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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之魅

2013-12-29张策

啄木鸟 2013年3期

我的老校长找到我的那天,我的心情正是最黑暗的时候。我递交了辞职书,告诉领导我不想玩了,我一个近三十岁的剩女,连爱情都对我关起门来,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厌倦了。领导用奇怪的眼光盯了我半天,最后说:“丫头,你先休假吧,别他妈的胡思乱想。”

我的领导哪儿都好,人长得帅,工作能力也强,我甚至曾经觉得我已经爱上他了。但是,他就是嘴里爱说脏话这一点让我反感,很反感。但那天我没和他吵,也没瞪他,我疲惫不堪,只想回宿舍睡觉。

就在宿舍门口,我看到久违的老校长盘腿坐在地上,安逸得就像坐在自家炕头。

老家伙看见我时咧开了他那曾经全校闻名的大嘴巴,于是笑容灿烂地在他的大板牙上绽放开来。叫他老家伙不是贬义,是我们全体女生当年对他的昵称。我们爱这个小老头儿,就像爱我们的老爸。可是今天,我没心情,没来由地就想这老家伙是不是有事情求我呢,不然干吗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儿来?我很烦有人求我办事,尤其在今天这样的倒霉日子里。我勉强地笑起来,并让笑容僵硬在脸上,同时打开门锁,邀请他进来坐。老家伙显然看出了我的沮丧,乖乖地把嘴闭上了。

我想为他倒水,可暖瓶是空的。又为他拿水果,可两个苹果一个烂了,另一个皱巴巴的像只核桃。我很困倦,眼皮总是要合在一起,只能硬撑着,神志便一阵阵恍惚起来。在恍惚中我说我去给您打点儿水吧,老家伙就在我背后说:“不用了,你还是先把窗户打开吧。你这里的味道像看守所。”

我承认我的生活像一团乱麻。我本来就不是个淑女,糟糕的心情和巨大的工作压力更使我没兴趣也没力气收拾我的房间。我暗暗瞪老头儿一眼,推开窗户,突然涌进来的新鲜空气让我打了个冷战,我这才知道我屋里的混浊确实令人难以忍受。

“郑小婷,你怎么过得这么狼狈?”老校长摊开双手,语气里满是同情,也有点儿责备。他的语气让我想起了当年,眼泪一下子就把眼眶涨满了。我恨自己不争气,背过身擦了一把,说:“还不是工作太忙。您那会儿尽教我们荣誉和责任了,可从来没告诉我们也会累死。”

我尽量让我的话说得轻佻而显得幽默。我在参加工作之后学会了幽默,也学会了吊儿郎当和甩闲话。老头子对我的变化显然没有心理准备,他瞪大了双眼,夸张地打量我。我忍不住笑了,说:“老爷子,别害怕,我还是那个郑小婷。走吧,我请您吃饭,我们这儿的海鲜会让您吃到肚子歪歪的眼睛直直的,就想吐。”

老校长看着我,半天没说话。突然,他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大板牙全露出来,一颗颗的像是要飞的子弹。我看着他笑,心情也有点儿轻松了。他却突然止住笑,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个样子我倒放心了,你不再是小丫头了。好吧,我不想吃饭,也没时间吃饭。我是来开会的,要马上去报到。我来只想问你,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家族史?”

这真是莫名其妙。

我被他说得愣了半天,然后说:“我能有什么显赫的家族史值得您千里奔波地来找我?您不是不知道,我爷爷好像还值得吹一吹,可我爸爸郑谦,虽然是市政府副市长,但是排名却是最后一个,分管些民政、档案、地方史志等一些不咸不淡的工作,整天念叨的就是平稳着陆后钓鱼去。”

我说到这儿哽住了,因为我看到老家伙眼睛里泛起一片神秘的光泽。他看着我,温柔,和蔼,又有些诡异,像是在给我施行某种魔法。我咽下一口唾液,艰难地问道:“难道说,我们家还……”

他嘿嘿一笑,笑得我浑身发冷。我知道,有什么故事要发生了……

武昌城响枪的时候,警察陈庭生还在街面上巡逻着。一颗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从他头顶飞过,他也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危险。他抬头看,看见天是一如既往地阴暗,呼啸过后的一切归于平静,行人们也没有什么慌乱,只是和他一样地四处寻找着,有人脸上还带着笑意,仿佛刚才的声音是一个玩笑。

热干面的香味儿在鼻孔里钻动,撩拨着他。本来他是想停下来吃一碗面的,但枪声打扰了他。说实话,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枪声。现在,他重新在小贩老刘面前坐下来,知趣的老刘早就把面给他盛好了,正崇敬地看着他。

那天是1911年的10月10日,晚。在这一天的晚上,武汉三镇发生了许多事情,但警察陈庭生当时还不知道。

我一直知道我不是湖北人,更和武汉这座历史名城没有关系。可是,当老校长舒服地仰坐在我那张断了弹簧的破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开始讲述时,我就和黄鹤楼与归元寺,热干面与莲藕汤,汉正街与京汉铁路,突然地有了关联。

我还认识了陈庭生。

在我的想象中浮起了他的形象。他大概是个精干的湖北汉子,个子不高,瘦,眼睛却不小,而且有神,炯炯的。他应该还有辫子,他的辫子应该是又粗又长那种,因为他气血旺盛、年富力强。还因为我的头发就是又浓又密的。在老校长不容置疑的讲述中,我和陈庭生在汉江边上相遇,不,是重逢。

老校长是个风风火火的老家伙。他到底没有吃我的饭,而是急匆匆地赶去报到了,承诺晚上再来讲他的故事。他是来这里参加一个高校领导层的研讨会的。在我看来这种会也就是闲聊加旅游,报个到就可以到海滩上趴着了,可他认真得不得了。他的突然到来和突然离去使我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同时开始对我的家族产生疑虑。老校长只告诉了我一个陈庭生,天知道我的家族里是不是还出过土匪,杀人越货,强抢民女。或者是不是曾经有个祖奶奶嫁给了哪一朝的大官,做了诰命夫人。我同宿舍住过一个江西女孩儿,她曾神秘地告诉我她的祖辈里曾经有过一位神仙,叫什么八爷,八爷最伟大的神迹是拆下一条大腿当柴烧,给全家做饭。我曾经为这个故事毛骨悚然,睡梦里都闻见过焦煳味儿。

傍晚我终于等来了满嘴流油的老校长。他进门就说你们这儿的海鲜果然好,说会议安排得不错,说他住的宾馆是四星级的。直到看出我的不耐烦,他才嘿嘿笑着在沙发上坐下来,掏出个很旧很旧的本子,开始给我讲陈庭生的故事。

陈庭生那天晚上本不想出去巡逻的。他的妻子也反对他上街,说:“老百姓现在都烦你们呢,说你们警察土不土洋不洋的,欺负老百姓倒是在行。你干吗还去找挨骂呢?何况现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事。”确实,武昌城当时充满着跃跃欲试的躁动,每个人的眼神都是飘忽不定的,仿佛在思考,又仿佛是恐惧,是想杀人的恶毒。身为警察,陈庭生当然知道暴风雨将至,空气中的霉湿味儿让他也有些莫名的惧怕。但是,他是警察。于是他还是出去了。在路过汉口租界时,他看见那个熟悉的大胡子印度巡捕在街口站着,包头下的浓密须发里闪着警惕的目光。他们平日巡逻碰面,会点点头的,尽管他们语言不通,还彼此有些仇恨。但今天,他和他只是冷漠地对视了一下,就走开了。陈庭生当时想:这个猴子,他妈的牛气什么?

他并不知道,巡捕不是牛气,而是紧张。租界的消息总比外面流传得快,而且准确。此刻,陈庭生并不了解整个武汉的形势。就在他走在街上的这一刻,就在他盘算着到老刘的摊上吃一碗热干面的时候,湖北新军工程第八营的营房里,年轻的军人们正吵成一锅混乱的粥。他们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各样的消息,但没有好消息。他们听说孙武因试验炸药受伤,他们还听说起义的消息因此而走漏了风声。就在刚才,蒋翊武潜逃,彭楚藩、刘复基、杨洪胜被杀,鲜血已经触目惊心地染红了他们眼前的土地。群龙无首的他们清醒地知道,此刻,要不出去拼命,要不就等着被杀。可是,拼命就一定会赢吗?于是众说纷纭,于是起了纠纷甚至内讧。有人要革命,有人不要革命,也有人保持中立。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个叫熊秉坤的,抽出手枪,朝天开了三枪。

这就是陈庭生听到的枪声。但是,他说他只是听到了一声,真的是一声。但这没有办法证实了。陈庭生不是历史的风云人物,从来没有人想到要听他的说法。何况,历史存疑的事情本就太多。我们知道的就是,枪声,一声或三声,使军人们顿时清醒了,他们的意志迅速达成了一致,中国历史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武汉这座城市也由此声名大振。

在吃面的陈庭生感觉不好,喷香的面吃到嘴里味同嚼蜡。老刘在他对面洗碗,同时察言观色。老刘对陈庭生印象很好的,因为他每晚巡逻都会吃一碗他的面,而且和颜悦色的,从不欠账。老刘的小舅子人力车夫吴一狗,前不久在英租界被巡捕打死,引发了震惊武汉的大事件。陈庭生私下还对老刘表示了同情,给了他一包老通城的热豆皮表示慰问。老刘因为小舅子的事本来开始恨警察了,但陈庭生让他对“大檐帽”冰释前嫌。现在,他知道陈庭生心情不好,哪个警察会在局势动荡时心情愉悦呢。他不敢说什么,可他随时观察着眼前这个面色阴沉的警察,想着为他服务,哪怕为他那碗面再加一点儿浇头。

以上的故事来自老校长的讲述还是来自我的想象?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个故事和陈庭生这个人确实让我浮想联翩。在老校长的描述中,陈庭生是个青年知识分子,毕业于张之洞创办的警察学堂,还在张的派遣下赴日本留过学。我的老校长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在他的本职工作之余,他沉湎于对历史的爱好。尤其特别的是,他偏好于警察史的研究,这显然是个冷门儿,可他乐此不疲。在他给我讲述我的家族史之前,他给我恶补了一下中国警察史的知识。他说,中国现代警察的建立始于张之洞在光绪二十六年给光绪皇帝的奏折。第三年的阴历五月初一,武昌警察总局成立,这是中国第一个以警察命名的警察机关。就在警察总局建立的当天,具有远见卓识的张之洞向日本派出了二十名警察留学生。陈庭生是其中之一。

老校长讲到这儿,小心翼翼地戴上白手套,给我展示了他的收藏品,一本纸张已经发脆的《湖北警务杂志》。“我从文物市场淘的。”他说,一脸的得意,“不容易啊,好不容易碰到的。难得的是这里刊登有陈庭生的文章。”

我凑上去看,发霉的味道冲着鼻孔,痒痒的想打喷嚏。我揉着鼻子,竭力想看清那竖排的繁体汉字。我上学的时候不是个好学生,繁体字对于我来说像是天书。我艰难地读出:“警察者,警戒乎,察看乎,为职责也……”我忍不住笑了,看着留长辫子的前辈讨论职责,有一种滑稽的感觉。

可是我由此加深了对陈庭生的认识。我理解了他那晚的冒险出巡,我仿佛看到他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大街上行走着,而整个武汉正像一锅水似的慢慢沸腾起来。

陈庭生的面没有吃完。他的同事肖建平急匆匆地找到了他,通知他回警局集合。军人们已经起事了,作为革命组织共进会的成员,他们现在也应该参加起义去了。

陈庭生马上起身,临走还给老刘扔下几文钱。不要小看这几文钱,它使我对陈庭生的好感最终形成了。老校长也承认,当时是警察初建时期,纪律松弛,腐败成风,警察和老百姓基本上是对立的状态。而陈庭生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是可以吃面不给钱的,但他给了,并且给得自然、平和。在老校长的话语中,满怀好感的我和陈庭生隔着历史对望,他那边硝烟弥漫,枪声大作,人们的热血在革命的浪潮中汹涌着。而我这边,却只有老校长的讲述,伴随着海风,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激动不已。

我不知道陈庭生参加没参加在武昌阅马场举行的祭天大典。我想他即使参加了也不是大典上的风云人物。作为警察,他一定是在场外执行维持秩序的任务。警察嘛,从来就不是社会的主角。祭天大典是武汉这次大动荡的一个句号,一个休止符,一个辉煌的结尾。我在老校长的讲述中听到了许多永垂史册的名字。燃燎火,设香案,陈玄酒,鼓乐齐鸣,授旗授剑,三军举枪,山呼万岁。中华民族的复兴就从这里开始了。我知道陈庭生一定也是热血沸腾的,他一定已经剪去了他的长辫,一头齐耳的短发披散着,使他更显得精神。他洗了他的警服,并让妻子把警服熨得平平整整。他挺立在阅马场的大门外,看着那面九角十八星的大旗在蓝天下高高飘扬。

卖热干面的小贩老刘推着小车经过,陈庭生看见他,扬手高声招呼道:“老刘,改朝换代啊!”

我站在我家小院的门口,突然地犹豫起来。

仿佛一切是一场梦,我至今还沉浸在梦境之中,而且梦是那样地破碎,每一张脸都不完整,甚至眼睛叠着眼睛。难道说我的家族真的上溯几代都是警察吗?难道说警察职业对于我们这个普通的中国家庭来说竟然是如影随形的梦魇?这是命中注定?还是历史开的一个玩笑?

老校长说,关于陈庭生在当警察之前的经历,已经无从考证。他出身于什么样的家庭?我的上溯第六辈的祖先,是农夫还是城市居民?没有人知道了。而且,更重要的,我真的是陈庭生的后人吗?

我看着小院的门,心情忐忑不安。领导让我休假,我本可以去哪个风景区玩玩的,也许,我还会在那儿邂逅一个帅哥,从而结束我枯燥的单身生活。这不是不可能的,我相信我的魅力。可是,咧着大嘴巴的老校长给我带来了一段历史,一段仿佛沉在云雾之中的故事,我不得不面对这个故事,我不得不打起背包,回到我曾经一直想逃离的生活。

爬山虎从墙头探出枝蔓,肥厚的叶子一张张地铺陈着,透着一种安宁和静谧。我知道这是我父亲所追求的生活境界,我知道这个确实当过警察的,如今一天天数着退休日子的副市长,其实心里最盼望的,是含饴弄孙的生活。

我掏出钥匙开门。钥匙在我的手心里是温暖的,因为我的手在衣兜里已经握了它好久。大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熟悉的一切出现在眼前,包括那只仍然躺倒在房门旁的小石狮子。它为什么躺倒?我记得那是我一次暴怒的结果。也就是说,是当年骄横的我推倒了可怜的它。我曾经是个倔强而放纵自己的女孩儿。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只不过我是站着,而它的眼睛却不得不一上一下地淹没在草丛里。和它亲切地对视着,我的脑海里冒出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我总对老头子的善良愿望嗤之以鼻?其实我不是也常常希望自己过得安逸一些?我不是也常常面对繁重的工作怨天尤人吗?我为什么对自己放纵而对老父亲苛刻呢?我也知道我对自己的拷问不会长久,也许进了家门,我们还会吵架,像妈妈活着的时候说的,我和父亲命中相克。

小院是干净的,而且郁郁葱葱的都是植物。窗户透出暖暖的灯光,副市长是在批文件,还是在读报纸呢?背包从我肩上滑落了。我站着,希望这安静的时间再长一些。可是,窗户上闪过了一张微胖的脸,郑谦已经知道他可恨的女儿突然回来了。

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脸上却没多少表情。心里一时的温暖退去了,我低头抓起背包,嬉皮笑脸地问:“副市长同志,您好啊?”

