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亲情

一

提出把冯立忠列为嫌疑人的是严庆生，这个提议让大家对他报以嘲笑，胡亚楠甚至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你没病吧？亏你想得出来。严庆生伸手去抓胡亚楠的手，胡亚楠快速地躲开了，说有病。在大家的哄笑中，支队长宣布散会，集体去参加一个同事的乔迁之喜。

这个提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刑警支队传为笑谈，因为冯立忠是被害人冯泽华的父亲。

冯泽华被杀在两个月前。严庆生和胡亚楠第一时间到了现场。

冯泽华死在家中，仰面朝天倒在床上，睡衣的扣子给扯掉了，睡裤给褪下来丢在一边。房间里乱糟糟的，首饰、钱包、项链等值钱的东西被席卷一空。

这是一个新开发的高档小区，物业和监控系统还没有完善，胡亚楠说一条路给封死了。

报案的是冯泽华的男朋友章晓瑞，看上去应该是很精神的人，现在却惊恐万分，说话结结巴巴。据章晓瑞陈述，他和几个朋友喝酒后在酒店开房打麻将，打到早上七点半的时候因为其中一个人要上班，他们就散了局，他迷迷糊糊地开车回家，一上楼就发现了这个惨象。

冯泽华的父母闻讯马上赶到了，警察把他们拦在客厅里，死死地拉住他们的胳膊，任凭他们痛彻心肺地嚎哭。

案子定性为入室抢劫强奸杀人，凶手在强奸过程中掐死了冯泽华。现场提取到了脚印、指纹和精液，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强壮的男人。其他的线索都没有什么价值。胡亚楠调阅了冯泽华当天的通话记录，除了她的父母和章晓瑞，其余的电话基本都是冯泽华生意上的朋友。而她的公司在大连。严庆生和胡亚楠在本地和大连跑了几天，冯泽华没有债务纠纷和情感纠葛，这些因素很快被排除在外。章晓瑞的陈述很快得到证实，他和几个人的确在酒店打牌，时间地点证人很容易得到核实。况且他们还在筹备结婚，不发生这个事情，他们十一期间就将举行婚礼，也就是说，章晓瑞是不在嫌疑人之列的。冯泽华的前夫远在澳大利亚，通过侧面了解，他这几个月都没有离开澳大利亚，没有作案的时间。防盗门锁检查显示，房门是被一种开锁工具打开的。

没有人对案子的定性提出异议，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找到那个强壮的男人了。

小城不大，可是找这样一个男人也不容易，指纹档案里没有案犯的记录，何况还不能排除流窜作案的可能性。案子被拖了下来。

两个月后新局长上任，案子被重新提上议事日程。

新局长是从省厅派下来的，四十岁刚出头，中等个子，中等模样，眼睛不大却挺有神。据说他警校毕业后给厅长当了十年秘书，后来到了政治部，从政治部副主任的岗位上派下来的，据说前途无量。新局长自然要有新气象，市局的大楼上挂了几条横幅，在“立警为公，执法为民”的旁边挂上了“维稳定，促和谐”、“树形象，立新功”的新条幅，在电视讲话中提出要强化微笑服务、提高办事效率、创建满意形象等内容。胡亚楠认为新局长是个玩嘴的，严庆生却隐隐地觉得新局长未必那么简单。后来的事情果然印证了这一点。

在内部会议上，新局长强调要争取破大案，降低发案率，给广大市民创造安定的生活环境。在这样的背景下，过去积压下来的案子统统重新摆到了桌面上，冯泽华的案子也是其中之一。新局长果然有新思路，他的要求是专案专人，限定期限。能破案，立功受奖，聘用晋级；不能如期破案，适当安排，调整岗位。看来新局长也是个《亮剑》迷，他说要像独立团一样，要具有野狼精神，嗷嗷叫，死也要死在冲锋的道路上。这很合严庆生的胃口，他不喜欢老局长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平平安安等待退休的状态。

