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许培良
2013-12-29董维民
工人许培良已经记不清老伴这是第几次住院了。老伴年轻时体质就差,随着年纪增高,毛病就添全了。大概从50岁以后,就好几次被送进医院,有一次甚至被发了病危通知书,好在有惊无险。这回住院是因为冠心病伴血压高,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否则肯定没命了,就这也保不齐日后落个残疾。抢救完毕送进病房,儿子和闺女先后都到了。闺女苦着脸,一声不吭,就知道抹眼泪。儿子看了妈一眼,眼圈也红了。在儿女到来之前,许培良已经打听好了这次住院的价码,是从同病房一位老太太那儿打听来的。老太太得的也是同样的病,说是从住院到出院没有3万元根本拿不下来。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面色红润,神态安详,一脸幸福的表情。当时她那位戴眼镜的胖女儿正用牙签扎着一块苹果往母亲嘴里送。许培良就猜老太太一定很有钱,或者她的孩子很有钱,后来才知道老太太是国家机关离休干部,享受全公费医疗。这让许培良倏地感到了差别,他看看躺在病床上的老伴,老伴是家庭妇女,没收入,当然也没有医疗费报销一说。他再看看闺女,闺女脸上还挂着泪痕,却目光躲闪着不敢正眼看他;他又看了儿子一眼,儿子正冲着窗户外边发愣。许培良就叹口气,说,住两天看看,要是没什么大碍就出院,回家慢慢养着去。
工人许培良,准确地说,应该称为老工人许培良,因为还差整整三个月,他就该满60岁退休了。人的退休曾被视为伤感的一刻,因为照经济学的说法,你已经失去了“使用价值”。但是许培良早就盼着退休了,不但他盼,稍微上点岁数的都盼着退休,因为只有退了休才算实现了“软着陆”,才躲开了下岗失业的威胁。大概在许培良50多岁的时候起,工厂里开始减人,叫作减员增效。减人那么容易?咱是工人阶级,在工厂里就叫作主人翁,把主人翁都减掉了,这不是很混账吗?常见报纸上登消息,说有些外国企业搞得不好,说减人就减人,说裁员就裁员,员工们愣没脾气。在咱这儿不行,你随便把我主人翁减掉了,还有王法没有,还是社会主义不是?跟1957年反右一样,减人也是有指标的,完不成指标,厂长轻则挨批,重则挪位。可是那么多人都给减掉了,不造反才怪!这时正好上边有了政策,凡干满8年有害作业的,男55岁,女45岁,都可以办理正式退休。可是工厂里哪有那么多有害作业,还有无数有害作业之外的“无害作业”呢!比如车钳电,比如司机,比如幼儿园哄孩子的阿姨和食堂做饭的大师傅,比如办公室里很多抽着烟、看着报纸闲扯篇的干部们。可是既然上边有了政策,下边就一定有对策。厂长找劳动科一核计,就定下了,凡是那些被列入减员名单的,都把他们的档案改了,通通改成有害作业操作工。这样一来,一大批人呼啦啦堂而皇之地办了退休手续。许培良干的恰恰是“非有害作业”,他在机工车间当车工,但在这股退休热中,他却纹丝没动。纹丝没动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的脾气使然,他坚决不同意为了提前退休而改档案。他说,凭什么改我的档案?我老许一辈子清清白白,连丁点儿的错误都没犯过;别说错误,连句瞎话都没说过,就我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让你改档案?该是青就是青,该是白就是白,一个字都不能改!那些改了档案办了退休的个个喜气洋洋,许培良却对他们嗤之以鼻,认为他们忒没骨气,连档案都能改。要是给你们改了姓,改了爹妈改了八辈祖宗,八成也没意见!不改档案,当然就办不成退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领导不让他退休。许培良打学徒的时候就在机工车间,几十年没动地方,车钳刨铣,样样拿得起来,样样手艺精良。社会上有句顺口溜说:政工人员是丝瓜,越老越空;技术人员是窝瓜,越老越甜。许培良就是这样一个老窝瓜,在领导的眼里甜得很。报纸上曾登过一条消息,说某公司出年薪16万元,竟招不来一个高级模具工。现在的孩子都奔大学去了,谁还学技术当工人呀?