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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动的黄河(外一章)

2013-12-29冯俊科

北京文学 2013年2期

黄河从我的故乡流过,我的家就在黄河边上。黄河一出了三门峡,就像一群在牢笼里被圈多年的恶狼突然被放了出来,撒开四蹄,奔跑着,欢呼着,咆哮着,撕咬着,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展示着它的雄威。河面一下子摊开有好几里宽,流动的河水浑浊、深沉、坚毅、有力,翻卷着从上游带来的树木、柴草、家具、牲畜,有时也能看见棺材、尸体等,浩浩荡荡地,不由分说地向前滚动着。

黄河在平原上流淌数千年,数万年,并没有固定的河道。它不停地向前滚动,流入大海,也不停地向河的两岸吞噬滚动,不停地改道,在吞噬滚动和改道中改变着平原的一切。黄河向两岸滚动有时很缓慢,常常好几天好几个月,也许好几年好几十年,都基本不变,基本上都固定在一个特定的区域内滚来滚去。黄河向岸边滚动,当地人叫黄河塌沿。黄河塌沿开始是毫无觉察的。它先是用缓慢的水流缓慢地冲刷着岸下的沙土,掏空成洞,空洞的深度和长度到了一定程度,一条长长的堤岸就会“咔嚓”一声巨响,倒塌在黄河水里。黄河水伴随着那声巨响,溅起一道巨浪,漂起一片白沫,像是对自己吞噬陆地取得成绩的祝贺。吞噬了一片陆地的黄河,很快又恢复到以前的模样,平静,执着,在平静和执着中继续进行着下一轮吞噬。黄河向岸边的滚动有时很快,很急。昨天,黄河滩上两家地的主人为地界划分吵嚷打闹得不可开交,第二天到地里一看,两家的地全没了,地已变成了河道的一部分,黄河水悠悠流淌,好像那里原本就没有地,原本就是河道。过了一段时间,黄河水慢慢退去,露出平展展的黄沙地。那地的沙土细细的,黄黄的,软软的,踩在上面感觉像踩在缎子面上一样。被黄河水淹没过的地变成了宝地。黄沙地的下面掩埋着过去曾经有过的庄稼、绿草、小树和一些有生命的东西。那些东西被掩埋在底下,腐烂发酵,变成了好底肥。来年和以后几年的庄稼不用上肥,就能长得很好。这时候,那些在这些地方曾经有过地的人家,就会聚集在新滩地上,重新划分地界。因为原先的地标物全都没有了,重新划分时,为了地的位置、多少,常常户与户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村庄与村庄之间,争吵、谩骂、打架,有时还闹出人命来。每次黄河大面积塌沿过后,河滩上有很多天不得安宁。

黄河水对南边堤岸的冲刷、切削、塌沿,最宽的区域不到两三里地,两三里地后就是邙山。邙山像一座天然的堤岸,阻挡着向南滚动的河水。黄河的北岸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一直可以宽到百里地外的太行山。河水也欺软怕硬,经常在河的北岸滚动,最远可以滚动到太行山脚下。据说,河南与河北的边界就是黄河当年的故道。可以说,黄河进入河南后,南面的邙山,北面的太行山,就是它南、北永不崩溃的堤岸,也是它威力发挥的最终极限。在南面的邙山与北面的太行山之间,黄河水滚过来,滚过去,不时地毁灭这里的一切,又不停地创造着这里的一切。两条山脉之间,那些人欢马叫的村庄、生机勃勃的花草树木、庄严肃穆的寺庙、长满庄稼的田野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曾经是黄河的河床,都曾经流淌过滔滔的河水。说不定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这里又会变成黄河的河床,又会流淌着滔滔的河水。也说不定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河道滚动过后,这里又会出现村庄,花草树木和田野。黄河的放荡不羁,为所欲为,玩弄人世和大自然于股掌之间的本性,在南邙山和太行山之间这片土地上得以充分展现。也就是在这片土地上,黄河不断地演绎出丰富多彩的自然景观,也带给世代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居民说不尽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

自从建起了三门峡水库,黄河就很少发大水。小浪底水库建成后,黄河不仅不发大水,还时常断流。几里宽的河床上,平时只有不足百米宽的河水在静静流淌,没有波澜,没有声响。一阵河风吹来,卷起漫漫黄尘,飘向远处的天空。天空中灰蒙蒙的,没有飞鸟和野雁。家乡的那段黄河,像一条老去的巨龙,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模样。