新局长喜欢在下班后找民警谈话，不找老的，说上有老下有小，不能给老同志添麻烦；也不找女的，局长家在省城，一个人在这里住，单身一人自然要避免闲言碎语。年轻的男的，是他谈话的主要对象，严庆生就是其中一个。新局长说严庆生是自己的学弟，希望小学弟能干出一番成绩，给母校争光。严庆生很吃惊，新局长事先把冯泽华的案子卷宗仔细研究过了，问了他很多问题。新局长意识到严庆生的吃惊，说自己到政治部之前也在刑警队挂职过，言外之意自己对破案不是一个外行。最后，新局长说这个案子很有影响，要是能够破了，意义非同凡响。

严庆生明白局长的潜台词。

这个案子的确非同一般。

二

几天下来，严庆生已经能够倒背如流了。

冯泽华，女，一九八四年出生，二十八岁，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入市文化局，后到海滨城市大连创业，成立商贸公司从事外贸生意。有短暂婚史，前夫在澳大利亚发展。事发前正与章晓瑞谈婚论嫁。父亲冯立忠，五十四岁，市广电局局长。母亲陶春丽，四十八岁，市艺术团演员。

看到严庆生盯着卷宗发呆，胡亚楠说发呆有什么用，快点儿想出办法啊。队长把他们分到一组时，严庆生表示不同意，说他们是恋人关系，应该分开，否则办案容易授人以柄。队长说队里知道这样做不合适，不过，你们在一起有在一起的好处，到外地调查取证可以开一个房间，省经费。严庆生说我要向纪委汇报，你胁迫我们未婚同居。队长说拉倒吧，我不胁迫你们就没有同居吗？

后一句话被进来的胡亚楠听到了，她站到支队长面前，微笑着问，你看到谁同居了？

支队长说，李云龙和那个女的。

下班后，严庆生准时来到局长办公室，这是局长的规定，每三天必须汇报一次工作进度，局长要强化过程控制。

今天局长没有听汇报，而是提出要和严庆生下围棋，并且要求不能留一手，必须真刀真枪，就像李云龙和他的手下摔跤一样。局长说我希望我的部下都是高手。严庆生没有手软，很快杀死了局长一条大龙，棋局宣告结束。局长说不简单，是个战略家，看似漫不经心东丢一子，西放一子，最后杀棋的时候都派上了用场。

丢给严庆生一支烟，局长问案子的进展情况，严庆生实话实说，那个嫌疑人留下的证据不少，但是大海捞针，至今没有结果。局长拿起棋子，吹去上面的烟灰，说，二十一世纪的几大特点是什么呢？第一发散思维，为什么要局限于那个嫌疑人呢？为什么不能扩大范围呢？第二信息时代，死者的电话、电子邮箱和QQ聊天记录是不是仔细查看过？第三标新立异，要打破常规，往别人不敢想的地方去想。“80后”、“90后”这些棋手为什么现在火爆？李云龙为什么屡战屡胜？就是不按套路出牌。广告说得好，不走寻常路。

局长说回去吧，再晚，小胡同志该有意见了。

胡亚楠已经做好了饭，看严庆生吃相风卷残云，问局长谈了什么，严庆生说茅塞顿开。

严庆生让胡亚楠去死者冯泽华住的小区走访邻居，小区附近的饭店、食杂店、洗衣店、洗脚店也要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目击者，他自己把所有的卷宗全部摊开，一页一页仔细看。胡亚楠说大哥，你没有毛病吧，这么热的天，你在队里吹空调，让我出去跑路？严庆生说你话痨啊，我是组长，你要服从安排。胡亚楠说你要当大队长我还没有活路了。走廊里遇到支队长，支队长说回家你是家长，狠狠收拾他。胡亚楠说支队先拿红包，我再当家长。支队长说破案才有红包，其他免谈。胡亚楠说声吝啬鬼，走了。支队长说没大没小的，现在的“80后”“90后”，真要命。

严庆生发现了第一个疑点，冯泽华在大连期间很少回老家，一般都是父母去看她，在案发前她竟然有半年多的时间滞留在老家，这是为什么？

胡亚楠打来电话说，据邻居介绍，那天冯泽华好像与谁发生了争吵，不过她平时打电话也是大声大气连喊带叫的，不知道是不是在打电话。严庆生说没有落实的东西给我打什么电话。

严庆生发现了第二个疑点，过去冯泽华和父母通话很少，这半年来偏偏和父亲冯立忠通话多，而且时间都比较长，最长的一次将近两个小时，他们在谈什么？

第三个疑点是，根据现场采集的脚印和指纹分析，凶手应该是个身材偏矮的强壮男子，手不应该很大，但是死者脖子上的勒痕却表明凶手的手略微显长，难道凶手是个矮个子却长着修长的手指？

