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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气

2013-12-29厚圃

北京文学 2013年2期

潮汕墟集上最有名的“中间人”俗称“猪中”的老韩,他的女儿巧佳被外来文工团演李队长的冯斌拐骗离家。巧佳怀孕被冯斌遗弃,孤苦无助回到故乡,仍被深深爱恋着她的男友金力军宽容接纳,此事却在家乡掀起轩然大波。金力军本是乡长金大庆的独生子,这场乡村爱情风波究竟如何收场?

1

河堤上没有一丝风,北面的云压得极低,黑沉沉地像泡了水的毛毡,西南面也积了一些,银灰色,有橙黄的光柱穿过云隙笔直地照射下来。老天爷好似憋足了劲儿,要下一场透雨。不知从何时起,曲河乡的墟集定在了这里,每旬一、四、七,附近的农民就会肩挑手提,把自家种的蔬菜、自家养的禽畜送到墟上卖,再购点必需的日用品回去。墟集上人来人往,吆喝声不断,跟过大节似的。瘦小的老韩走在前面,秃着的脑门闪着一缕光泽,浅淡的眉毛下一对褐色的眼珠子活像小鸡的眼睛左右窥探。跟在他后面的是同乡的小赵,也是一个瘦子,只是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今天他想请老韩帮忙挑几头“猪苗”。

老韩是墟集上最有名的“中间人”,俗称“猪中”。这家伙眼睛毒,禽畜有啥毛病瞟一眼心里就有数,嘴巴还没凑近小贩耳边,对方的脸就刷地红了,像被当众扯下了遮羞布。这不,好戏又开场了,老韩的左边是猪贩老胡,这个胖子抱肘叉腿,目光涣散,脸上的肉全耷拉下来,一副松松垮垮、逆来顺受的样子。他的右侧是买主小赵,尖嘴猴腮,眼珠子抹了油似的在眼眶里转来转去,腿不停地抖着,好像沁凉的河风吹进他的骨缝子里去了。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在他们的周围,黑压压地拢着一圈人,目光全聚焦在老韩那张酸橘皮似的皱脸上,看着他岔开五根手指,再一根根地扳下去,如数家珍地夸起老胡的猪崽。底下那几头粉红色的小猪就像听懂了人话,不停地拱着地皮,羞惭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说到兴奋处,老韩不再是平日的那个老韩了。平日的老韩弓腰驼背寡言少语,往哪儿一蹲就是一株无人知道的小草;此刻的老韩,脸上像涂了猪油,眼睛若安了灯炮,嘴巴快要长出象牙,那声音犹如铜钹响锣,铿铿锵锵,震荡耳膜。人们发现老韩一下子长高了,其实不是长高,是挺拔,有股气儿直往上提,脚尖也跟着一踮一踮的如安弹簧,都欲与天公试比高了。老韩真能说,不过光能说还远远不够,关键要言之有物。他从猪崽的精神面貌、猪崽的屎尿,谈如何判断一头猪的健康与否,还身体力行,充满爱心地摸摸猪崽的耳根,鼓励小赵也过来摸一摸,然后告诉他,手感不凉不热才是健康的好猪。小赵蹲下去,按照老韩“八看一摸一听”的重要理论,拨开猪群逐一研究,还拎起其中一头的耳朵听听叫声。猪才叫起来,老韩就比它叫得更响亮,“听听,多脆,多带劲儿,要病猪能叫得这么好听么?”

小赵直起腰来捂着嘴笑,生怕两排四环素牙露出来大煞风景,目光还粘在猪身上,像捏住哪个俏姑娘的小手舍不得松开。老韩有数了,把涌向心头的喜悦强压下去,将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放大到脸上。作为一名出类拔萃的“猪中”,他已经不满足于眼前的成绩,扩大战果变得刻不容缓。

“这几头猪是同窝生的,养在一起不咬架,长得快还省料。”老韩慈爱的目光在一头头光溜溜的小猪身上抚摸着,似乎那不是猪,那是自家生下的一群孩子,每一头都是他的心头肉,都足以令他自豪。

“你看,它们在一起多亲热啊。”

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发自肺腑,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小赵,老韩的话犹如烈酒,听多了几句就上头,陷入了恍惚。那几头猪仿佛为了配合老韩,在小赵的脚底下磨磨蹭蹭,一副相见恨晚的情态。小赵仓促地把目光收回来,脸不自觉地红了,好像怀春的女子被谁猜中了心思。老韩毕竟身经百战,他并不急于捅破这层糊窗纸,在别人越是踌躇的时候,他越要显出皇帝女儿不愁嫁的大家风范。他接过老胡递过来的烟抽起来,还故意跟旁人扯几句咸淡,把小赵晾在一边不理不睬。这一招果真灵验,寂寞的小赵又忍不住地瞟了猪群一眼,又一眼,买与不买把他折磨得心浮气躁,一个声音嗖的如利刃出鞘,把围观者吓得全都静下来,“你说一头多少么?”

大伙怔怔地望着小赵,只见他脸色涨红,眼里贮满泪光,无所适从又心有不甘,像是走到了什么路的尽头。老韩没有料到小赵那种认了命的颓唐如此撼人,差一点就心软了,好在职业习惯提醒了他,胜负初决,他要的还远远不止这点辛苦费。

小赵果然把价钱压得很低,老胡当然不会同意,双方互不相让,陷入了僵持。买卖是公开的,那么多双眼睛死死地盯住老韩,为了维护来之不易的美名,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偏袒老胡,只能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事实上,他的脚却代替了嘴,发挥了嘴的功能,它无时无刻不在提示老胡,踏一下加价一元,踏两下加价两元……

小赵就像参加了拔河比赛,在老韩貌似公正的劝说下一步步地松手。他可怜兮兮地望着老韩,而老韩给了他爱莫能助的目光。

成交时,小赵都快哭出声来,他颤抖着摸出个牛皮纸包,笨手笨脚地点起钞票,那种无助、不舍的表情让人过目不忘。然后老胡把猪崽一头头地捉住送进背篓,一共四头。老韩拿着两个人给的辛苦费装进裤兜,拍了拍,向他们致谢,交易圆满结束。老韩精彩的表演告一段落,目送小赵离开,大家也都纷纷散去。

老韩背着手勾着小脑袋在人群里晃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寻找着新的目标。小商小贩见了他无不眉开眼笑地递烟,他举起夹在手指上的烟晃了晃,脸无表情地说:“有了。”这就是大牌,也是底气,他不要,人家偏要讨好地把烟塞到他的另一只手上。他的左耳右耳都已经各夹了一根了。绕了一圈,他才又转到老胡那边,要了刚才暗中所加的那笔“踏脚钱”,“踏食”才算成功。

2

雨说来就来,哗的一声像从老远的山边喧嚣地起跑,越过一畦畦油绿的庄稼,地面冒烟似的腾起团团细雾,雨丝和泥土的腥臊味被风裹挟着抢先漫上堤岸,仿佛要将这边的艳阳浇灭。墟集沸腾起来,人们到处乱窜,有推着车子奔跑的,有撑起挡雨的塑料布的,有找竹笠雨具的,有跑到大树底下去的。那些鸡鸭鹅猪牛羊被惊动,发出惶恐焦急的叫声。老韩随着人群跑到一株大榕树下,积在眉弓的汗水已经流入眼窝,麻辣辣地疼。他抹了一下,扯起衣角往怀里呼呼地扇风,不经意地朝远处望去,白蒙蒙的雨里影影绰绰地闪出一个人影,脚不沾地似的朝着他的方向飘飞而来。到了跟前,才看清是乡长金大庆。他气喘吁吁地说:“老、老韩,你家闺女回来了,巧佳她回来了……”

老韩瞪了他一眼骂:“老东西,你再胡说老子抽你耳光。”金大庆抹掉一脸的雨水说:“你敢?有人亲眼看见的。”老韩说:“屁,我看你是想儿媳想疯了,比你家小军还疯。”

金大庆朝老韩猛踢了一脚,老韩也还以一脚,两个差点做成亲家的老男人就这样你来我往拳脚相向。

浮云雨很快就过去了,阳光漫山遍野地铺展开来,悬在天上的大朵白云如灯笼又一次被点亮,曲河变浑浊了,地面的积水如游动着无数的鱼儿,树上也像缀满亮片,风一吹叫人眼花缭乱。人们看见老韩满身泥水地离开墟集,他的脸上笼罩着一种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的严肃表情。牛高马大的金大庆骂骂咧咧地跟在他后面。只要老韩一回头,金大庆就一个踉跄收住脚步,装作若无其事地欣赏着河堤下那一块块补丁似的、黄黄绿绿的田地。远远望去,两个人始终保持着不变的距离,只是时而停顿时而前进。

