麻药还在起作用,他们不明白他的眼泪从何而来。俞秉生靠在靠枕上,伸出双手拥抱他们,他的眼泪将他们的脸和白大褂都染成了湿漉漉的一片。I love you,他说,被他拥入怀中的一位金发碧眼的女护士愣了愣,露出同情的微笑,I love you too,她对这位看来因为手术完成得很好喜极而泣的中国小伙子说,我也爱你。
慕尼黑是一座“有心脏的世界城市”,茂密的森林围绕着它,城内众多的湖泊形成了无数的大小公园。慕尼黑大学是德国历史最悠久,文化气息最浓郁的大学之一,无偿为学生提供教育机会。早在姐姐决定送他去德国手术和康复治疗之时,俞秉生就开始准备应试时必需的材料。他是乔司农场出名的书呆子,傍晚时分,别的知青成双成对漫步钱塘江边时,只有他坐在宿舍里对着收音机读外语。康复治疗至少需要两年时间,姐姐让他申请攻读企业经济学位,他却选择了法学院。
他的选择使人感到忧伤。我的祖国需要法治。他坐在轮椅上说。面试室里一片静默,一位教授看着他沉静的神情,又看看他的腿,开始轻轻地鼓掌。掌声带动了其他面试者,最后形成一片热烈的掌声。谢谢。俞秉生低下头去向他们鞠躬。这座阿道夫·希特勒及其纳粹的发祥地,这座二战期间被彻底摧毁、战后小心翼翼重建起来的城市,深刻地理解了他的痛苦和理想。
那时没有互联网,一封信至少要走半个月,秉贤姐大包大揽说,叫小英子复员吧,让她过来陪读。俞秉生摇摇头,不可能,他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秉贤姐说,怎么不可能呢,你俩可以一起留学,学成后留在欧洲工作。她想了一会儿,自以为是地说,是的,她家的老人是个麻烦,但也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呀,将来有了孩子,就把他们也接出来,给你们带孩子就是了!
我在等着你。俞秉生捏着小英子发给他的第一封电报潸然泪下。他觉得他的姐姐理解不了他和小英子,理解不了他们经历过的那么多的苦难和心灵创伤,更理解不了他们的向往。那种简单而卑微的向往,他们只要能够生活在故乡故土,过一种平平常常的有安全感的生活就心满意足了。
九
这个“太厉害太能干”的姐姐自然不是那么容易消停的。后来的三年里,她频频往返于欧洲和海峡两岸,不仅黄排长和阿珍,便是我母亲,也被她整得不胜其烦。最后,所有的老人都向她举起双手投降了,他们说,只要秉生和小英子自己愿意,他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不会干预。黄排长吹胡子瞪眼说,我跟英子她娘都有劳保吃的,用不着他们侍奉晚年。欧洲我们也不想去,睁开眼看见的全是黄头毛蓝眼睛,电视上说啥一句也听不懂,不管落雪落雨,抽根烟都必须走到露天里去,这样的日子,跟坐牢有啥子区别呢?
小英子已经29岁了,凡是知道我是她舅舅的各级首长和同僚,都跑来找我谈话。他们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她是不是想出家当尼姑去?这可不行,对本部队的影响不好。我说有啥影响不好,你们一个个都跟酸狐狸似的,比居民区大妈还八卦。终于有一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买了几十斤糖果让人送到军部各处室与通信营。黄超英订婚了,我宣布,对象是即将海归的一名硕士!我跟直工处处长说,结婚报告如果打上来,你赶紧批准,我请你去东京大饭店撮一顿。
人们围着小英子问长问短,气得她抓起电话骂我,舅舅你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下,你太过分了!我哈哈大笑说,这叫倒逼机制你懂吗?横竖秉生也快回来了,迟宣布不如早宣布啊。我走到通信营,那个河南女兵已经当了排长,俺舅啊,她叫我,叫得我汗毛凛凛的,俺黄副营长的对象长得英俊不,可有一米八高?我斜她一眼说,你想找打篮球的吗?我跟宣传处说一声,给你物色一个。
这天晚上下雨,雨泼打着窗外那一片泡桐树的枝叶,小英子坐在我的宿舍里听我谈她的前途。马上要授衔了,你可以授少校,穿料子服了。别太兴奋,我抬起手往下说,我替你联系过,跨军区调动难度很大,我的能量不够。你还是准备转业回杭州去吧。我盯着她的脸说,下一步又要大裁军了,迟走不如早走,地方上安排得也好一些。