“还这么没正经。”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感情变化,像他的脸一样安静。他让开路,让我进门,随后跟进来,不说话,径直进了厨房。我一个人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在母亲的遗像前停下来,站了好久。

“吃饭吧。”他走出来,端着一碗粥和一碟咸菜。我坐到桌前,看出咸菜是我们家的保留节目,他自己腌的芥菜头,切成细丝,淋了香油。他又走了回去,转眼又出来,端来了煎蛋和烤馒头。家的气氛一下子浓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想哭。我使劲儿忍住眼泪,说:“您现在手艺不错啊,起码十分钟,就能让您闺女吃饱了。”

他仍然不动声色,在沙发上坐下来,说:“吃吧,吃完告诉我,你回来有什么事?”

这个老家伙,总是这么一针见血,总是这么不讲情面。他那一团和气的胖脸后面,是洞察一切的精明。这种精明总使我恼火,可又不得不投降,而投降对我来说当然更是火上浇油。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郑谦同志总说自己不是个好警察,可他那种只有警察才有的警觉和戒备,常使我心思恍然。

我索性放下了手里的馒头片儿,一口气把老校长来找我的事说了。我说得很快,完全是不容父亲插嘴的架势。我不能停顿,因为据我的经验,我只要一停下来,他的话就会准确地插进我语言的缝隙,像一支撬棒,把我的长篇大论撬得支离破碎。我说着,偷着看他的反应。随着我的讲述,我发现他的脸渐渐白了,两只手也慢慢抓紧了沙发扶手。我暗暗满意,这仿佛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让他动情了,这对于我来说就是胜利。

我告诉他,据老校长的考证,陈庭生是我们家族的第一代警察,其生辰无考,但卒日可查,是1920年的春季。他有两个儿子,陈郁和陈郑。而陈郑,就是我的祖爷爷。

“不可能!”突然地,父亲的“撬棒”野蛮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插进来,他站起来,激动地挥着手,大声说,“你这个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照你这个说法,我们这个家跟满清王朝还有牵连?”

我说:“这算什么牵连。再说,陈庭生虽然是清朝警察,可他革命了。至于对辛亥革命的评论,始终也是正面的嘛,它推翻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有陈庭生这么个先辈,我觉得挺骄傲的。”

郑谦同志扑过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懂什么,辛亥革命是国家的事,不是我们家的事。那个什么陈庭生再光荣,和我们家没关系。他姓陈,我们姓郑,姓郑!”

我和老校长是探讨过我们家的姓氏问题的。老校长说:“陈庭生的二儿子就叫陈郑,你的爷爷参加革命之后完全可能指名为姓作掩护的。”我同意他的看法。冷静想想,我其实是本能地希望我的家族风云壮阔。我,1982年出生,客观地讲,生活对于我来说除了没有男朋友其他都是甜蜜的。历史是我的电影,是我的穿越小说。我爷爷郑天明,是我父母的骄傲,对我却只是模糊的一团影子。据说他十几岁时就参加了革命队伍,抗美援朝时期还去朝鲜打过仗,从部队转业后又任某市公安局长,“文革”中受迫害惨死。在原来的我看来,我的家族是一个彻底的红色家族。但是,家谱到我爷爷这儿不再上溯,却并没有引起过我的注意。今天,不那么红色的陈庭生出现,我认为其实完全无损于我们的荣耀,反而让我们家的繁衍生息更显丰富多彩。

我和父亲据理力争。我们又一次争吵起来。在两个人都渐渐失去理智时,我说:“我知道您是怕什么,您是怕我的祖爷爷可能是私生子的身份传出去不好听。您真可怜,您到今天还沉浸在封建道德意识里,而陈庭生早在一百年前就剪了辫子了。”

郑谦同志没有再说话。他瞪着我,笔挺地站着,脸上的表情渐渐趋于平静。我从小就怕他这种平静,这是一种不再挣扎的平静,表达出绝望和绝望深处的高傲与厌恶。这是老头子最后的武器。我小时候,每逢和他的冲突不可调和时,他就使出这一招,让我自己心慌意乱起来。我忙说:“算了算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了。”

父亲摇摇头,说:“不,你已经说了。”

陈庭生和同事肖建平早就秘密参加了革命组织共进会。他们一起读过《大江报》,读过《警示钟》。肖建平是个远比陈庭生激进的家伙,谈起清政府的腐败,常常泣泪涟涟咬牙切齿。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肖建平从老刘的面摊上找回陈庭生,然后他们在臂上缠了白毛巾,便和当兵的一起冲上了街头。其实他们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革命在当时是热血澎湃的,但头脑并不十分清晰,指挥上也漏洞百出。这支警察队伍上了街以后,才发觉自己并没有真正成为革命的一部分。没有人给他们命令,也没有人招呼他们去哪儿。甚至,匆匆而过的军人们都不看他们一眼。他们在街上游荡着,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看客。有人便不耐烦了,索性背起枪走人。他们的队伍就越来越小。陈庭生也茫然,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他的枪口也越来越低,直至指向了地面。肖建平悲愤地说:“这就是革命!我是不革命宁可死的。”于是,他不再理睬别人,独自向枪声激烈的地方去了。而且,这个人从此失踪,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陈庭生一个人在街头犹豫不决。

告别老校长后,许多戏剧性的情节就在我头脑里生出,睡着时,它们就在我的梦境里飘浮。自从我认识了陈庭生,我就无时无刻地对他的行动进行着猜测,像是一个蹩脚的编剧在写电视剧。我和父亲吵过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上网查找关于当年的一切资料。我立刻就闻到了武昌起义的硝烟味儿了,历史就从这硝烟里向我扑面而来。

陈郑是陈庭生的私生子并不是我凭空杜撰。根据老校长考证,陈庭生有两个儿子,陈郁和陈郑,他们都生于革命过后的1912年,但他们不是双胞胎。1920年陈庭生就任某县警察局长。一家无名小报在报道他到任消息时提到他的家事,介绍了他的夫人和如夫人。那时,陈庭生已经是名人了,一个警察局长在当时可不是好惹的,所以报纸刊登他的消息毫不奇怪。老校长对我这个历史盲加民俗盲解释了如夫人这个称呼,“就是小老婆”。而在革命前,并没有陈庭生娶小老婆的记载,所以我们分析这个如夫人是在先生了儿子之后才走进这个家庭的。

而从时间上推断,这个如夫人,肯定就是在革命的炮火声中来到陈庭生身边的。我不停地猜想,当陈庭生在枪声大作的武昌街头发愣的时候,这个女人在哪儿?

那晚陈庭生肯定没有回家。他虽然没有像肖建平那样慨然赴死,但他也绝不会转身走掉。我知道他是好警察。好警察没有别的什么本事,只有恪尽职守。虽然那天的行动没有人下令,但他同样不会因为没有人下达撤退的命令而转身回家。他自觉地开始在晨曦初露的大街上巡逻,扛着他的汉阳造步枪。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碰到了她。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是个卖豆腐干儿的小贩吧?赚钱心切,壮着胆子在枪声未停时就上街了。她是个房子被炮火击中的家庭妇女吧?大清早就在街头哭哭啼啼地叫苦。也许,她竟然是个什么官员的三姨太,惊慌的官儿跑路了,她却无处安身。

总之,她和他相遇了。他把她推进巷子里,呵斥说:“你疯了,出来挨枪子儿啊?”她怎么说?若是小贩,她会说:“家里没饭吃了,不出来怎么办?”若是家庭妇女,她会说:“房子都烧了,不出来人也没了。”若是姨太太,她会不会眯起媚眼,冲年轻的警察卖弄风情?

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她是最后一种人。

嫁给当官儿的做姨太太的人就一定是风骚女子?不一定。她也许就是个穷人家的小女儿,家徒四壁,不得已卖身为妾,每天以泪洗面。她也许还是个粗通文墨的小康人家的孩子,脑子里也有着些自由思想,总想着有朝一日飞出牢笼。她碰上陈庭生时不一定对这个年轻警察有什么好感。警察在当时是一个不招人待见的职业。可是这个警察救了她。这个警察把她推进小巷子,告诉她不要出来送死。这个警察还体贴地问她在哪儿住,告诉她从哪条街走可能安全一些。

那时天色微明,枪声已经稀了。

于是她看清了警察的脸。陈庭生的脸当然说不上英俊,但也不难看,甚至在一个落魄女子眼中,也还是有动人之处的。朦胧的晨光当然强化了这种动人之处,女人怦然心动。

这当然是我的想象。我坐在我的小屋里,面对着闪动的电脑屏幕,任思绪胡乱地驰骋。

陈庭生鬼使神差般就随她去了。他当然没有非分之想,或者说他的非分之想还没有在他的大脑里凸现出来,还只是潜意识里的一种萌动。他说你在哪儿住?他说我送你回去吧?不然你一个人走太危险,而且你还是待在家里更安全。那女人当然飞红了脸颊,也当然没有反对,于是在越来越明亮的天光里,一个扛着枪的警察护卫着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就穿行在硝烟过后的街巷里了。

这故事在改变历史的大革命中连一个插曲都算不上的。可是这样的故事在平凡人的世界里却随时随地都会发生。这在浓墨重彩的大写意里,就是画家偶然挑出的几茎工笔细草。或许,更像汹涌的洪水飞泻时,岸边水洼里那抖动着的些许水沫。在陈庭生把女人送回家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能杜撰。但我知道,和满街革命激情一起振奋的,当然也有个人的细微情感。我想陈庭生当时是不会在女人家逗留的,但当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心思也必定在转弯处跌了一个跟头。莫名的一种惆怅,也就在烟雨中弥漫了。

我想那女人是有心计的。在陈庭生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就把一切都想好了。她一定是想办法拐弯抹角地问出陈庭生的地址和所属的警局。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是靠不住了,他拖着他的长辫子逃跑时根本就没有想到她,那么希望他能回来找她就是痴心妄想。今后,要靠她自己了。而就在这时,苍天把一个胳膊上缠着白毛巾的警察送到她面前,这之中的奥秘她难道还悟不出吗?

总之,后来一切都发生了。

但幸福总是那么短暂。1920年,陈庭生出任某县警察局长。这是他生命的辉煌顶点,也是他噩梦的开始。上任的第十二天,一股暴民冲进县城,陈局长闻讯走出警局想看个究竟,却被一枪打死在了警局门口的台阶上。

还有另外一种说法。那天是五月端午。陈庭生和他的两位夫人还有两个儿子正在他们的新家里吃粽子饮雄黄酒。他们的门上插了艾草,孩子的脑门儿上也用雄黄酒画了王字。总之,那是一个欢乐的夜晚。而就在这时,土匪闯了进来。

在我看来,土匪和暴民是有区别的。前者是不折不扣的匪类,他们一定是看到陈家的新房子而动了贪心的。其实房子是从一个乡绅那儿借的,陈庭生刚刚上任,他还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盖自己的房子。但是借的房子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土匪们是只认钱财而不管其他的。而暴民,应该是指那些被天灾人祸逼得没了办法的良民。他们的目的是吃饱肚子,他们原则上不想杀人。因此,我认为那天冲进陈家的,应该是土匪。

但是,我很快又否定了我自己。

因为在我浅薄的历史知识里,我认为土匪不会放过陈庭生局长的两位夫人,特别是年轻貌美的如夫人。他们都是些没有道德和品性的家伙,女人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猎物,就是必然要被玩弄蹂躏的玩意儿。落到土匪手里,我觉得她们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而现实中,两位夫人安然无恙。有充分的证据告诉我,她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而且在男人死后真正成了亲如姐妹的一家人。

那么冲进陈家的就是暴民了。

我在百度上查阅了陈庭生在任的那个县1919年至1920年的农业生产情况。感谢网络,它详尽地告诉了我一切。那一切是惊心动魄的。

“是年,大旱……饿殍遍野,五谷绝收,天下大乱……有饿毙者,尸骨未寒,腿肉已无,森森白骨,触目不忍睹也……疑为灾民所食……”

如此惨状,在中国历史的字里行间屡屡出现。而我最注意的,是“天下大乱”四字,这说明当时是有暴民的,而且暴民们已经在作乱,在造反,在杀人。倒霉的陈庭生就在这样的险象环生中走马上任,而且立刻送了性命。

难道上任之前他不知道那个县的情况吗?

不可能。那年月虽然通信不发达,但那场大灾是弥漫了湖北乃至整个中原大地的,即使在武汉街头,也看得到成群的灾民。东湖的水面上,也常常有因绝望而投水自尽的浮尸。陈庭生可以不去上任的。我的老校长告诉我,在当时的记载中,是有人抗拒命令而另寻生计的。陈庭生的一位同僚就辞官不做回了农村的老家,耕读为业了。身为武汉本地人的陈庭生,完全可以拒绝任命。那个混乱的年代,官场的沉浮比逛妓院还要随便的。

陈庭生却因此而面对了暴民的枪口。那支枪一定也是从像他一样的军警手里缴获而来的,是他熟悉的汉阳造。那枪口黑洞洞的,当被踹倒的他从趴着的状态直起腰时,就正好和那枪口面对面了。他的心忽悠了一下,汗流了下来。他其实没有面对过死亡的,而这支枪告诉他死亡就在眼前了。他看见持枪的其实还是个孩子,半大的孩子。孩子的眼睛里是仇恨,好像也有一点儿恐惧。孩子的嘴角边有一粒痣,不知道为什么这粒痣使孩子更像孩子。他想说点儿什么,想说你不要玩枪,太危险。想说我可以给你们粮食,我来这儿就是要帮助大家的,明天就要开仓放粮了。可是,他只说出了一个“你……”下面的话没有能说出来。因为已经紧张到极点的孩子见他的嘴一动,就开了枪。

我反复揣测陈庭生在那个“你”字后面想说的是什么。除了上述猜测结果之外,我还猜到,也许他是想说,你要杀的,可是一个警察啊。

其实正是警察这个身份,导致了他的死。据老校长讲,陈庭生那个辞职的同事,就一直活到了新中国的诞生。尽管一生生活潦倒贫困,可是善终。

人的命运就是如此。福祸相依,变化莫测,一切在人来说,是说不清的。

我在电脑屏幕前感叹着这一切。我把双脚放在椅子上,抱着自己瘦小的双膝。我的下巴抵在膝盖上,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似的蜷缩成一团。在血腥的历史面前,我感觉寒冷,我觉得似乎这样才有安全感。因此,当副市长郑谦走进我的房间时,我吓了一跳。

我说:“您是老爸也不能这么随便啊。我还有隐私吧?”