“不可能,不可能。”老韩不停地对自己说。三年多了,巧佳从没给家里捎过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句话,倒是与她有关的传说源源不断,在死水般的曲河乡兴风作浪,搅得韩、金两家惶惶不可终日。人们有的说那戏子实际是个人贩子,巧佳早被他卖到山沟沟里去给山民们传宗接代了;有的说现在兴搞个体,他们早就跑广州、深圳去倒卖牛仔服了;还有的干脆说他们偷渡到香港去给大酒楼洗盘洗碗,给大酒店当门童,光小费就拿得手软。当然,关于巧佳成为百万富翁的说法也在曲河两岸兜兜转转,从没间断过,如果哪天亲眼看见巧佳披金戴银、坐着照得见人影的高级轿车回来,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对于那些花花绿绿、好好坏坏的传言,老韩表现出一副超然物外的淡漠,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没生过这样的女儿。”不过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谁又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呢?养不教,父之过,他一直对女儿的出走深感内疚。

早在那个文工团到来的前两晚,老韩就不停地做着同一个梦,传家宝被人盗走了,那种惶恐不安的煎熬令他惊魂未定大汗淋漓,醒来后却记不起是什么样的宝贝,其实家里根本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他又把身边的人和事嚼烂想透,还是弄不清那种不祥之兆从何而来,到底暗示着什么,直到那恼人的一天降临,他才蓦然惊觉,那个“宝贝”竟然是自己的独生女儿韩巧佳,一个“戏子”将她骗走了。老韩这么称呼那小子,是因为对他恨之入骨,一有可能,他就要表达对他极度的蔑视。其实在巧佳留给老韩的信里,她称之为“文艺工作者”。他们闹哄哄地来到曲河乡,喧天的锣鼓声恍若一阵炮仗,惊醒了沉闷的村庄,到处涌动着一股喜气和活力。一连五天,每晚都在晒谷场上演《养猪记》《回唐山》《李队长筹粮》等新编的潮剧。巧佳那年才十九岁,夹在一帮姐妹们中间嘻嘻哈哈,可看着看着就入了戏,迷上那个年轻有为的“李队长”。文工团是在最后一夜演出后被几辆大卡车拉走的,乡亲们、特别是姑娘们的心里一下空了,先是无所适从,而后又生出了万般的留恋和愤慨,就像才吃了半片卤肉,另外的半片就叫人硬生生地从牙缝里拽走。那些锣鼓和唱腔还在她们的耳边轰鸣,那些鲜艳夺目的红旗和五角星还在眼前闪烁,“李队长”高大全的形象屹立不倒,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还在注视着她们,给她们带来永不消逝的“电波”。

直到第二天中午,老韩才发现女儿一夜未归,一张纸条被梳子压在了床头,推门的风把它吹得扑啦扑啦地响,犹如一只苍白的手挥动着向他告别。上过初中的女儿给目不识丁的老韩留下十几行字,老韩当时急昏了头,拿起来就去请隔邻读过高中的苏庆丰念一念。这一念就念出问题来,想捂也捂不住了。苏庆丰倒是值得信赖,可他旁边还站着一大帮闲人,全是“火烧的猪头”——熟眉熟眼。他们经常端着碗饭从巷口逛到巷尾,或者从巷尾逛到巷口,边吃着边扯“闲篇”,他们也都不识字,但他们全听得懂人话。那些字本来悄无声息羞羞答答,可经过苏庆丰的嘴巴一加工,马上变得抑扬顿挫引人入胜。

“亲爱的爸爸妈妈。”

开场白就吓了大家一跳,连呼吸都屏住了,目光全嗖嗖地落在老韩两口子的脸上。他们早听惯孩子们管自己叫爹叫娘,这种全新的称谓犹如一顶插着鸡毛的洋帽子郑重其事地戴在这对夫妇的头上,真是既新奇又滑稽。老韩显然也听不惯,那七个字犹如电流掠过他的全身,他打摆子似的抖了抖,尿差点就抖出来,那张晒得黧黑的脸霎时咧开一道炫目的白。他龇着牙尴尬地笑,笑得眉头都蹙在一起。他那本来就病殃殃的老伴也感觉到哪儿不对头,正想阻止苏庆丰,就发现乡亲们都死死地盯着她,熠熠发亮的目光宛若一条条强健有力的胳膊将她扭得不能动弹。她啊了一声又一声,听起来简直是一种绝望的哀鸣。老韩马上明白老伴的意思,他摸出包“丰收”烟,第一根就杵给苏庆丰,希望借此堵住他的嘴。可是苏庆丰毫不领情,他咽了下口水,声音又脆脆地响起来,像一口一口地嚼着顶花带刺的脆黄瓜。大伙的脑袋一齐扭回去,眼珠子似要弹射而出。这个苏庆丰,高中毕业多年,一肚子的墨水正愁派不上用场,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犹如久别重逢的亲人,让他眼前一亮百感交集。而对于听众,苏庆丰的声音简直就是一串噗噗地蹦出纸棒的烟花,已经在他们的脑海中划出耀眼的轨迹,正热切地期盼着它的绽放。

“亲爱的爸爸妈妈,”又高又瘦的苏庆丰摇头晃脑,两条长腿快要扭成麻花。为吸引别人的注意,他又重复了这第一句话,让那对可怜的夫妇再过—回电。绝望顷刻漫上老韩的脸,他狠狠地跺了跺脚,扬起的浮土如股黄烟贴着地皮飘出好远,“臭小子,要念就快点念!”其实他也急于知道下文,巧佳是他的女儿,要说急,他比谁都急。苏庆丰瞪了他一眼,口气咄咄逼人,“催命啊,有本事你来念。”

老韩两眼一闭,双手轻轻地推他、拍他,“好好好,你慢慢念,要是巧佳出啥事,你叔你婶也不活了。”

苏庆丰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上唇,感觉到有股中气已直逼嗓子眼,不吐不快,“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发誓一辈子也不离开你们,我要守着你们,侍候你们到老。可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冯斌要我跟他走,我不得不跟他走……”

老韩愤怒地打断苏庆丰,“哪个是冯斌?”

苏庆丰叹了口气,很不满意,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情绪又被老韩硬生生地卡住了。他清了清喉咙,用更高的声调去压住他,“爸爸妈妈,冯斌你见过,就是那个演李队长的文艺工作者,我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我要和他一起去宣传开放的政策,去播种改革的春天。”

老韩冲着苏庆丰捏紧拳头抻直脖子吼:“你都已经订亲了,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苏庆丰被吓得连连后退,耳朵嗡嗡作响。他恐惧地望一眼这个干精火旺的中年人,又望一眼他那瘟鸡似的耷拉着脑袋的老伴,小小心心地问:“叔,还念不?”

老韩还没开口,后巷的老柴就喊起来,“念!怎么不念?老子早就知道那个戏子不是什么好鸟,唱就唱,跳就跳,脸上抹那么多粉做什么?自己爱播种播种去,非要拽上咱巧佳,呸!”

苏庆丰低下头,善解人意地收回了投入的感情,将嗓音适当掐小,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念下去,“待到有一天,任务完成了,我就和冯斌回来陪你们。”

老韩家的一下子瘫在墙根号啕大哭,“你们瞧瞧,她说得多轻松啊,她爹说得对,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我还不信,现在我们还没泼出去,她自己就流走了……”

大家纷纷劝他们,巧佳挺懂事的,只是一时糊涂,哪天说回来就回来。老韩却听不进去,他沉着脸骂:“妈的,生孩子有啥用?当初还不如生个蛋炒了吃掉。”

一开始他还拼命地去想,后来就拼命地不去想了。但是结果都差不多,就像有根毒刺扎进了心窝里头,不断发炎,化脓,结痂,但又总有人或事变着法儿把那才结好的伤疤撕开,于是那个部位又开始发炎流脓,周而复始。时至今日,韩巧佳的离家出走依然是曲河乡茶余酒后谈论得最多的话题。她如同一只鸟儿,翅膀上的羽毛刚刚长齐就迫不及待地离开旧巢,没有丝毫的眷恋。在她失踪后的年月里,曲河人将她的故事当成了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他们犹如拾柴者,决心要将炉火烧得旺旺的,不让乱成的那锅粥冷却下来。

“反了你?想学老韩家的丫头啊?”

“想当韩巧佳啊?”