小英子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将脸转过去,窗玻璃上映出她湿漉漉的模糊的面容,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我们的心。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了,总机说,地方上有位女同志找您。我说,哪位女同志呀,请问有何贵干?一个听上去很遥远的女声伴着电话线的杂音传过来。湘九吗?我是你秉贤姐姐,是的,我到这里了,已经住下了。我看着窗外,好像那里有一个荒诞的梦境。
小英子跟我上了一辆吉普车,在哗哗雨声中赶到东京大饭店。金碧辉煌的大堂里摆着大沙发,餐厅的门开着,侍者正在将桌子上一摞摞空碗碟收走,红烧大虾和糖醋黄河大鲤鱼的气味弥漫在潮腻腻的大堂里。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望着两个染黄头发的小伙子在弹子盘前赌钱。歌厅里已经响起邓丽君甜美的嗓音,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我看看身边的小英子,她的眉头紧锁。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不知道远在德国的俞秉生又怎么了。
我看着她俩,秉贤姐和小英子,尽管通过信,看过彼此的照片,她俩还是第一次见面。一盏枝形大吊灯映照着她俩的脸,秉贤姐脸上抹着薄薄的一层脂粉,很饱满,笑起来才露出眼角的鱼尾纹。小英子英姿飒爽,笑得略微有些局促。跟我想象的完全一样,秉贤姐感慨地说,你跟俞家有缘,绝对有缘。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有缘就好,秉贤姐,你不会是为了看一眼小英子,特意跑到这里来的吧?
当然不是。秉贤姐引我们上楼,进入她下榻的套间,又开始沏巴西咖啡。秉生快毕业了,在欧洲求职不成问题,但他还是想回来。她抓住小英子的手,颤抖着嗓音说,他说他临走时办的是留职停薪,现在要回乔司农场去。我特意去了那个地方,秉贤姐摊开双手,语音里有了呜咽,天!她像她母亲一样,在胸前画起了十字,向上帝祈祷。她说,那个农场已经变成了监狱,秉生的同事们全都成了牢头禁子!
小英子眨着眼睛,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我想起了常青老师的丈夫,想起公安局的审讯记录上有一句话,那家伙将一件警蓝色的棉大衣换给他,命令他穿上时,俞秉生说,我不要你的警察大衣,我父母都不待见它。是的,不仅他们的父母,我母亲和我的许多亲友都不待见它。这一点,小英子是很难理解的。
我走进盥洗室去。我的脸是不是湿了,我瞧着我的脸,我的国防绿军装,我问镜子里的自己,我到底是在哪儿?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父亲被戴笠抓进了监狱,母亲每次去探监都受尽屈辱。后来,我的大哥被打成右派,被送去劳改了,母亲仍然去探监,同样受尽屈辱。两种体制想必有许多相仿之处,它带给我们这些人的忧伤,带给这些微小生命的历史的恐惧,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秉生他为什么要读法学院,我听见小英子说,不正是为了改变这些吗?全世界都有监狱,监狱是法制的执行机构,为犯人提供一个赎罪的机会。好或坏,取决于这个国家制定的监管体制、监管制度以及监管警员的本身素质,这是秉生来信跟我说的。大姐呀,小英子说,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让我撇下残疾的爹娘去欧洲吗?大姐请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是的,我们不妨去那儿生活,可是我们当真应该在那儿生活吗?