于是物以稀为贵,许培良这样有技术的工人就成了宝贝。宝贝是宝贝,可是机工车间的日子并不好过。这时候的机工车间早就跟厂子脱离,成了股份制小工厂,原先的车间主任成了老板。就像大家庭的儿女们,在一起的时候既鸡吵鹅斗,又相互依靠,一旦分家单过就知道过日子的难处了。以前是厂里下计划,车间只管干活,到时候准发工资;现在得到社会上去找活干,有活干才有钱,没活干就没钱。更有的时候,给人家把活干了,却拖着不给钱,找上门去讨要,对方说现在资金紧张,过些日子再说吧。一拖再拖,眼看要黄了,只好打官司。倒是胜诉了,可是对方哭丧着脸说,欠钱我承认,可是确实没钱,你就是刨了我的祖坟我也没钱。就这样,工人们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候连续几个月发不了工资。有人就骂大街,骂改革,骂领导的祖宗,也有的开始泡病号出去干私活挣钱。走到这一步,许培良也傻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世界上还有干活挣不到钱的事。老伴住了几次医院,把家里的积蓄差不多折腾光了,儿女早就各自成家单过去了,混得也不好,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没能力接济爹妈。前几年,一位改了档案提前退休的徒弟来找许培良,说他现在给一位私人老板干活,收入不菲。他已经把许培良介绍给老板,许培良要是能去,不用干什么活,只是指导指导,一个月拿两三千块钱没问题。许培良心动了一下,说我现在还上着班呢,退了休再说吧。徒弟说,等您退了休都什么岁数了,谁还要您?反正现在也挣不到钱,您不如趁着身子骨还硬朗,赶紧出去挣钱才是正经。许培良说,你走吧,我还得干活呢。徒弟反复劝说无效,临走叹口气:怪不得人家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您呀,天生就是受穷的命!
老伴在医院里仅仅住了两天,许培良看没什么大事,说什么也要把老伴接回家去。一边侍侯着老伴,许培良想起当年徒弟的话来,就有点后悔。不过他马上想,反正只有三个月,只有三个月他就能拿到退休证了,到时候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一份退休工资,然后再到社会上找一份差事,多挣一份钱。他当了一辈子工人,天造地就的好身板,凭他的技术和为人,不愁找不到一份活干。老板(就是从前的车间主任)已经找他谈过了,说希望他退了休还继续干下去,报酬从优。姥姥(北京土语,意为不可能)! 傻瓜才给你干呢,这种光干活不拿钱的事他已经受够了!他还想,现在就该作准备了,得找找徒弟,看那事还行不行。要是还行,一退休他马上就奔那儿去!
就像初春的小草可劲往外钻,许培良的心已经慌慌的了。
第二天上午,许培良正在干活,床子呜呜地响着,铁屑像条虫子一扭一扭地钻出来,好看极了。这时候有人来找他,大声说,许师傅,老板让你去办公室一趟。许培良点点头,说,知道了,等手里的活干完了就去。大约20分钟后,一个新件儿完活了,像往常一样,许培良疼爱地摩挲了一下,然后用棉纱擦擦手,就去了老板办公室。办公室里,老板正跟厂办室的陈秘书说话,见许培良进来,两人同时站起,老板笑着说,老许,有好事,陈秘要写写你的光荣事迹呢。好家伙,陈秘要不说我还不知道呢,到底是工人阶级,干了好事不张扬,还闷在心里头呢,陈秘,你说吧。许培良听得一头雾水。陈秘书说,许叔,是这样,最近区里给了咱一个精神文明标兵名额,我搞了个调查,厂里没有符合要求的。可是我听说您曾经救过一个小孩,是个小学生,对吧?许培良更糊涂了,救过小孩……什么小孩?陈秘书说,嗨,您怎么忘了,好多人都知道,就是那天您在上班路上,要不是您,小孩非撞死不可!
许培良一下想起来了,是有那么回事。那天早晨他跟一块儿上班的人说,现在的孩子,得加强点交通安全教育了,在马路上乱跑乱撞的没人管,非出事故不可。只是随意一说,过后就忘了。现在想起来,他摆摆手说,那算什么救人,小事一件,谁碰上都会那么做。说完就要走。陈秘书忙拉住他说,您先别走,那天要不是您,肯定会出交通事故,小孩肯定被撞死,至少撞伤,是吧?许培良说,那可保不齐,现在马路上那么多车,都开得跟飞一样,报纸上登的交通事故还少呀?