严庆生的大脑突然一闪，似乎有一些东西，不过理不清。他跑到法医室，问了法医这样一个问题，凶手进入死者的身体，是在掐死的过程中还是在死后。法医开玩笑说你问这个问题说明你缺乏临床经验啊。

法医是个老大姐，尸体看多了，水平是一流的，但是喜欢和男民警开玩笑，大家都怕她三分，说她的眼睛毒，隔着衣服都能看出男人身体的秘密。严庆生说我的好大姐，火烧眉毛了，就别占我便宜了。法医大姐说可以确定是在死后，具体理由嘛想不想听生理卫生课啊？严庆生说好大姐，我在办案，不开玩笑行不行？法医大姐说，那些细节只能凭感觉，不能给你提供书面的证据。严庆生说等于什么也没有讲。法医大姐说当时让你们仔细看看尸体，小胡不让你看，现在后悔了吧？严庆生说又来了，当心我告你性骚扰。法医说好啊，去告啊，我倒想听听，你准备告我怎么骚扰你啊？严庆生说神经，哪天看到你家大哥，看我不参你一本。

看严庆生要走，法医大姐说，你别后悔啊。严庆生说应该是你家大哥后悔。大姐说不开玩笑了，给你爆个料，一般强奸案的死者眼神是恐惧的，甚至还有羞愧的成分，而这个死者的眼神是愤怒的。

严庆生一愣，问可以确定吗？

法医大姐说还是感觉。

三

如果法医的鉴定和感觉是正确的，那么，掐死冯泽华和性侵她的应该是两个人，后一个的犯罪定性可就轻了，盗窃财物和侮辱尸体，抢劫、强奸、杀人都不再成立。第一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当然不排除也犯有抢劫罪。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想了一整天，打电话给法医，问死者遭到几次性侵。法医说不敢来了吧？哈哈！严庆生说好大姐，拜托！法医说只有一次。

这说明第一个人没有性侵死者。

严庆生和胡亚楠又去看了现场。他们打电话给章晓瑞，得到的答复是冯泽华的父母要和物业打官司，房子原封没动。章晓瑞过来给他们打开了房门，一股热气夹杂着尘土气味迎面扑来。

房子有一百多平方米，三室两厅的格局，一阴一阳两个卧室，另一个小卧室改成了书房。两个月了，房子里的物品还那样放着。两个人看了一遍，没有什么新发现。回来的路上，看严庆生面无表情地开着车，胡亚楠说瞎折腾。她不知道，严庆生心里非常激动，他隐约感觉阴面的卧室床底下的灰尘有些不均匀，而冯泽华死在阳面的主卧室。他的假设是第一个人在床下隐藏过，原因很简单，如果床下是冯泽华，应该有被拖出来厮打的痕迹，而当时案发现场没有这样的迹象。

有两个人到过现场。这已经是重大突破了。

根据现场和法医的鉴定，特别是法医大姐那个眼神的感觉，严庆生做了这样的假设，第一个人是冯泽华认识的人，他杀死了冯泽华。现场没有这个人的脚印和指纹，应该说这个人是有预谋的。听到第二个人开门的声音，凶手无奈藏到了阴面卧室的床底下，第二个人离开后凶手才离开。

为了安全起见，严庆生再次梳理了冯泽华可能因为生意引来的仇杀，以及因为感情问题引起的情杀，他又跑了一次大连。天气热了，作为海滨城市，来大连旅游的人很多，一股脑儿地涌向这个有海水的城市。严庆生没有这样的福气，他一头扎到案子里，走访了冯泽华公司的员工和一些朋友，得到的反馈是冯泽华人长得漂亮，做生意有头脑，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有胆量，还不得罪人，也没有什么债权债务的纠纷，男女关系上也是比较有自控能力的。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这两方面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

隐隐地，严庆生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下子又没有想清楚，一个电话把思路岔过去了。