郑谦副市长不接我的话。他把我扔在沙发上的胸罩之类的衣物推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坐下,就摆出一种很舒适的架势,好像要和我长谈。

我想关了电脑。可是那台老电脑的速度比牛车还要慢。郑谦同志就盯着屏幕问:“还在查资料?”

我说是。他就不再吭声,好像在思考。我等着他,我想他是一定会说些什么的。我的家族历史在一夜之间复活,对于我和他来说,都是大事。百年的风烟从陈年档案里飘出来,火药味儿在我们的鼻孔里钻进钻出。我想,他一定也不安宁。

可是,他却没有和我说起我想听他说的事。他只是坐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写了点儿东西,想让你帮我看看。”

我大吃一惊:“爸,您没搞错吧?我?我帮您?看东西?”

他却不回答。起身走向我,手里举着一个U盘。当他打开文件后,我看到的标题是《关于我市公安工作改革的一点儿思考》。我不禁笑起来:“爸,您不在公安局多少年了?在市里您又不分管公安,您这是何必?”

“一点儿想法而已。”郑谦同志居然笑了一下,他的笑容竟还带着一点儿羞涩,“你看看,提提意见。你说得对,我毕竟离开公安多年了,也不分管公安,平时也就是看到些点点滴滴而已。”

我没有说话。我心里有一点儿发酸。郑谦同志不是个好警察,这一点我听我老妈说过,也听别的叔叔阿姨讲过。而我想,也许,他就不应该当警察。人一生所从事的职业是一种命运的碰撞,也许就对,也许就错。我听老妈说过,老爸上中学时是个围棋高手。尽管因为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受教育不多,但自学成才,棋艺高超。有一回他和当地唯一的七段交手,双方从正午战到黄昏,直杀得天昏地暗,围观者无不噤若寒蝉做声不得。最后,双方战成平局。七段心胸狭窄,竟喷出一口血,然后愤然离去。而我老爸,大笑一声,想站起来,腿却僵住了,半天动不得。

这也许是郑谦同志最辉煌的时候了。

就在这盘棋下完的时候,有个人叫住了要走的老爸:“你是郑谦?郑局长的儿子?”

郑谦不吭声。他的父亲、我的爷爷郑天明在运动中被人打死,这是郑谦最不愿提起的一幕。而那个人却追着他不停地说,说他们找了郑家好久了。说要不是时局太乱他们早就找到郑局长的后代了。还说他们希望郑谦继承父亲遗志,到公安局去,做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

郑谦站住说:“我不去,我只想下棋。”

那人就说,下棋哪有干公安好啊,干公安是为国家办大事。说公安局正招兵买马。说你是公安子弟,你不当警察谁当警察?

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天色暗下来之后,晚霞更显明亮,艳丽的红色霸道地在我们城市的上空纵横,把人们的情绪撩拨起来,大家就都有了一种蠢蠢欲动的兴奋。郑谦又刚刚赢了一盘具有重大意义的棋,他的心情就更好,也就没有更多地更坚决地反驳那个说客。他在街头站定,眯着眼睛看车来人往,之后,挺轻佻地对人家说:“我爸爸就是在干公安时被整死的,我不想再进那个门。”

在胳膊上缠了红袖标的人们统治这个城市的时候,我爷爷郑天明是这里的公安局局长,被定为“走资派”。他很接受不了这个名字,拍着桌子反驳说老子革命一辈子了,身上的枪眼儿比肚脐眼儿还大,怎么倒成了走资派?他把那个“资”字读得很重,带着强烈的蔑视和愤怒。于是他的强硬便招来了更强硬的迫害,再后来,他死了。他死的所在是刚刚建成的市监狱,他曾是这座监狱设计和建造的组织者。

那天郑谦始终没有答应到公安局上班。那时的郑谦是闲云野鹤,从性格上说,他更像我在少年宫当音乐老师的奶奶。但奇怪的是,正是我那浑身充满艺术气息,据说一生和粗鲁的爷爷格格不入的奶奶,在听说了消息之后坚决要求郑谦去公安局报到。

于是郑谦成了市公安局办公室的一名内勤民警。开始是外勤,但他真的干不了。他在一具腐尸面前没完没了地呕吐让久经沙场的老刑警都退避三舍了。大家纷纷说,算了,郑局长为公安事业拼了一辈子命,就别让他的儿子受这份儿罪了,到内勤吧,看这小子文文静静的,写材料去吧。

我妈说:“你爸就是太不像男人了。”我的老妈是公安局少有的女法医,她有一张在验尸现场提着人头的照片,让许多人咋舌,却让我敬佩得五体投地。我从小就是个疯丫头,血液里全是老妈的基因。而郑谦同志听了老妈的话只是苦笑,然后问道:“那你干吗嫁给我呢?”老妈斩钉截铁地说:“瞎眼了。”郑谦就沉下脸,撕张手纸擦着眼镜,转身进屋研究他的调研报告去了。

其实现在想想,我实在是幼稚得可以。就在我妈说自己瞎眼的同时,她正在为父亲准备夜宵。一碗小米粥,一碟芥菜丝,当然也有煎蛋,还有她的情意。郑谦在公安局办公室搞调研,真的是如鱼得水,竟很有些无师自通的意思。也许,写大报告和下围棋有相通之处吧,都要运筹帷幄,都要谋篇布局,都要静得下心来。郑谦很奇怪的,他说他第一次拿起笔,就感觉精神一振,就觉得有一种天降大任的感觉,电流般地在全身通畅着。想想老妈对他的爱也是有理由的,公安局“第一笔杆子”的称号也不是白给的。

“第一笔杆子”很快得到了各方面的重视。进公安局几年后,郑谦被借调进市委政法委,后来索性正式调入。接着又被调到市委调研室。从那以后,我的老爸脱下了警服,近视眼镜片儿越来越厚,而且官运亨通,先是担任调研室副主任,几年后又被任命为调研室主任兼市委副秘书长。而在我的心中,好像早就忘了他是警察,曾经是警察。

说他不是好警察似乎也有失公允。他只不过没有在第一线拼杀过。他没抓过人,没审过案,更没有和什么亡命之徒玩过命。他在公安局工作那几年就是写稿子写报告。可他的稿子和报告总是很合领导的胃口。这其实并不容易。我刚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的领导大概看我是学中文的,人也还算漂亮,也让我在办公室学着搞文字。可他们很快就失望了,他们当着我的面就感叹说怎么大学会让我这样的人毕业呢。我于是知趣地打起背包下了最基层。我并没有沮丧,因为我知道我自己根本就不是坐办公室的材料。

我知道我老妈对于郑谦同志有一种既钦佩又遗憾的复杂情感。当有人在老妈面前称赞老爸的文章好时,老妈会笑着说:“除了会耍笔杆他也不会干别的。”而心里在想着他要是能文能武该有多好。刑警队的赵队长是老妈的直接领导,那就是个能文能武的家伙。我曾经目睹他在一次刑警队的庆功宴上朗诵诗歌。诗是他自己写的,确实有感染力,让我这个小丫头都激动不已。他喝了酒,站在桌子上,脸红得像块红布。他的嗓子特别好,洪亮,而且字正腔圆。我看得出他的朗诵是刑警队的保留节目,酒喝到一定程度了就必定会有这一出,否则刑警们就会起哄让他再来一首。他朗诵什么我已不记得,只记得他朗诵时眼睛始终看着我的母亲。在爱情方面,我有点儿早熟,我相信那种注视是爱情。

我不知道老妈和赵叔叔之间有什么,我也不相信会有什么。他们都是警察。我记得那天我跟着微醺的老妈回家时已是半夜,郑谦同志还在桌子上趴着写东西。他什么也没说,把母亲扶到床上,为她拧了热毛巾。毛巾捂在老妈脸上,她突然在毛巾下边哽咽了一声,伸手抓住了父亲的手。公安局“第一笔杆子”那时显得很无奈,也很疲劳。他们都不动,就那么站着和躺着。我则在一旁傻呵呵地看。好像很久,郑谦说了一句:“你累了,睡吧。”老妈的手就慢慢地滑下去,在只抓着老爸的指尖时停顿了一下,然后彻底地松开了。

第二天早晨,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我的房门开着一道门缝,我听得见父母的对话。“我今天要列席党委会,给市里的报告今天得研究通过一下。你呢?”

“得去一趟省里,有些检验结果得省里认定。”

“那又得我接孩子了。”

“算了吧,谁知道你们那党委会开到什么时候,还是让我妈接吧。”

“老太太腿不好,我……”

“那有什么办法?是你不开会,还是我不出差?”

我知道,老妈的质问总是一针见血的。每到此时,老爸就不吭声了。我听着他们刷牙洗脸,等着他们来叫我起床。当照例是老妈粗暴地掀起我的被子时,我哭了。

我哭了。昨天的眼泪仍然滴在今天的电脑键盘上。

我没有通知老爸就离开了家。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不礼貌不规矩的做法。我在骨子里就是个浪子。我把他让我看的材料打印了出来,龙飞凤舞地在上面写了一段批语:您的精神可嘉,但您确实老了。还是去钓鱼吧。

我把材料放在我房间的桌子上。我想象着他在看我的批语时无可奈何的笑容,然后就走了。

我想到武汉去。我对那座原本陌生的城市突然有了亲切感,我要去让这种亲切感更真实起来。我想真实地抚摸历史的肌肤纹路,让我的心真正坠落在荆楚大地上。

我在网上把我要去武汉的决定通知了我的老校长。他热烈地表示了对我的欢迎,同时给我传来了新的信息。这个大嘴巴的老头儿真的很令我敬佩,他在从我那儿返回之后立刻去探访了陈庭生那个辞职同僚的后人。要知道,那一家人仍然住在鄂北的深山里,下了长途汽车后还要步行五个小时。他从那家人手里搞到了不少东西。那家人现在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农民,但对前辈的敬仰使他们保留了不少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物件。

其中竟然有陈庭生写给那位老先生的信。

“弟二子均已入学,一憨直,一顽劣,常令弟头痛不已,但也略有慰藉……盼其未来可报国也。常念与兄共事之时,不禁唏嘘……”

这封信给我最重要的收获,是我明确知道了陈庭生两个儿子的存在。之前,老校长手里掌握的证据也不过是只言片语而已。而现在,他们已经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了。而他们之一就是我的祖爷爷。

陈庭生的这封信写于1920年初,也就是他当警察局长前不久。按照时间推算,陈郁和陈郑,时年八岁。

最最难得的,是陈庭生随信寄给老友的一张全家福照片。当这张照片出现在我的信箱里时,我由此而认识了陈家全体成员,认识了那两位看上去反差极大的太太,和同样南辕北辙的两个儿子。

我的许多猜测被证实了。

尽管老照片是模糊的,我仍然看出大太太应该是农家女子,她虽然安详而端庄,但神情里的一丝紧张和怯懦暴露了她的内心和她的出身。二太太则无拘无束地笑着,眼睛直视镜头,甚至好像对照相机有着一些好奇。她要年轻得多,衣着时尚,还戴着手表。不会错的,她就是我猜到的人。

而我的目光则久久地停留在陈郁和陈郑身上。

憨直的,垂手而立,目光严肃,像个小大人;顽劣的,虽挺直站着,但右脚尖挑着,左脚故意藏在右脚后面,给人一种站不稳的感觉。憨直的,相貌和母亲酷似;而顽劣的,却真的很像父亲。

而他们的父亲陈庭生,我这是第一次真实地面对他。但令人惊奇的是,他竟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不算英俊,瘦,眼睛很大,有神。他没有穿警服,穿了一身在今天看来很土气的西装,还打了领带。那照片当然是黑白的,但不知为什么我认定那领带一定是红色的。

我登上了北上的火车。火车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启程,像箭一样地射入了黑夜。我趴在我的硬卧中铺上,把脑袋放在散发着一股怪味儿的卧铺床单上,抬眼盯着窗外飞逝的灯火出神。不知道为什么,每逢坐火车我都爱这么趴着。记得有一次全家出去旅游时父亲皱起眉头批评我说:“脏不脏?床单上的灰尘都被你吸进去了。”而母亲只是笑一笑,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

他们总是这样。父亲像母亲,而母亲像父亲。

也许正是这种错位,让我成了一个倔强而桀骜不驯的丫头。我找不到男朋友,从理论上说是一种必然。我的领导就曾经说过我:“丫头,你要改一改脾气,不然,你那花容月貌都浪费了。”我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是:“滚蛋。”

这是胡思乱想了。

翻一个身,仰面抬脚踢一踢上铺。上铺的老爷子探出脑袋,询问的眼睛从花镜上沿儿盯着我。我马上醒悟过来,忙道歉说:“对不起,忘了您老在上边了。”老爷子愤怒地哼一声,缩回头去。

当年陈庭生领回那个私生子和他的母亲时,他的老父亲也会这样哼一声表示不满吗?

陈庭生往上的祖辈,现在已经不可考。而陈庭生往下,倒是基本脉络分明。据老校长告诉我,陈郁和陈郑后来都当了警察,但是,他们最终走了相悖的道路。他们于1931年时一起考入警官学校,陈郁后来一帆风顺地当上了国民党警察,而且官运亨通,甚至传说入了“军统”。陈郑却在入学一年后退学,失踪了一段时间之后出现在共产党某省省委政治保卫局的干部名单上。

这对兄弟的分道扬镳很让我感兴趣。在他们那个警官学校里,一定有着我们不知道的风云变幻。

当火车在一个小站暂停的时候,我收到了老校长发来的信息。他告诉我,推荐陈家兄弟上警校的,是那个隐居深山的家伙。这个人和陈庭生、肖建平曾是结拜兄弟。旧警察是很喜欢搞这一套的,香港警察不是至今还在拜关公吗?

这老头儿总是这样,说话啰里啰唆。说当年的义结金兰与香港扯什么关系?

我倒是想,那个离群索居的家伙,其实并不是心沉如水的,他在那对儿失去父亲的兄弟身上,寄托着五味杂陈的情感和希望。

陈郑从那个一脸狐疑的警察手里拿过自己的证件和车票,微笑着,推了一下头上的礼帽,上了火车。他从眼睛的余光里可以看到那家伙仍然在盯着他。他嘱咐自己,要沉住气。他慢条斯理地沿着车厢走,仿佛在寻找座位。那警察在站台上也开始走,和他同速,同时眼睛还是盯着他。车上人很多,有一股脏臭的味道。以陈郑现在的身份,他只能坐这种下等车厢,不然会引起怀疑。穿过两个车厢,他在一个农民和一头猪之间找到位置,坐下,回头,见那忠于职守的警察还站在站台上。

他妈的,我哪里引起他的怀疑了呢?