小英子确实成熟了,她说得既直接又委婉,令秉贤姐再也无言可对。历史是我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尽管我们已经跟它说了再见,我们曾经属于它,它也属于我们,它可以老是萦绕着我们,我们却必须突破它。因为我们的血液里有着一种期望,这种期望是付出血的代价后才变得如此迫切和坚定的。
其实秉贤姐也明白,她的劝说是徒劳的,但是她总要尽最后的努力。她在中原呆了三天,正值汛期,黄河总算开始争气,我和小英子轮番陪着她浏览古城名胜。站在堤岸上看褐色的河面旋转翻滚,古老的水声如无数人在叹息,唤起人沧海桑田的感慨。七朝古都皆被黄河的泥沙无情淹没,我们走到残墙断垣上,仿佛听到当年的晨钟袅袅,暮鼓声声,金戈铮铮,铁马啸啸。一座铁塔在此风雨不辍地守卫了九百年。塔顶的鸟群被游人的喊声惊飞,遥看横亘天地的田野和水光粼粼的河汊沟渠,气势宏大古风犹存。
秉贤姐的到来也不是没有一点效果,至少小英子答应了转业回杭州。领导说你先回去联系一下工作单位吧,有了比较理想的去处再打转业报告。我说那你就跟秉贤姐一起走吧,也体验一下乘飞机的滋味。我将她俩送到郑州机场。秉贤姐说,昨晚上我跟秉生通过电话了,他的论文答辩已被通过,大概也就是一周之内吧,她对小英子说,你们就会在杭州重逢了。
这是一个温暖的傍晚。挟着春的气息的南风,吹拂着出现在机舱口的秉生。他已经36岁了,头上都有了几丝白发,背着一个双肩包,迅速地走下舷梯来。这是一个让人心灵软化的黄昏,太阳落到远方的地平线底下,颜色褪成了淡红。朦胧的阴影爬过了波音747的机翼,坚实的土地融成一片浮动的云烟。去机场迎接他的是秉贤姐和小英子,见到他矫健的身影时,她俩都发出了惊讶的低呼声。
弟弟,他姐姐叫他,弟弟,我们在这儿!
俞秉生抬起头,他的背包从肩上滑了下来,他抓住背包,愣怔怔地看着她俩。
小英子走向出口处的门前,她站在一名机场警卫身边说,秉生哥,是我,我终于等到你了。
俞秉生伸出手去,不是拥抱小英子,而是搭在了一根大理石柱子上。他用尽平生之力想抬起腿来,可就是一步也无法向前迈进。机场的花岗岩地面太光滑了,他怕把自己摔倒。双肩包从他手里滑落下来了,他艰难地咬着牙齿,可是他仍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小英子的呼唤使他浑身失去了力气,那条早已康复的腿也突然不再听从指挥,甚至发出了一阵剧烈的痉挛,于是他弯下腰去,抚摸着这条腿,脸上的泪珠儿,成串地滚落在掉落在地的双肩包上。
小英子不顾警卫的阻拦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秉生哥,走吧,我们一起回家去。她说,你妈在家里等着你,等了整整一天了。
她扶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机场,秉贤姐叫来一辆出租车。俞秉生放下双肩包,捶着腿,靠在车座上喘息。小英子拿出手绢揩他的脸,不哭,咱们再也不能哭了。小英子说,抓住他的手,秉生的手又苍白,又虚弱,指间带着被笔杆子和计算机键盘磨出的硬茧。小英子抚摸着这些茧子,她的眼里终于也涌上了泪水。
几年的隔洋相望,自然会有漫长的岁月回味。接下来的日子还是要面对现实。俞秉生陪着小英子去落实安置单位。他俩走到民政局,把证件拿给门卫看,门卫挥挥手说,明天再来吧,今天机关里都在参加理论学习,谁也没空接待你们。
第二天,他俩一大早就去了,站在机关门口迎接这些公务员陆陆续续地到来。骑自行车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把车停在车棚里,然后一脸庄重地步上台阶。最后上班的是乘轿车而至的领导。小英子拦住一位领导说,我是今年转业的本市籍军官,想咨询一下有关政策。领导看她一眼,问一位秘书模样的年轻人,今天相关处室有什么安排吗?秘书翻一下手上的文件夹,毕恭毕敬地回答,机关所有干部都要参加七一歌咏大会,今天是彩排。
我已经来过几次了,小英子没好气地说,我的假期是有规定期限的。
领导顾自进去了,秘书的嗓门突然粗起来,机关不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他说,你是哪个部队的,懂不懂规矩啊?歌咏大会重要还是你的个人问题重要?就你这种态度,还想不想让我们给你安置了?