湨河

半个多世纪前,故乡有很多河。大河、小河、新河、老河、旱河、涝河,弯弯曲曲,布满村野。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湨河。

湨河流经我们村的东边,是条非常古老的河。我国最古老的地理志《尔雅·释地第九》记载:“梁莫大于湨梁。”郭璞注曰:“湨,水名。梁,堤也。”据民间传说,远古时的湨河水大浪急,流势凶猛,沿河流域修筑了很多湨梁。我们村所处的河道位置十分重要,先民们也在这里修建了我国最早的“湨梁”工程,并在湨河东、西两岸的高地上屯驻守梁,久而久之,形成了西梁所、东梁所两个村庄,俗称湨梁西、湨梁东。宋代诗人文彦博诗曰:“谁谓湨梁大,不能容舫舟。”可见到了宋代,湨河已经河道渐淤,水浅得已不能行舟。到了上世纪50年代,湨河已根本没有了河的模样。它早已荒废,堤岸变成了平地,河道变成了良田,还有一些人把房屋建在了河道中间,形成了一些小的村庄。湨河只是留下了空洞的名字。不过等到秋末,地里的庄稼收完,放眼望着光秃秃的地面走势,依稀可以看到一条中间略低、两面慢慢升高的洼地,从西北走向东南,伸展到十多里外的黄河。

人们真正认识湨河,是在上世纪50年代一次特大暴雨伴随着黄河涨大水。豫西北地区暴雨如注,连下多天,大量雨水汇入湨河故道上游,滚滚洪水翻卷着棺材、树木、门板、箱子和死尸等,呼啸着从西北方向顺道而下。暴涨的黄河水从东南方向,漂浮着木头、柴草、牲畜等杂物,忽忽悠悠地从湨河故道逆道而上。两股洪水在我们村子东面聚集,激起一两丈高的浪花。霎时间,湨河故道里的庄稼和村庄全没了踪影。故道两岸的村子也灌满了齐腰深的洪水,很多房屋在洪水的浸泡下倒塌。地里的山药、红薯、绿豆、芝麻等被淹得不见踪影。村边高坡的田地里,可以看到沉甸甸的谷穗在洪水中漂动,玉米高粱大半截都泡在水里。

面对突然降临的洪水灾难,故道两边的村子一片慌乱。孩子哭大人喊,鸡鸭到处飞,猪狗满街跑。村干部敲锣点铳,聚集青年男女冒着倾盆大雨,趟着大水筑堤抗洪,护村护田。洪水肆虐了整整六天六夜。等洪水消退后,新筑起的河堤,像两条黄色的巨龙,弯弯曲曲地卧在故道两边。它清楚地告诉人们,这里原本就是一条古老的河道。河道里原来的庄稼全被黄泥、杂物覆盖,村子里的人和房屋已荡然无存。多年不遇的洪水,把人们多年的心血一冲而光。那些失去亲人、庄稼和房舍的人,坐在新筑的河堤上,望着洪水过后的河道,有的在谩骂,有的在叹息,有的在发呆,有的在哭泣。九十多岁的张朋老爷爷用拐棍杵着河堤,教训着湨河畔的子孙:

“小时候,我爷爷就说,这河道下面多少代前就淹没过村子。老辈人传话说,河堤不能住人,河道不可种田,可谁听过?这湨河是条龙,骑在它身上,能有好果子吃?”

洪水过后不久,湨河两岸的人们又开始把河堤的土挖去垛墙、盖房,垫猪圈、牛圈。没有几年,抗洪时筑起的河堤很快又变成了平地。有人说,被泥沙覆盖的河道下面,掩埋着庄稼、树木和死尸,这些东西腐烂后变成很好的肥料,种庄稼一定能丰收。因此,河两岸的人们又开始在河道上种田、栽树、盖房。“农业学大寨”时,生产队在河道上打井,在地下两丈多深的地方,发现了不知何年何代被淹没的房屋地基、石碾和石磨等。

十几年后,湨河故道里又看到了滚滚麦浪,片片果树和稀稀落落的房舍。湨河故道和两岸,又变成像大水前那样。几十年后,故道和堤岸已完全变成平地,平地上已很少看到庄稼,庄稼地里建起了许多工厂、猪场、塑料厂等。两个村子的房屋已连在一起,连我这个出生在这里的人回家后,竟然分不出哪个是湨西庄,哪个是湨东庄。在湨河两岸后世子孙的记忆里,这个地方的历史上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