在回来的车上，严庆生反复整理着自己的思路，他的眼前总是闪动着冯泽华的身影。无疑，这是个聪明漂亮能干，凡事得体的女孩子，不像有些“80后”，目空一切却又依赖父母，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冯泽华都是“80后”中的佼佼者。不抓住凶手，真的对不住她，尽管这个案子难度的确大，严庆生却喜欢这样的挑战，他决心按照局长所说，回去后，打破常规，从另外的角度入手。

冯泽华的高中和大学同学以及邻居朋友都没有作案的动机，严庆生把范围缩小到冯泽华的家人和亲属身上。

冯泽华的男朋友章晓瑞没有任何疑点，家庭条件和自身条件都不错，大学毕业后进入机关工作，除了喜欢打麻将，没有别的不良嗜好。与众多“80后”一样，他之前的婚姻极其脆弱。和冯泽华一样，章晓瑞也有过短暂婚史，与冯泽华相处后，两个人感情还不错，他的朋友都给了一致好评。

在冷饮店，严庆生问章晓瑞怎么评价冯泽华，章晓瑞说“80后”具备的优点都具备，“80后”具备的缺点同样具备。章晓瑞问严庆生是不是怀疑自己，严庆生说他在搜集线索，作为冯泽华的男友、未婚夫，了解情况很正常。不过，他诚恳地说，他相信章晓瑞不是凶手。

两个人相互留下了电话号码，成了朋友。

值得怀疑的就是冯泽华的父亲冯立忠了，他和女儿为什么突然间电话量急剧上升，这是严庆生始终解不开的结。

严庆生再次来到冯立忠的办公室，理由是新局长大烧三把火，他们也想早日破案，给受害者的家人一个交代。他问冯立忠是不是还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哪怕是一些蛛丝马迹，或者是只言片语。

冯立忠通过内部分机喊来了一个小姑娘，给严庆生拿过来两听可乐，说很抱歉，他不吸烟，广电局办公室也禁止吸烟，不能招待了。

从严庆生进来，冯立忠始终是坐在那里，两只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严庆生递过去一听可乐，冯立忠伸手示意说他只喝茶水。严庆生注意到，冯立忠的手很大，腕上的手表很新。

冯立忠说该介绍的情况，两个月前都做了介绍，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他的意思是严庆生有什么问题可以问，这样他回答起来也有的放矢。他又说很抱歉，一会儿还要去市委开会，研究广电局和电视台、电台下一步的机构改革问题。

针对严庆生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冯立忠说孩子这半年在大连时间少，在家里时间多，是因为筹备婚事，因为舍不得章晓瑞而不去大连公司做事情，为此他还批评过冯泽华。不过他们决定了婚后就去大连，章晓瑞还准备调到大连工作。

严庆生问了第二个问题，冯泽华是不是有什么仇人，她出事后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人打电话找过她。冯立忠坦承，他们夫妻对孩子有些娇惯，以致孩子平时说话有些霸道。朋友交往也许会有交友不慎的状况，但没想到会发生意外。他们夫妻正在和物业交涉，索取赔偿。冯立忠说小区连保安也没有，缺乏起码的安全保障。

把章晓瑞和冯泽华的前夫举出来，是严庆生的既定套路。对这个问题，冯立忠说章晓瑞他们是信得过的，至于前夫，人在澳大利亚，再说人也不错，不至于下这样的毒手。

冯立忠看看手表，说实在抱歉，他要去市委了，可以另外约定时间再谈。

起身送严庆生的时候，冯立忠指着自己的头发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夫妻至今都无法相信，她妈妈整夜整夜失眠，而他自己也生出了许多白头发。严庆生再次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