小英子真想抽他一个嘴巴,俞秉生拉住了她,算了,他说,我们走吧。先去乔司把我的工作恢复了再说,这里总会有办事的那一天吧。
小英子跟着他走下台阶去,那秘书却仍然气咻咻地瞪着她,他喉咙蛮响地对门卫说,记下她的单位姓名,转告相关处室,安置的时候要慎重考虑一下,不能把什么人都往好单位塞。
小英子火冒三丈。如果不是俞秉生紧紧地拽住她,她肯定会转过身去,跟这家伙争个你死我活。湘九说过的,后来小英子数落秉生,再骄横的人也会有他的顾虑,也怕他的小辫子被竞争者抓住。我在民政局门口跟他大吵一场,他就反而不敢明目张胆地报复我了。秉生酸溜溜地说,也许是这样的,但这又何必呢?湘九是土匪的儿子,我们不是。
新建的公路使乔司变得离杭州市区很近,他们跳下公交车,抬眼望见一堵高高的围墙很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围墙上竖着铁丝网。秉生讶异地瞧着这陌生的农场,在大太阳底下感到了一阵凉意。沾在衬衫上的汗很快被围墙外一条小河上的风吹干了,秉生抱着双臂说,是不是走错了?这真的不像是我的农场。小英子说,你去问一下哨兵吧,打听一下办公楼所在,有没有你的老同事?
哨兵是武警,看见小英子就向她敬礼。俞秉生说,我是这里的老文书,我要找场长。哨兵说这里没有场长,只有监狱长。办公楼就对着大门,一名干警打开窗子透风,突然喊出声来,秉生,你回来啦!秉生抬头朝他看,那神情恍恍惚惚的,小英子搡了他一把,喊你呢,肯定是你的老同事。秉生就势抓住她的手不放,他说,我有点怕,要不咱俩一起进去。小英子说,你怕什么?你又不是犯人。哨兵扭转脸去忍住笑,这是政治处主任,他说,听说原先是农场的副场长。
秉生瞧着他的老同事发呆,他俩是当年坐同一辆卡车到农场的。政治处主任哈哈大笑说,你回来得太好了,这里不仅需要在科研生产上有文化懂技术的干部,更需要学法律懂罪犯心理学的人才。秉生啊秉生,你是我们单位,不,你是全省劳改系统第一个从海外归来的硕士生,说吧,你有什么要求,我们尽量满足你!
我没、没什么要求。秉生嚅嗫着说,小英子不满地踢他一脚。如果我转业到这里,能按原职级安排吗?她迫不及待地代替秉生提出要求。当然可以了,主任笑眯眯说,不过你得先成为秉生的家属,这样才好照顾你。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连楼道上都挤满了当年的老知青。秉生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当兵的漂亮媳妇!挤在后面的人哇哇大叫,怎么可能呢,他不是去的德国吗?难道带了个党卫军女军官回来?
都说择吉日迎娶能给老人冲喜,可惜我母亲已灯干油尽。黄排长和阿珍试图将她老人家用轮椅推到婚礼现场去,我母亲摇摇头,她连从床上坐起的力气都没了。他们打长途电话给我,我刚接到调军区任职的命令,一时也无法回去。秉贤姐要把婚宴办到香格里拉酒店,黄排长说算了吧,小门小户的何必搞那么大排场,我苏北的穷亲戚恐怕连大门都不敢进去。商量了半天,还是放在多益处。据说黄排长的老战友一个都没去请,反而请来了阿珍的舅舅舅妈。他俩送了一个20元的红包,黄排长还了他们200元。好几年后,老战友们见到黄排长还在责怪他,黄排长苦笑着递一支烟过去,别生气,你知道那小子是谁家的儿子吗?惭愧啊,他的老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我都不敢告诉你。
那天夜里,我母亲微笑着,倾听秉生他娘啰啰嗦嗦地汇报婚礼的盛况,听着听着就闭上了眼睛。人们七手八脚将她送进医院,医生给她插上了许多管子,但是她一直没有醒过来。直到我赶回杭州,老人家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却始终挂着安详的微笑。
十
延定巷54号设了灵堂,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街坊邻居,子女们的同学朋友,香烟缭绕,哀乐回响,一封封唁电接踵而至。现在我才发现,父母曾经有过那么多的亲朋好友,不少人还活在世上。有的人官衔大到了不便提起的程度,有的人却一日三餐难以为继。黄埔军校同学会来了一批老先生。市长送来花圈和悼文,说我母亲的一生,“是追求正义的一生,是爱国的一生。”
春寒料峭,外面下着蒙蒙细雨,每个人的衣服都散发着潮味。一对夫妇静悄悄地趿进了墙门。我看见一张灰白的瘦脸和一双阴郁的眼睛,我不认识他。他向后稍稍退一步,让他的妻子走到前头。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一时不敢相认。她老了,围着一块褐色的羊毛披肩,身上的穿着和她的面容一样带着岁月的磨损。你认不出我了吗,湘九?久已泯灭的记忆终于浮上了我的脑际。常青老师!我说,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谢谢您来悼念我的母亲。
直到这天,我才知道常青的家庭出身,也不是什么红五类。她的生父是抗战期间在成都入伍的黄埔第十五期学生,听说后来去了台湾。常青母亲改嫁那年,常青已经13岁了,自然懂得应该把这样的生父彻底忘了。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所以她在政治上的表现分外积极。我想起了7岁那年,她让我表演俞秉生哄小英子睡觉的往事,我苦涩地笑了。离开大陆的时候,您父亲是一名上尉还是少校?我说,来我家祭祀我母亲的倒是有几位老将军,但他们恐怕不会认识您父亲。
拜托你,通过他们帮我向对岸打听一下。常青老师央求我说,本来我想找俞秉生的,想托他的姐姐,可是,她窘迫地看一眼她的丈夫,可是我们怎么开得出口啊。
好长一会儿,我默不作声。我确实很有些鄙视这对夫妇,想起俞秉生因为这家伙而受到的牵连,我的小腿好像也有了一阵断裂的疼痛。有几秒钟的时间,我很想把他们推出门外去,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但是,他们那么落拓,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令我抬起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我避开这个问题问她,您快退休了是吗,生活还过得去吧?