想着,目光就和警察相碰了。抬抬礼帽,陈郑向他挤出调皮的笑容。那警察啐一口,悻悻地走开了。

陈郑突然就想到哥哥陈郁了。那个傻小子,八成这会儿也在哪儿值勤呢,也像眼前这个家伙一样,狗似的耸着鼻子。他暗自撇一下嘴。他了解哥哥,也看不起哥哥。哥哥对国民党的忠诚是他最反感的。车动了,他舒了一口气,伸腿踢开在他脚上乱闻的猪。旁边的农民愤怒地瞪他一眼。他笑笑,掏出旱烟递给农民。农民的脸立刻变得和颜悦色,热情地问大兄弟这是去干什么。

火车喘着粗气爬行,满车厢都弥漫着旱烟的辛辣和从来不刷牙的口臭。陈郑掐算着时间,知道自己应该行动了。他是个精明的人,他的每一次行动都会事先做出完整而周密的计划,绝不允许出现漏洞。因此,他虽年轻,却常常是担当重任的人选。现在,他委婉地拒绝了农民拿出的烧酒,把随身的包袱放在座位上,借口上厕所往车头方向挤去。他知道,在那边,挂有一节高级车厢。而在那节车厢里,有他的目标。

他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迅速地换了衣服。在他的方案中,包袱放在座位上是掩人耳目的,而要换的衣服藏在腰间的搭包里。转瞬之间,从厕所里出来的他就是另外一个人了。因此,他其实并不害怕站台上多疑的警察。他虽年轻,但早已出生入死,他认为自己知道每一颗子弹行走的路线。

于是,厕所里走出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商号伙计。头顶瓜皮小帽,身上是纺绸的裤褂,眉目清秀,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很俏皮的样子。他向车头方向走去,边走边熟练地点上了一支烟。他在二等车厢里找到自己的新位置,坐下,抬眼看看,在他面前,就是头等车厢的门了。

那里,坐着一个日本人。那是陈郑这辈子见到过的仅有的几个日本人之一。在两年后爆发的抗日战争中,中国人还会见到更多的日本人,也会杀掉很多日本鬼子。但那是后话。在此刻,这个日本人给了陈郑很新鲜的印象,他最奇怪的是日本人的腰为什么是直的,鞠躬的时候像是一把折尺。

他奉命跟踪这个日本人。不需要做什么,只是跟踪,日本人到哪儿他就得到哪儿。他当然不太了解当时的大形势,不大清楚中日之间的龃龉。而这个时候,日本间谍在中国大地上已经多如牛毛,国共两党虽然争斗着,但都对日本人存着戒心。陈郑接受的任务是掌握这个日本人在中国大地上的一举一动,直到这个家伙出境。

他已经跟了他三个月了。从山东到北平,现在正沿京浦线南下。车窗外的绿色越来越浓郁了。过武汉的时候,他下车在站台上活动了一下,感觉到似乎有一种水气在空中弥漫,却丝毫没有回到家乡的欣喜。这是因为他其实从来没有回过家乡,家乡在他母亲的嘴里从来是个伤心的地方。还有,他的注意力全在日本人身上。这会儿那家伙正笔直地站在站台上,面无表情地听翻译指手画脚。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哥哥。

陈郁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他,和日本人一样面无表情。

躲不过去了。陈郑绽开笑容,大摇大摆地向哥哥走去。“这么巧啊!”他轻松地说,“你这是去哪儿啊?”他看见陈郁的手伸向了腰间,于是他也故意地背过一只手去,仿佛在后背摸什么。四目相对。陈郁的手放下了,陈郑也把背后的手拿出来,伸向哥哥,“握个手总可以吧,我没有瘟病的。”

陈郁把目光挪开,低声说:“看在父亲的分儿上,你走吧。”

陈郑却走到他面前,咬住了他的耳朵:“别提父亲,在他心里,只有你。”

陈郁的脸红了,显示出他已经怒火中烧:“那是因为你……”

“好了好了,我们别吵了。”陈郑灵活的目光已经瞥见乘客们在陆续上车了,日本人也正向车门走去。而站台工作人员正夹着小旗向车头走,车是要开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脱身,他不能让这个蠢家伙缠住。于是他不管陈郁如何就抓住了他的胳膊。“不管怎么说,我始终当你是哥哥的。”

陈郁好像被弟弟的话说得心头一颤,低下了他的头,然后,推开了弟弟的手:“走吧,别等我改变主意。”

陈郑松开手。不知为什么,心里却一疼。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其实是爱哥哥的。这家伙尽管只比自己大两个月,却始终是哥哥。

在跳上车门的一刹那,他说:“哥,你保重。”

而他并不确定陈郁是否听见了他的话,因为他看见那个厚实的中山装背影已经急匆匆地走了。

“这个王八蛋。”

在座位上愣了半天,他突然低声骂出来。

陈郑牺牲于这次任务完成后的返途中。我爸爸妈妈对于他们爷爷的牺牲已经记不清细节。或者说,他们从来就不知道细节。他们只知道,他跟着那日本人到了香港,接到上级指示结束了跟踪。日本人出了境,他向指定联络点报了到,汇报了情况,然后北上,返回根据地。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在武汉车站下了火车,久久地在站台上徘徊。我当然知道这已经不是当年的车站,但我仍然好像看见两个年轻人在站台上对视着。一个穿着中山装,一个穿着纺绸裤褂。一个满脸怒气,而另一个有点儿嬉皮笑脸。他们是兄弟,他们还是敌人。我隔着历史的雾气注视着他们,有一种不真实,也有一种苍凉。

也许他们注定就是敌人。因为他们同父异母,因为他们性格迥异,因为他们的母亲之间有太大的差别和太大的仇恨。尽管我听说两个女人后来相依为命,但两个孩子的敌意在童年早已铸成。我甚至想,在警官学校他们之所以分道扬镳,不一定仅仅是信仰的不同,也许,他们的彼此怨恨,在两个阵营的争斗中,尽管渺小,但也是一条线索。

我走出车站。熟悉而又陌生的武汉在我面前铺展开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酸酸的。我打开手机,给一个我刻骨铭心的号码拨了个电话。耳机里是不断的忙音,我低声说:“妈,我回家了。”

妈妈去世之后,我固执地没有删去她的号码。每逢在我生活中有了重大的事情,我都会给她的灵魂拨打电话。我在冥冥之中渴求着她的回答,可她只是沉默。

老家伙竟然没来接我。我一边恨恨地咒骂,一边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宾馆去。按照我的习惯,我已经提前在一家快捷酒店订了房间。

在坐进出租车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陈郑的牺牲,是不是和陈郁有关呢?

这个念头的出现,像是雷击般地让我哆嗦了一下。正迈进出租车的腿一下子停住,我就那么一脚车上一脚车下地发起呆来。司机听不见关门的动静,回头,不耐烦地问道:“小姐,走不走啊?”

我瞪他一眼,上车。出租车噌地蹿出去,而我的思绪也一下子纷乱起来。

不是不可能的。陈郑和陈郁在武汉车站的相逢不是我的杜撰,而是事实。当年为了搞清陈郑的牺牲经过,组织上和家属都下了很大工夫。在当时香港地下党组织传回的秘密报告中,陈郑确实汇报说他在武汉碰到了国民党警察陈郁。

这一点我当然也是在老校长的叙述中知道的。但是我也恍然想起,我的奶奶在抱着我喂我喝大米粥时,就给我讲过了类似的故事,只是那时我还太小,听得似懂非懂。我爷爷去世之后,奶奶一直郁郁寡欢。父亲进了公安局工作,她才重新有了笑容。而后来我的出生,可以说是她新生命的开始。我爸爸郑谦就告诉过我,当奶奶从护士手里接过像只小猫似的我时,就说:“我们郑家,是打不倒的。”从此,她就成了护在我身边的老猫,任何人别想从她老人家手里接过我去,就是我老妈,也被她毫不留情地撵开了,气得老妈哭笑不得。当我刚刚能够在床上坐稳的时候,奶奶就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你不是个普通的丫头,你是烈士的后代。"尽管当时的我只知道盯着奶瓶流口水。

我从老校长和奶奶的叙述里拼凑出了陈郑和陈郁的邂逅。我看到了两兄弟的虎视眈眈,也看到了从两兄弟的目光里流露出来的仇恨和亲情。当然,小时候的我是不懂这一切的,而现在我才多少明白了那是许多复杂而又痛苦的感觉交织在了一起。在我的印象中,没有人说到对兄弟相遇的后果有什么怀疑,但现在,坐在出租车上的我却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

出租车在夜幕里穿行。夜幕是黑色的,尽管有灯光闪烁,但仍然遮盖了许多东西。而且,由于灯的迷离,事物也就变得面目诡异起来,每一个角落里似乎都隐藏着什么秘密。我茫然地看着陌生的一切,听着让司机不时大笑而我丝毫不懂的方言广播,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穿越了时空。

我回到了七十多年前的武汉车站。我看见陈郁还在那里站着,而他的目光阴郁,额头上青筋暴露。他的手攥成了拳头,紧紧地攥着。在他的视线里,火车正缓缓地驶出车站,浓浓的白烟弥漫开来,把一切都包裹了。

陈郑走了,就这样从他面前走了。大摇大摆地,目空一切地,甚至对他有些轻蔑地,走了。

陈郁想到了什么?想到了五岁那年,陈郑第一次走进家门时的情景?那天母亲沉着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而佣人们在屋檐下窃窃私语。接着,他便看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那孩子进屋来也看自己,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的脸。他依稀在那孩子身上看出些和自己的相像。只不过那小子比自己瘦,比自己显得机灵而诡诈。然后,他又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的香气扑面而来,跟着来的是女人的手,抚摸着他的头。他躲开了,女人就笑起来,笑得夸张而做作。

陈郁记得自己去找母亲。母亲把他揽在怀里,低声说:“对弟弟好一点儿。”陈郁不说话,摇头。母亲就叹气,说,“你爸的话不可信。但是,你要对你弟弟好一点儿。”

陈郁不明白母亲的话。今天的我也不明白。

我觉得,在武汉车站站台上的陈郁,一定是心神不宁的。而他,在心神不宁之后,会做什么呢?

陈郑的牺牲始终是个谜。假如按照我的突发奇想,那么陈郁也许就在离开车站后向上司告发了弟弟。他会编造一些理由,说明自己当时来不及抓住共产党人陈郑,说明陈郑狡猾地脱逃了,而陈郑这个人,绝对是个值得大动干戈的重要人物。他提供了陈郑的相貌特征,提供了他可能的去向,也提供了陈郑其人的性格特点。他是哥哥,他了解陈郑。于是,铁路沿线的特务都动了起来,而陈郑就在返回途中中了圈套。

陈郑宁死不屈,壮烈牺牲。而陈郁的手,从此染上弟弟的鲜血。

他会这样做吗?

他会。因为他是……我打了个冷战,我不敢往下想了。我又想,不,不会的。不管怎么说,那是他的弟弟,他们有着同一个父亲。那么,也许是陈郁和陈郑的接触落在别人的眼里,引起了怀疑。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像陈郁这样的身份,不可能一个人在站台上执行任务。也许另有一个很阴险的家伙,逼陈郁交代出了陈郑。他告诉陈郁,你的行动是可疑的,你不说出那个人是谁,那么我将把情况报告上级。他还说,你不用编瞎话,我看得出你和那个人关系密切,而那个人必定不是好人。我知道,陈郁这家伙在性格上是憨直的,他肯定不会装出镇静,他的慌乱一定会摆到脸上。而如果真有那个阴险家伙的话,陈郁的心虚也一定会坚定他的信心,他的讹诈也会很快转变成有把握的逼问。如果是这样,结果虽然相同,但于陈郁来说,主动与被逼无奈,性质上大不一样。

我愿意相信事实是后者。

但那样陈郁就没有责任吗?当然不是。想到这里,我积攒许久的愤怒在胸中爆发起来了,它顶着我的喉咙,想要喷发出来。陈郁无疑是个出卖者,他为了自己的恩怨,而不惜出卖了自己的兄弟。即使是有人威逼利诱,他也绝对是半推半就的一头蠢驴。

我喃喃地咒骂着,付了钱下车。宾馆的霓虹灯在眼前闪烁,处在静音状态的手机在衣兜里振动着。我办好入住手续,在电梯里才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竟然是父亲。

我突然想:郑谦同志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他给我的感觉永远是深藏不露。

我洗过了澡,才给父亲回电话,嬉皮笑脸地说:“副市长生气了吧?原谅我哦,你知道我就是个不争气的丫头。”

郑谦同志叹了口气,说:“你呀,总不让人省心。”

我的心热了一下,我知道其实老爸是爱我的。

窗外的景色在我眼里有点儿模糊,我使劲儿眨眨眼,把泪水憋了回去。然后,我说:“爸,您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他好像也不习惯我的温顺,停顿了一下,说:“傻丫头。你也是,别老不让我放心。”

我恢复了欢快的语调:“老爸您就放宽心吧,我就是出来玩玩,没准儿还会给您带个女婿回去。”

“得了吧,”老爸的语气仍然平静,“你哪是休假,你人在武汉,你还是去调查那些破事的。”

我大吃一惊:“您怎么知道?”

老爸的话里竟有几分得意:“别忘了我曾经也是警察。你要想瞒我,就该把桌上的记事本收好。”

我想起来了,我在查找火车车次的时候,顺手在本子上记了一下。我无语。沉默了片刻,我把我刚才的想法大致和父亲说了一下。我承认我是被武汉吸引来的,我承认更吸引我的是我的前辈在武汉这块土地上的足迹。在叙述的过程中,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推断了。好像我在诉说中不断地加强和补充了自己。我说着,却听不到父亲的回应。这是他的习惯。他从来不会打断别人的诉说,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听。我仿佛看见他举着电话时那张毫无表情的胖脸。在过去,他的这种冷静常让我恼火。

听完我的唠叨,他仍然沉默。

我说:“您说话嘛,骂我也好呀,我就怕您不吭声。”

老爸咳嗽了一声,然后说:“你呀,不撞南墙不回头。好吧,我告诉你,你的推测纯属无中生有。对于咱们家那些事,我早了解过的。陈郁,是长期潜伏在敌人内部的我们的人。看过电视剧《潜伏》吧?就是那样的。他活到了现在,已经是百岁老人,一直单身,深居简出,不见任何外人。”

我愣住了。在我的愣怔中,老爸又说:“历史不是推测,更不是凭空想象。历史是血染成的,我们不能不严肃对待。懂不懂?”