——这样的责骂几乎充斥着乡村的每个角落,也是在那段时间里,随处可以看见因为家长的严加管教而变得愁容满面、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唯一能让他们激动起来的只能是韩巧佳,要是她再度出现,他们准会冲上去将她揍扁,而最想揍扁她的当数金大庆的儿子金力军了。巧佳离家出走之后他就对天发誓,非她不娶,让金大庆抱孙的美梦从此落空。原来很是威风的乡长变得成天哭丧着脸,又叹气又甩头。时不时的,他会跑到老韩家去串门儿,妄图从人家的嘴里抠出点儿巧佳的消息,要是赶上不错的“菜式”,他便是一阵软泡硬磨,留下来跟老韩喝酒。两个男人,一腔愁绪,喝着喝着,老韩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下来,为不让瘫在床上的老伴听到,只好强忍着偷偷抹去。人心是肉长的,金大庆也陪着他摇头摆脑,好像百思不得其解,这么个精明强干的汉子,霉运怎么偏偏落在他的头上?

3

“人呢?在哪儿呀?”老韩回到家,见家里空空如也,不由松了口气,摊开双手又得意又愤慨地朝跟屁虫金大庆挥舞。

“真的,我听宝珠她娘说的,只是她、她……”他本来想说她顶着大肚子走得太慢,又忽然想到她的身边怎会少了个男人,就沙沙地抓了把后脑勺,问自己,“难道是她看花了眼?”

“我说老金,你要是嘴巴淡了就抓把粗盐嚼嚼,我可没工夫听你胡扯。”

这时已近晌午,耀眼的阳光弥漫着这个农家院落,有几只鸡在干柴堆里时而刨食,时而侧目而视,好像在聆听这两个男人的对话。一条大黄狗在老韩胯下蹭来蹭去,还眯眯眼一副好享受的样子。

金大庆给老韩杵了根烟,赔着笑说:“我也觉得不可能,要是真的,人早该到了。再说吧,挺着个大肚子,怎么会没人陪着……”

“别瞎编鬼话啊,她要敢怀着野种回来,看我不抽她的筋——”

老韩的话像被硬生生地掐断,两眼发直地愣在那儿。竹篱门外什么时候站了个女人,怎么有点像巧佳?就是身坯要比巧佳大一号,胖乎乎的脸,圆滚滚的胳膊和大腿,还有那个尖顶大锅般的肚子。刚开始他还以为这是日思夜想所产生的幻觉,待她张口犹犹豫豫地喊他一声“爹”,这才不得不信,眼前的人儿就是那个让自己不停想念又不得安宁的巧佳。她拖着只大包,蹒跚着进来,脸上堆满了难堪的笑,好像到的不是自己家,而是一个需要时时赔小心的场合。应该说,是时间拉开了这对父女的距离,而距离又让陌生感和荒诞感如杂草丛生。

邻居们好像得到了通知,三三两两尾随而来,站在竹篱外边拉着家常,实际上却不时拿眼角的余光往院里瞟。

老韩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情绪,和颜悦色地问:“爹?你认错人了吧?”巧佳涨红着脸说:“爹,我是巧佳啊。”

“谁是巧佳?”老韩竟然笑了,笑得邻居们面面相觑,谁不知道韩巧佳是老韩唯一的女儿?

“爹,女儿对不住您。”巧佳哽咽着,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老韩突然收住嘴角的笑,却收不住内心汹涌着的悲恸,眼角嘴边的皱纹仍随着抽搐的肌肉微微抖动。

“你还回来干什么?”那语气像从三伏天一下跳到了寒冬腊月,冷飕飕的似要结成冰。

“金叔叔。”巧佳求援似的冲着金大庆叫了一声。金大庆扭过脸去抖动双手,“唉,你都这样了,你让我家小军怎么办啊?”

这样的情形巧佳早有所料,所以并不慌张,她相信只要母亲一出场,马上就能破冰化水。她伸长脖子朝屋里张望了一下,大声地喊娘。可是怪了,连喊数声,里面就是没有动静。

“爹,娘呢?”她好像预感到什么,惊惧地望着父亲。

“还有脸问你娘?你娘早被你气死了,”老韩的尾音在紧绷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老韩恨女儿,那种恨是真恨。巧佳的出走使母亲大受打击,啼哭不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呀”,最终导致旧病复发。老韩只好不停地安慰她,“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不定哪天她就开开心心地回来,还给你抱来了大胖孙子哩。”

老韩家的才不上当,她请来邻乡三如里最有名的“仙姑”,妄图通过那个满脸皱纹的干瘪婆子施展“通千里”的法力,了解远在他乡的女儿到底过得如何。在“仙姑”令人昏昏欲睡的咒语中,女儿的声音仿佛从某个又深又窄的洞穴里传出来。在含糊不清的絮叨中,当母亲的听出她虽然生活漂泊但充满了幸福感。仙姑最后醒了神,预言韩巧佳三年后必将返回故里,要她放下心来。可惜半月不到,当这对夫妇再一次为女儿出走的事情互相指责时,醉醺醺的老韩漏了嘴,原来出于对老伴的健康考虑,他花钱收买了“仙姑”。老韩家的从此卧床不起。

去年清明前,老伴走了,老韩差点垮掉了。他一遍遍地咀嚼着她弥留之际的细节,一次次地责怪自己粗心大意,也责怪女儿的冷酷无情。其实老伴早就预感到自己好不了,担心家里再为她花冤枉钱,就咬着牙偷偷地熬,最终把病给耽误了。打从医院给她判了个死刑后,她就叫嚷着回家,她不是怕死,她是想死在家里。临终前,他问她还想吃什么?他们在这穷乡僻壤一呆就是几十年,最缺的就是吃。眼看着生活渐渐好转,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没有了想吃什么的欲望。老伴最后说荔枝。大冬天的哪来的荔枝?老韩跑遍全镇,最后只买到一瓶冰凉的荔枝罐头。当他将浸泡得松软白皙的果肉喂到老伴嘴边时,她已经吃不下了。暮色四合,灯光昏黄,老伴眼里那两束灼亮的光扎在老韩的脸上,不动。他附到她耳边柔声问:“还有啥事要交代?”老伴的嘴巴嚅动了一下,喉咙像被干草堵住,挤出来的声音丝丝缕缕的难以成句。她张了张眼眶,眼珠子干涩地转动着,目光如铁一般被她搬动起来,挪到墙上那张三口之家的合影上,再水样般地汪开,与屋里黄黄的灯光融为一体。老韩明白了,老伴知道他的脾气,担心日后女儿回来他不让她进门,就赶紧说:“我会熬住的,等着巧佳回来。我不赶她,她要是愿意呆在这儿,我就和她好好过日子,要是有了孙子呢,我也帮她带带,你放心好了……”他边拍着胸脯边向她保证,眼泪却止不住地流,罩住大半张脸。

从老伴的坟前回来,走进空荡荡的家,空气中凝结着浓重的潮气,散发出一种被长年搁置的气息。冷飕飕的风顺着洞开的大门呼啦啦地刮进来,那种寒意就像从老伴的尸体上释放出来的。他坐下来,脊背僵直,眼神近乎呆滞。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光线暗下来,他仍沉浸在哀伤之中,脑子里不断地想象着老伴深夜为他编织毛衣、胖嘟嘟的巧佳睡在身边轻轻打鼾的情景,往日那只轻轻滚动的线团仿佛抽出了毛线,又仿佛跨越黑乎乎的夜空,温暖地缠绕在他的身上。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发现,她才是他的一切,可是这一回,她不再是出去给他沽酒,或者买烟,她回不来了。一想到两个人的相见之日正好是自己的有生之年,他就肝肠寸断。他坚决而又残忍地想,老伴就是他和女儿害死的,他是主谋,女儿是从犯。

有那么几个月,老韩就像换了个人,不吭一声,往墙根一蹲就是老半天,虚望着,任腮帮子起起落落,烟锅吧嗒吧嗒。不是没有朋友关心他,劝他再接一“枝”,甚至还热心地替他张罗,他的回应却是冷淡的,“老都老了,还瞎折腾啥?”时间长了,那种恨与疚也淡了些,只有孤独在一点点地滋长,又大片大片地蔓延。他开始疯狂地想念着这个还活着的、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一切犹如她小时候做错事、他要为她开脱一样,他不停地搜寻理由,并强迫着自己去相信。到了最后,他坚信巧佳的离家不过是为了到外边开阔视野,历练自己,根本就跟那个戏子无关。正因如此,很多事情他都打算推迟到她回来之后再办——修理房子、相亲、买件新衣服、戒烟戒酒……甚至死亡。他希望自己能够活到她回来的那一天,知道她活得好好的,到了阴间他才好向老伴交代。总而言之,老韩坚持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祈盼女儿回家团圆。有无数次,他在脑子里把这个振奋人心的场景来来回回地演习:女儿凯旋,痛快地嫁到金家,花好月圆,生活美满。

可以说,挺着大肚子的女儿一下子捣碎了父亲的幻想,而父亲的回答更是将女儿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爹,你,你骗人!”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比绝望更可怕的神情。

“骗人?”金大庆冷笑了一声,攥紧拳头暗暗地给老韩使力,给她一巴掌,看她还信不信。

“你还回来干什么?”老韩闭上了眼睛,好像要将女儿从跟前撵跑,嗓音听上去粗硬、决绝。“干脆就死在外面,一了百了。”

“不可能,不可能。”巧佳就像遭到诬陷一样大声辩解,她连滚带爬地往屋里闯,堂屋、厢房、客厅、天井、后院,除了“娘、娘”的哭喊声,周遭一片死寂。

乡亲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老韩的脸上,无声无息,像对着遗像开追悼会。老韩挺直着脊背,脸上罩着一层金属的光泽,又冷又硬,眼睛灼灼地凸起,眼睑底下的肌肉不时发出一阵颤跳,让人不寒而栗。

转眼间,巧佳就像丢了魂似的转回来,转到老韩的跟前,急切地问:“爹,我娘她人呢,你说,娘呢?”

