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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白来刘家峡(散文)

2013-12-29陈启文

北京文学 2013年2期

河流总是那样变幻莫测,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惊人举动。当黄河从龙羊峡流到刘家峡,一条东去的大河好像突然后悔了,在这里发生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大回转,又猛然折回头向西流去,重新奔向上游峡谷。九曲黄河,这是最惊险的一曲,大自然总是在制造这种让人类出乎意料又猝不及防的情节,而黄河倒流,也成了刘家峡的一道绝美的奇观。

但这绝美的奇观我暂时还看不见。恰好赶上了一场大雾,把我想看到的一切笼罩了。雾中的喧哗像潮水一样汹涌,但含义不明,不知这喧哗是来自黄河,还是水电站,抑或是这大雾本身。这样的雾,没有任何寓意,只是我恰好赶上的一个真实的天气。在峡谷里,尤其是在水汽充盈的夏季,雾是很容易生成的。只能等待,等待风把晨雾吹散,或在阳光下蒸发。我一点也不着急,一个放浪于江湖的闲人,有的是时间,那雾中的一切可以遮蔽,但不会消失,该出现的是必然会出现的。我甚至还感到有些庆幸,在我抵达一些坚固的事物之前,先能体验到一种柔软的感觉,这是很有必要的。

也就半个来小时吧,浓密的大雾便开始消散,刘家峡开始露出它峥嵘的面目。刘家峡自然是一道峡谷。黄河流到这里,依然保持着河源段的清澈,但这看似柔软绵长的水流,却像一把不动声色的锋刃,把青海、甘肃的深厚的山塬生生地切出一条又深又窄的峡谷,从青海的龙羊峡、积石峡到甘肃刘家峡,最窄处,从谷底望上去,只见颤颤悠悠的一线天。一路上看着这样的大峡谷,我的目光感觉有些累。

刘家峡也曾是一个百来户人家的小山村,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洪水冲走的小山村。谁也没想到,在一场致命的洪水席卷而来之前,它却以另一种方式终结了自己的历史。

其实有人早就想到了。一直以来,新中国治黄的一个核心意图就是“上拦下排”。而最早提出这一策略的就是共和国的首任河官、被毛泽东戏称为“黄河王”的王化云。从这个意图出发,最早提出在黄河上游的峡谷地带修建一系列梯级水电站的也是这位“黄河王”。

又得重提那段往事。1952年秋天,毛泽东在开国之后利用休假的时间第一次出京视察,几乎就直奔黄河而来。他一路马不停蹄,对山东、河南境内的决口泛滥最多、危害最大的险工河段进行了为期一周左右的深入考察。

柳园口,黄河中游的一处险工。所谓险工,是一个水利科技名词,一般指河流常受大溜冲击的堤段、历史上多次发生险情的堤段,还有那些时常决堤又被人类重新堵上、加固了的堤段。黄河险工有悠久的历史,早在西汉成帝时,就有关于险工的记载。毛泽东沿着黄河大堤从山东到河南,在那个太阳朗照的秋天一路走过来,不知已走过了多少险工。当他走到开封城北的柳园口时,他站在这里,好像再也走不动了,只把一双眼大睁着。

这就是悬河啊!一代伟人发出了这样的喟叹。

这悬河到底有多悬?没有人比开封人更清楚,黄河水面比开封城整整高出四五米。站在堤上,浪花簌簌地飞溅到身上,溅在身上不止是水花,还有被河水打上来的泥沙。这还不是汛期,若是汛期那水该有多大,想一想也就知道了。而一座开封城就全靠这大堤保佑了,这大堤一旦决口,这千年古都瞬间就会被洪水吞没。毛泽东把目光赶紧转开了,好像急于躲开这不祥的景象。

危险的何止一个柳园口,还有兰考的杨庄。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弯,一个身影,又出现在一段险要大堤上。这个人走到哪里,绝对都是一个高大的形象。这个季节,洪水退走几个月了,但洪水在防洪大堤上横冲直撞的痕迹,依然像撕裂的伤口一样,久久难以弥合。就在这年7月,黄河直捣杨庄险工下部,危机四伏。幸亏有解放军日夜抢险,用身体筑起一道道人墙,又在险工下部沉下了好几条船,大堤才没有决口。此时,毛泽东低头看着大堤上的一道道豁口,脸色凝重。而他的沉默,也让众生沉默。慢慢地,他又抬起头来看着从天际流来的黄河,虽说汛期已过,此时的黄河水位不高,但那一种高悬于大地之上的气势,却让生活在这条大河底下的人无时无刻不处于危险之中,不说长时间生活在这里的人,哪怕一个外人,在这里瞅一眼,立马也会把心悬起来。黄河真的就是这样悬啊。一个伟人的目光,就这样出神地瞅着,又似乎望得很远,远得无法收回来。良久,他才忧心忡忡地问了身边的王化云这样一句话:“黄河涨上天怎么办?”