他挂了电话。他一定很得意,因为他教训了他这个愣头愣脑的女儿。想到这儿,我怒火万丈。

可是我不得不冷静下来思考。父亲的话在我面前打开了另一道门,这道门里的历史更惊心动魄,更充满戏剧性。陈郁和陈郑最后竟然殊途同归了,那么让陈郁最终选择和弟弟一样道路的契机在哪儿呢?我知道,在警校,陈郁是优等生,他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做了国民党警察的,而且,从父亲的话里我知道,他后来确实进了“军统”。在武汉和弟弟陈郑相遇时,他……啊,难道那时他已经是中共地下党员了吗?那么放走陈郑就是他的故意了?甚至,他就是党组织派来保护陈郑的?

父亲郑谦在电话里的语气是平静的。我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平静。可是我不知道,在这个胖胖的副市长的肚子里,还有多少我不了解的东西。我为此苦恼,我太像妈妈了,我和父亲永远格格不入,我猜不透他的心。

我在胡思乱想中睡去。我做了好多的梦。在梦里,我坐在了陈家端午节的餐桌旁。我的对面是陈庭生,他亲切地看着我。他的左右是两位太太。大太太埋头吃饭,不看我。我知道,她知道我是陈郑一支的后人,所以对我有一种仇视。她虽然低着头,但每一个肢体动作都流露着冰冷。二太太好奇地看我,好像说原来我的后代就是这样啊。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那眼睛里说出的话很亲热。有人踩我的脚,当然是陈郑这个坏小子,目不斜视的陈郁是不会干这种事的。当然陈郑也是目不斜视的,但他嘴角的坏笑暴露了他的行为。我好像还端着一只碗,碗里的肉好像是陈庭生夹给我的。我正准备吃这块肉,大门突然被猛烈地撞开了,暴民涌了进来,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举着步枪的孩子……

我一下子醒了。

睡不着了。上了洗手间回来,发现手机在闪烁。打开,是老校长的信息。说是太忙,就把接我的事忘了。说是今天请我吃饭,给我道歉。我看看手表,竟然已经是凌晨四点。这个老家伙!

拉开窗帘,城市还在沉睡,稀稀落落的灯火远远近近地亮着。只有江水,像一条暗白色的带子,铺陈在浓重的夜雾里,吸引着失眠者的眼睛。这就是武汉。这就是我的前辈们战斗过也缠绵过的地方。他们在这里生,也有人在这里死。他们的命运和这块土地紧密相连。

陈郑不是死在这里的,他的悲剧发生在从香港到武汉之间的任何一个地方。他的牺牲至今仍是个谜,而他的遗骨今天也不知道在哪里。他牺牲的时候还很年轻,刚刚二十三岁,他的孩子还在母亲的怀里嗷嗷待哺,他们父子就此永远地阴阳相隔。

我为此感觉很悲痛。

穿好衣服,下楼,走出宾馆。江水的味道一下子钻到鼻孔里,带着湿润的凉气。我沿着街道走着,梦境仿佛还追着我的脚步。

陈郑从香港归来时一定是快乐而轻松的。任务完成了,归途就像是旅游。但他仍然会是机警的,机警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种常态。所以,当他在某一个小车站发现站台上增加了特务时,他一定是警觉的。他会立即去判断这是为什么,但我想他大概不会想到这是冲他来的,他会想是不是当地地下党组织出了什么问题。

不,不对。我这样的想法仍然是以陈郁出卖了他的弟弟为前提,而我的老父亲明明告诉我,陈郁是我们的潜伏人员。

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因为在路途中的陈郑不大容易因其他原因而暴露。他不属于他路过的任何地方的党组织,没有人认识他,知道他是谁。他已经完成了任务,身上没有武器,没有文件材料,在特务眼里,他应该和任何一个路人没什么两样。

他唯一的软肋,就是在武汉曾经碰到了陈郁。

当然这样的分析也有漏洞。如果是陈郁出卖了陈郑,那么陈郑失事应该在他的去程中,应该是没到香港就被捕了。难道是陈郁之流要放长线钓大鱼吗?这倒是可以说得通的。特务们从武汉开始跟踪陈郑到香港,发现他没有什么油水就在他的归途中下了手……不,也不对,陈郑在香港是向有关方面报告过工作的,而这些联系点事后并没有被破坏。

我在晨光初现的街头上站住了,金色的晨曦没有让我豁然开朗,反而在我眼前铺开了一层新的迷雾。我不明白,我的推理为什么这么漏洞百出。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陈郁最后是否出卖了他的弟弟。

远远地,黄鹤楼在天际露出了雄伟的剪影。我仿佛看到,陈郁站在楼顶,他趴在栏杆上,痛苦地看着江水从脚下流过,心里纠结着他和弟弟的恩恩怨怨。

其实在我的想象里,陈郁才应该是倾向于共产党的人。他的母亲来自乡村,自幼家境贫寒,和陈庭生又是包办婚姻,没有感情,更忍受着小老婆的欺凌。在陈郁心里,母亲应该是痛苦的,这种痛苦就是共产党人所说的阶级仇恨。

陈郁在黄鹤楼上站着。他孤独的目光在江面上留下迷茫和阴冷。他现在是孑然一身,因为他的母亲已经去世,而他和二娘永远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父亲死后,是二娘拿出自己的首饰,供他们兄弟上了学。他感谢这个女人,可他和这个女人永远有距离感。这让他苦恼,也让二娘对自己有一种陌生的疏离。他拼命地工作,希望工作驱赶心中的痛苦。他是一个冷酷的警察,一个可以称作鹰犬的东西。但在黄鹤楼上,他拷问了自己的心。

那天当他走下黄鹤楼的时候,一只流浪的小狗跟上了他的脚步。那是一只脏得看不出毛色的狗,但有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于是陈郁抱起了它。那狗在他的怀里掉下了眼泪。我知道有些狗是会哭的,我相信陈郁就碰上了这样一只狗。陈郁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有了一个伴侣。

我的爷爷郑天明从朝鲜回来的时候,英姿勃勃,年轻气盛。他一直在部队当到营长、团长。几年后,领导征求他的意见,是转业,还是继续在部队干下去。说实话,我认为郑天明在面临重大选择时是有私心的,他为了和已经从部队文工团复员到地方的漂亮妻子过幸福生活,一口答应转业。

从此郑天明来到了一个他陌生的城市。也就是说,我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其实是我奶奶的故乡。为了爱情,郑天明同志把家族的履历改写了,我们由此和武汉这个城市再无瓜葛,以致于今天我在武汉的街巷中迷失了方向。

我换了好几辆出租车才找到老校长指定的饭馆。老校长的大板牙在阴暗的房间里显得更白了。他已经叫好了一大桌子菜,道歉的态度很诚恳。我对武汉农家菜有一种好奇的亲切。特别是那道爆炒藕根,让我吃得胃口大开。他看着我吃,高兴地笑,说我的吃相和当年在学校食堂一样贪婪。我瞪他一眼,反击说他的门牙上也和当年一样沾着无数根韭菜。

那天我们喝了不少酒。我的酒量当然比他大。当我镇静地给自己倒上第五杯白云边酒时,老校长的舌头已经变得又大又短。他在反反复复地给我讲鄂北大山里的故事。他说,那个归隐山林的老家伙其实一生都不甘心他的贫苦和寂寞。他活着的时候,他的藤椅就永远摆在村口,他就永远地凝视着出山的那条路。他死了,他的坟也就依照他的遗嘱修在了这个地方,尽管村里人强烈反对,但他仍然固执而顽强地眺望着山外的世界。

我说,这是因为他当过警察。当过警察的人都这样,对自己的职业拿不起放不下。他那不是望山外的花花世界呢,他是望他曾经的岗位,望他的警服和肩章,望他那吆三喝四的曾经岁月。我的话当然是酒后的醉话,可老校长听得摇头晃脑,说我长大了,成熟了,说我不再是当年动不动就调皮捣蛋的毛丫头。我于是嘻嘻笑着,再敬他酒,把老家伙灌得酩酊大醉。在他最后醉倒之前,他说:“好多好多的事你还要问你爸爸,他其实……应该知道好多事的。”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在我的心上劈开一条深深的缝隙。我何尝没有这种感觉呢,可是我和父亲隔阂已久,我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和他说话。回想起来,我们好像是一对冤家。

我摇晃着走到柜台,说了半天才让胖老板娘明白我的意思。她一边给我的母校打电话一边埋怨我说:“你说你一个小丫头干什么喝那么多酒。”我不吭声,扶着柜台站着,直到深夜母校来人把烂醉如泥的老校长接走,我才硬挺着走出饭馆叫出租车。回到宾馆,再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我发现我没脱衣服躺在床上。模模糊糊记起,母校来的人我好像认识,最后一个记忆是我拍着那人的肩膀大笑,而那个人说我和当年一样,一点儿没变。

我痛苦地知道,其实我变了。

我忍着强烈的头疼,在床上呆呆地坐到中午,然后给父亲拨通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等待的时间长得令我几次产生了要把话筒扔了的冲动。最后,当父亲平静的声音终于响起的时候,我突然想,大概他和我一样,接这个电话也需要勇气。

“爸,我昨天喝多了。”不知为什么,我第一句话竟然这样说,而且语气是令我自己吃惊的娇嗔。

“和你的老校长吧?而且,他一定比你醉得厉害。”父亲的声音也是和蔼可亲的。他一定也在接电话前调整了自己。

“我头疼……我觉得我要死了……”

“傻丫头,你死不了,你还没气够我呢。”

“爸,其实……我爱您。”

“我知道。不过,你的话太肉麻。”

“爸,我想知道,您这一辈子,到底喜欢不喜欢当警察?”

说完这句话,我知道我面临的一定是沉默。副市长知道我的话里有着太复杂太丰富的内涵,也感受得到我的话是在他平静如水的心湖里扔下的一块大石头,他只能沉默。职业对于人来说本身就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掺杂了太多情感太多痛苦太多付出的话题,这个话题纠缠着每个人的一生而且永远没有答案。而警察,则是所有职业中最具挑战性的一种,也是我的老父亲最不适合的一种。

但是,他生命中最鲜活的一部分,却做了警察。

终于,父亲说话了,声音有些沙哑:“你这个问题太重大了吧。”

“对于我们家来说,确实重大,重大到我不能不问。我们家好像命中注定与警察职业有关,不管我们高兴不高兴,愿意不愿意。不管我们的心在哪里。”

郑谦副市长又沉默了。我想象得到,他此刻一定是站在窗前,眼睛盯着窗外的树叶。

“最开始我是不愿意的。”他终于又说话了,语气仍然平静,“也许……更准确地说,我一直都……”

“可是您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可是您一直关心公安局的事。可是您……早就调查了我们家的一切!但,您不告诉我。”

“有什么可告诉你的?说那个陈庭生是你的祖宗?有意思吗?”他激动了起来,“我不认为我们家有什么光荣。相反,我的梦里总是有你爷爷血肉模糊的脸!”

轮到我没话说了。爷爷的事在我们家就是一场集体的噩梦。我记得奶奶说过,爷爷因为不肯低头认罪被戴了背铐,戴了足足三个月。那三个月,爷爷只能双手背在背后,趴在凳子上,把脸埋在饭盆里去咬他的窝头,而大小便只能拉在裤裆里。后来,是总要给他打扫粪便的看守不耐烦了,才不得不给他打开了背铐。据说打开背铐时,爷爷的双臂已经不能正常弯曲,而他,只是怒目而视,嘿嘿冷笑,他的笑声让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人说,正是因为他的冷笑总在人们耳边萦绕不去,人们才索性把他殴打致死。

他的惨死,无疑在郑谦同志的心灵上留下了极大的创伤。在我的父亲那可怜的平静背后,竟然是不能让人正视的鲜血淋淋。我问不下去了,也不能再问。可是,当我准备挂断电话时,他却又开口了:“我第一天到公安局报到时,进了大门就想退出去,因为我满脑子都是你爷爷……我觉得我不能进这个门,我进不去。”

我听着。我仿佛看到了郑谦同志在公安局门前徘徊。那是极其沉重的徘徊,像是对自己的一种拷问。年轻的郑谦是很英俊的,据我奶奶说他像他的父亲,但我以为,其实他的性格一点儿也不像爷爷,他过于温和,甚至懦弱。他看着穿着上白下蓝警服的人们从他身边走过,看着同样上白下蓝的吉普警车轰轰隆隆地驶来驶去,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陌生的隔阂。当然,他最终战胜了自己,不然今天就不会有副市长郑谦。命运就是这样的,不经意的一个拐弯,一生的轨迹就完全不一样了。

就像是在回答我,我爸说:“你总说什么命运,其实什么叫命运?命运就是人的脑子里那些七七八八的想法。我自己总结过的,当时,我脑子里的想法就一大堆。不想当警察,可又觉得你爷爷大概也是希望我穿这身警服的,觉得当警察也有光荣的地方。面对那些老警察们,还多少萌生点儿好奇心……人是复杂的,丫头,很多时候就是一念之差。”

“可是要总结总结您的那一堆想法,其实归根到底,您是活在爷爷的影子里。”

他又不说话了。半天,才叹息一声,语气里是一丝无奈和无奈之后的沉静:“这就是命运。”

十一

我爷爷郑天明作为公安局局长一生破案无数,声名赫赫,但据他自己的说法,他自认为最得意的却是他在刚刚当了局长之后侦破的第一起案件。

其实当我长大之后,我并不认为这起案件侦破的过程有多漂亮,甚至,我觉得这案子很简单,而且里边丝毫没有我爷爷的功劳。后来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爷爷的得意其实象征着一种失意,他用他的骄傲掩盖着他的失落。

查到这起案件的情况很容易,有好几篇回忆文章至今还挂在网上。那是我们这座城市历史中辉煌的一页。

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一个春天的晚上。郑天明局长和他在市歌舞团当演员的妻子照例在那家咖啡厅喝咖啡。喝咖啡当然不是土包子局长的喜好,而是资产阶级小姐的情调。“资产阶级小姐”,是我爷爷对我奶奶的爱称,他这样叫了她一辈子,完全没有贬义,就和我们今天相互称呼老公、老婆一样。那天晚上,月亮很好,“资产阶级小姐”也很高兴,他们在咖啡厅的落地窗前坐到很晚,事情发生时店堂里除了他们就只剩下一个男客人。

郑局长还要回局里处理公务,十点整,他付了钱准备起身。就在他含情脉脉地拉住未婚妻的手时,他听到了那个男人低声的命令:“郑局长,请留步。”

郑天明一惊。沉浸在幸福中的他一直没注意到这个男人。也因为这个人一直坐在他身后的位子上。郑局长进门时他就在了,郑局长唯一的模糊印象是那人风衣衣领竖起,还戴着大墨镜。

“别回头。坐着别动。”那人又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我未来的奶奶有些惊慌,想跑,但被爷爷抓紧了手。我爷爷到底见多识广,已经迅速镇静下来。

“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在这里等我有什么事?”