女儿空洞迷茫的眼神就这样击中了老韩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浑身一震,几乎要缴械了,可是众目睽睽,特别是金大庆,他又怎肯善罢甘休?如果说,他嘴角那东一响西一炸的冷笑只是一种吆喝,那么雪亮的目光就是呼啸而来的鞭子,老韩感到自己就像一头被逼急的牲畜,没有退路,只能从女儿这边踩过去。

“给我滚,滚出去,”他脸朝里,手往外一戳,笔直笔直的,像被支架固定在了半空中,“韩家没你这个人。”

巧佳愣了一下,立刻掂量出了这话的斤两。她要跪下去,可是肚子太大了弯不下腰,还来不及调整,左边一倾,一屁股瘫坐在地。她想爬起来,可由于身子过于笨拙而未能如愿,就索性坐着不动,嘴巴往下一撇,没有泪水,也没有声音,任由下巴剧烈地抖动。突然,脖子一软,朝一边倒了下去。这个突如其来的场面把大伙吓蒙了,有几个女人飞奔上前搀住她,一时七嘴八舌,有的去掐她的人中,有的催促老韩快去弄点糖水来,见他木头似的戳在那儿,只好自己动手了。

“老韩啊老韩,要是巧佳也没了,你就成了孤老头。”那个端糖水的女人从他身边经过时抹着泪骂。老韩哆嗦了一下,像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醒,突然记起自己对老伴的承诺,若是女儿真没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偷偷地朝女儿瞟上一眼,又一眼,心里全乱了。

老韩软弱的表现逃不过金大庆的眼睛,他的脸上布满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然而他的高声叹息非但不能给老韩以压力,相反还提醒了他,谁才是谋害女儿的罪魁祸首。大伙看见老韩慢腾腾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两束目光变得凶悍起来,探照灯似的在金大庆的脸上扫来扫去,就像要从上面找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然后再慢慢地眯下去,眯成一道缝,又像要将他整个儿地夹扁。

“老金啊老金,这下你满意了吧,我老韩家破人亡你满意了吧?”

金大庆避开他的目光低着声说:“我满意什么?关我屁事啊。”

“佳巧要有个好歹,就是两条人命,老子要你偿命!”老韩抻长脖子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金大庆身子不停地往后仰,好像在逃避对方的拳头,两条腿却灌铅似的不听使唤,所以他那又高又壮的身子看上去像一堵向外倾斜、随时可能坍塌的墙。

“好好好,我走,我走。”金大庆退到门口,一转身没了影儿。

4

下午五点多,阳光软下来,红彤彤地缩到屋脊和树梢上,家家户户的天井都笼罩在紫灰色的阴影里,如塌陷了一大块。野外似乎要明亮得多,河堤上的樟树花团团簇簇,像被五月的晚风摇醒,白影翩翩,挟着一股素净、清冽的香气悄悄地滋漫开来,整个曲河乡都浸润在一种微微振奋的情绪里。老韩挥动着长长的竹竿,在水面击出一道道水花,把自家养的几十只狮头鹅往小码头赶。这些年,除了当“猪中”和种点责任田,他还养了鹅群,差不多有五六十只,鹅生蛋,孵出鹅崽,留下一些,其他卖出去,逢年过节,他还会挑些大鹅卖掉以补家用。乡亲们都笑话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挣那么多钱给谁花啊?他们就想听他大骂巧佳,他才不上当呢,慢悠悠地说:“钱多会咬手吗?哪天我死了就把它捐出来,给你们架桥铺路,不好吗?”乡亲们抿着嘴不说,心想你老韩就是嘴硬,明明想着攒钱等女儿回来,还死活不肯承认。

下午三点钟出来时,老韩就像喝多了酒有点儿飘,瞅什么都顺眼,那些天天见的树们株株向着蓝天伸展,像做出了欢迎或者欢呼的手势。平时总嫌聒噪的鹅们今天也显得特别的精神,挺直脖子,用红掌有力地拨动清波,那拍打着宽阔翅膀的架势,像要飞到天上去。

对岸好像有人在说话,老韩以为是错觉,抬眼望去,巧佳正站在樟树下和一个邻居聊天。

“爹,饭煮好了,回家吧。”她把手卷成喇叭状喊。老韩假装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吆喝着把鹅群赶进了搭在河边的草寮里。回到家,女儿已经把那张又旧又黑的小圆桌摆在了天井,饭菜也一个个地端上来,弥漫着诱人的香气。他说,你吃你的,等我做什么?一个人走到灶下,出来时手里多了杯白酒。父女俩默默地吃了一阵子,老韩抬起头来问:“那个人呢?”巧佳知道他指的是谁,就低下眼睑夹了几根空心菜慢慢地嚼着,“还在城里呢。”老韩皱了下眉头问:“怎么不一块儿来?”巧佳说:“他请不了那么多假,给私人老板打工,不能说走就走。”

老韩咕嘟一下喝了口酒,又瞟了她一眼,“你肚子都这么大了,山长水远的,万一路上有个闪失,他不担心啊?”

“他当然担心了,”她说,“我就是怕他担心,不能专心工作,才想到回家里生。”

“城里条件不是更好吗?”他把嘴埋进了酒杯,又仰起脸来,一丝苦笑在湿润的嘴角漾开,“要你娘在还能帮点忙,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哪懂这些?”

说到母亲,巧佳叹了口气,眼角潮湿了,“你不用照料我,在外面这么些年,我早就学会怎样照顾好自己了。快生的时候,你只要把我送到镇上的医院就行。”

“快生他也不来啊?”老韩吃惊地看着女儿。巧佳的口气很淡,“到时看他有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算了,反正他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今年对他很关键,表现好,说不定能当上部门的主管。”见父亲一脸的迷惑,她又补充了一句,“待我把孩子生下来,他再来看,还可以多住几天,不是更好?”

喝了酒,老韩又划船似的飞快扒下两碗白粥,蹲在板凳上抽起了他的旱烟。只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时不时向着苍茫的暮色吐出一个个灰色的烟圈儿,烟雾堆积在一起,几乎遮住了他那张黝黑的瘦脸。他的眼珠子好久不眨一下,仿佛眼前只是一个梦。

巧佳放下碗筷站了起来,从他面前穿过,到灶下拿起一只大铁盆,又从他面前穿过,动手收拾起桌子。老韩转过神来,说:“过一会儿我来洗。”巧佳不吭气,只管将那些盘碗捡进大铁盆里,端到井边,朝井里抛下一只带绳子的小桶,吊上来清凉的井水,哗哗地洗刷起来。在声音的起落之间,她似乎听到父亲还在说什么,就停下手上的活儿。

老韩在提醒她,若是碰见金力军,要好好向人家道个歉,为了她,金力军差点连命都搭上。

老韩的话没有半点夸张,就在他得知女儿出走的那天下午,金大庆一脚踹开他家的大门,直着嗓门吼:“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

老韩从里屋探出头来问:“是老金吧,啥事?”金大庆一把揪住他的背心,将他当成螺肉从壳子里拉了出来。

“听说你家丫头跟人跑了?”金大庆居高临下地审问,手臂上的黑毛如猪鬃根根竖起,口水凉凉地在他发烫的脸上画着标点符号。老韩颓然低头,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双肩急促地摇晃,只感觉身体如急风中的小草东倒西歪的,说出来的话也像被摇断砸碎,变成一个个没法听清的音节。金大庆终于停下来,手指点着他的鼻尖问:“你家巧佳呢?在哪儿呢?快给老子找回来。”

老韩不停地喘气,眨眼,好像被对方摇糊涂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问:“你找我,我找谁去?”金大庆一字一顿地吼:“废话,当然是找那个戏子了。”

老韩一屁股坐在麻石门槛上,生了根似的不起来。他边抹额头上的汗边说:“老金啊,要能找到,我还用得着你来催?”气得金大庆飞起一脚,可偏就踢在了麻石上,疼得抱住缩回来的脚不停地跳,喉咙头发出呜呜啊啊的怪叫。这时老韩家的像条孱弱的虫子从里屋艰难地蠕动出来,断断续续地说:“金乡长,这事也不能全怪我们——”

女人的半句话一下提醒了老韩,他扶着门框缓缓地直起腰杆,恢复神志似的眨巴着眼,像在抖掉睫毛上的灰,目光因此而变得灼灼照人,“是啊老金,这事我提醒过你多少次了,宜早不宜晚,你偏不听,还、还去问什么生辰八字乱七八糟的。”

一切如遭突袭,金大庆脸上的表情僵住了。老韩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再接再厉,干脆将小脑袋杵过去,快要抵到他的下巴,“你要是不去听那些神婆神棍乱说,早早把喜事办了,还有后头的是非吗?”