一个伟人的发问,如同天问。这也是王化云多少年来一直在思虑的问题。

王化云其实不是水利专家,193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法学才是他的专业。然而严酷的现实只能以另一种方式让他在历史上浮现,救亡图存是那一代中国人最大的使命。他曾参加过“一二·九”运动,随后,他又投身于抗日救亡之中。但他一生又仿佛注定要为另一种救亡图存而生。黄河是一个民族世代的忧患,如何才能解民于倒悬,又何尝不是一种救亡图存啊。把一条洪水泛滥的黄河管束起来,让它驯服于人类的意志,也成了他一生的使命。1940年夏汛过后,刚过而立之年的王化云就被边区政府任命为冀鲁豫区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他的治黄生涯从此开始了。解放时,他已经历了十年治黄,虽说是半路出家,但这么多年的治黄经历又加之他的全身心投入,使他从治黄的外行逐渐成为一位经验丰富的治黄专家。甚至可以说,他是几乎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位治黄专家。而新中国刚刚诞生,他就被任命为共和国首任黄河委员会主任。从此之后,无论历史潮起潮落,他把自己一生的心血都交给了黄河,潜心治黄长达四十年之久。在很多人心中,他甚至是一位功不可没的大禹传人。为了治黄,他先后提出了“宽河固堤”、“除害兴利,综合利用”、“蓄水拦沙”、“上拦下排”等一系列主张。

不过,此时,毛泽东和王化云还是初次见面,对这个名字还挺陌生,他问王化云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王化云回答后,毛泽东幽默地说:“半年化云,半年化雨就好了。”

博学而风趣的毛泽东,时常以这种幽默的方式记住一个应该记住的名字,同时也说出他的真理。

从那以后,贯穿整个毛泽东时代,一座座拦河大坝在黄河中上游干流上以不可逆转的意志崛起,黄河被一段一段地拦腰截断,筑起了一系列可以为人类掌控的梯级水库,每一座水库上都建起了水电站。但发电从来不是人类的第一目标,按人们的核心意图,还是通过这些水利枢纽来调节黄河水量,发挥防洪、灌溉、发电、航运、养殖等多种功能和综合效益。这其实也是共和国每一个水利枢纽工程的普适性目标。

刘家峡水电站,就是在这样的思路上第一个被推出来的国家工程。

但一开始,这座水电站到底选址在哪里,还没有明确的思路。就在毛泽东考察黄河后不久,从1952年秋天至1953年开春后,由北京水力发电建设总局和黄河水利委员会组成了贵德、宁夏联合勘查队,对龙羊峡至青铜峡的上游峡谷河段进行勘查。而刘家峡只是他们勘查的一个点。那时黄河上游的峡谷里人烟稀少,荒凉河谷里时常还有狼群出没。年轻的勘查队员在峡谷里搭起了帐篷,点燃了篝火,借用当年的话语或许更能还原当年的情景和那一代人的心境:“他们渡急流、战恶浪,攀登悬崖峭壁,敲遍每一块岩石,考察每一段河床,在刀劈斧削似的峡谷里,在汹涌湍急的黄河上……选定了征服黄河的新战场。”这个新战场就是刘家峡。但事实上,这时还没有最后定夺,还得等待更权威的专家们到来。而当时最权威的专家,无疑就是苏联专家。1954年春天,一支有苏联专家参加、由一百二十多人组成的黄河勘查队,对黄河干支流又进行了一次自下而上大规模的勘查,勘查的结果和那些年轻勘查队员是一致的,在坝址比较座谈会上,苏联专家发话了:“兰州附近能满足综合开发任务的最好坝址就是刘家峡。”那时候,苏联老大哥说话是作数的。话音刚落,基本上就一锤定音了。

对于一个还很年轻的共和国,接手的是一个历经百年战乱、积贫积弱的烂摊子,又刚刚打了一场朝鲜战争,在当年,要建一座刘家峡工程,丝毫不亚于后来建一座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这将是一项举全国之力的国家工程,也是共和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全国人大来审议决定的大型水利枢纽工程。

1955年7月,在第一届全国人大第二次会议上,周恩来总理特意邀请了参加会议的部分专家代表来西花厅。周恩来没有作任何指示,而是向专家们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水库建成后蓄水量是多少?会淹没多少亩农田?从上游挟带下来的泥沙量是多少?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其实就是在黄河上游修建水利工程的一系列关键性问题,也是一直到现在仍然让人们最揪心的问题。周恩来以思维缜密而著称,他显然是担心人们过分地陶醉于这个工程,尤其是那种急于求成的心态。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他也并不急于得到答案,而是一再恳请专家们深思熟虑,该想到的,都要想到,不但要想到好的方面,还要想到最坏的结果。