还过得去。她说,他在做生意,什么生意都做,就是怎么也发不了财。我转过脸,对她丈夫说,有时候你骗骗人家,有时候你被人家骗骗是吗?这家伙笑了,亏他还笑得出来。是的,他说,主要是缺少资本金,假如能找到一个有钱的老丈人的话,那就不成问题了!
母亲的遗像挂在墙上,她老人家在叹息,瞧着这对燃香作揖的夫妇叹息。我听见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也许秉贤姐就在这架飞机上,昨夜她打来电话,说要赶来参加我母亲的葬礼。飞机渐渐地远去,那嗡嗡的马达声也在看不见的天边消失了。我送他俩到墙门口。常青老师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叹了一口气,拍拍她已经开始佝偻的肩膀。
湘九,常青老师轻声说,帮帮我,我现在活得很艰难。
会过去的,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但是您不能再相信他了。我指指她丈夫,不管找不找得到您的老父亲,您都得把养老的钱抓在自己的手里。
天气潮湿黏腻,妇人垂泪而去,街巷朦胧,一切尽在烟雨中。常青老师的丈夫从乔司监狱获释出来时,俞秉生和小英子穿上了司法警察的制服,他们阴差阳错地擦身而过。想到这里,我有一种时光倒错的感觉,如果他们在那里相遇又会发生些什么?我很难想象。这真是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啊。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是我在母亲墓地上的感觉。墓地面对钱塘江,她老人家一个人,端坐在寂寞的山坡上,钓着一江的寒冷,守候着那一片最后的洁白的孤独。小英子陪在我的身边,缄默无语。下山时我问她,俞秉生呢,他怎么不跟你一起来?追一名逃犯去了,小英子满怀忧虑地告诉我,一名新进监狱的犯人,秉生对他比较熟悉。
我感到惊讶。谁啊?我问,他对哪个犯人怎么会比较熟悉呢?小英子犹豫了一下,咬住嘴唇。就是当初踩断他小腿的那个警察。她的话从牙齿的缝隙中挤出来,带着蛇一样咝咝的响声。此人被开除公职后,就跟黑社会的人混在了一起,她说,因为涉及贩毒,刚被判刑,他对劳改农场的作息制度和地形等十分熟悉,看守稍不注意,就被他逃了出去。
那时的民间还少有手机,小英子腰间佩着一只笨重的对讲机,或许电讯频道还很宽敞吧,倒也蛮实用的。我听见对讲机里传来了俞秉生的声音,他叫小英子过去。小英子换上一套我母亲生前穿过的衣服,蓝色的大襟衫,灯芯绒裤子,像个从乡下来的小媳妇。我说你带枪了吗?她摇摇头。我迟疑一下说,我陪你去吧。
他们蹲守的地方离火车站不远。一夜没合眼,俞秉生和他的两位同事脸色苍白,冻得嘴唇发紫,偶尔抬起头,望望车站上空淡淡的晨曦。一列火车进站了,车窗内灯火通明,广播员柔和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车轮滚动发出低沉的隆隆声。车站附近有个卖快餐的小吃店,门前支着蓝色的遮雨棚,有个身穿风衣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遮雨棚下,竖起风衣领子,朝周围看一眼,正是这一瞥,令人感觉不正常。俞秉生说,小英子,他认识我们,只有你,或许他从未见过。我说,他肯定不会认识我,放心吧,我跟小英子一起过去。
我穿着当兵前的旧夹克,挎着一只人造革挎包,卷起衣袖露出镀金的梅花表,整个形象就是一个供销员。那确实是我从事过的职业,跟小英子扮演的村姑很搭配。我们走进小吃店时,看见那家伙已经买了一份热狗,一大碗肉丝面,坐在角落里开始进餐。他咬着热狗,脸上露出牙龈被烫得疼痛难忍的表情。我让小英子去柜台前,也买两碗肉丝面来。我坐到这男人对面,瞧着他张大的咬着热狗的嘴,看见黄牙齿后面深邃的黑幽幽的喉咙,看着那热狗一点点地消失在这喉咙里。雾气从屋外弥漫进来,我笑着说,慢慢吃,别噎着。
他愣了愣,瞪起眼睛打量我。他的个子比我高,比我壮实,我估计自己打不过他。小英子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过来了,这时我已经看清楚他的手腕,那上面有一道明显的勒痕,那是狼牙铐还不曾消失的痕迹。我接过小英子递给我的一碗热汤面,一转身,猛地罩在他脸上。