“我们去问‘半仙’,还不是为孩子们好啊?”金大庆倒退了两步,已经是色厉内荏。老韩是什么?人精!他一眼就看穿对方在害怕什么,最想逃避什么。有那么一刹那,他被金大庆可怜兮兮的眼神烫到了,心都软下去,可一想到女儿本来可以顺顺当当地嫁入金家过上好日子,结果却被这老东西拖拖拉拉给拖没了,又有一股旋风搅起了他胸腔里的怨与恨,热辣辣地翻来涌去。他紫黑的脸膛顿时蒙上一层青光,竖起的光芒根根直指对方。

“金大庆,”他的声音如滚雷炸开,“你身为一乡之长,公然搞起迷信,要不是你去算命,巧佳就不会跟那混蛋走,她要不跟那混蛋走,老子就不会丢掉宝贝女儿,你,赔老子的女儿,你赔!”

“小点声,小声点……”金大庆催尿似的嘘了一长声,又一短声。他从没想过“干部身份”也会成为自己的死穴,更糟糕的是它过早地暴露在老韩的面前。见老韩不依不饶张大嘴巴,慌了手脚的他一把将它捂住,口气明显软下来,“兄弟,老韩兄弟,少嚷嚷,有话慢慢说嘛。”

老韩将嘴从他粗糙的掌心奋力拔出,强硬地说:“老金,老子已经够倒霉的了,你敢再逼我,我跟你狗日的同归于尽!”

金大庆边后退边伸出手掌拼命地往下压,还一个劲儿地摇头,“老韩,好兄弟,你知不知道,我家小军现在就站在屋顶上准备往下跳,要出人命的,我、我也没有办法啊。”见老韩稍稍平静,他又继续说:“巧佳跑了还能回来,我家小军要是跳下去,恐怕就回不来了,呜呜呜……”

老韩万万没有想到,老金这么条铮铮铁汉,竟当着他的面哭起鼻子来,且哭得涕泪交加浑身颤抖,真是再硬的心肠也要被他哭软了,就说,“老金,”过去摇摇他,可他像个铁塔纹丝不动,只好去拍拍他,“哥,人命关天,咱们赶紧过去看看吧。”

金大庆呜咽着,“看看有屁用!”老韩说:“再怎么说我也是他的老丈人。”

一股愤懑又浪潮般地席卷而来,金大庆揉着眼的手忽然停住,咆哮如雷,“少在他面前提什么老丈人。”老韩挺着胸脯说:“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没准我能救得了他。”

“金乡长,你就让他试试吧,”老韩家的也帮着丈夫说话,“死马当作活马医嘛。”

“怎么说话呢?你才是死马呢。”金大庆嘟嘟囔囔地说,“走吧。”

下午五点多,大如车轮的落日从树梢屋脊沉下去,天边还残留一抹橘红色的光亮。金家的院子外面早就挤满了人,墙垛上还露出果实般大大小小的脑袋。大家交头接耳,不知道力军会不会像他所说的那样一头扎下来。

“闪开闪开!”人墙被风风火火的金大庆和老韩粗鲁地撕开一道口子,又迅速合拢。在经历过一阵低潮之后,乡亲们又振奋起来,他们不时朝这一高一矮的两个汉子瞄一眼,又生怕错过精彩瞬间那样,飞快地将目光跳到屋顶上。力军手里拎着个空酒瓶子行走在屋脊上,就像表演走钢丝,他的每一次晃荡都引发下面的一片哗然。他的母亲眼眶红红的,像两只舀满了水的勺子。

“小军,小心,快点下来啊……”她的声音好像发自松弛的弦丝,拘挛着,颤颤悠悠。金大庆也将双手搭在嘴边声嘶力竭地喊:“儿子,快看看谁来了,快看看呀——”

力军半眼不去看他,兀自将酒瓶抛向空中,再伸手去接,结果没接住,呼啸着砸向院子中央,砰的一声巨响化成碎片,吓得大伙惊叫着跑开。金大庆家的看得心都冷了,牙齿咯咯地打颤,一向老实巴交的她冲过来抓住老韩的胳膊,指甲全抠进他的肉里,恶狗般地嗷嗷狂吠,“今天我家小军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放不过你家丫头,我放不过你。”

金大庆也紧紧捉住老韩,湿润的眼里闪出凶光,“你来呀,你不是拍着胸脯说你能把他弄下来吗?”

多少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向老韩,目光轮子般在他的脸上辗来又辗去,纵横交错。金大庆急躁地鼓动他,催逼他,“弄呀,弄呀,你不把他弄下来,我就把你扔上去。”

老韩如猎物撞到了枪口上,没有退路,反倒呈现出破釜沉舟前的淡定。他拍拍锃亮的脑门,走到院子中央,样子似笑非笑。这时,一种深沉的寂静似乎笼罩着院子内外,笼罩了世间万物,陡然,从寂静中爆发出老韩粗沉而又温厚的声音。

“力军,力军,看看我是谁?”跟当“猪中”时那样,他的脚尖也是一踮一踮的,像给不断拔高的声音使劲儿。

力军往下望了一眼,张开嘴巴,大家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就看见一团白色的东西啐了出来,在半空中散成看不到的雾。老韩拍着胸脯喊:“还有没有规矩?你瞪大眼睛看看,我是你老丈人。”

力军指着他气急败坏地说:“呸!巧佳都跑路了,你还有脸来见我?”

老韩垂下头,发出老牛般的深叹,掉头就走。金大庆赶紧跑去拦他,压低声音哀求,“好兄弟,他终于肯说话了,你再劝劝,你再劝劝,老哥我求你了。”

老韩转过头来朝金大庆很不屑地摆摆手,大声说:“算我看走眼,你家小军没啥出息,难怪巧佳会跟着别人跑。”

老韩的话被风刮进了力军的耳朵里,他的目光如两把雪亮的锥子深深地扎在对方的脸上,咄咄逼视,“我没出息?巧佳跟野男人跑路就有出息?”

老韩一把推开金大庆跳到院子中央,指着力军骂了起来,“臭小子啊,你说句良心话,你喜欢巧佳,老子拦过你没?”

力军憋红着脸躲开老韩凶狠的目光,但脖子仍梗着,很不服气的样子。老韩又说:“媒姨来提亲我摇过头没?”

力军蹲下去,坐在屋脊上,脑袋和胳膊全垂下,看上去像条软塌塌的八爪鱼。老韩对着四周的面孔笑了笑,猛地仰起脸说:“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都订亲了,就早点成家嘛,力军啊力军,你的良心是不是叫狗给吃了?”

力军缓缓地抬起头,对着满院子的人声泪俱下,“那要怪我爹——”

金大庆听到儿子点他的名,心头狠狠地跳了一下,好在老韩及时替他遮掩,他气势汹汹地打断力军,“是你娶媳妇还是你爹娶媳妇?你甭怪这个怪那个,熟鸭子都递到你嘴边,是你小混蛋没守住,没出息,让野狗给叼走的。”

力军抱住头,仍夹着哭腔说:“叔,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老韩说:“小子,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你对巧佳彻底死心,娶别家的闺女去,聘礼多少我老韩一分不少退还给你——”

力军急忙站起来说:“叔,我要巧佳,我不要别人,我对她一辈子也死不了心。”老韩沉着脸说:“那就是第二条路了,像个爷们儿去把她寻回来。跑到屋顶上哭哭啼啼那是娘们儿干的,不是我老韩的女婿!”