历史的事实也是如此,在全国人大审议通过后,刘家峡工程并没有急于上马,而是在冷静地等待。这里面也许有经济上的原因,无疑还有许多需要深思熟虑、未雨绸缪的论证。这反复的勘测、比较、权衡和等待,也表明了在建国之初,中国人对修建一座大型水利枢纽工程的冷静、理智和审慎。如果不是一个狂飙突进的大跃进时代来临,或许它还将等待一段时日……

那是一个早已从日历上撕掉了的日子,但也有不少有心人保存了这张日历。1958年9月27日,在新中国第九个国庆日来临之际,刘家峡工程在一声声闷雷般的爆破声中开工了。

事实上,我接下来要叙述的一个个大型水利工程,也几乎都是在这年头上马的。

刘家峡工程的主力军也是中国水利水电第四工程局。在他们的老档案里,还保存着那个时代的黑白影像资料。揭开这尘封的档案,便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中华民族也是一个很容易引燃自己的民族。而在那个时代,水利工程绝不是单纯的水利工程,政治色彩非常强烈,比江河狂澜更汹涌的是人类狂热的激情,“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伴随着狂热催生的狂想,很多水利工程几乎都是在激情驱使下仓促上马,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应该说,刘家峡工程也是当年“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大型水利工程之一。在大型施工机械设备寥寥无几的情况下,来自全国各地水电战线的工人,同当地的回、汉、东乡、撒拉等民族的数万民工一道,“英勇地向凶猛的黄河展开搏斗”,按照打隧洞、截流、挖基坑、筑大坝、装机组几个阶段,“一个战役一个战役地集中力量打歼灭战”。这里,我引用的都是那个时代的主流话语,为的是原真地保存当年的话语情境。

通过半个多世纪前的影像回放,尽管岁月的色彩早已变成了黑白,但依然可以逼真地看到,从峡谷到山顶,旗帜是必然要出现的,一张张请战书、挑战书和决心书也是必然要出现的,有的决心书是咬破了指头蘸着血写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神色坚毅,炸山头,平道路,凿岩石,堵河流,黄河两岸硝烟滚滚,数里长峡炮声隆隆。在这沉寂了千万年的峡谷里,人类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殊死搏斗。除了烈性炸药在大峡谷里日夜回荡的爆破声,几乎所有土石方全靠人类的血肉之躯来完成。而最艰险的工程是在峡谷激流中拦河筑坝,难度巨大,工程量巨大。当镜头被放大到整个工地时,只见一个个像蚂蚁一样的人,挑的挑,抬的抬,背的背,还有一辆辆来回穿梭的独轮车,而这种运载土石的独轮车在当时就算是大工具了。

陈毅元帅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千百万农民用独轮车推出了一个新中国。其实,新中国前三十年的水利工程,也是千百万农民用独轮车推出来的。

很快,对人类最严峻的考验就来临了。大西北的冬天来得很早,国庆一过,天气就变得异常寒冷,而天气变化又非常突然,一夜大风,哗啦啦的,气温陡降十几度,哗啦啦的不是风,是冰凌。当地人说,搅天凌了。连那猎猎飘扬的旗帜也结冰了,僵硬得连风也吹不动。然而,这又正是施工的最好季节,若是天气温暖,黄河水涨,就难以施工了。在寒风和冰雪中,很多人都是光着膀子、打着赤膊干活。那赤裸的身体只有冰雪裹着,鹅毛大雪落在身上,眨眼就被浑身的热汗和热气融化了。然而,人类可以扛住冰雪,却扛不住饥饿。就在一场大跃进被人类推至登峰造极时,一场大饥荒已接踵而至,无论你怎样热情高涨,这都是一个越不过的坎儿。一个老人说,刚开工时,他们还能敞开肚皮吃,后来,他们吃的是又干又硬的玉米窝窝头,就大咸菜。再后来,连窝窝头也吃不上了,一餐只能喝半碗玉米糊糊。人是铁,饭是钢。当民工们连肚子也吃不饱时,就只能全靠一股狂热的劲头来撑着了,但还是有很多人撑不住,一块石头刚上肩,就扑通一声栽倒在烂泥坑里了,哪怕倒下了,身躯还硬挺着,挣扎着想要在烂泥坑里重新站起来……

实话实说,看了这样的景象,我没有什么激情燃烧的感觉,只感到浑身发冷,我无法控制住我的颤抖。如果面对这一切,你还有燃烧的激情,还在依依不舍地怀念那个时代,只能是对苦难的残忍漠视和对历史的矫情伪饰。我高度近视的双眼,已越来越模糊了。我只能诚实地说,那是一个我看不清楚的时代。