半个月后,许培良早晨刚进车间,老板迎面拦住他,晃晃手里的一张报纸说,嗨,老许,你的事迹上报纸了。这一说,工人们都围过来看。这是一份区里的机关报,在头版右下角,登着一条消息,是陈秘书写的,文章不长,全文如下:
题目:路上救学生 许培良勇立功
最近,我厂老工人许培良同志勇救小学生的事迹在厂里传为佳话。
X月X日早晨,许培良同志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眼前的各种车辆川流不息。这时,一名小学生猛地冲上公路,眼看一辆卡车飞驰而来,小学生惊呆了,竟站在路上一动不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许培良同志大喊一声冲了上去,他用力将孩子拉到自己身后,卡车呼啸而过,一场严重的交通事故终于避免了。
许培良的脸腾地红了,像块红布,他心里骂,妈的小陈兔崽子,怎么能这样写,明摆着让我出丑!他跟老板打了招呼,就骑车奔厂办室来。
兜头一顿痛斥。好在厂办室只有陈秘书一人。陈秘书是许培良当年班长陈同德的儿子,小伙子能说会道,能写会画,电视大学毕业。毕业的时候,陈同德已去世多年,他一时没找着合适的工作,许培良顾着老友的情分,就把他介绍给厂里。到底是当官的材料,先从干事干起,不到一年就提拔为副主任,兼着厂办室秘书。一来是许培良跟他爸的交情,二来许培良对他有引荐之恩。所以任许培良怎么骂,陈秘书是不敢还嘴的,只能笑眯眯听着。见许培良气撒得差不多了,陈秘书就给他倒了杯茶,扶他坐下。陈秘书说,您说写过头了?没有呀。事实总是有吧,在事实的基础上进行一定的加工,这是写文章的需要。是什么样就写成什么样,白开水一杯,谁看呀?我爸活着的时候跟我说您以前看过不少书,什么《三国》《水浒》《隋唐演义》,那些英雄生活里都平淡极了,要不是写书的进行夸张描写,能引人入胜?能传到现在?所以说您别不好意思,文章都是这样写成的。经过陈秘书这么一“忽悠”,许培良的气已消了大半,再加上陈秘书有意把他的气愤淡化为“不好意思”,许培良比较舒服地进入了与陈秘书沟通的渠道。
这时陈秘书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材料。许叔,这是我给您写的先进事迹材料,区里过几天就要召开大会表彰一批精神文明标兵,您是其中一个,到时候还要上台发言,材料由我负责,您上台去念就行了。
许培良又要急。还要上台发言?那不越闹越大,越闹越假?我不去!
陈秘书说,名都报上去了,区里都批了,您能说我们是假的,区里是假的?许叔,这次区里表彰的先进都是有奖励的,您猜给多少钱?
许培良茫然地看着陈秘书,摇头。
五千!
五千?
安静的心头猛地刮过一阵飓风。
又是两个月没发工资了。即便发也就是几百块钱。儿子办了买断,闺女下岗,各个自顾不暇。徒弟让我去他那儿干,一个月两三千。老伴住几天医院就要三万块钱,五千块钱是三万的几分之几,能买多少药吃……
平时沾枕头就着的许培良,一夜无眠。从来不善理财的许培良,算了一夜账。
几天后,区里的精神文明标兵表彰大会召开了。一共5人,都上台发了言,许培良是最后一个。面对台下黑压压的听众,他感慨万千。距上次上台发言已经30年了,那次他不愿去讲却不得不去,而且险些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如今他又上台了,也是不情愿的,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无奈让他自己走到台上来。讲稿是陈秘书用电脑打印的,清清楚楚,许培良只须照着念就行。材料的核心内容当然是他勇救小学生的事,但既然是先进就不能仅是救小学生一件事,其他方面也要先进。于是陈秘书又给许培良杜撰了很多事迹,例如舍身保护公家财产,半夜勇斗小偷;例如爱厂如家,经常提合理化建议,为厂里节约资金若干万元……狗日的小陈真能胡编,许培良心里骂,下台时浑身是汗。
然后是鼓乐齐鸣,献花、照相、领导与标兵逐一握手、发奖状,同时还有一个封好的红包,沉甸甸的。