这个老便衣警察,绝对是个经验丰富的好对手。虽然被我打了个猝不及防,却迟疑了不到两秒钟,一脚踢中我的胸膛,夺门而出。幸亏小英子手上还有一碗面,她砸过去,砸在他的肩膀上。俞秉生和他的同事已经悄悄地堵在了门口,被小英子再次砸中的逃犯只是摇晃了一下,但这已经够了,俞秉生他们扑上去,乱糟糟地将他压倒在了遮雨棚下。几张叠在一起的白色塑料椅子哗啦啦地倒下来,压到了他们身上。我忍着胸部的剧痛冲过去,跟俞秉生和他的同事说,让开,老子要狠狠揍他一顿!
他们将这家伙反铐在地上了,一个个喘着大气,柜台后的小吃店老板娘惊叫着跑出来,捂住脸,不敢朝我看。我的样子想必很难看,青面獠牙似的,我抬起脚来猛踢他的屁股,一脚下去,满头面条汤卤的这家伙沉闷地哼一声,艰难地转过脸来,狠狠地盯着我看。
我再次抬起脚时,却被俞秉生拦住了,他居然抱住了我的腰,气呼呼地说,你干什么?他犯了法,自有法律制裁!你以为你还在边境打仗吗?就是还在那里,也不准虐待俘虏!我他娘的傻了眼。俞秉生,我甩开他的手,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我愤怒地说,拉起一把塑料椅坐下。我点燃一支烟,愤愤地喷出去。小英子捅捅我,别生气,她央求我说,秉生就是这么个一板一眼的书呆子嘛。
俞秉生向小吃店老板娘要了一盆水,他的一位同事拿起一块毛巾不像毛巾、抹布不像抹布的脏兮兮的棉织物,给那家伙粗枝大叶地抹了把脸。这时候才有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天已经大亮了,一辆依维柯警车呜呜地开过来,人们纷纷向后退开去。这时,我已经成了一名多余者。我捂住胸,很无奈地穿过了广场,向离火车站最近的第三医院走去。我得去照个爱克斯光,看看是否断了一根肋骨。
幸亏13根肋骨还好好地连接在那里。监狱长和政治处主任来看我时,我的情绪也平静了许多。给我单位写表扬信?那不是扯淡嘛。当然,我没把这话说出来,我心想,那还不如给我发点奖金呢。我说那是我应该做的,我只是为了保护小英子罢了。俞秉生从国外学来的那一套,你们适应得了吗?我不无怀疑地问他们,你们是不是常常感到有点头疼?监狱长和主任面面相觑,多少有点尴尬地笑起来。慢慢地融合嘛,主任说,监狱管理局已经批下来了,俞秉生被提拔为教育改造科科长了。
黄排长和阿珍,还有秉生他娘,都没有去过子女工作的地方,他们说去那里干啥?平白地惹一身晦气。我不怕惹这身晦气。于是,那天下午,我就跟着这两位领导去参观监狱了。
我记得那是傍晚时分,整个农场周围都是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新怡人的泥土与花蕾散放出的馨香。一条河流通向外面,河下布着铁丝网。我走过一座小桥,桥墩上悬挂着绿色的藤蔓和藻类。平坦的草场、田野,麦浪翻滚,远处有一队犯人正收工回来。如果他们不是穿着一色的囚衣,如果没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在路边,我觉得这还真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呢,城里的空气和环境可比这里差多了。
我特意去看了看被我用一碗热汤面罩倒的那个老警察。
监狱总归是监狱,走进白天也点着灯的长长的甬道,便有一股阴冷潮湿的感觉扑面而来。窗子开在高高的让人举起手也够不到的地方。放眼望去,虽然被子像军营似的叠得整整齐齐,地面清清爽爽,但是那种气味却很难闻。一种集中了雄性动物的气味。一种浓重的汗酸味和臭脚丫子的气味。一种腐烂的气味。我屏气凝神,抱住了双臂。寒意侵袭了我,使我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终于走到了楼道尽头的一间囚室前,我看见了那个老家伙。他呆呆地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目光空泛而涣散,好像精神已经出了点问题似的。即使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即使我们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他依然毫无感觉似的,只是直直地瞧着那扇用粗粗的铁棍焊接起来的门,像头石雕的大猩猩一样,无声无息。
我听见俞秉生那轻轻的叹息,他盯着他,盯了好长时间,他的神情让我觉得郁闷,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后来我才想起来,那是一种教堂神父的神情,好像全世界站在他面前的人都是罪人,他自己也是。