要了解那段岁月,必须追踪那一段历史的见证者。然而,在时隔半个多世纪后,这样的追踪已是一件非常渺茫的事,那一代人,有的已经辞世,有的早已不知去向,活着的,也该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如今已八十多岁的王进先老人,就是刘家峡当年的建设者之一。他不是民工,而是水电四局的一名正式职工。从1952年参加工作以来,直到1983年退休,他转战于全国各地的水利工地,从北京官厅水库到三门峡、刘家峡、石泉、安康,一个工地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而转战,奋战,对于他们那一代人,从来就不是过时的词语,每一个岗位,对于他们,都是战斗岗位。说到他,在刘家峡的老一辈人中几乎无人不知。他是1956年从北京官厅水库转战到黄河三门峡,在三门峡,他曾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誓言:“三门峡工程不建成,不娶老婆不回家!”

刘家峡工程开工后,他又从三门峡转战到刘家峡。他是钻工,他带领的钻工小组在开掘最艰险的隧道工程时,掘进速度一直遥遥领先。苦和累是不用说的,苦和累甚至是他们早已习惯了的一种生活。让他们犯难的还是一些技术上的难关。一天,他们负责打炮眼,当一排炮眼打成后,水源突然断了。没有水,有的钻杆被卡在孔里,无论你怎么用力也拔不出来。眼看着就要按时放炮崩岩了,王进先和钻工们急中生智,他们双膝跪下,用手指扒开炮眼里的石渣,又用嘴啜饮泥坑里浑浊的积水,再一口一口地喷在风钻的进水眼里。就这样,吐一口,转几圈,终于拔出了被卡住的钻杆。这事很快就在工地上传开了,后来只要钻杆被卡在孔里,兄弟班组就按他们的方法干,从此解决了施工过程中一道常见的难题。王进先还评上了工人工程师。1959年,作为全国劳模,王进先在北京参加了全国群英会,受到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央领导的接见。可惜,那张珍贵的大合影他没能保存下来,这又与一个国家主席的命运有关了。他一生获得过的荣誉证书和奖章,多得要用箱子来装。但更让一个老人怀念并珍藏的还是一幅幅褪色发黄的老照片。他慢慢抚平了一张看上去还算清晰的老照片,指着一张工人背石头和清理基面的相片说,“现在的开挖设备很先进,原来全是手工作业,人拉背扛,工作条件很差,我们都是没条件创造条件上,吃苦劲头可大了……”

王进先是这老照片中的一个影子,无疑也是那一代水利人的一个缩影。退休之后,老人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大好,百病缠身,很多都是久治不愈的旧伤。这病,也是水利人的职业病,尤其是严重的风湿,让他两腿僵硬,步履蹒跚。这难以忍受的疼痛与苦难,差不多折磨了他的后半生。当豪情不再,而悲从心起。我不止一次,在这一代老人们干涸的眼眶里,看到浑浊的泪光闪烁。而我的眼睛也又一次模糊了。

如今,这些老一辈,大多处于被遗忘的状态,没有谁把他们的名字刻在石头上,他们也从来没有这样虚幻的念头。对于他们,能够活到现在,安享晚年,就已经实实在在地满足了。

每遇到这样一个老人,我都在心中虔诚地祈求他们多活几年。

在刘家峡的每一个角落里,几乎都散落着那一代人的故事。

苦难的岁月中也有一些温暖的记忆。一个姓张的回族老师傅,是当年钢筋班的一名普通工人。对自己的那些往事,他不愿再说什么,但他讲起了另一个人的故事。那是1968年,国家为了补充刘家峡水电一线的技术力量,陆续分来了一批大学毕业生。这年底,从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河川枢纽电站专业毕业的胡锦涛,也被分配到张师傅所在的这个钢筋班。时过境迁,很多事张师傅都不记得了,但还清楚地记得胡锦涛那时候的样子:头戴安全帽,穿着一身汗湿的工装,怀里揣着图纸,无论走到哪里,他手里都拿着一个本子、一支笔、一把尺子。有时候,在工人们上班前,他就站在一堆堆钢筋前,又是量,又是记。没过多久,他就熟悉了各类钢筋的规格,准确计算出各类钢材的需求量。他还蹲在工地上,跟老师傅们苦学怎样网钢筋,怎么进行木模安装、放线。这里的风沙也很大,一天下来,胡锦涛浑身上下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只能看清一双眼睛了。在满面尘垢中,那双眼睛显得特别亮。那时候,没有谁能预测一个大学生的未来,但在那一辈工人师傅们的心中,这无疑是个很敬业也很有出息的年轻人。