一笔意外之财。晚上回到家,许培良把事情跟老伴说了,老伴腾地坐起,精神也好了许多。许培良这才将红包打开,两位老人在灯下数钱,不多不少,整整五千元,都兴奋了半夜。从来没一次性收入过这么多钱。真是时代变了,30年前的那次上台,他险些被投入监狱;而现在,同样是上台发个言,不但没有了危险,还能收获一笔巨资。是巨资,对许培良这个工人来说,五千元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巨资了,尽管他现在还在对这笔钱的来源忐忑不安。也许正是这种不安让他再次失眠,辗转反侧,怎么努力也没用,睡不着。像喝醉了酒一样,房顶在旋转,一切都在旋转,他仿佛进入了时间隧道,被转回到三十年前去。
严格说起来,许培良当年算是盲流,属于从农村盲目流入城市的那种。就像现在的农村务工人员,背着行李卷到处乱转。正转到厂门口,见里面招工,就报名当了工人。那时的许培良年轻,聪明伶俐,而且要强,靠着他在农村学来的初小文化底子,上夜校拼命地学文化。领导看他是块材料,有意培养,让他学机械制图什么的,后来就当了车工,成了技术一族。许培良还爱看书,大本大本的《三国》《水浒》《隋唐演义》看了不知多少遍,(他不看红楼梦,说哭哭啼啼的,看着烦)看过就给别人讲,他语言天赋很好,连说带比划,把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大家都爱听。但那时他不过是个小青工,在上千人的厂子里显不出山水来。真正让许培良声名鹊起的,还是“文革”时期。那时讲究政治挂帅,工人光干活不行,还得学习。学习的主要形式是“天天读”——除了星期日,每天下班后,工人们都要以班组为单位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或者当时的两报一刊社论。那时候的工人真把自己当工人阶级,自豪得很。虽然也打也闹,也刮别人的鼻子,捋别人的“脖儿拐”,也把别人的脑袋塞到裤裆里“看瓜”,也对女人说黄段子。但只要一坐下开会,就安静极了,严肃极了,一本正经极了。一说要批谁谁,立刻义愤填膺,直至痛哭流涕,仿佛与其有八辈子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后来平了反,不再批了,仇恨立即烟消云散。那一阵子正在搞工人学哲学活动,学的主要内容是“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十几个工人聚在一间小屋里,满屋子飘着呛人的旱烟味道,班长陈同德指定某一位文化水平较高的青工念书,念一段,工人们议论一会儿。这天,学的是《矛盾论》中的一段:
“为什么鸡蛋能够转化为鸡子,而石头不能转化为鸡子呢?为什么战争与和平有同一性,而战争与石头却没有同一性呢?为什么人能生人不能生出其他的东西呢?没有别的,就是因为矛盾的同一性要在一定的必要的条件之下。缺乏一定的必要的条件,就没有任何的同一性。”
讨论十分热烈。热烈的倒不是什么“同一性”,工人们文化都很低,听不懂。他们感兴趣的是“鸡蛋能够转化为鸡子”这句话,“鸡子”不就是鸡蛋吗?鸡蛋转化为鸡蛋,这有点儿说不通。难道是毛主席说错了?很多人心里都有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但是不可能,毛主席怎么会有错误!或者是印刷厂印错了?也不可能,印刷厂有多大的胆子,敢把毛主席的书印错?大家议论了好一阵也没弄清楚。说着说着就走了题,几个青工竟为是不是母鸡生的蛋都能孵小鸡争论起来。
这时候许培良在冷笑了,他说我说两句。班组开会的时候,许培良从来不先发言,就像文艺演出最后的节目叫“压轴”,他永远是最后一个说话,这时候说话就有一种总结和提高的分量。许培良说,毛主席说的一点儿没错,毛主席是南方人,南方人说“鸡子”其实就是小鸡,而北方人把鸡蛋叫“鸡子儿”,“鸡子”是小鸡,“鸡子儿”才是鸡蛋,两码事。之所以难以理解,完全是南北方言不同。他还嘲笑那几个青工无知,因为并非所有鸡蛋都能孵小鸡,只有与公鸡交配过(俗称踩蛋)的母鸡生的蛋才能孵小鸡。许培良因之痛感他们光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还不够,还得让他们到农村去,让他们看看公鸡踩蛋、母鸡趴窝,以及小鸡出壳是怎么回事。
工人们茅塞顿开,他们羞涩地觉出自己的孤陋寡闻,若不是许培良在关键处指点迷津,他们一辈子都得蒙在鼓里。但是许培良很快就知道了年轻人的用处。