郑天明的三句问话一句接着一句,显示出他的思维敏捷,逻辑清晰。那个人也感觉到了,很欣赏地笑道:“问得好。”接着,他把声调放得更低了。低到似有似无的声音,却说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话。他说他是奉命在解放后仍然隐蔽在地下的我方人员,他说他违反纪律找到郑局长是因为事情紧急。国民党“保密局”在本市的潜伏工作站站长思想动摇,有向我们自首的迹象,希望公安局抓紧工作。这个人叫……

郑天明打断他的话,若无其事地搅着咖啡,低声说:“没凭没据,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

男人低笑一声,起身往外走。在擦过我爷爷身边时留下一股强烈的香水味儿和一张悄无声息飘落在桌上的纸条。

郑天明局长其实当时正为找不到侦破国民党潜伏特务组织的线索而苦恼。解放了,习惯了地下斗争的共产党人开始走向明处,而身处明处的国民党人从此转入了地下。这样的转变双方都久久不能适应。从抗美援朝战场回来的郑天明同志,一进公安局的大门就知道这个城市的国民党潜伏人员虽然被抓了不少,但大鱼始终没有落网,他们仍然在这个城市里自由自在地活动着。他没有一分钟不想抓到他们,可他显然没有他的对手聪明而且有经验。

现在,线索从天而降了,破门而入的钥匙就抓在他的手里。

他把“资产阶级小姐”送回家,然后火速回到局里布置工作。一切都是真的。纸条上的地址,这个地址住的人,这个人的身份,一切,给郑局长的感觉就像梦,而这个梦是别人替他做的。这让他恼火,可也没办法。

还是在那家咖啡厅,他约见了“保密局”潜伏站的站长。这个看上去疲惫不堪的男人坐到公安局局长面前,看得出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提了一些条件,如保证自首人员家属安全,如安排自首人员工作,等等。很简单的几番讨价还价之后,他痛快地缴械投降了。看来,他真的已经是忍无可忍。他告诉郑局长,他是在人民解放军大军压境时才被任命为潜伏站站长的,他痛苦地说,很明显,这就是让他送命,因为他一向是被上峰和同事排挤的对象,之前在家赋闲已经三年多。“国民党啊,”他感慨地说,“失败就失败在自己人整自己人上了。”

站长交出了三部电台和四个潜伏组名单。潜伏本市的特务就此一网打尽。

郑局长被高规格嘉奖。但他丝毫不高兴。因为他在和那个站长谈话之后走出咖啡厅时又看到了那个神秘的男人。当然,也可能是他看错了,因为那个男人始终就没让他看清过他的脸,从根本上说,他认出那人的可能性不大。但是,郑局长就是认定自己看到那个人了,在他走出咖啡厅时,那个人的衣角正从街口闪过。他一愣,随即追了上去。他当然没有看见什么,那条街道上空无一人,但他一口咬定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味儿。

这有点儿像戏弄了。郑局长非常不高兴。他当然理解地下工作的纪律,可他还是不高兴。他不喜欢这种被人操控的感觉,更不喜欢吃别人嚼过的馒头。而这一次,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这让他有了耻辱感。

这起案件从此让他耿耿于怀。

我的奶奶多次劝他:“都是为党工作,有什么呢?说到底,案子破了。”

我的爷爷就不高兴地喝斥道:“你个资产阶级小姐懂什么!这是荣誉,这荣誉不是那张奖状能说明的!”

再后来,他当然无奈地学会了安慰,安慰别人也安慰自己,当然主要是安慰自己。他告诉自己,这个案子确实破了,这个案子破得很漂亮,这个案子的指挥员是谁?是我。在我抽屉里的奖章和奖状是真的,搜缴的特务电台是真的。那个前潜伏站站长现在是公安局一科的干部,每天在楼道里碰了面他都会恭敬地叫一声郑局长。这一切都不是虚幻,我们为保卫这个城市做了我们应该做的。

郑天明成了一名真正的公安局局长。他精明果敢,他指挥若定。他成了我们这座城市里所有身上有毛病的家伙最怕提到的人。

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仍然会想起那个神秘的男人,同时好像闻到了那种强烈的香水味儿。作为一个从部队来的公安局局长,他保持着他的军人作风和朴素习性,他扔掉了作为演员的奶奶的所有香水。奶奶和他闹,说是工作需要,他说:“你是共产党的演员,擦什么狗屁香水!”他说他闻了那股味儿就头疼,就难受。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一种预感,早晚有一天,他会再见到那个男人,那个同志,那个身上有强烈香水味儿的家伙。

这一天到来得并不晚。几年后一个夏季的雨夜,郑局长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指挥他的民警们到管辖区去检查居民房屋漏雨情况,一个男人悄悄地走进了他的门。他放下电话,刚要问谁让你进来的,话就在嘴边哽住了。男人放下滴着水的雨伞,向他绽放开了笑容。他立刻就知道了,是他。

灯光下,他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已经不年轻了。皱纹在他的脸上纵横着,很深,像一道道沟壑,盛满了沧桑和坚毅。头发是花白的,黑与白的混合在灯光下形成了暗淡的灰。他没穿那件风衣,一套半旧的中山装包裹着他一看就很强壮的身躯。他的笑容是那种需要你辨别后才能断定是笑容的表情,粗看之下你会以为那是发狠时的狰狞。这种辨别需要从眼睛入手,因为只有他的眸子里才有一丝暖意。

还有香水味儿,但已经很淡了,淡到只有对这个味道刻骨铭心的郑天明同志才能闻到。

两个人对视,似乎是两座山的对峙。终于,那个人先开口了:“我要调动工作了。”

郑天明的嘴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但那个人却似乎读出了他的意思,说出两个神圣的字:“北京。”

“为什么要来看我?”郑天明终于说出话了,声音有些嘶哑。

“因为……”那个人竟然令人惊奇地笑出了声音,“从今天起,我可以走出黑暗了。”

郑天明从他的笑容和眼神里都看到了一种亲切。仿佛是亲人对亲人的那种亲切。那个人的眼睛一直在郑局长身上:“我们可以以同志相称了。”他似乎有些留恋,回顾,“可是我真的应该走了……你还年轻,好好干。”

他转过身去。转身的一刹那郑天明好像看见他脸上有什么闪了一下。他没有再回头,毫不犹豫地向门口走了。郑天明愣了一下,忙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在门外的雨声中,他只听清了两个字:“陈郁。”

十二

这一段故事部分来自郑谦同志后来的讲述,但更多是我的加工和补充。我的想象让这段故事生动起来,然后反过来让我自己感动。

我相信陈郁投向郑天明的目光是亲切的,因为那是他的侄子,是他的亲人。我也相信他的目光里在亲切的后面一定还有痛苦,失去弟弟的痛苦。这痛苦在他心里压抑太久,而在相貌上和陈郑酷似的郑天明,无疑从记忆中勾出了痛苦的丝丝缕缕。

但是,他的目光里有愧疚吗?

我不知道。我一想到这个问题思维就会混乱起来。关于我的家族,目前在我心里最大的症结就是,陈郁是否出卖了他的弟弟陈郑?

这是一对怎样的兄弟呢?

据说,陈庭生死后,他的两位太太相依为命,抚育着失去父亲的这对兄弟。但是,大太太后来因病去世,陈郁在某种意义上说便成了孤儿。他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弟弟和他的二娘了。

后来,他们两兄弟在父亲老同事的推荐下,一起上了警察学校。推荐他们的人就是那个退隐山林的老警察,老校长告诉我,他叫范松章。

范老先生一直身居深山心在朝廷。他的愤然辞职据说是因为他在一次升迁竞争中输给了上司的小舅子。他回了家乡,当了农民,但他和他的老同事们一直有联系。那是一种充满了无奈的联系。失望,沮丧,苦闷,还有不时地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消息刺激起来的些许兴奋和兴奋过后的再一次失望,都在他们彼此的信函中流露着。老先生一直关心着友人的儿子们,这种关心和他的心情有关,他希望他们有出息,希望他们出人头地。他自己的孩子天性愚笨,又生长在深山里,只能永远当农民了,这对他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老先生亲自出山把陈郁、陈郑送到警校。他牵着两人的手,感觉身边是两棵繁茂而生机勃勃的树,心里便有了一种悲喜交集的感触。他叮嘱他们要好好学习,将来要报效国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不要怕吃苦,要下得了力气。”他反复地说,更像是自语,喃喃地嘱咐着自己的心。陈郁老老实实地听着,陈郑却在嘴角挂出一丝冷笑。那时的他已经在中学里接触到一种新的文化了,他对当时的政局深恶痛绝。

他们就这样上了警校。一半是自愿,一半是被逼迫着。他们倒都是吃得了苦的,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上学的花费来之不易,他们要对得起他们的长辈。他们也年轻,年轻就有活力,就精力充沛。而且,在他们之间,也有一种从来没有说出口的竞争意识,他们从小就彼此不服输,总是暗中较劲。但是,陈郁只是一板一眼地下苦工夫,而陈郑,却在训练的同时追逐着任何一点儿新的气息。他总是不满足,总是蠢蠢欲动,像一只惊蛰后的蝇子。

很凑巧,他碰到了教官云然,一个中共地下党员。他们一拍即合。

要特别指出的是,云然是警察学校里绝无仅有的女性教官,这注定了她是个有故事的甚至是有传奇的人。但她是那种亲和力很强的女子。虽然身着笔挺的警服,但脸上总有和蔼的笑容和亲切的目光,和学生们的母亲或姐姐无异。她仿佛从来不用威严管理人,而只用她浑身散发出的一团和气影响她的学生。她身上似乎包裹着一层温润的光泽,走到哪儿都光彩照人,但又不令人目眩,只使人感到亲近。陈郑很快就成了她宿舍里的常客。而陈郁,只是因为不想让人觉得他只会跟着弟弟跑,才和这位女教官疏远,只在梦里呢喃。

女教官是警察学校黑色主调中的一点亮丽,吸引着所有学员的心。而她就巧妙地利用这一点,偷偷地宣传革命。

陈郑在云然那里读到了《共产党宣言》,读到了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等人的著作。他在这儿看到的书都用其他的假封面做了伪装,而翻开来就让他耳热心跳,热血沸腾。他也曾想让哥哥分享他的激动,但陈郁却义正词严地说:“我警告你,我是会告发你的!”陈郑只好说:“你这个人就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我和你没的可说。”

陈郁没有告发弟弟。但是,云然却暴露了。

警察和宪兵来抓捕云然那天大雨滂沱,而学员们仍然在操场上训练。后来有人猜测,这样的安排是校方故意的,主要是怕云然的同党闹事,也有警示众人的意思。气势汹汹的警察和宪兵们在雨中蜂拥而至,他们的皮靴在水洼里跺起四溅的水花,营造着一种气氛。淋得透湿的学员们愣住了。陈郑在队列中攥紧了拳头,他有预感,他知道云然老师这几天正准备转移。但是现在看来她走不成了。

大雨像箭似的密集地射向大地,每一粒雨滴都是箭头,钉在人身上钻心地疼痛。雨模糊了人们的视线,陈郑看不清不远处教师宿舍的情景,只听见嘈杂的各种声音在雨中不断传来,被倾泻的雨不时地放大或缩小。呐喊,奔跑,敲打……陈郑忍不住了,他咬紧牙关,要冲出队列。但他刚一迈腿,胳膊就被抓住了。不用看,他也知道是哥哥抓住了他。哥哥的手像是铁钳,死死钳住了他的冲动。陈郁的眼睛也在雨幕中向弟弟射出了警告。陈郑想挣脱,但不行。陈郁的手和眼睛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劲道,使得陈郑也感到了吃惊。就在这时,传来了惊心动魄的枪响,接着,就是死一般的沉寂了。

所有的警察学员们都呆立着,像一群大雨里的树桩子。水从他们脸上、身上流下去,大雨又接着在他们身上泼下新的冰凉的液体。陈郑不再挣扎了,他知道,自己脸上的,不仅是雨。

第二天,陈郑跑了。

向校方报告陈郑逃跑的是满脸是血的陈郁。他说他曾阻止弟弟,但被他狠揍了一顿。

谁知道陈郑的跑和陈郁的被揍是不是一场戏呢?今天的我回望当年的狂风暴雨,心里真的希望那是他们珠联璧合的演出,而不是政治上的分道扬镳。

但是,没有证据证明陈郁在离开警校之前已经和共产党有接触,我知道的只是他后来是个优秀的国民党警校毕业生。他有坚定的信仰,有强健的体魄,也有优异的学习成绩。他和当年诸多年轻人一样,怀揣报国之志,走上了他们的工作岗位,为国民党政权卖命。从陈郑逃跑之日起,陈郁没有再和弟弟见面,直到他们在武汉火车站的重逢。

但是,云然的被害,就没有在陈郁的心田深处种下什么种子吗?在若干年之后,他毕竟走上了弟弟走过的道路。

十三

我没有回我的母校。尽管老校长一再地邀请我,我仍然没有答应。我说我毕业这么多年了,碌碌无为,连婚姻大事都没有着落,我有什么脸回去呢?回去让我那帮师弟师妹笑话吗?一想到那群小屁孩儿脸上暧昧的笑容,我可能会杀了我自己的。老校长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和当年一样倔强。

我知道当年我其实不是倔,我是被惯坏了。而在被惯坏的表面现象之下,我又是一个心灵敏感脆弱的女孩儿。我用我的骄横遮盖我的痛苦,同时渴望着有人来对我关爱。

我的母校在离武汉并不遥远的一座城市。可我在上学的时候竟一次也没来过武汉。我其实是个好动的人,在每年的寒暑假我都要四处乱跑,我甚至在三九天去过黑龙江的漠河,把自己冻得像根冰棍儿。可是,我却没有到过武汉。似乎是阴差阳错,我总和武汉擦肩而过,武汉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符号,并没有实际内容。直到今天,我才和武汉重逢,我才和我的家族真正地在这里面对面相遇。现在想想,我的亲人们,我的奶奶,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似乎都有意或无意地向我隐瞒了什么。他们在我面前大多时候语焉不详。直到今天,他们那些破碎的只言片语才在我的记忆里连缀了起来。武汉也一下子在我的生活中成为最重要的地方。

我把这些感受告诉老校长,我问他我的亲人们为什么向我隐瞒了这么多东西。其实这些东西应该是我们家的骄傲。老校长眨了半天眼睛,他的大嘴巴半张半合的,仿佛许多话在他的喉咙口涌动着,但就是说不出来。最后,他说:“郑小婷,你还是年轻。”

我不服气地说:“这和年轻不年轻没关系。”

他郑重地回答我:“有关系。你没有像你爷爷一样被时代迫害,也没有像你奶奶一样永远活在思念里,更没有像你爸爸,你爷爷的死是对他永远的折磨。”