后来老韩前脚刚迈出金家大门,金力军就灰溜溜地跑下来,背上爹娘为他准备好的干粮,趁着月色离开曲河乡。别人告诉他,文工团就在下一个村庄演出,过去要翻过两座大山。

5

晚上七点多,老韩拎着巧佳买来的一盒“茶米”到朋友家去串门儿。冲完凉,巧佳走到外面的院子,吸进一口夹带着河水、庄稼气息的清新空气,仰望夜空。跟城里不同,这里的夜空湛蓝,纯净,夜色明亮,能看得到很远的地方。她抖动着湿润的头发,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父亲的话,就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几年前金家订亲的布料还好好地放着,有一块是那个时期最流行的乔其纱,像天空的颜色,鲜蓝鲜蓝的,对着灯光抖开,周围便晃荡起来好似一湖泛起涟漪的春水。还有一块是深灰色的华达呢,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原计划用它做一件大衣。从衣柜下面的抽屉里,她还搜出母亲生前用过的一扎打毛衣的竹针和几团毛线。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很快就要降生,然后过上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季,她决定给他织件小毛衣。她来到客厅,打开低低地悬在半空中的灯泡,边回忆着学过的那些织法边慢慢地尝试。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子的竹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她以为是风,或者什么动物跑进来,没当回事。待她再次抬起头来,吓了一大跳,屋檐下站了个人,黑乎乎的像竖了堵墙。

“力军?”巧佳尖声叫了起来。力军走上前,走进了灯光里。他变了,从父亲那儿遗传下来的国字脸变得棱角分明,硬戳戳的胡子一直连到了腮边,黝黑的眼窝子颤动着两粒亮光,闪烁着成熟与睿智的光芒。就好像是,巧佳的肚子有股潜力,将他的目光牢牢地定住了。

巧佳努力了一下,双手叉住后腰站起来,头顶勉强到达他下巴的高度。

“对不起啊力军,你要是觉得解气,就给我两巴掌吧。”她说的可是真心话,打从离开他后,她的良心一直备受折磨,她确实把他伤得太重了,很难想象,那段时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

力军依旧一动不动。巧佳只好采取主动,抓起他的手狠下心朝着自己的脸颊打去。她想象着许多人都看得见,都在替力军感到解气。就在他的手快要触碰到她的那当儿,一股反方向的力量又将它拽了回去。她又去抓他的另一只手,又被他狠狠地甩开。她看见他脸色阴沉身体僵直,目光横横的,嘴巴都张开了,还以为他要高声怒骂。正充满着期待,他的喉结却滑动了一下,嘴巴又忽地闭上了。

好像隆重赴约最终却扑了空一样,巧佳先是觉得一阵沮丧,而后又感到难受,就好像憋涨在腔膛多年的洪水却左冲右突无法找到出路。没错,她就想找个人撒气,可眼前这个男人却在不停地躲闪,让她扑腾抓挠的双手一无所获。他转身要走,她急了,大声吼:“金力军,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力军回过头,却依然不肯配合,只是沉静地望着她。在那双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的注视下,巧佳的脸刷地红了,又由红变紫,变绿,变白。她觉得她不能这么傻呆呆地站着,她思谋着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可是要命,脑子里空荡荡的,整个人慌乱得就像弹尽粮绝。沉默如网,一点点地收紧,勒得她快要窒息。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攥紧着拳头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嗵嗵嗵,他的胸膛比过去厚实了许多,她的拳头就像捶打在一袋装得沉实的谷物上。

“再怎么我也曾是你的未婚妻,你难道就不恨我,你他妈的就不想狠狠地揍我一顿……”

她不停地骂,骂着骂着,嘴角开始往下撇,脸颊的肉却向上堆,并随着她的动作一抖一抖的,陡然哇的一声,爆发力十足,犹如瓷器开裂般清脆,泪水奔涌而出。她的胳膊一下子没力了,连支撑身体的劲儿也没有,整个人软软地瘫在椅子上,脑袋埋在两臂之间伤心地号啕大哭。

“你要是当初来点狠劲儿,我早就是你的女人了,我也就不至于跟着他跑……”她的话犹如激流中的小舟,起起伏伏,还不时被抽泣有力地拽一下。

巧佳并不知道,其实力军也蒙了,他曾千百次设想过两个人的重逢,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想到因为她,他喝掉了父亲的一瓶白酒,差点从屋顶跳下来,眼眶也一点点地红了。为了找到她,他的足迹几乎遍及全县所有的村庄,可惜每次都无功而返。有一回母亲边哭着边给他打了盆清水,当他蹲下去时,终于明白她为何那么伤心了。泛起微波的水面映出一张不堪入目的脸,眼窝深陷颧骨突起,拉碴的胡子连到了鬓上,整个人看上去又老又丑。他鼻头一酸,泪水呼地抢出眼眶,汪开来,在蒙尘的脸上冲出两道洁净湿亮的痕迹。

“韩巧佳,我是很想给你两巴掌,我连杀你的心都有。”力军说着哆哆嗦嗦地从衬衫的左上兜摸出包烟,弹出一根叼在嘴上,又哆哆嗦嗦地划了火柴点燃。巧佳还在急促地吸气,但已经止住了哭,竖起耳朵准备听他怎么说。

“你走后的每一天,我总是故意闭上眼睛,再睁开来,又闭上又睁开,我多么希望睁开的那一瞬间,你好好地站在我的面前,和从前一样。”他望着客厅外面黑乎乎的夜空,腮帮咬得紧紧的,给人一种靠着意志力或什么东西才控制住情绪的感觉。“为了找到你,我连乡干部都不当,跑去给别人开货车。我想既然你不在咱们县,说不定就在周边,我甚至担心你是被胁迫的,想跑回来又被那个男的捉回去,因为我一直想不通,我们那么好,我们好了那么久,怎么就抵不上别人的几句花言巧语?”

不要说力军,这件事就连巧佳自己也说不清。那个时候,不知道冯斌浑身上下怎么流淌着一股魔力,他懂得很多新鲜的东西,又能说会道,可以说他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不仅仅巧佳,几乎所有的姑娘都像铁屑一样被吸附过去,而一旦要分开,又会像揭开与伤口粘连在一起的纱布一样难受。一切就像中邪,巧佳突然就认定自己必须是这个男人的女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伟大的爱情,才不枉此生。当他俩好上后,冯斌不想再当他的临时演员了,他果断地带上她投奔深圳的一个表哥。他说深圳到处都是工厂,到处都在招工,钞票就像秋天的落叶一弯腰就能捡到。很快他们就成为了流水线上的工人,活儿挺脏挺累的,不过这些倒没什么,两个人可以一起扛过去。关键是,冯斌并没有打算和她结婚,她一次次地要求他,他总说回老家办太麻烦,也没面子,等过几年挣够了钱回去盖个小洋楼,再风风光光地娶她。

“他怎么没有跟你回来?”力军突然发问。巧佳脸色苍白没有作声,她只想听他说。他明了她的意思,接着说下去,“他对你还好吧?”

她没想到这句话竟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力量撞击着她,逼得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感到痛苦如一块巨石朝着自己的方向滚压过来。有那么一会儿她在等待着,好在那种痛苦很快就过去了,留下来的只是悲哀的痕印。

“挺好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而又造作。

“那就好,”他语调平淡继续讲述对她的寻找,“每次卸完货,我就拿着你的相片到处打听,一开始我以为你会在福建,毕竟咱们这边过去便是福建的地界,后来我又想你可能到江西去,我到过赣州,有一次还到了安徽的芜湖。到了芜湖,我又琢磨,你会不会去杭州或者上海,毕竟那边的经济更加发达。我发现这样找下去没有边了。”

巧佳目光低垂,心里一阵阵揪痛,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不断地涌现在她的脑海里,等待一个人,寻找一个人,为这个人而抱着永不放弃的决心,她完全能够理解,因为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韩巧佳了。她抬起头来诚恳地说:“力军,对不起啊。”

“巧佳,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哪一天他对你不好,你就回来,还有我。”力军用力将烟头掷到地上,溅起几点火星。巧佳忍住又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咬了咬牙说:“别傻了力军,你没看到吗?我都这样了,以你的条件,随便找个姑娘不比我强?”