因为学习领袖著作体会深,许培良的名声大了。那时候工厂里谁的理论水平高一点,也是了不得的事呢,是人才。但是麻烦跟着也就来了。这时候,厂里准备召开一次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讲用会,指名让许培良发言。题目是定好了的:我学习《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的体会。许培良出汗了。恩格斯在这本书里讲的是人们思想和行动基本规律问题,人们在“天天读”的时候学过,但都听得云里雾里。许培良说,我讲不了,还是让我干活吧。班长陈同德就瞪起眼睛:什么态度?讲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讲不讲是立场问题。革命导师的书就是给咱工人写的,咱不讲谁讲?让几个青工帮他整稿子,到时候照着念就行了。青工们虽然搞不清孵鸡蛋的事,也读不懂那些大部头的著作,但他们有自己的优势,懂得占有资料,会大段大段地从报纸上摘抄。于是披阅数日,增删若干次,再经几上几下地讨论,终于定稿。可是在上台发言时还是出了麻烦。那时候上台讲话有一个程式,先要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紧跟着要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许培良第一次上台讲话,有点儿紧张,祝了毛主席万寿无疆以后,竟然忘记该祝谁永远健康了,于是僵在那里。班长陈同德坐在下面第一排,着急地小声提醒:祝林副主席!声音太小,许培良没听清,就更紧张了,索性说了句工人的糙话:甭管他谁了,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这完全是一句不经意的口头语,而且声音很小,但许培良是对着麦克风说的,于是全场都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几位革委会领导就坐在台上,他们惊讶地交换一下眼色,脸上的神情顿作紧张状。大概是想听听许培良还会放什么毒,就没阻止他。还好,许培良一字一句照着稿子念,没再出纰漏。可是会后,他还是被请到了政工组。
事态很严重。“甭管他谁!”一人之下几亿人之上的人物,不管他谁还行?政工组如临大敌,把门关紧问许培良的动机是什么?许培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他还以为领导说“动机”就是让他谈感觉或体会,于是抹着头上的汗说:咳,就是紧张,咱是工人,干活多苦多累都不怕,一上台讲话就发憷,还是让我干活去吧。
但是他走不了了,他被软禁起来。成立了专案组,一面连续提审,一面派人去许培良的老家调查,据说一直查到了宣统年间,证明确实是历代贫农。于是许培良的问题成了烫手山芋,贫农出身却说了反动话,无论如何不可思议。但这个问题没多久就解决了,因为正当许培良被提审和调查的时候,林彪乘坐的三叉戟飞机正在天上悠悠地飘,然后就一头扎在沙漠里。文件传达后,专案组的人脑筋转得很快,觉得许培良的案子不能再查,再查下去自己就成了反面人物。
许培良出来后大病一场,过了一个多月才上班。
然后就开始批林彪。批林彪也有材料,“天天读”时也要学。由于许培良在那次讲用中的精彩表现,说明他对林彪的反动本质早有深刻认识——对炙手可热的林副统帅敢说“甭管他谁”,这是何等的觉悟!于是大家在肃然起敬之余又有了新的期待。当然,许培良照例是“压轴”。
我说两句。许培良说,林彪政变有内因,也有外因。内因是他想当国家主席,企图对毛主席取而代之;外因是他老婆想当国家主席夫人,净在旁边瞎撺掇,弄得林彪心里痒痒。但终究是林彪的内因起决定作用。因为毛主席说过,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结论是:一个人既要心眼正,还得有个好老婆。
没人不佩服。如此深奥的问题,被许培良一番话说个通透,简直是举重若轻。从此许培良成了人物。那时候的工人都很单纯,也比较迷信,但凡谁有一点过人之处,说话的可信度就大大提高。一说某句话是许培良说的,便有了真理的分量,其他人即便有不同看法,也失去了讨论的资格——人家许培良都这么说了,你还说什么呀!