最让张师傅感念的,还是胡锦涛对自己的接济。那时,他家人口多,老家又在西部贫困农村,生活很艰难。胡锦涛每月就从自己的口粮里节省出一部分来接济他。这虽是滴水之恩,却让张师傅一生难忘。在一个大学生帮助工友们的同时,他也同样得到工友们的帮助。陈志冲是当年的钢筋班班长,胡锦涛在峡谷里安家后,陈师傅就在生活上经常照顾人生地不熟的胡锦涛一家。这也让那段苦难岁月的记忆,盈满了相濡以沫的暖意。1974年,胡锦涛调到兰州工作,从此便离开了西部大峡谷里的水电工地。但他没有忘怀这段岁月,一直惦记着和他一起度过了艰难岁月的工友和师傅们。1985年,胡锦涛得知陈师傅患心肌梗塞,很快就从北京寄来了治疗心肌梗塞的新药,使陈师傅的病情得到稳定。1995年7月,胡锦涛在青海龙羊峡水电站视察时,还特意抽出时间和那些曾在水电四局一块儿工作过的工友见了面,畅叙阔别之情。说到那六年岁月,胡锦涛很动情地说:“我是学水电的,对水电建设我是有感情的。离开四局二十多年了,我是很想念四局的,毕竟和四局的同志们度过了六年难忘的岁月。这六年时间不长,但是,是受教育受锻炼的六年。请大家转达我对四局全体职工的问候。我们水电队伍有个好的传统,艰苦奋斗,四海为家。我们国家之所以在能源建设上有今天这个局面,是大家不畏困难、无私奉献,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才换来祖国江河上的一颗颗明珠。”

这一番话,也让每个人听了很动情。胡锦涛曾是与他们穿着一样工装的工友,也是今天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可以说,他这一番话也是代表了国家对这些水电人的肯定,每一句话都很朴实,却让人感觉到一种落在心坎上的震颤。许多在水电战线上默默无闻地干了一辈子的工人师傅们,忽然觉得他们的一生都有了意义,这辈子,也值了啊。

在刘家峡工程开工整整两年之后,到了一个最关键的节点:大河截流。

刘家峡人特意把这个节点选在1960年元旦。但这个一元复始的日子,却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的一天,在零下十多度的严寒之下,黄河已是冰冻三尺。这对人类是严峻考验,但对大河截流却是一个好日子,在这样的冰凌之下,似乎更容易把一条处于半僵死状态的大河拦腰截断。截流工程似乎有些异乎寻常的顺利,人类又一次创造奇迹,这奔涌了亿万斯年的黄河,第一次被人类成功地实施截流。但此时大功尚未告成,截流之后便是大坝混凝土浇注,而且必须抢在凌汛到来之前将整个大坝浇注工程完工。但刘家峡人,这些可以经受住生命极限考验的人类,突然变得一筹莫展了。混凝土浇注必须用振捣器来振捣,由于国产机械功率太小了,而大功率振捣器必须从苏联进口。换了以前,这不是问题,苏联老大哥肯定会慷慨地支持;但此时的苏联已不是中国的老大哥了,中苏关系已闹得剑拔弩张了。咱们中国人一个个都是硬骨头,绝对不会向任何一个外国低下高贵的头颅。怎么办?只能靠自力更生了,但中国人又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生产出那种大功率的振捣器。但很快就有人想出了办法,于是,历史上最荒诞也最悲壮的一幕出现了:成千上万人穿着笨重的雨靴或胶鞋,喊着号子,像跳舞一样在大坝上面使劲地踩踏,当时把这种方式叫“人力振捣”,这是中国人的又一发明创造,也只有以人定胜天为信仰的中国人能够创造出来。

或许真的可以人定胜天,但这样的“人力振捣”却代替不了科学,结果其实可想而知,这混凝土大坝由于振捣得不均匀,更不密实,当一道混凝土大坝筑起来后,连混凝土里的石子都是松散的,用手指头一抠,就能抠出来……

这样一道拦河大坝,能够拦住黄河吗?到了1961年,刘家峡工程,这个在共和国历史上第一个被全国人大审议通过的大型水利工程,终于被迫停工了。停工的直接原因是严重的质量问题,当然还有不少别的原因。最大的一个原因,是中国人在经历了三年大跃进也经历了三年大饥荒之后,国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一股把中国向正常社会扭转的力量终于出现了。这一年,被迫停工的也不只是刘家峡工程,很多当年一哄而上的工程,在三年之后也都纷纷下马了。有的是彻底下马了,有的则需要静静地等待一个让中国和中国人得以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过程。这个过程到底需要多久,谁也无法预测。

在废墟一般的荒芜中,刘家峡陷入了一种瘫痪的听天由命的状态。经过三年国民经济调整,新中国终于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又渐渐恢复了元气,一些暂停的工程又陆续上马,刘家峡工程是其中之一,在1964年正式复工,但复工的第一件事不是建设,而是毁灭,他们必须把一道“人力振捣”的混凝土大坝炸掉了,才能重建。

