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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树(外一篇)

2013-12-29杨恩智

啄木鸟 2013年3期

这是一棵已有近千年树龄的银杏。

粗壮的树根,庞然地盘伏于地。繁茂的枝叶,蔚然地撑覆于空。树下,有着一些未燃尽的香烛。根部那皴裂、沧桑的树皮,经过烟熏火燎,就显得更加皴裂和沧桑,也显得更加古老和庄严。树枝上,繁花似的披挂着些红布。经过风吹雨淋日晒,那红,已浓淡不均。但在那枯枝绿叶间,它们还是在风中,随着枝叶晃动出了一种鲜明的色彩。

树前,有一小小庙宇,供有一座佛像,佛像上也披挂着一条红布。

村里的一位老人说:“按老人们的说法,这树是飞来的,以前是两棵,一公一母。有一年,不知啥原因,像是有人得罪了这树,公的那棵就又飞走了。母的这棵也要飞走,但被人发现,捡了些石头压住了它的根,才留了下来。你们看,那树根处就还有着很多以前用来压它的石头。”顺着老人枯瘦的手指向的方向,我们看到那树根处,真有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头压在那或隐或现的树根上。老人又说:“这儿的很多小孩儿得过怪病,得了,都是来求这树的叶子或者树枝去治好的。严重得很的,就求这树的奶汁去治。你们看,那些都是这树的奶呢。”老人又指着那树的主干接近地面的那些峰峦一般隆起的地方给我们看。老人说:“这儿的人,都不敢乱碰这树,就是要求点儿枝叶什么的,都要先给它烧过香磕过头,许下心愿,然后才去摘。把该治的病治好了,还要来给树挂红,还愿。那些红布就是人们还愿挂的。”

我徘徊在树荫下,把目光投向了远处。从渐缓渐高的山坡上望去,尽头是一座山峰。那山气势有些夺人,主山之下,九条支脉向这边蜿蜒而下,犹如九条神龙奔驰腾挪而来。而我们所站的银杏树处,是一圆形岗丘。据说,站到远处望来,这里恰似九龙抢宝,所以那山就叫九龙山。银杏的周边是些耕地,地里有快要收割的成片的玉米,间隔着更多的是树形矮小、枝上错落有致、像是人工挂上去一般、让人望而生津的苹果树。再下面,是长了金灿灿稻谷的稻田。稻田的中心,便是一些房屋,在田地间因地制宜地散布着了。从村庄那边望来,在没种庄稼的山坡上,看去像是有些杂木,但更像是一些由绿转枯的杂草。整个山野间,能垦而耕之的地,都垦了耕了。

在我把目光收回,看向银杏那粗壮而庞然的树干时,我的内心有些惊讶了。这山野间,曾经,肯定是有着不少树木的,说不定,那山上,以及这田野里,都是各种各样的树,这里完全就是一片森林,就像我熟知的我故乡的那些山一样。是在时间的流逝中,那些树,被一拨又一拨的人砍了,去建房搭屋,去烧火做饭。在我的故乡,现在就没有一棵树龄能上得了百年的树。树龄上得了百年的树,都在百年时光中,走向了它们各自的归宿。

这样说来,这棵银杏立在这儿,被周遭人们敬之为神树,难道也是它的归宿吗?它怎么就没有被人砍去做房梁、做门窗,哪怕是做柴火呢?

“也怪呢,几百年了,无数的树都被砍了,这棵树是咋留下来的?它不可能一来就是棵神树吧!”是谁的这句话撞进了我的耳里。我的心,颤了一下。

是怎么飞来,或者由谁变的之类的传说,也仅仅只是传说。十围之木,始生时也必定如蘖。而且,也不可能一来就是神树。这根部直径已有三米多的树,这已被人们敬之为神的树,无疑是由一棵树苗成长而来。

在成为神树之后,人们对它敬而仰之,要用它的一枝一叶,都得用求。但在成为神树之前呢,在那无数的树都遭到了砍伐的时候,它为什么就被留下来了呢?