回到市局，支队长召集专案组的几个人开会，说不能局长知道而他什么还不知道，哪天让局长骂了都不知道错在哪里。那几个人说没有什么进展，支队长把目光聚集到严庆生脸上。严庆生就说了对冯立忠的怀疑，当时即成为笑柄，堂堂局长奸杀自己的亲女儿，亏严庆生想得出来。支队长说此事到此为止，冯立忠据说要做宣传部部长了，马上是市委领导了，传出去公安局的脸丢大了。他强调了纪律，如果谁讲出去了，就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吃完酒席回到家，胡亚楠给了他一拳头，说他没有政治头脑，幸亏冯立忠当的官小，否则还不扒了他的警服。严庆生说内部会嘛，还不让讲话呀。胡亚楠说什么消息不是内部会传出来的？市里省里，哪里不是这样？有病！严庆生说我就是有病，怎么啦我？我神经病精神病，还阳痿早泄呢。胡亚楠正在削苹果，她举着刀，说还是切下来算了。严庆生说你舍得，我就不怕。胡亚楠说我当然舍不得。

下一次专案组会议局长亲自到场，听完大家汇报后，局长说我这里有个情况也和大家通报一下。大家都紧盯着局长，不知道局长要向他们说什么。

吃完酒席回到家，胡亚楠给了他一拳头，说他没有政治头脑，幸亏冯立忠当的官小，否则还不扒了他的警服

局长说，我今天到市委开会，广电局冯局长和我作了私下交流，交流的内容想必大家都关心吧？他问我，听说他被列入了嫌疑人名单，是否属实。你们支队长给我看过你们的会议记录，应该说你们支队长做得很不错，强调了保密纪律，那么，又是哪一个同志给泄露出去了呢？我想，不止一个人和外人讲过吧？你们当作笑话讲，依我看，往外讲的人才是笑话，丧失了人民警察最起码的做事原则！希望各位引以为戒，如果以后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将一查到底，严肃处理！

看几个人都低下了头，局长笑了，说都抬起头来，以后注意就是了，还好我给你们遮掩过去了，知道我怎么说的吗？我说，凡是与案件有关人员都在嫌疑人之列。我回答得怎么样啊？

支队长说领导英明，责任在我，这样，我主动受罚，会后请大家吃饭。

局长说好啊，我今天晚上也不吃食堂了，不过今天我请客，吃蛇。

和南方不同，在东北这个小城，能吃蛇的只有一家饭店。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意识到局长的寓意，反正严庆生想到了，打草惊蛇，案子难度加大，但还是要把它吃下去。

四

第二天，严庆生向支队长单独作了详细汇报。他谈了此前他所发现的种种疑点，然后静静地看着支队长。

支队长问他，昨天蛇的味道怎么样啊？

严庆生说打草惊蛇，只能吃下去了。

支队长说关于蛇的成语，不只是打草惊蛇吧，我印象中好像还有一句，不像你们是正规本科生，我们都是进修的，知识不牢固，什么几寸来着？看严庆生要回答，他摆摆手，问他和胡亚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严庆生一愣，说你怎么扯到这里了？支队长说，我们不是大城市，该结婚就结婚，以免双方老人听闲话。说完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严庆生退了出来。

局长和支队长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那就是支持他做下去，但是涉及领导干部，他们不便于明确表态。严庆生和胡亚楠悄悄商量该怎么办。胡亚楠说干，为什么不干？严庆生说如果我们做错了，上面怪罪下来，支队和局长不给撑腰怎么办？胡亚楠说你有几分把握吧？严庆生说感觉有六成把握，就是没有犯罪动机和证据。胡亚楠说六成把握还不干啊？成了你就能当大队长了，即使不成，大不了我们都脱了警服做买卖去。

和胡亚楠认识两年多，她给严庆生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敢想、敢干、快言快语，和稳重的严庆生正好形成反差。和别人评价不同，严庆生认为这是心里有阳光的人。

严庆生给胡亚楠交代的任务还是查发案小区周围的每一个门店，务必问到每一个人。胡亚楠说她知道，就是天空中飞过的鸟，也要弄下来盘问。严庆生说就是这样，警校老师讲过，只要案子发生，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没有查不到，只有功夫不到。胡亚楠问他准备从何处查起，严庆生说从祖宗三代开始，挖地三尺。

他从冯泽华的学生时代查起，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当查到冯泽华大学毕业后的工作单位时，他在市文化局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东西。原来冯泽华到大连创办自己的公司，离开文化局已有几年，却始终没有办理交接手续，而且一直在领着工资。领取人签名那一栏的签字很容易鉴定，那是冯泽华的母亲陶春丽的笔迹。