这样过了好久,俞秉生开始担心这家伙呆滞的眼神了,他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突然喊他一声。这家伙倏地抖了抖,这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朝换了军装的我看一眼,鼻翼翕动起来,他的因咬紧而发肿的嘴唇几乎不会动了,他开始艰难地喘气。原来你是当兵的,他瓮声瓮气说,难怪我栽倒在你的手下了。他的话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出来,而是从丑陋的肿胀的肚皮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上升,终于从嘴里蹦了出来。俞秉生讶然地瞧着他,松了一口气,他说,好,能说这话就好。
我瞧着老家伙的眼睛,抬起手,指指俞秉生的腿,欲言又止。这家伙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低下头去,避开我的眼神,不再理睬我了。显然,他不愿意回想那一段对他来说同样是噩梦般的往事。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在他踩断俞秉生的小腿以前,他是专政工具,一名耀武扬威的警察。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他变成了专政的对象,所有的光明前途就因为这一踩变成了一片黑暗。
俞秉生推推我,让我闭嘴,虽然我什么也没说。好了,他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拉着我离开监室,他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接受惩罚的是其他罪行,你就别再说从前的事了。
我很不满,我觉得俞秉生更应该去教堂,当一名忏悔牧师。我被他拖拽着,一步一步离开牢房,那是一个靠着电灯才有光明的地方,那里很沉闷很压抑,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走到门口了,我才恢复了我的呼吸,才有一种回到人间的感觉。我的眼睛突然潮湿了,体温一点一点重新回到我的身上,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好像从一座冰库里走了出来。
俞秉生拉着我来到了室外的一个小山坡上,眼前豁然开朗,山脉那柔和的黛色的剪影在远处显现。在麦穗成熟时节的一抹斜阳中,一个人影由远而近。那是小英子,她正向我们走来。一朵即将消失的白云在她头上飘着,好像一座浮动的拱桥,从我们的童年一直延伸过来,慢慢地变成了历史。这是来自黑夜,来自一颗又一颗陨落的星星,来自曾经沸腾和冷凝的血液的历史。所有的这些往事,仿佛都集合起来,在迎面走来的小英子脸上闪闪发光。周围的景色也受到她的感染而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开阔和豁达起来。脱下军装换了警服的她,带着一种从容的神情,苦尽甘来地跑向我们,风吹起那一头短发,将天边的晚霞留在了她的身后。
我记得,我看看他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牢头禁子,我想起秉贤姐对他们的称呼。我说,风景这边独好,你俩啊,就在这里做一辈子牢头禁子算了。
作者简介:
张廷竹,男,非职业作家,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发表和出版文学作品近900万字,以及大量新闻与经济类论文等,出书20余册。长篇小说《杨波罗踏着硝烟逝去》获吉林省优秀图书奖,《黑太阳》(3部)获解放军文艺奖及东京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他在拂晓前死去》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共获省以上各种文学奖40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