事实上,刘家峡也就是在毁灭中重生的。三年国民经济调整,也让中国人的心态得以调整。当一个社会回归到正常社会,同样是一个峡谷,同样是一个工地,三年前和三年后就像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在痛定思痛之后,人们好像终于发现,那些咬破指头蘸着鲜血写的决心书,是没有多大用处的,也没有谁再说出那种“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的豪壮誓言。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明白了,全凭人力来修建一座大型水利工程是不可能的,还得靠机械。在全国各地的支援下,刘家峡工地上初步建成了一条自动化机械化的作业线,一辆辆大型吊车和挖土机、履带式拖拉机开上了工地。这些大型施工设备,其实也是三年国民经济调整时期所展示出来的一种国家实力。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从开采砂石料、拌和和输送混凝土一直到浇注大坝,刘家峡全都是机械化操作。没有了只争朝夕的狂热,整个工程,一直在不紧不慢又按部就班地推进。

在刘家峡工程复工后的第三个年头,1966年3月,北国正值早春,大河正在解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工地上,很多人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总书记的邓小平。而邓小平在他早已习惯了的欢呼声中,显然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闷雷般的爆破声,他把目光转过去,凝神看着一个方向,那是在炸坝。

一道大坝修了三年,炸了三年还没有炸完。人类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又白流了多少血汗,甚至是白白地献出了生命。有人说这是交了一笔学费,这其实是一种冷血的、又极不负责任的说法。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冷血,这样极不负责任,才让中国人一次次交出这样惨重的学费。

邓小平对这里的实情显然还不大了解,他没有看见筑坝,倒是看见了炸坝,这让他感到有些奇怪。他问站在身边的刘书田:“呃,那是干什么?”刘书田回答说:“那是在炸坝,因质量不合格,把它炸了重浇。”

邓小平默然地朝那个方向凝视了一会儿,说:“你们还很重视质量嘛!”

刘书田说:“这大坝千年大计,必须重视质量!”

说到刘书田,应该交代一下,这也是在新中国水利史上一个值得后世铭记的人物,他是著名水利工程专家,时任刘家峡水力发电工程局局长兼党委书记。他一生在三门峡、刘家峡和葛洲坝三个大型水电工程担任过一把手。不管历史最终怎样评价这三大工程,作为这三大工程建设的直接指挥者和执行者,在当时的条件下,他干出来的这三大工程,至少在工程质量上都经受住了历史的检验。就是三门峡,也不是施工质量上出了问题,而是从一开始就在设计意图上出了问题。这是后话。

邓小平在刘家峡工地上看得很仔细,看了之后,又若有所思地问刘书田,在黄河水利建设上还有什么设想?

刘书田不假思索地说:“我们的设想是,抢刘家峡,带八盘峡,装盐锅峡,攻龙羊峡,上黑山峡……”

这其实不是刘书田的设想,而是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一揽子计划,邓小平听了却并未满意地点头,而是哎了一声,说:“你们还得给西南留一点嘛!”

这话意味深长。如果按照这一揽子计划,黄河上游峡谷几乎是不留余地地将要被开发,而邓小平也自然惦记着他的家乡,黄河也是要流经四川的。然而,这里边,也许又不止是一个伟人对家乡的关怀和牵挂吧。

邓小平视察刘家峡,是载入了刘家峡工程大事记的一件大事。他以亲切平实的方式,给这里的人带来了一种实干精神。而刘家峡人的目标也清晰而实在:力争在1970年底筑好大坝,开始蓄水,1972年开始发电。预定的时间是六年。然而,谁又能想到,就在邓小平尚未走远的背影之后,已是风云突变,一场长达十年的浩劫已经越来越近。而这个给刘家峡人带来了实干精神的小个子,没过多久就被打倒了。

当一个小个子的身影在春天离去,仿佛转眼就是灼热无比、如同燃烧一般的夏天了。又一轮历史性的狂热,正在这个异常酷热的夏天以狂欢的方式上演。

而此时,那道炸了三年才炸完的大坝,已经荡然无存,不止是在现实中,好像从人类的记忆里也被彻底抹杀了。没有了惨痛的记忆,又一轮狂飙突进开始了。不能不说,中国人的激情总是很容易煽动和点燃,那种只争朝夕的劲头又上来了,所有的工期都在拼命往前赶。譬如说,按照复工后的原定施工方案,大坝基坑开挖和底部浇注,只能在枯水季节进行。每当汛期洪水袭来,所有人员和机械就要从河床中撤出,给洪水让路,等到汛期过了再开进去施工。给洪水让路,这也是人类作出的理性而明智的选择。而人类一旦失去理性,也就不明智了。很多人都觉得,这样,一年要白白耽误五个多月的施工时间,浇注大坝要三进三出才能完成。“解放了的中国工人阶级,岂能听从洪水的调遣!”人类又一次发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他们决不能给洪水让路,“一定要叫黄河常年让出一段河道,确保主体工程全年施工!”