我没话说。我不能不承认他说得对,但我又本能地不想承认他说得对。我有我的理由,我有我的想法。

我决定告别武汉。尽管我并没有在武汉走一走看一看。但我知道这不着急,我还会回来的。而现在,我被我的家族吸引着,他们的故事不断地在我心上增添着重量。

我又回到了家乡。

我先到母亲的墓前看了看。我把墓前的杂草除了,把地扫了扫,然后把墓碑上母亲的照片仔细地擦干净了。母亲在照片上直视着我,亲切而暗含着一种威严。我在墓碑前坐下,开始无声地向母亲述说。我说了家族的故事,说了我的想法和我现在的情况。我相信妈妈听得见我的话,我和她对视,我发现她的眼神在变化。

我妈妈是以身殉职的。她在一次现场解剖尸体后站起身时,突然又倒下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严冬,那是她那天解剖的第三具尸体,而最后这具尸体已经死亡三个多月,是从坟墓中重新挖掘出来的。尸体已经腐败,恶臭在寒风中扑鼻而来,她就在恶臭中蹲了四个小时,用她的解剖刀探寻着罪恶的答案。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杀,没有问题。抓人去吧。”

我记得我爸爸在得知妈妈牺牲的消息之后什么也没说,木头似的在他们的卧室里坐了一天一夜。我也不敢睡觉,不敢打扰他,在他的门外也坐了一晚。天亮的时候,他走了出来,我迎上去,叫了一声:“爸。”他看看我,低声说:“你妈是累死的。”就再也不说话了。从那开始,他再也没提到过妈妈牺牲的事情。老妈是怎么走的,我都是听刑警队的叔叔阿姨们说的,特别是赵队长,每次说起我妈妈都热泪盈眶。在他的口中,我妈妈是天下最优秀的女人,也是最优秀的法医,她是他们刑警队的灵魂,是他们的主心骨。

直到今天我才相信,爸爸和赵队长,两个男人,都爱我的妈妈,爱得特别深。

我也爱我的老妈。我有许多地方和她是那么相像,都火暴脾气,都口无遮拦,都有些大大咧咧。在我们家里,我和妈妈这两个女人是爸爸的噩梦,他总在我们打闹或是吵嘴的时候无奈地说:“你们都走吧,走吧走吧,去逛街,去吃饭,去干什么都行。你们走了我好工作,我还有一篇稿子要改呢……”

今天,在妈妈的墓碑前,想起这些,我笑出了泪花。擦去泪花后,却是禁不住的泪水沉重地流了下来。

我开始有点儿理解我的父亲了。我的思想在我的家族故事展开之后慢慢地深刻起来,我开始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待我面前的一切。尽管许多事情我还不明白,但我已经宽容了它们的存在。

我回家了。但是我的老爸不在家。他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冰箱里给我留下了足够我吃一个月的食品,然后,从容地走了。

他给我留了条子。他说,有一个考察任务,他带队去北京了。任务很急,就没有给我打电话。他说他也在思索我带给他的故事,他还说,也许他有些想法是错误的,他要改正。在那张字迹严谨的纸条最后,他写道:“小婷,我爱你。”

我感动地吻了那张纸一下。那张纸有点儿烟味儿。这老家伙,又破戒了。我开始用手机拨他的电话,但是关机。我却在挂了电话的同时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是不是在说谎?

有多急的考察任务,来不及给我打电话呢?

十四

我飞向北京。

我知道我们那座城市的市政府有明文规定,为了节约经费,到北京的出差人员必须入住我们的驻京办事处。前不久中央有要求取消各地驻京办,我还问过老爸我们的驻京办是否被取消了,他支支吾吾。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爸爸郑谦一向循规蹈矩,他到北京出差,一定住在驻京办那幢小白楼里。

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我是第一次来,我烦恼地暗自埋怨这楼为什么要修这么大,让我拉着我的行李箱走这么漫长的路,还要转来转去地找出租车站。当我终于坐上出租车时,我的忍耐已经到头,我冲司机大叫:“越快越好!”一向饶舌的北京师傅让我吓得不敢吱声,只把油门一直踩到底。

可是郑谦同志并没有住在驻京办事处,这里也没有什么市里派来的考察组。

他真的撒了谎。我不禁怒火中烧,把刚刚对郑副市长产生的一点儿好感燃烧殆尽。我知道,他的北京之行一定与我们家的故事有关,不然,他没必要向我撒谎。

我站在北京车水马龙的街头,林立的高楼大厦让我感到一种眩晕。我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在这座庞大的都市里如何找到我“狡猾”的父亲。

我返回驻京办,推开驻京办主任的门,直截了当地告诉主任我是郑谦副市长的女儿。郑副市长在北京,我急需找到他。我猜驻京办主任做的就是伺候领导的工作,他一定会有在北京找到一个市政府副市长的办法。驻京办主任是个警惕的胖子,他哈哈笑着,却一丝不苟地把我盘问了个底儿掉。当他最终确认我确实是郑副市长的千金时,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北京的手机,“为了领导们工作方便又可以节省开支,他们来北京就都用北京的号码。”

我找到一家星巴克咖啡店,要了一杯卡布其诺,然后深吸一口气,拨打了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一遍一遍地响,他没有接。我猜测,他一定是面对着熟悉的电话号码显示,犹豫着怎么面对他刁蛮的女儿。

他终于没有接。

我已经气愤得没有力气气愤了。我挂了电话,笑了起来,把半冷的咖啡一饮而尽。

我重新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北京这个极大的城市诡异地向我展示出它深奥的一面,我很快就迷路了。我发狠地不想坐出租车,就那样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街巷里徜徉。我记得我是从长安街出发的,转了半天我又回到了长安街上。我依稀记得我出发时北京饭店在我的左边,现在它则在我的右边。我像是碰到鬼打墙了,转来转去没有离开伟大的曾经走过阅兵部队的街道。我索性沿着街走,一直走到天安门广场的旗杆前面。就在猎猎飘扬的五星红旗下,我终于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我不等他说话就咆哮起来:“您不能这样对我不信任!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个成年人,我有自己的思想!”

我的愤怒当然在郑谦同志的意料之中,他在不接电话之后早把对策想好了,现在他是以逸待劳。他冷静地听我嚷,听我哭。我实在是不争气,说着说着就流眼泪了。然后,他平静地说:“我当然也想弄清很多事情,其实很多事我也不清楚。”

“那您必须叫上我!”我负气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是不想叫你。但是,我们这个职业,残酷的东西太多,尤其是过去……你能承受吗?”

我无语。我当然知道警察这个职业的残酷。可我也不服气,我觉得父亲总是小瞧我,他不知道,在我的大脑中,我设想到了多少残酷的事情。

就像警察学校女教官云然的惨死。我曾经试图在网络上查找到云然的情况,但几乎没有。这也并不奇怪。在漫长的革命过程中,有多少壮烈牺牲却青史无名的英雄呢?我在这里用了“几乎”这个词,说明我还勉强查到了一点儿东西,只不过太少太不完整。我只知道云然是某个湖南大户人家的小姐,原本姓姚。如果不投身革命,姚小姐的一生注定衣食无忧。然而她革命了。她从日本留学回来就加入了共产党,她是如何入党的,她是如何走上和自己的父辈截然相反的道路的?已经无可考证。就连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为什么成了警察学校的教官,也已经是千古之谜。

下大雨的那天她当然是反抗了的。从警察、宪兵一冲进门来,她就知道最后的日子来临了,她立刻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她躲在房子里,一边销毁着文件,一边镇静地开枪射击,把冲在最前边的家伙打倒。但她显然是寡不敌众的,于是她便在敌人踹开房门的一刹那向自己的太阳穴开了最后一枪。

我曾经在许多文章里读到过敌人的残暴和野蛮。这种残暴与野蛮已经渐渐淹没在历史里,和我们今天这个文明社会渐行渐远。但是,暴行毕竟发生过。即使不翻开厚重的书页,血染的字迹仍然渗透在字里行间,让人们惊悚。那一天,淋得像落汤鸡似的警察和宪兵们,在背靠房柱挺身坐着的女共产党员面前,愣愣地站了半天。他们一定有一种失落感,因为他们没有抓住活的,却不得不面对着一具高傲的尸体。他们恼火了,他们肆无忌惮地开始了他们的兽行。他们剥去了她的衣服,他们侮辱她,最后,他们砍下了她的头颅,提着走出罪恶的现场,向呆立在操场上的警察学生们展示。

她的面容始终安详、美丽,因为她知道自己其实是胜利了。她坦然地面对着自己的学生,用最后的微笑再一次向他们宣传了自己的信仰。

这是怎样的残酷?

我知道陈郁的手在那一刻死死钳住了弟弟陈郑的臂膀。陈郑是完全靠了哥哥的力量在那一刻挺过来的。而我也猜测,就在那个时候,陈郁的信仰也一定轰然倒塌了,他开始痛苦地审视自己的良心。

因此,后来那个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优秀学生已经是假象了,他已经和他要维护的政权开始离心离德。他支持并掩护了弟弟的逃走,在弟弟走的那一刻,他也一定说了一些话。他会说,你去吧,而我不能走,因为我是长子,我要养家。我娘没有了,二娘就是我亲娘,我替你养活她吧。

后来,他做到了。而且,他也终于走上了和弟弟一样的道路,他成了一个优秀的潜伏者,一个坚定的共产党人。

但是,他和弟弟陈郑的重逢是怎么回事呢?我的老父亲来到北京,也是为了破解这个谜吗?

我徘徊在天安门广场。太阳渐渐地向天边移去,却越发地火热起来,把天际染成绯红。人们慢慢地聚拢,大家在严肃地等待降旗的仪式。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拍我的肩。我回头,郑谦同志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十五

“我是一个很呆板的人。”

父亲用这样一句话开始了他的述说。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后海的一个饭馆里。窗外就是后海的水面,沿岸的灯影在波纹中跳动,北京最宁静也最美丽的景色在我们眼前铺陈开来。

“您胡说。”我用红烧肉塞满我的嘴,含混不清地反驳他,“您是公安局局长和文工团团员的儿子,从遗传基因角度说您也不会是个呆板的人。”

“你呀,头脑简单。”他宽容地笑着,“人会变的,在时代和生活的夹缝里不停地变化。”

“太文化了吧?”我心满意足地擦擦嘴说,“您知道,别和我说文言,我就是个粗丫头。”

无可奈何的神情浮上老爸的脸,他对他无可救药的女儿说:“好吧,我们说正题。”

他慢慢地开始讲述,仿佛要讲的事情对他来说很沉重,很难让他启齿。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对很多事情感觉压抑。

他说他对于我们这个家族的故事早就感到了一种神秘。他隐约知道我们家的历史一定是传奇的、波澜壮阔的。因为他的父亲、我的爷爷,那个叱咤风云的公安局局长,每每谈到家史时,都会有一种奇怪的表情,仿佛是骄傲,又好像有些痛苦和遗憾。他从来没有向自己的儿子详细讲过什么。他只是简单地告诉儿子,他的爷爷陈郑是我党优秀的情报人员,是革命烈士。每每说到这儿的时候,那种奇怪的表情就泛出来,悄然在他额上的皱纹里游走。郑谦年幼的时候,不理解这种奇怪,而当他大了一点儿,他就感觉到了惊奇。他隐约地猜到,他的前辈,是有故事的。

“人有时是很奇怪的。”郑副市长为自己倒了一点儿红酒,摇晃着酒杯说,“不知道为了什么,有些事就不想说。特别是当你所处的时代,是个……这些,你太年轻了,不会理解。也许,不理解也好。我们老了的人都吃了太多的苦,而且,我们都从事过警察这个职业,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

“不是不理解,或者说,不是都不理解,总有人会理解的。比如说,我。”我郑重地说。

他笑起来:“你?”

他那种轻蔑的宽容让我生气。我抢过他的酒瓶子,咕咚咚为自己倒了多半杯,然后一饮而尽。红酒在灯光下闪过美丽的光泽,然后就在我的肚子里激起一团热乎乎的火。我告诉郑谦同志,我不是一般的年轻人,我是有思想的,我热爱我们家族的荣誉和那些扑朔迷离的故事。我说得很激动,指手画脚的,但我父亲却一如既往地平静,他望着我,直到我泄了气,无奈地停了下来。

我们坐在后海的一个饭馆里。窗外就是后海的水面,沿岸的灯影在波纹中跳动,北京最宁静也最美丽的景色在我们眼前铺陈开来

“你不知道那些故事都发生在什么年代,那些年代没有红酒,只有血。”

我一下子冷静了,沉默下来。

“你爷爷其实是个谨小慎微的人。”郑副市长的这个说法让我很惊讶,我瞪大了眼睛。“别看他风风火火的,他从来都是不该说的不说,严格遵守着纪律。甚至,遵守着不是纪律的某些东西。也许,他是因为打了许多年的仗,看了太多的流血牺牲,所以……这,就成了咱们家的家风。”

“可是我认为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呀……”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得不对了。父亲没说什么,只对我大度地笑笑。我只好叹气,调侃地说,“这就是代沟啊。”

父亲告诉我,尽管爷爷奶奶都不多说什么,但他们平时的只言片语仍然透露出了许多故事。因此,他知道陈郁和陈郑兄弟,他知道,或者说猜得出他们的纠葛和恩怨。他还知道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事实,他们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不是亲兄弟。“那是在‘文革’时候,有一回你奶奶说走嘴了。”

我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我突然就回忆起陈庭生的大太太对儿子陈郁说过的一句话了。那话似乎来自我的想象,又似乎不是。如果是想象的话,我为什么会那么想象呢?我糊涂了,我记不清了,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启示?我记得那个母亲对儿子说的话是:“别相信你爸爸的话,但是,对弟弟好一些……”

这似乎已经说明了,陈郁和陈郑,他们不是亲兄弟。

“那他们是什么?”我仿佛在梦游,喃喃地问。

父亲的脸在我眼前变得不真实了,忽远忽近的。他的声音也显得空洞而断断续续。“他们没有任何亲缘关系……陈郑应该算是养子……所以我们家真的和陈庭生没有关联……当然,他养育了陈郑,也养活了他母亲……”

陈郑不是陈庭生的儿子?但他为什么要收养这一对母子?我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用它燃烧自己的智力和神经。陈郁母亲的话告诉我,她是知道陈郑母子的来历的,她也知道丈夫对儿子说了谎。出于善良,尽管不情愿,她仍然帮丈夫维持了谎言,并且,要求儿子善待那对母子。

她的善良后来得到了回报,陈郑的母亲,那个似乎风流又有些轻佻的女人,含辛茹苦,帮她把陈郁培养成人。我们家的故事,在这里呈现出了如此的感动。

顺着这样的思路,我追寻感动的点滴。终于,我的大脑里跳出一个久违的名字:肖建平。我突然地就想到:这对母子是不是失踪的警察肖建平的遗属呢?