接待他的是办公室主任，问他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没有。他说没有，领导让查就查呗，还不是走过场。办公室主任问案子能不能破，严庆生小声说其实很多案子都是这样破的，凶手在别的事情上犯事了，抓到后为了活命，争取宽大，竹筒倒豆子把以前的事情统统交代了。办公室主任说那不是傻瓜吗，交代的案子越多，罪行不是越重？严庆生说你看啊，他们为什么成了罪犯，我们为什么做了公务员？就是因为他们傻啊。办公室主任说，不对吧？我看有些罪犯的智商很高啊，不傻。严庆生说傻与不傻的标准不只是智商，还有情商，还有法律和道德，范畴广得很呢。办公室主任夸他不简单，智商情商都高，将来会有发展。严庆生问他冯泽华智商情商怎么样，主任说智商一流，情商不好评价，不然也不会想法太多。严庆生说当老板开公司当然要有想法。主任说他还有一个会，没有其他的事情他就不奉陪了。

严庆生觉得收获很大。第一，他发现了冯泽华吃空饷的证据，将来即使事情不顺利冯立忠发难，他也有反击的砝码；第二，就是办公室主任那句话——冯泽华“想法太多”，那么，冯泽华的想法是什么呢？

局长对他的工作进展予以了充分的肯定，说小学弟还是有一手的。局长特别强调要抓住冯泽华的“想法太多”不放，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严庆生说，她长期滞留家乡小城，也许是想做什么权钱交易，可能涉及官场腐败导致杀人灭口也不一定。局长说想法不错，不过切记不要跑偏，你原来想查的是什么，就抓住不放。

局长问到一个问题，胡亚楠哪里去了，怎么几天没有看到。

严庆生说他也不清楚，几天没有人影，也没有电话，这个丫头要是发起飙来，他也控制不了。

局长说那可不行啊，家里的事情我管不了，在局里你可是她的组长啊。

严庆生回到家里，意外看到胡亚楠在睡觉。他捏住胡亚楠的鼻子，叫醒她，问她去了哪里。胡亚楠说就睡十分钟，十分钟，然后给组长汇报。严庆生说先汇报，然后让你睡十个钟头。

胡亚楠坐起来，打着哈欠，说还没有当上队长，凶什么凶！严庆生说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胡亚楠说得了吧，你是关心案子。关心我，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严庆生说你倒打一耙，谁叫你电话关机。

胡亚楠说你可以发短信啊，在QQ上留言啊。

严庆生说对不起，我也忙昏头了。

胡亚楠说倒杯水给我。

严庆生说还真成功臣了，害得局长都批评我了。

胡亚楠说就是要成功臣了，还有你。快倒水去。

一口气喝了半杯水，胡亚楠说，她去查发案小区周围的商铺，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但是她发现有一个店铺空着，好像是刚搬走。她问了旁边的店铺，说是一个温州人，简直是个大傻瓜，眼看小区住户多了，马上有生意了，却要回老家。是发案的第二天走的。

严庆生急忙问，是不是一个矮壮的男人？

胡亚楠说房东那里有身份证复印件，她马上追到了温州——还好，身份证是真的，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男人，矮个儿，但是很瘦，不用刮台风，三级风就能吹跑。

严庆生叹了口气。

胡亚楠说德性！我说大哥，好歹也要做队长的人了，不能有些素质？

严庆生倒到床上，说该我睡十个钟头了。

胡亚楠得意地说，温州人告诉我，他不是要走吗，那天晚上他收拾东西，很晚才睡，结果……

严庆生一骨碌爬起来，问结果怎么样？

胡亚楠说结果他还是睡了。

严庆生白了她一眼，回身躺下，说，姑奶奶，不带这样玩儿的。

胡亚楠自言自语地说，他没有睡着，知道这里马上能赚钱了又不得不回去，他心烦意乱，就坐起来抽烟，一边看着窗外的小区……

严庆生猛地坐起来，问，他看到什么了？

胡亚楠说，两个男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从小区里跑了出来。

严庆生一愣，问一起跑出来的？

胡亚楠说不是，先是矮的，过了没有几分钟，是那个高的。

严庆生急忙问，这两个人是谁？

胡亚楠说我下了飞机就打电话，这工夫，估计人已经抓到了。

五

两个人打车往局里走。胡亚楠悄悄问他，你不困啊？

严庆生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抓到的是拉人力车的刘小宝。

左耳朵后面长了三个疙瘩，这使坐在人力车上的温州人很容易就记住了刘小宝的特征，而多次乘坐他的车，使得温州人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轻而易举地辨认出刘小宝的大致轮廓。