但是后来许培良的本事就不再有用。若干年过去了,不再搞阶级斗争,工厂里的事情简单多了,只有两个字:干活。工人们也不再像“文革”时那样要“天天读”,没了那个场合,也就没了大侃特侃的机会。工厂里的人一拨拨地换,调走的调走,退休的退休,跳槽的跳槽,渐渐地,没人再知道许培良的名声。于是,许培良又回到他最初的生活状态之中。他觉得这才是真切的日子,起码没有人再蓄意关注他,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
抚今追昔,许培良越发珍惜眼前的日子,他决定见好就收,用这笔钱好好打理一下生活,给老伴买些补养品,然后安静地等待退休。
大约是区里表彰会的第三天,陈秘书来电话,请许培良到厂办室去。等待许培良的除了陈秘书,还有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这时女子站起来,将纤纤玉手递给许培良,却只用指尖轻轻碰了许培良那只有些局促的大手一下,算是握过手了。陈秘书介绍说,女子是他的同学,在市报当记者,对许培良的事迹很感兴趣,因此特意来采访。许培良如坐针毡,忙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好老说来说去的。他打定主意绝不再往下发展。陈秘书笑着对女子说,小丽,许叔当年跟我爸是老友,他们那代人都是这样,做好事不扬名,工人阶级嘛。许叔,小丽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完不成任务,回去没法向领导交差。小丽嘻嘻笑起来,许师傅您别紧张,看您都出汗了。
女记者小丽打开笔记本和钢笔。她说,基本情况小陈已经跟我介绍过了。现在您把当时的情况描述一下,比如说当时马路上车辆特别多是吧?许培良点点头,是特别多。小丽就往本子上记记,再问,如果不是您,小学生肯定要出事故吧?许培良说,是,可能会出事故。小丽对这样的回答有些不满,就扫兴地看了陈秘书一眼。陈秘书也忍不住了,说,许叔,您跟我到外边来。
走廊里,陈秘书激愤之情溢于言表。他说,许叔,您怎么能这样?挤牙膏似的,一点儿不配合!许培良问,我说什么呀?陈秘书说,在区里台上怎么说的就怎么说呀!许培良说,我……说不出口。陈秘书一甩手,您知道这次采访的意义有多重大吗?您现在已经是区先进,要是在市报登出来,就很有可能评上市先进,奖金能上万!
许培良震惊得张大了嘴。
数日后,关于许培良事迹的报道刊登在市报上。文章较长,除了介绍许培良的工作情况外,有关救小学生的事迹是这样写的:
“……许培良一把没拉住,一眨眼的工夫,孩子已经跑到了人行道中间,书包在他身后一颠一颠的,情况十分危险,路边的行人都惊叫起来。许培良急了,他大喊一声‘孩子,别跑!’就穿过车流的空隙钻了过去。这时候孩子呆呆地站在人行道中间,正不知如何才好,许培良一把将孩子拉到身后,他只有一个念头,即使自己被撞,也要保护好孩子。就在这时,一辆大卡车风弛电掣般开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年近六十的许培良抱住孩子就地打了个滚,卡车风一般地刮了过去,一场重大交通事故终于避免了。”
文章描写堪称生动,许培良这次没骂,他静静地看完全文,一句话没说就去干活了,仿佛文章写的全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真事。
这天,陈秘书接待了几个人,他们是附近一所小学的领导,说从报纸上看到许培良的事迹,深受感动。现在学校正在落实保护儿童合法权益的工作,打算聘请许培良为校外辅导员,协助学校对学生进行思想品德教育。于是,许培良再次被请到厂办室。学校领导紧紧握住许培良的手,一再说要向他学习,并当场颁发一大红封面的辅导员证书。
许培良欣然接受了这一切。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学校聘任许培良为校外辅导员的大会隆重召开。队鼓鸣奏中,有少先队员给许培良戴上红领巾,献了鲜花。领导宣读了学校聘请许培良为辅导员的决定,然后请许培良作报告。许培良很久没有这样激动了,他拼命抑制住,才没让泪花涌出眼眶。材料是陈秘书精心准备的,丰富而厚重,许培良起初照着念,渐渐地他进入了角色,索性将材料扔到一边,讲起了他在“文革”中因为反对林彪而备受迫害的事。他说,现在多好呀,我们可以在一起自由地说笑。说到临危不惧救小学生的时候,他讲故事的能力完全被激活了,以报纸文章中的描述为底本,又增添了很多情节,使得那次事件更富传奇性和刺激性,以至所有人都确信,若不是许培良及时相救,那位莽撞的小学生必将在车轮下被碾成齑粉。这时候,许培良已经完全沉醉在自己杜撰的故事之中,仿佛那是别人的事情,由他来叙述,他被深深地感动了。