而当时许多工程技术人员或被打倒了,或已靠边站,在施工方案上拿主意的是所谓“三结合”的设计小组。他们走的是“群众路线”,最后集中大家的意见,提出了增开一条导流隧洞,加筑一座高拱围堰的方案,叫高拱围堰挡住洪水,让洪水全从导流隧洞中流走,这样就避免了耽误工期和三进三出,为整个工程至少抢回一年的时间。这个方案,很快就得到工地党委、上级领导部门和工人群众的热情支持。于是,“一场艰巨的战斗迅速打响了!隧洞里,风枪怒吼,大地颤动,炮声阵阵,顽石开花。工人们不畏天寒地冻,不顾油水溅身,一个劲地争时间,抢速度”。在跟时间赛跑的过程中,人类又一次奇迹般地战胜了时间。1967年,刘家峡拦河大坝筑起来了,正式下闸蓄水了,这比原计划提前了三年多。当闸门落下之时,工地上欢声雷动,但掌声、欢呼声、锣鼓声和鞭炮声还没有停息,很多人就傻眼了,在下闸蓄水后,由于左岸导流洞闸门关闭不严,导致大坝漏水,越来越严重。又不能不说,刘家峡的建设者们不是孬种,他们都是真正的勇士,为了堵住漏洞,他们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一次次舍身堵漏。但无论他们怎样舍生忘死,这漏洞怎么也堵不住,导流洞漏水流量眼看着越来越大,而这时水库已有大量蓄水,一旦闸门垮下,谁都知道,那是怎样的后果……

到了这时候,才有人猛然想起那道被炸毁的大坝,才意识到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在中国,历史的教训实在太多了,但能够真正吸取教训的人又实在太少了。否则历史的悲剧也不会一次又一次重演,前车之鉴在中国很难成为后事之师,就必将成为后车之覆。哪怕到了今天,还有多少人想要拼命捂住这些伤疤。

眼看着漏洞怎么堵也堵不住,洪水猛撞着刚筑起来的大坝,冲着人类吼叫、咆哮,刘家峡人看到了一条大河的力量,而它有多大的力量,就会制造多大的灾难。危急之中,他们只能赶紧向上级报告。这事惊动了周恩来总理。总理听说后也非常着急,这事一刻也不能耽误,这不是一个工程能不能保住的问题,如果刘家峡大坝一旦垮塌,洪水巨大的冲击力将危及下游无数老百姓的生命财产。而当时的水电部已被军管会接管,从国民党营垒里过来的傅作义将军虽然担任水利部(后来的水利电力部)部长长达二十二年之久,但在“文革”狂潮中他发挥不了任何作用,而当时实际上负责水利部工作的副部长钱正英正在造反派的冲击下自身难保。周恩来深知,刘家峡的危急已刻不容缓,必须果断作出决定,让部里懂业务的领导干部火速赶往刘家峡。周恩来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亲自主持国务院业务小组会议,专题研究解决刘家峡水电站的问题,并正式提出让钱正英等人出来工作。会后,钱正英便率领工程技术人员火速赶到刘家峡。这是一次生死大决战,要描述整个堵漏抢险过程有难度,这里只说结果——导流洞的漏洞最终被成功堵住了,一个工程保住了,黄河两岸人民的生命财产也保住了。

后来,不是没有人想过,如果,万一……

那个比噩梦更恐怖的后果就不说了,但人类又的确应该时时想到那个最坏、最可怕的结果,只有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人类兴许才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在每一次头脑发热时,至少能感到某种警示和惊悚。

经历了这样一次危机,尽管十年浩劫和狂热还在继续上演,但刘家峡人变得冷静了许多,又回到了那种按部就班的正常的施工状态。对于一个大型水利枢纽工程,这个速度其实也不算慢了,到1974年岁末,刘家峡水电站的五台机组全部建成投产。这也意味着,全国第一座装机容量超过百万千瓦的大型水电站终于竣工了。

而我最早知道刘家峡,是在那册早已不知去向的小学或中学课本上,它和长江大桥一样,是毛泽东时代的伟大建设成就之一,创造了一系列的中国之最:中国第一座百万千瓦级大型水电站;中国第一台30万千瓦双水内冷水轮发电机组;中国当时最大的水利电力枢纽工程。尤其让中国人倍感骄傲和自豪的是,刘家峡水电站是我国自己勘测设计、自己制造设备、自己施工安装、自己调试管理的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在一个以自力更生为荣的时代,这四个“自己”,足以证明中国和中国人不依赖外力,就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屹立于世界的东方。这又是那个时代的主流话语了,它对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影响是异常深刻的。一直到现在,刘家峡水电站带给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自豪感依然牢不可破。

然而,历史的真相又如何呢?