有人说:“很简单,你看这树,在小的时候,肯定是做什么都不好用呗!”

由下而上看去,主干之上,不及两米来高的地方,便从周围长出了七八枝丫,特别的是,从分叉处,上面就没有了主干。我的目光飘游在那分叉处和那些枝丫间,我似乎渐渐地看到了这树的不同年龄段,看到了它成长过程中的不同样子。

我甚至看到了它生命中的一个瞬间。

在它足可搔而绝、手可擢而拔的时候,它的树尖,被某人齐腰折断过。

我想,就是这个瞬间,从此改变了它的生命历程。和它树龄差不多的树,已被人们各取所需了。只有它,因为树尖被人折断,不直,还乱七八糟地长了些枝丫,所以在人们的眼里,便是做什么都不合适了,就连当柴烧,还要去砍去劈,得费很多的力,想想不合算,便与它擦肩而过,弃它而去了。

应该就是这样,它被幸运地留了下来。

人们先是不愿砍它,后来便是不敢砍它了。

在这个过程中,我不知道这棵银杏有没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哭过,有没有诅咒过命运的不公,有没有诅咒过那个改变了它命运的人,甚至有没有过轻生的念头?只是,它终归还是面对了现实。在岁月的流逝中,它的心终于平和下来,终于开始坦然地接受每一天的风吹日晒雨露阳光,终于把自己的目光一次次地投向目所能及的远方。

远方,远方啊,随着枝和叶的伸展,那是一次不同一次的远方!

在一次又一次对远方的遥望中,它另辟蹊径从旁长出了数枝枝丫,最终在这大地上长成了一棵人们心中的树!

我想,已被人们敬之为神的它的现在,怕是这树的远方了。我又想,在它现在的视线里,肯定还有着更远的远方。只是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在我们离开它的时候,它没有一点儿送别的意思,就像我们来时它没有一点儿迎来的意思一样。它一直岿然不动、肃穆安详。

我看到了我最初的学校。那是一间民房。看到它,我先是惊讶,接着是茫然,再后是疼痛。

我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若我的记忆之路顺畅,我该是从它下边一点儿的河埂上与她擦肩而过的。但刚才到了河边,我便过不了河了。这个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村庄,已让我有了陌生的感觉。但陌生何在?村庄,还是这个村庄。村前的这条河,也还叫普家河。记忆中,平日里这河水不深,河流也不算宽。有些地方,一跳便跳过去了。而更多的地方,则是踩着河中的石头就能过了。就是下了大雨,涨了河水,也总是有人用大些的石头或者木板临时搭起可过的“桥”的。而现在,河里正涨了水,河上却没有记忆中的“桥”了。

在记忆中可过河的地方过不了河,我便顺河而上,想从上游寻找一处能过河的地方,而走着走着,我就走到了我最初的学校。

在一个阳光高悬的日子,我走进了这间房子,开始了读书。教我们读书的人,是这间房子的主人。知道他是一个退伍兵,是后来的事。他退伍回家后,就走进村子挨家挨户地把当时如我一般大的孩子召集起来,在这间房子里当起了他的学生。我只在这里读了一年。一年后,我便像这里所有的学生一样,到村小学读二年级去了。

这里是我读书的起点,顺着这条路我走了十多年,一步一步地远离了村庄,远离了这间房子。

二十多年了,我从没想过要走到它跟前来,但现在却阴差阳错地又来了。

房子,还是记忆中的那间房子。墙是土墙,顶是瓦顶。只是现在,那墙,已被抿白,白得有些耀眼。这和村庄里的每一间房子一样。这是不久前,一帮子施工队统一抿的。在施工队的铲子下,村里的房子无论砖墙土墙,全都被抿白了。有钱人家和无钱人家一样。抿这墙,村里的人都没出钱。看上去,这土墙一被抿白,便不再那么土了,那些土墙常会有的裂缝也都不见了。那是怎样的裂缝?就像我们曾经在里面读书写字的这间房子,大得站在老远,就可以顺着一缝光亮看见外面走过的人,或牛,或马,甚或一头猪。缝大得当时一同学来晚了,不敢进来,调皮的他竟躲在房后,把一枝枝叶繁茂的树枝从裂缝里塞了进来,哗啦哗啦地搅起来,惹得我们所有的同学,包括我们的老师,一时之间,惊头立耳地向那裂缝看去。