“屁话!”力军转过身去,声音尖锐而清晰地迸发出来。

6

第二天,巧佳要到街边买点儿肉菜,就被老韩喝住。

“想买什么告诉我,你最好在家呆着,省得……”尽管他没把“丢人现眼”四个字说出来,但是声音已经透出了干涩、严厉。巧佳心头猛地一沉,觉察出在父亲已经平复的表面之下,仍有一股暴烈的情绪在沸腾。她怏怏地将竹篮扔到灶台一边,惊起躲在角落里打盹的一只白猫,它弓身跃上木窗,轻烟般地从黑黝黝的窗棂飘走。她突然羡慕起它来,羡慕它的自由,因为没有什么人会去关注它。

中午饭,老韩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巧佳小时爱吃的菜式,从他那迟缓、时有停顿的动作里,巧佳看得出他心里仍然有事。

“我觉得,你生产时那个男的必须回来。”吃饭时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巧佳感到拿碗筷的手在微微颤抖,嘴里咕哝了句什么。老韩没听清,探过脸凶巴巴地问:“你说啥?”巧佳又重复了一遍,“没他,我生不出来啊?又不是他生孩子!”

老韩呼地站起来,冲过去把大门打开,指着院子外面说:“出去听听,别人怎么说的。就算你不为我着想,也要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是不是?”

“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我也被说够了。”巧佳还想作最后的抵抗,但这样的抵抗简直就是徒劳。老韩冷笑了一声,骂了句什么脏话,走到井边,往脸上撩些水,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答应过老伴,女儿回来不赶她,好好和她过日子,甚至帮她带孩子。待他再次返回饭桌前,巧佳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斜睨的目光一动不动。他一屁股坐下去,凳子的接榫处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叹息。

“爹,你别生气了,我喊他回来就是。”女儿让步了,不过那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好像迫不得已。老韩好久没动,然后慢慢地端起杯子,一仰脖子将酒喝干。

下午,巧佳还睡着午觉,就听到父亲站在院子外面聊天,“巧佳先回来,你知道大城市闹哄哄的,哪是生孩子的地方?女婿啊,很快就回来,听说当个什么干部,成天瞎忙呗。”颠来倒去的几句话,嚷得邻居们全听见。他们就说:“就是嘛,女人生孩子等于到鬼门关走一趟,要是男人不在身边,那多难受啊。”那口气是敷衍的。谁都对巧佳这个一跑就三年多的野女子没多少好感,对于她为何突然回家待产,脑子里也仍打着大问号。

“巧佳原来是跑去城里打工,年轻人新思想,咱们老一辈的管不了喽。”老韩只好加重了语气,与其说他在试图说服别人,倒不如说他想要让自己相信。

到了黄昏,父女俩才吃完饭,托老韩帮忙挑“猪苗”的小赵就找上门来,气呼呼地将一头死猪崽丢在了院子中央,要他出面将猪崽退还给老胡。他买回来的那四头小猪,第二天胃口就不好,还烦躁地跑来跑去,不停拿嘴巴拱木槽。他赶紧跑来请教老韩,老韩正为女儿的事情大伤脑筋,根本没心思去搭理他,就随口说猪也认猪圈,还打了个比方,“猪其实和人是一样的,要把你弄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你也会认床,对不对?”小赵觉得言之有理,就放下心来。不料到了昨天,有两头猪崽开始不吃不喝,还像孕妇那样不停地打嗝、干呕,到今早一看,竟然死掉了一头。他请来兽医一检查,说它们早就得了一种慢性的肠道传染病。

老韩用脚尖翻动着小猪的尸体,并不认账,“有多少人可以作证,人家老胡把这四头活泼泼的小家伙交到你的手上,你还快活得像个新郎官,现在猪被你喂死了,却要退还给人家,哪有这般道理?”

小赵也不跟他扯下去,直接亮出兽医开的检查报告。老韩看也不看就丢还给他,“你以为兽医是谁?是神啊?他的话就百分之百的正确?”

“人家就是比你强,”小赵结结巴巴地说,“人家还不像你,吃了买家的又吃卖家的。谁见了都说这猪苗哪值这个钱?”

“赵有才我告诉你,我老韩当‘猪中’十几年,什么时候看走眼过?你要瞎胡闹败坏我的名声,可别怪我不客气。”老韩梗着脖子发狠地警告他。见火药味渐浓,巧佳赶紧拦在父亲和小赵中间。小赵扫了她一眼,气儿更足,抻长着脖子骂:“名声?你也配跟我谈名声,我早就不该相信你,我凭什么相信你?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股火气撞上来,老韩冲上前去扯小赵的衣领。小赵到底年轻,动作灵活,一下就缩到巧佳背后,把她那肥硕的身体当成了掩体。他不时探出头来,嬉皮笑脸地挑逗老韩,“来呀,来呀,老子就不信你能一脚踹死我。”

老韩气白了脸,挥拳左右出击,小赵就边躲闪边绕着巧佳转。

“巧佳你闪开,看老子揍不死这小畜牲。”老韩急得像巨蟒吐信嘶嘶作响,可是巧佳过于笨拙,根本就无法摆脱那个影子似的家伙。眼看手靠不着,老韩就改用脚踢。巧佳夹在两个人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和父亲正被狡猾的小赵牵着鼻子走、引入一片泥淖里,要想摆脱困境,自己唯有攒足气力尽快闪开。

老韩没有想到女儿会突然朝着一边往外蹿,踹出去的脚已经收不回,狠狠地蹬在她的小腹上。巧佳来不及叫出声就重重地栽倒在地。她被这一跤摔蒙了,怔怔地看着那两个男人,两个男人也给她以同样的目光。她感到心里往外一阵冷,浑身打起哆嗦,白天最后的一丝亮光一会儿亮得让四周的东西全失去了色彩,一会儿又暗得像长了层绿霉。

“巧佳你没事吧?”老韩冲着她急切地问,声音时大时小,时清晰时模糊。她说没事,却感到小腹一阵绞痛,下意识地捂紧着它,就如母鸡张开翅膀护住雏鸡一样。

“血,血……”小赵鼓起了双眼,惊悚地指着巧佳,一边尖叫一边后退,当屁股重重地撞在竹篱上,他又被吓了一次,转身朝河堤疾速地跑去。

“巧佳,巧佳。”老韩两只眼睛定定不转地盯着女儿,有股黏稠的液体正从她的裙子底下蜿蜒而出,又分成了几小绺,绕着圆润的小腿淌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老韩的声音里夹着哭腔,“巧佳你没事吧?”

巧佳冷静地说:“快,找力军去,他有车。”就晕死过去。

有邻居帮忙去喊力军,他刚跑了一天运输回来,二话不说就跳上大货车,沿着河堤轰隆隆地开过来,屁股后面卷起阵阵白色的烟尘。他的耳边还响着母亲的埋怨,“他家的事你最好少掺和,好事怎么就没轮到你?”父亲毕竟见多识广,深知此事非同儿戏,他大声叱喝老伴闭嘴,又对着他下命令,“快去,救人要紧。”

7

又到了“斗墟”的日子,人们再也看不见老韩那瘦小、从容的身影。虽然他最后一次的表演还在人们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天他察言观色口若悬河,欲擒故纵又大智若愚,他差点没把小赵变成了只会哭鼻子的娘们儿,谁能想到几天之后,他会因为“走漏眼”而“臭名”远扬?在曲河乡,老韩一直是个名人,再后来,他的独生女儿也成了名人,大伙都开玩笑说,原来这名人也是能够遗传的,可以说,老韩和他女儿的名声都是从曲河乡传出去,在外面绕了一圈,又像曲河水一样转回来。

如今不仅仅是老韩父女,就连他那个早产的外孙也出了名。人们奔走相告,刚开始说是幸亏送得及时,大人小孩才都保住。传着传着,不知道怎么就走样了,竟有人说老韩的这个孙子有神灵附体,要不怎么挨了那么重的一脚,居然还生龙活虎的。而那个可怜的小赵,据说已经神志模糊,看到什么液体都说是血,血!各种传说一波接着一波,就在大家快按捺不住好奇的时候,巧佳出院了,孩子包在襁褓里,根本看不见,但还是有人出来有鼻子有眼地证明,见到他露在毛巾外面的一截小腿,白生生的像又短又粗的莲藕。由此他们可以断定,老韩的外孙是个八斤多的大胖小子。

母子平安回家后,老韩就关门闭户,生怕小孙子被别人看了少块肉似的。可越是这样,大伙心里就越跟猫抓似的,不时有人找各种借口去敲他家的门,但都被他挡在屋外。他成天在屋里忙前忙后,孩子刚生下来时他抱都不敢抱,觉得头不硬,整个人软绵绵的好像弹指即破。可是经过几天的奋力学习,已俨然一个行家里手,换尿布,给宝宝洗澡,更不要说其他杂务了。虽然有时动作还稍显笨拙,可到底是一样也没落下。老韩这么一通忙碌,竟有点舒筋活血的意思,过往的憋屈一下就疏通了,生活又旋涡般快活地飞转,那种丰收才有的充实和喜悦涌进了心窝,无声地鼓荡着。他一会儿觉得这个孙子是老伴派来陪他的,一会儿又觉得是老天爷对他多年来的馈赠和补偿,看着胖乎乎的小家伙,所有生活的辛酸与无奈顿时烟消云散。现在他担心的并不是巧佳,而是他那个叫冯斌的女婿,他该不会怪他、要把他的孙子给抢走吧?

