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我说话的路径
2013-12-29鲁英
这些年我赔本赚吆喝,自费出版了两本作品集。或许多少算个小光环,赶上场合,朋友会向朋友推介:喂,这位是作家,笔头子敢写,说的都是肺管子里的话,看着解渴。朋友的朋友目光投过来,我被对方半是疑惑半是惊艳的眼神窘得难为情,赶忙摆手,别别别,叫我作家担待不起。朋友给我一拳,别谦虚,虚伪。
谈不上谦虚。谦虚你得有资格,我没有。跟有质地的作家比,我差得太远,半吊子都不是,充其量算半瓶子醋,醋里还兑了多一半水。
爱好文学的种子萌发于念中学。语文老师南方人,操一口吴侬软语调的普通话,朗诵课文神采飞扬,袅袅婷婷像唱歌。我很着迷,敢情语文像歌唱啊。回家路上就想,以后要弄文学。问题是那年头弄文学相当奢侈,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第一份领薪水的工作是做警察,像样的案子没破几个,倒是断断续续写些小说、散文、杂文,在各地报刊边角上跳来蹦去。结果我就被政府办盯梢,常务会定下来:调这家伙来当秘书吧。在整天与会议报告讲话打交道的同时,我忙里偷闲出版了《共享感冒》送朋友、给同道。刚美了一小阵子,办公室主任传我,作品不错嘛,篇篇都顶花带刺呀!记住,一心不可二用,还是好好研究领导的报告讲话。我这人吃味,知道主任的夸赞里包裹的是警示,只得放下笔。虽然难以割舍,毕竟铅字当不了火烧面茶,填抱肚子难,养家糊口也不灵光。小说一撂就是N多年。笔放下,心思始终放不下。
2005年我担任一个相对清闲的职位,终于有了一大把可以自己掌控的时间,于是心无旁骛、心无挂碍地敲起键盘。单位的事儿能不问就不问,大体也用不着你问;家里的事儿能不管就不管,想管也管不了,三把手嘛。其间朋友劝我,嘛呀你,别人都四下活动,争取仕途上再迈一步,你天天和电脑熬,何苦来哉?我说,我有这股子瘾,干别的不灵光。
事后我也纠结,整天老眼昏花盯着电脑写小说到底为啥呀?自然投稿大多泥牛入海,即便发表了,稿费都不够烟钱,你图个啥?问号钻进脑子出不来,我换个角度从侧面迂回:小说是干什么的?
“小说”一词在中国,最早见于《庄子》。春秋战国时学派林立,学人策士为说服王侯接受其思想学说,往往设譬取喻,征引史事,巧借神话,多用寓言,以便修饰言说以增强文章效果。庄子认为此皆微不足道,故谓之“小说”。东汉班固在《汉书》中写道:“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这里所谓的“小说”,是稗官所收集的街谈巷议,多属闲谈奇事。
经典摆在这儿,小说的含义也有了。以我浅薄的理解,可不可以这么直白地推断:小说其实就是说话。说什么呢,在忠直地描述街谈巷议中的民声、闲谈奇事里的民意基础上,通过塑造人物、叙述故事、描写环境,把作者想说的话无规无矩、百无禁忌地说出来;说实话、说真话、说心里最想说的话。
因为我心里有话要说,而想说的话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路径,只能通过小说表达。我之所以一根筋地把小说作为说话的路径,源于担忧当下说话的语境。
这些年我打交道最多的是说话和写报告,所记所写几乎都是一些无比宏大的词儿,这些词儿美感无限,表达起来慷慨激昂,听上去有音乐的律动。这些年我始终说宏大写宏大,21年后我就扛不住了,先是审美疲劳,继而胃口往上走,恶心、想吐。宏大虽然波澜壮阔,但基本四脚不落地,上下够不着,而所有擦地皮接地气的细微,统统被宏大遮蔽了。这很成问题。仔细琢磨宏大里面的成分,有机物不多,或者几乎没有。我困惑就来了,整天鼓捣毫无营养的宏大的词儿有何用?没有人告诉我,所以一直解不开。及至我做了小官职,决意要说和写能够四脚落地的话,让细微取代宏大。吊诡的是,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你想乘着理想的翅膀飞翔,骨感的现实不答应。翅膀早已被现实拆开分解,糊上蛋清团粉,油炸之后变成宅急送。我执意想用细微取代宏大,试了几次碰了一鼻子灰,才灰头土脸地知道,那样说话的确不容易,当下的语境里不招人待见是肯定的。没办法,我向骨感的现实臣服,只能用宏大落实宏大,用宏大贯彻宏大。也不错,在大而无当的语境里说宏大,怎么说都不过分,说到天上你也平安无事。
其实,纠结是始终的。别人我不知道,长期浸淫大而无当的语境,时间长了我感觉会把人憋坏。你想啊,放着好好的嘴巴偏不好好说话,嗓子眼里出高调,舌尖一嘟噜一串地吐宏大,干吗这是?显得太假了。表达受限制,说话不自由,这令人苦恼。没办法,我只好把想说的话放进小说。小说这文本不赖,通过塑造人物形象,你可以畅快淋漓地体味表达的自由和说话的美好。
照样有问题,小说发表难。你想说话,说素面朝天的大实话,说真话固然好,但你要说顶花带刺的东西想讨巧不容易,没人傻到为你的说话提供现实路径。我的小说在汗牛充栋的自然来稿中被编辑发现,能否顺利刊发就让编辑犯难。譬如,《公推人的犹豫不决》,是经杂志上级主管部门把关,动了作品筋骨才放行的。再比如《御厨》,责编认为:“小中篇,大叙事,不长的文字把人物命运与时代、与家国命运融为一体,有一种难得一见的大情怀。当然,小说带有强烈的批判性,这种勇气深为我敬重。估计刊发困难。”眼下,这篇小说还像我的亲闺女,守在家中等贵婿。
因为是一根筋,我视野之内只有文学这条路径。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攀爬到顶端,但我会努力前行,我喜欢前行的路上可以一路自言自语地说话,说我想说的话。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