能把有着这样裂缝的墙抿得没了裂缝,抿得白白的,这是多好的事。而这样的事若要自己出钱,又哪是一般人家可为?

这房子三间连成一排,是一样的结构,一样的土墙和瓦顶。左边一间是我们曾经的教室,右边两间是我们老师一家人的住处。他的父母,还有哥哥妹妹,都住在那儿。我们教室的旁边,则是一间耳房,是我们老师一家人喂养猪和牛的地方。曾经在教室里读书和写字的我们,常常一边听老师讲课的声音,一边听旁边耳房里传来的猪的哼哼声,或者牛吃草的咀嚼声。

房子前面,是个宽敞的坝子。那一年,我和我最初的同学,便把不少的时间玩在了这里。

这里,记忆中的热闹已不在。

我们的老师,已没再当老师。

教我们书的时候,我们的老师还没结婚,而现在,他的女儿都已结了婚生了子。

二十多年了,无论是我娶了妻有了女儿,还是我们老师的女儿结婚生子,都是如此的自然。

一条黑色的狗向我们吠叫起来。没有人出门来。而我们曾经的教室的门,却明明开着。我希望有个人能出来,给我吼一下那狗。

好在那狗是拴着的,拴在那间耳房的门口。从泥泞的坝子里经过耳房,我便往那屋檐下走去。而走到我们曾经用作教室的屋子前,我忐忑不安地往屋子里望去。目光投去的瞬间,我的心曾提了一下。我知道,我那一提,是担心见到我的老师,担心他在我思想一点儿都没准备的情况下,在屋子里呼啦一下站起来,站在我的眼前。如此,我真不知道怎样面对他。而我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恐怕他也会有着一些吃惊的。但没有。在我慢慢地做了些思想准备,试着把头伸进屋子,真想见见我的老师时,那屋子里竟一个人都没有。

屋子里,那曾经搭着让我们读书和写字的圆木和木板已不在。整个屋里,看去像是在阳光底下看到的一片庞大树影。暗。不,比那样的树影更暗。穿过这暗,在屋子的最后,是一个更暗的柜子——已不是暗,而是黑了,是漆黑。和那柜子一样黑的,还有里面的那墙。那是我最熟悉的墙,也是我最熟悉的黑。那是被烟火熏了一层又一层、数十上百个年头变得煤炭一般黑的土墙。那黑黑的墙上,还能看到一条又一条足以塞进手巴掌去的裂缝。印象中,从那样的裂缝里,是有一束又一束的光透进来的。但此刻没有,外面被抿糊过了,这缝,怎么还能往这屋里送光呢!

屋子里的地上,堆有一些像是刚从地里挖回来的洋芋。靠近柜子,有一张木桌,桌上摆了一些吃过了饭却没洗的碗筷,桌下放有一口周围被烟火熏得漆黑的铝锅,还有一口同样漆黑的铁锅。

那屋里的地皮,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皮。

那屋里,给人就只有黑的感觉,暗的感觉。

那施工队把外面都给抿了,怎么就不把里面也给抿抿呢?

走出那块曾经让我学会很多游戏的坝子,在内心的茫然和疼痛中,我又回头向那间我读书学习起点的房子看去,我看到,那墙的下端,已一片一片地布满了泥泞飞溅上去干了后留下的痕迹。白白的墙体有了这些痕迹,像是人穿着的一件雪白的衬衫被溅了一身稀泥,看上去倒比没抿过的土墙更为狼狈,更为难堪。

这白,怎么就如此地不禁污染!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