有天他把一大碗鸡汤讨好地端到女儿床前,看着她吹开黄灿灿的鸡油小口小口地喝。

“巧佳啊,你看我是不是去给冯斌打个电话,把你早产的事跟他解释一下,要不他心里不顺气,过段时间来把宝宝抱走怎么办?”老韩低声下气地问。

巧佳摇了摇头。

“现在曲河乡谁不知道啊,总不能跟他说是你自己跌倒的吧?”

巧佳望着父亲茫然无助的眼神,接过他递过来的湿毛巾抹了一下嘴,目光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的院子。凉风轻轻地拍打着龙眼树和芒果树上的枝叶,阳光在树梢上蹦蹦跳跳,有个蓬蓬松松的鸟窝从树杈上一下子跳进了她的眼睛里,心里不由涌起了一阵酸楚。

“有什么好说的?”老韩听到女儿喃喃地说。

“那他以后要真怪我怎么办?”老韩小心翼翼地问。巧佳说:“你放心好了,他不会怪你的。”老韩闪动着狡黠的眼睛问:“真的吗?”

巧佳嘴角绽开了苦笑,“到今天我也不想瞒你了。我怀孕了想留住这个孩子,他不同意,再后来他连人也不见了。”她又温柔地看了看父亲臂弯里的孩子说:“爹,你要是怕人家说闲话,孩子满了月我们就走。”

“你,你说什么?”老韩不自觉地把孙子抱得更紧,“谁要敢动我孙子,我跟他急!”

巧佳坐月子的这段时间,力军比往常来得更勤。她叫他不要来,以免别人说闲话玷污了名声,往后不好找老婆。他好像没听见,只要不出车或者出车回来不晚都会来,不是提着鸡就是拎着鱼,他总说得好好补补。每次他走后,她就会陷入沉思,往事好似潜流在脑子里涌动。有时深夜里她会突然醒来,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喜欢上力军时的情形,而且还想了一遍又一遍。那是秋收时的一个午后,有个叫来喜的后生摘下巧佳的草帽逗她玩,把它当“飞碟”传给了其他的后生。力军刚好路过,远远地看见巧佳像只关进玻璃罩的苍蝇东扑西撞,急得大声喊叫,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金黄在半空中穿梭。他走上前去,陡然出手,帮她夺回了草帽。她跑去要时他没给她,而是直接扣在她的头上,还温厚地笑了笑。他的动作平淡无奇,可搁在情窦初开的巧佳心头却变得有血有肉,有斤有两,一股说不出的感激喷涌而出,到底还是没忍住,泪水夺眶而出,把整个世界变得晶亮透彻……

见女儿老对着窗口出神,老韩明白她在想什么,就试探她,“力军这傻小子对你真够意思的,要是他肯娶你就好了。”

“爹,你胡说什么,咱不配。”巧佳回过神来,通红着脸说。老韩一下子被激怒,声调高起来,“不配不配,还不是怪你自己?早就跟你说过多少遍,情啊爱啊能当饭吃?那是戏里的,那是天上的,咱们是人,不是神,是要油盐酱醋烟熏火燎的,是要婆婆妈妈吵吵闹闹的,是要听听笑声听听哭声听听钱币的叮当响的,我就觉得,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爹——”

“我不是在替你找老公,我是在替我的孙儿找爹,”老韩郑重地宣布,“这个家都被你搅散了,我现在要把它搭起来,一个人没了家,还能活出什么名堂?”

“就算力军肯娶我,他爹也绝对不会同意的。”巧佳想了想说。

跟儿子不同,金大庆一次也没再踏进韩家,成天脸黑黑的,远远看见老韩就掉头走,弄得老韩脸上也挂不住了,后来再看到他就主动换路。乡亲们都阴阳怪气地说老韩命好,得了个孙子,还白捡了个力军这半个“儿子”。老韩没空搭理他们,一门心思都在孙子身上,每天脸上全是发自内心的笑。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枯木,熬得快要干的时候骤然迎来了一场春雨,整个人都喝饱了,精气神儿比老伴在时都要足。老天还算公平,他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心里面一直遗憾没人传宗接代,现在好了,给了他个大胖孙子,还姓他老韩家的姓,他这辈子有盼头了。

最让曲河人吃惊的是,孩子满月的时候,老韩居然阔绰地请来远近闻名的厨师,在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原本想看老韩笑话的左邻右舍这下全蔫了,特别是那些一心想要孙子的更是酸溜溜地羡慕起老韩,人家外孙就姓韩,是他老韩家的人了。巧佳也不是没人要,你没瞅见那个痴情的力军成天跑进跑出的?说不定老韩哪天摇身一变,就是曲河乡的“皇亲国戚”。

摆满月酒的那天热热闹闹的,老韩如沐春风,一点稀疏的头发梳理得顺溜妥帖,衣服也是崭新、挺括的,折痕清晰挺缝如刀,眉眼间焕发出一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光彩。他的小孙子也不负众望,一起床就精神足足地四处张望,看得老韩眉开眼笑。力军不请自来,早早地开车过来,往下卸东西,然后就院里院外地忙开来,就跟满月的是他儿子一样。

快到晌午,院子里流溢着灿烂的阳光,客人们三三两两地来了,手里拎着“入门笑”,有把托纸浸得油亮、皮上盖一大红印章的朥饼,有层层叠叠、洁白如雪的“云片糕”,有撒满芝麻、比铜板略大的“金钱饼”,有纸薄酥脆的金黄“蛋卷”……虽说今天是韩家小孙子的喜庆日子,但大家真正关注的是他的母亲。韩巧佳特意挽了个好看的髻,穿了条红艳艳的连衣裙,脸蛋也是红红的,不知道是喜气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坐了月子,她变得更漂亮了,也丰腴了,皮肤比当姑娘时要嫩白得多。她抱着儿子跟亲朋戚友打招呼,都说这孩子生得眉浓眼亮,面颊饱满,见了生人也不怯,耸着短短的鼻梁张着嘴笑。客人们递上红包,有的逗着小主人玩,有的坐下来喝茶,抽烟,嗑瓜子,嘻嘻哈哈地闲聊。灶下不断地传来吱吱喳喳的炒菜声,油烟和香气以压倒一切的气势漫了过来,横冲直撞,把大伙肚子里的馋虫全勾出来,咕咕直叫。12点,客人差不多来齐,满满地坐了六大桌。一瓶瓶清城老酒被启开,透出醉人的浓香,菜肴也由一道甜甜的莲子汤开始,几大盘几大碗荤荤素素地上来,河鲜海鲜,鸡鸭鹅肉,豆腐时蔬……这时要有哪个小孩忍不住起筷,就会被大人拽住暗暗地斥责一番,“小饿鬼出世啊,还有没有规矩?”他们只好缩回手来,小嘴巴撅得老高,可怜兮兮的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那些热气腾腾的菜肴。

老韩挂好一长串红头大鞭,准备放了就正式开席,这时金大庆家的慢吞吞地摸到院子里。老韩赶快请她一起入席,她涨红着脸说有话要跟他说。见那些脑袋一个个全都朝他们转去,她的嘴巴张了几回,就是开不了口。老韩就爽朗地笑,“好好好,咱们后边说去。”把客人们搞得心痒痒的,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

到了后院,金大庆家的才说:“我那个倔老头子还在家里生闷气、想不通呢。”这下轮到老韩不好意思了,他搓着手说:“我可没惦记着你家力军,我和巧佳早就让他别来,让他好好地找个媳妇儿,可总是劝不住!”

金大庆家的拼命摆手,“不是这话,老头子说你摆酒也不请他,搞得他这个当乡长的很没面子,昨晚一宿都没睡好。”老韩恍然大悟,“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这就亲自去请他。”

他走到院子里朗声宣布,“大家再稍坐一下,等咱们乡长来了再正式开席。”

走出院子时,老韩觉得自己的背好久没有挺得这么直了,这时一个声音急急地追上来,“韩叔您等等,我开车载您一块儿去。”

作者简介:
厚圃,原名陈宇,男,居深圳。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结发》《清水谣》,小说集《只有死鱼才顺流而下》等。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名作欣赏》《读者》《世界日报》等刊物转载,并入选《2011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等选本。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和“岭南文学新实力十家”称号。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