刘家峡的雾是一层一层地退去的,这让我有一种很真实的感觉,感觉刘家峡的面纱也是一层一层地揭开的,揭开了一层,又有一层,到现在似乎还没有完全揭开。

之所以选择刘家峡,对于我,不只是因为这是一个国家工程,还因为历史有另一种书写方式。在中国,我还没有发现有哪个水利工程,可以从头到尾地贯穿新中国水利建设的各个历史阶段:它在建国初由苏联专家参与设计,又由全国人大审议通过,在大跃进时代上马,在三年困难时期下马,又在经过了三年国民经济调整之后复工,最终在十年浩劫中建成,几乎凝聚了毛泽东时代水利建设的所有经验教训、成败得失。这一坎坷而又艰难曲折的历程,通过它,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部浓缩的新中国水利史。

而这样的历史还将在新时代续写。由于当年那些由中国人自主设计的、也大长了中国人民志气的“争气机组”、“争光机组”一直存在着先天缺陷,自电站运行以来,这些设备的安全隐患一直不断。从1988年开始,刘家峡水电站开始进口法国、加拿大、美国、俄罗斯等国外先进的设备、技术和工艺。刘家峡现在活得比任何一个时代都要清醒。自力更生固然重要,硬骨头精神对于一个民族更是不可或缺,但一个民族、一个国度能够正视自己的落后,坦承自己的落后,有时候比那种自信和自豪感更为重要。又何况,有的东西原本就是没有国界的,是不分意识形态的,像科学、技术,是永恒的普世价值。而一个常识,刘家峡人比世人都懂,闸门关得再紧,毕竟也要打开,否则一条黄河也会成为一潭死水。只是中国人觉悟到这个常识,也许太晚了一点,要不也就会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坎坷与曲折和不该发生的悲剧。如今,又历经二十多个年头,刘家峡人对五台国产发电机组也进行了长达二十多年的系统改造,使机组装机从原来的116万千瓦增加到了现在的135万千瓦,净增发电量近20万千瓦,这相当于三门峡水电站现在发电量的两倍。

若同三门峡工程相比,又不能不说,刘家峡是幸运的,甚至是侥幸的。三门峡已被迫把自己从当年中国最大的一个水利枢纽工程降低到了一个中型水电站,一直到现在还面临着是去是留的诘问,而刘家峡却把自己越做越大,越做越强。哪怕用现在的眼光看,一直在与时俱进的刘家峡工程也无愧于新中国水利史上的一个得意之作。而一个工程能否与时俱进,也不是人类的意志和愿景所能决定的。这里面有一个重要前提:无论在施工中发生了多少问题,犯了多少错误,但一个前提是绝对不能错的,那就是从一开始在选址和设计上就必须正确。如果这个前提一开始就错了,无论你以后采取了多少正确的方式来补救,都已于事无补、无药可救。这其实就是水利建设最残酷的一面,几乎没有亡羊补牢的可能。

穿行于刘家峡,还能看到那个时代留下来的很多遗迹,在水电站高大厂房里,一幅毛泽东视察黄河的巨幅油画占据着整整一面墙,而毛泽东画像对面的墙上就是毛泽东的那句名言:“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这画像,这标语,从1973年电站开始运行后,就一直挂在这里。风流水转,这里已换了一茬又一茬人,但刘家峡人一直舍不得摘下来。也有人建议过,最好换上刘家峡的风景画,但刘家峡人觉得,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置换或取代的。

看着一个伟人的巨幅画像,我也有一种岁月倒流的感觉。忽然想,假如时光能够像这一段黄河一样倒流,历史又是否可以逆转?这是对时间的假设,也只能用时间来作出判决。事实上,半个多世纪的时间也一直在检验它,直到现在。一个水利工程能够运行到现在,无论从哪方面看,它都可以在时间中胜诉了。而我,也没有白来一趟刘家峡,感到又补上了非常必要的一课。

站在刘家峡大坝上,又一次下意识地凝望那条倒流的黄河。此时,那些雾已不知被吹到哪儿去了,视野格外清晰与辽阔,这让我高度近视的两眼第一次看清楚了这峡谷里的一条大河,这是一条从不屈服于命运的大河,凶险,诡谲,奇崛,处处惊险,却又化险为夷。当你看着她,你会在一种隐忍不言的流逝中,渐渐忘怀那大苦大难又大起大伏的一切。面对她,我下意识地弯下腰,低下头,保持了人类最谦卑的姿势。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