台下已经有几位年轻女教师在用手绢擦眼泪了。这时候许培良的目光在第一排轻轻扫过,在一位戴眼镜的小学生脸上停留了一下,咦,这孩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眼熟得很。他继续讲着,但疑惑已经开始缠上他了,仅仅几秒钟,许培良心里嗡的一声,方寸立刻大乱。
竟然是他!明确地说,小学生正是许培良故事中的另一位主人公,此刻,他正怀着无限敬佩的心情,在本子上认真记录着许爷爷和他的故事。
许培良讲不下去了,慌乱中,他又抓起那本材料,挡住脸,磕磕巴巴地念,汗很快就下来了。满场正听得兴趣盎然,忽觉得声调不对了,台上几位校领导对视一下,就有人走过来,问许培良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许培良摇摇头,马上说,我的报告讲完了,有不妥之处,请各位师生批评指正。然后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掌声雷动。
报告会后还有一个座谈会,主题是如何当一个合格的教师,也要许培良参加。许培良想推托,但推托不掉,就说要方便一下,然后疾速拐进厕所里。他关上门,喘了口气。还好,里面没人,窗子开着,好在是一层,他使了点劲儿,登上窗台,就跳了下去。他蹾坐在地上,马上感到腿部一阵撕心的疼痛。
许培良被送进医院。看望他的人都走了。邻床是一个小学生,小家伙因为在楼道里追球,滚下楼梯摔伤了腿,此刻被裹了石膏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
爷爷,我给您提个问题吧。小家伙憋得难受,就找话跟许培良说。
于是,小学生开始说他的问题。他说,从前地球上没有人,只有猿,只能四脚行走;后来猿从树上下来变成了人,可以两脚行走了。问您,两脚行走比四脚行走有什么好处?
许培良摇摇头。
YSMvohguH0dkfEEGYXR5Og==可以省一双皮鞋。小学生说,然后笑得前仰后合。可是许培良没笑,小学生有些失望,他以为这个笑话不可笑,就又讲了一个。问题:动物为什么长尾巴?回答是:因为动物身上有毛,会产生静电,尾巴可以当地线用。小学生注意观察许培良的表情。许培良还是没笑,小学生失望极了,他咽了口唾沫,又讲了最后一个笑话。
有一个学校,规定每个学生每天必须做一件好事。于是学生们放学后都去找好事做。第二天一上课,老师就问,说说你们昨天都做了什么好事?有四个学生同时举手,说我们四个人昨天搀一位老太太过马路。老师说,很好,可是我不明白,搀一个老太太过马路,为什么要四个人呢?爷爷,您知道为什么吗?
许培良还是摇头。小学生笑着说,因为老太太根本不想过马路。
这次许培良笑了,却是苦笑。笑过之后,嘴一咧就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小学生吓坏了,他很懂事地问,爷爷,对不起,是不是我让您不高兴了?
许培良还是摇头,哭得更厉害了。
忽一日,女记者小丽来访,她听说许培良逃会被摔伤的事,觉得蹊跷,便来医院探个究竟。许培良紧紧抓住小丽的手,老泪纵横。他说,记者姑娘,我把实情……都告诉你。
那天早晨,我推着自行车在路边等绿灯,南来北往的车很多,都开得飞快。绿灯老也不亮,我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小学生着急了,就要穿马路。我就拽了他一下,说,别着急,等绿灯亮了再过。孩子说我要迟到了。我说,迟到也不能闯红灯,迟到最多是几分钟的事,闯红灯出了事故就把一辈子都耽误了。孩子挺懂事的,仰起小脸看着我笑笑,等绿灯亮了我俩才一起过马路。
说完,许培良长长地舒了口气。
女记者问,就这些?
许培良说,就这些。
女记者问,完了?
许培良说,完了。
作者简介:
董维民,男,北京作者。1969年参加工作,197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此后开始业余文学创作活动。一直在企业从事政工工作,终日与一帮干部工人厮混在一起,作品也多是书写他们工作中的酸甜苦辣,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历年在全国各类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百余万字。年届耳顺,童心不泯,开始致力于童话的研究和创作,并已有较大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