像后海的灯火在水面上的一次跳动,像远处隐隐传来的一声歌咏。我知道许多故事属于我的猜测和想象,但是,它却有着某种源于人性的合情合理。像一根断裂的链条,一个个合理的想象逐渐地把链条接续了起来。

肖建平在那次革命中失踪了。也许,应该更准确地说是牺牲了。他尸骨无存。他留下了他的妻儿却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和财产。按时间推算,他牺牲时,他的孩子还在母腹中蠕动。在风云际会的大革命中,这个孩子的故事只是一个悲剧性的插曲。

应该是这样的。

我兴致勃勃地向父亲讲我的推测。这个推测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丰满。我讲着,像是在复述一部非常合理的侦探小说,像是在创作一部跌宕起伏的电视连续剧。我告诉父亲,这不仅是推理,许多零零碎碎的证据支撑着这条线索。这些真实的证据像一片片镜子的碎片儿,它们拼凑起来就映照出了历史。而历史……

“而历史不是拼凑。我的小姑奶奶!”

平静的副市长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称呼来叫我,显然,他有点儿忍无可忍。他说:“我和你的老校长联系过,我也了解你们所谓的证据。我承认,它们是合理的,比如说,肖建平这个名字,确实就在当时的警察名册上,但是……”

“没有但是!”我跳起来,忘乎所以地大叫,“老爸你真的是太呆板了,为什么就不能让想象飞起来呢?”

我相信这一切,我真的相信,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些人的后代。

十六

陈庭生当然关心他的同事。那不仅是他的同事,更是他的换命朋友。老校长讲过,警察是最讲情义的,香港警察至今还在拜关公。肖建平失踪后,陈庭生一定去探望过他的家,于是他见到当时正怀着孕的女人是一种必然。

我认为他们之间后来一定有了什么故事。不然,陈庭生何以就能有勇气把这对母子接回家里呢?这勇气一定来源于爱情。我把我的猜想在电话里告诉了老校长,不料却被他一口否定:“不可能的。你不要以你们‘80后’的思维方式去揣摩一百年前的人们。”老校长认为,陈庭生供养了这对母子,后来又把他们接回家里,只是出于同情,出于中国人的善良,出于警察与警察之间的惺惺相惜。

可我觉得,我的猜测和他的断定并不矛盾。人是复杂的。在任何一件事的成因中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和可能。就算陈庭生恪守了传统道德的底线,但感情的变化却会在人的心灵里自由地飞翔。谁知道在年轻警察和年轻遗孀之间有没有微妙的情感瓜葛和交流呢?

女人的家是一处大杂院中的两间平房。人站在院子里,可以透过树枝的疏密看到大水塔的身影。这水塔是武汉的一个地标建筑,它至今仍俯视着武汉三镇,沉默地应对着时代的变迁。女人看见陈庭生走进院子时落了泪,然后就控制不住地开始呕吐。她的呕吐告诉了陈庭生很多事情,陈庭生当时就感到了责任的沉重。那时,他们还对肖建平怀有希望,盼着这个冲动的家伙能够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于是,陈庭生说:“弟妹,你放心,有我一口饭就有你的,你就好好保养身体,盼着建平早点儿回来吧。”

他们的盼望是有道理的。肖建平是知道自己快要当爸爸的,只要他活着,他不会不回来。当然,后来希望破灭了。看来肖建平很倒霉,他撞到了不长眼睛的子弹。而且,肯定是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他的遗体慢慢地腐烂掉,和他对妻儿的想念一起化为了泥土。

后来,陈郑出生了。当然,当时他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已经不可考。陈庭生怀着既喜悦又酸楚的心情忙前忙后,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女人鼓足勇气说:“看来我们那口子是没有希望了。大哥,让我伺候你一辈子吧。我不要名分。”

陈庭生吓了一跳。他看着女人。女人是漂亮的,因为刚刚生过孩子,漂亮之中又多了几分成熟的妩媚。他当然想到了家里的黄脸老婆,那是父母定下的,不容他有丝毫疑问。他低头不语,用沉默回绝女人。女人也不多说,只把儿子搂得更紧了。

窗户纸被捅破了,两个人的心情就更沉重了。沉重的心情让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是沉默的。他们彼此并不相望,甚至眼睛总在有意识地逃避着对方。但是,尽管如此,他们高度紧张的神经也捕捉得到一种在二者之间的感应。那感应是无形的,悄然穿行在空间和时间里,碰撞出微小的火花,熄灭后,是怅然的寂静。女人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摇动。陈庭生偶尔看她一眼,立即就把目光移开,更专注地修补着漏雨的房顶。居高临下,他看到女人微敞的衣领处白皙的皮肤,心不禁跳了起来。风在这时吹来一阵腥味儿,江水的气息告诉人们,又一个春天到来了。

日子就一天天地过去。陈庭生想过不再到水塔下的这个院子来了,但始终没有付诸行动。他总被杂七杂八的事情打扰。小孩子病了,家里没粮食了,冬天的煤炭女人搬不动了。其实,是他的善良阻止不了他的脚步。就这样,渐渐地人人都知道陈庭生和女人的关系了,而且人人都把这关系往暧昧上去推想。大家就纷纷劝他就这样算了,顺水推舟也是善举。何况当时男人纳妾是正当行为。陈庭生解释说自己只是帮助朋友的遗孀,但没有人相信。大家嘻嘻哈哈的,变本加厉地开陈庭生和女人的玩笑,甚至有人说孩子都生了,还装什么呀。陈庭生百口莫辩,脸涨得通红。终于有一天,他的妻子也知道了,上司也知道了。陈庭生被逼上了绝路。而直到这时,年轻警察确实和女人一直保持着清白。

这是我和老校长一起拼凑的故事吗?肯定不是,因为我们都相信会有证据支持我们的推断,只不过这证据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而且,我真心相信我们的推测是真实的,因为这样的推测充满了一种喜感。

只是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我就不应该姓郑或是姓陈,我应该是姓肖。但是,姓氏又有什么用呢,不管姓什么,我都是我,我都是一个这样的女孩子。我充满感动地回望着我的长辈们,回望他们经历过的坎坷,回望命运,回望生活。

就在这回望中,我们家族的一切都清晰起来。

我和父亲讨论命运。他说,什么叫命运,命运总是会改变的,改变就在一瞬间的拿捏。如果陈庭生中途停止去照顾那个女人,那么后来的一切都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说,命运就是命运,命运是你陈庭生为什么是陈庭生,你郑谦为什么是郑谦,而你们都不是另外的什么人。“我做了您的女儿,这就是我的命运。这命运无法选择,凡是无法选择的就是命运。”我嬉皮笑脸的,挽着他的胳膊,感觉到他的体温。

“那你喜欢这种命运吗?”他像真正的慈父那样,拍拍我的手背。

“喜欢不喜欢有什么用,我说了,凡是无法选择的,才是命运。”我用这样的语言和他调侃,心里却突然觉得暖暖的。这是一种我和他在一起时很少有的感觉,这感觉令我自己也很吃惊。我抓紧他的手,也抓住了温馨。

十七

胖胖的驻京办主任和我现在已经熟识得像是老朋友。我们在一起啃我们家乡最出名的卤水猪蹄,喝他自己酿制的米酒。他说我是他见过的最豪爽的女孩儿,我说他是我认识的最狡猾的胖子。他哈哈大笑,夸奖我是他的红颜知己。在笑声中,他开始努力把自己灌醉。而我却时刻保持清醒,因为我发现我的老父亲正背着我在做什么事情。

连续几天,他都在我还没有起床时就出门了,打他的电话,总说是在探望什么老朋友,或是谈工作。但我却认为,他还在我们的家族故事中纠缠。现在,他比我还要沉湎于这些悲欢离合。

我猜,他是在寻找陈郁。

这个已近百岁的老人是我们家最年长的寿星了,他也是我们家最应该受到尊重的人。但是,他当年和他的弟弟到底有过什么样的纠葛,在惊心动魄的历史里他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这些,都是我所希望知道的,也是我的父亲希望知道的。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和这个老人没有来往。也许是长期秘密工作养成的习惯,他独自生活,深居简出,不主动和任何人接触。据我父亲说,在“文化大革命”前,陈郁老爷子偶尔会给我的爷爷郑天明写一封信,很简短的信,往往只有寥寥数语。郑天明局长在去北京出差的时候,也曾探望过老人一次,但据说老人在沉默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再来看我,你好好工作就是了。”从此,他们就没了联系。

这是个何等神秘的老人啊!

晚上,我绷着脸,把风尘仆仆的郑谦同志堵在楼道里。他看看我,胖脸上浮起勉强的笑容,说:“听说你把韩主任给灌醉了?他可是老接待了,酒量不小。”

我哼一声:“徒有虚名。”

“你呀,”他照例宽容地微笑,“就是太不像女孩儿了。”

“爸!”我大叫,把楼道里经过的人吓一跳,“我说了很多次了,您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发现,他的眼睛通红,仿佛很劳累的样子。他看着我,很久,低声说:“好吧,如果你现在不累,你跟我来吧。”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没想到,我这样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不用说,我知道我要随他去哪里,去见谁。我们急匆匆地在夜幕中走出驻京办的小楼,拦了一辆出租车。父亲说了一个陌生的地名,司机犹豫着不想去,我掏出两张百元钞票扔给他:“急事,你必须去。”司机不再吭声,启动了车子。父亲在黑暗中叹息一声。

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

当我们在北京西郊某处停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两幢楼房掩映在茂密的树丛后面。没有多少灯光,周围一切寂静而神秘。出租车疾驶而去,剩下的就是我们父女不平静的眼睛和内心。

他指指楼房说:“五楼,左数……第三个窗子,亮着灯的那个就是他的家。”

我急不可待地迈开脚步,却被他一把拉住:“别上去了,他老了,经不住折腾了,让他休息吧。”

“您来过了?”我问。他点头。“您为什么又不叫我?”我愤怒地问他。

他淡淡地苦笑:“他不喜欢。我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敲开他的门的。他说,他只希望就这样离开人世,不再有人打扰。”

我望着那扇窗,望着那扇窗里的灯影。

父亲在轻轻叹气,他转身要走。我突然说:“不对。他一定和您说了什么。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一定不想把一切秘密都带进坟墓。他一定说了,说了很多事。”我停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字咬得很清楚,“他一定说了,当年是不是他出卖了陈郑?”

父亲站住,没有回头:“那是革命需要。”

我的心怦怦地跳:“不可能。”

“在那个年代,没有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党的利益是第一位的。”

“这事情里面有漏洞,他……”

“什么事情都有漏洞。当时最大的漏洞在他自己身上,为了得到一份重要情报,他当时很可能已经暴露。”

我呆呆地发愣。故事的细节在我脑子里飞快旋转,一个可能被否定了,另一个可能又浮出水面。

陈郁暴露了。在武汉火车站的那一时刻,他正沉浸在焦急和紧张之中。一个个对策从大脑里划过,却没有一个可以确保他拿到那份情报。而就在弟弟陈郑走下火车的时候,他的血液都似乎一下子凝固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了解情况的陈郑,却看着他,向他走来了。

陈郁多么希望弟弟没有看到他,或者装作不认识他啊。在他身后,特务们多疑的目光正盯着他,也盯住了弟弟。他愣住了,此刻大脑一片空白。

火车喷着蒸腾的水蒸气,缓缓地驶出车站。陈郑走了。他们只说了几句话,但这几句话也足以让特务警惕了。特务过来问他:“谁呀?”

“弟弟,上广州,倒腾小买卖。”他从容回答,知道此刻不如实话实说。特务狐疑的眼神在他身上溜来溜去,终于没再问下去,但他自己知道,他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回到驻地,摆脱监视,他迅速把情况向上线报告,得到的指示却是:把真实情况上报,以获取信任,拖延时间,拿到那份重要情报。至于陈郑,不必太多虑,敌人不一定能抓到他的。

陈郁大惊。惊愕之后是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可是,他也知道,这是唯一合适的选择。特务已经怀疑到他,他的一切举动都在监控之中。他和弟弟陈郑的接触不可能不引起注意。如果他主动向敌人揭发弟弟,他的安全可以有暂时的保证。是的,只要是暂时,他就能设法弄到那份情报。此时此刻,情报是第一位的,党的利益是第一位的。

陈郁没有时间犹豫。他径直走进上司的办公室,说出了弟弟的来龙去脉。他说弟弟陈郑当年从警察学校失踪,就怀疑他是投奔了共产党。他说这次偶遇虽没来得及说什么,但他怀疑弟弟是为共党在执行什么任务。他说得很平静,还不时流露出一点儿伤感。他的这点儿伤感当然逃不过上司的眼睛,而上司顺理成章地认为,有这点儿兄弟间的情谊,反而说明陈郁说的属实。陈郁要求上司给自己处分,说自己一时心软放过了弟弟,对不起党国。上司说,你主动揭发此事,说明你还是党国的精英。有人怀疑你是共党分子,现在看,实在有点儿多心了。

上司的目光里是一片温情。但陈郁警告自己,那温情很可能是假的,是伪装,是麻醉剂。上司是老特工了,多疑是他的本性。他向上司敬礼,红着眼圈说:“士为知己者死,请您记住,您不会为有我这个下属而觉得可耻。”上司拍他的肩膀,满脸是笑:“知道知道。你好好休息。什么事有我。”

陈郁当然没有休息。他利用争取到的短暂时间,做着他应该做的事情。惊险的五天后,他失踪了。再五天后,他悄然出现在红区,身上带着那份情报。再后来,他又从共产党的地盘上消失,而另一个城市的警察局里,从此多了一个神秘人物。有人说他是戴笠的特工,也有人怀疑他是共产党。

但是,他从此再也没有得到过弟弟的消息。他没有权利打听,他只有把痛苦和思念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这种痛苦和思念把他改造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冷酷、强硬,少言寡语的人,一个离群索居、很少与人来往的人。他的黑墨镜,他的高领风衣,还有他的男士香水,都使他和周围的人有了一种冷漠的距离感。有人说,他像一把刀,永远寒光凛凛。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他的上级通知他,不公开身份,仍然在地下工作。他说:“可以。但要告诉我,我弟弟在哪儿。”上级调查后的结果是,陈郑于执行任务返回途中失踪,已被授予革命烈士称号。他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夜间,白了头发……

白了头发。这四个字像一枚重磅炸弹,在我的耳边轰响。我呆望着那扇窗口的灯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上来,终于,我哭了。

十八

没有什么可以再去探寻的了。

我在首都机场和父亲分手。他说:“丫头,你保重。”

我点点头,紧紧抱住他,说:“您也保重。我爱你,老爸。”

天特别蓝。飞机穿过云层后阳光晃花了我的眼睛。我深深地吸一口气,让舒畅的感觉重新回到我的心中。

当天下午,我敲开领导的房门,郑重地敬礼,清脆地说:“报告,刑侦大队重案队侦查员郑小婷,休假结束,归队!”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