讯问的规格是很高的，局长和支队长也亲自到场。

没有给他们更多宣读政策的机会，刘小宝主动坦白，他早已瞄上冯泽华了，都知道她是一个有钱的主儿。他承认拿了东西，奸了尸，但人不是他杀的，天地良心。

刘小宝也没有看到人是谁杀的，不过，他说他在床上捡到一只男式手表，表链断了，应该是凶手的。

从刘小宝家搜出来的手表摆在局长的办公桌上，有些旧，但严庆生一眼看出它和冯立忠手腕上的表是同一个牌子。

现场的情形此刻清晰了，冯立忠刚刚掐死女儿冯泽华，听到刘小宝开门的声音，于是藏到阴面卧室的床底下。刘小宝离开现场后，他才匆匆离开。禽兽一样的父亲。

到了现在，严庆生不得不把自己搜集到的种种疑点和证据彻底作了汇报。支队长说你们两个小东西，偷偷做这么大的事情。局长说已经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放你们休息一天，后天上班后，全力查找他作案的动机。常言说“虎毒不食子”，他为什么就下了毒手呢？这里面大有文章。

回家洗漱上了床，严庆生有了兴致，胡亚楠说你不累啊？严庆生说明天不是给咱们休息吗。胡亚楠说你还能休息？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严庆生说这是给你的奖励。

第二天他们仍旧上了班，两个人做了分工，分别调查冯立忠和陶春丽。

胡亚楠回来汇报说，陶春丽现在身患糖尿病，并发症很严重，早已经没有了昔日舞台上的风采，提到女儿只是落泪。严庆生说这和我们最开始去的时候一样，没有更新的信息。胡亚楠说她有新发现，于是她拿出一本旧得发黄的杂志，严庆生拿过来翻看，这是三十年前小城文联办的杂志，说这有什么价值？你还想当文艺青年啊？蓦地，他的手停住了，眼睛盯住上面，那是冯立忠写的破案小说。他快速地看了一遍，说，你真行，解决了大问题，不是惯犯，现场处理得那么专业。胡亚楠得意地说，你不是说没有价值吗？

胡亚楠说她在冯立忠家里的书架上看到了许多福尔摩斯探案集一类的小说。严庆生说还是同一个问题。胡亚楠说你还好意思说，很明显的线索让你给忽略了。严庆生一怔，赶紧问她发现了什么。胡亚楠说，她了解到，冯泽华高二的时候，突然就不好好读书了，说是不考大学，要退学写小说，害得冯立忠和陶春丽夫妻整整半年不得安生。后来还是老师帮着做工作，冯泽华才继续上学的，最终考上了大学中文系。

严庆生说这个没有多大价值。胡亚楠反驳说怎么没有价值？她就不是省油的灯，害得老两口不安宁。严庆生说这不能算是杀人动机吧？胡亚楠的看法与他不同，认为这就是杀人动机。严庆生不同意，胡亚楠问他，你说什么是？严庆生说不知道。

几天下来，最关键的杀人动机问题却毫无进展，两个人愁眉不展。

按照规定，局长又喊了严庆生下班后谈话，内容还是下围棋。严庆生明显不在状态，很快投子认输。局长说三心二意输个干净。严庆生挠挠后脑勺，笑了，说本来就下不过局长。

局长拉开抽屉，拿出一盒烟丢过来，说，抽吧，下班了，不算犯错误。

看局长也点上一支，严庆生问局长怎么也抽烟啊？局长说以前写材料，天天熬夜，全靠这东西了。不过严庆生看到，现在局长直接吐出来，不往肚里吸。

局长问严庆生为什么今天下棋属于脆败，看严庆生说不出来原因，局长说了四个字，急于求成。局长说越是到了关键时刻，越要沉住气，耐住性子。围棋的一个原则是把优势转化为胜势，既不失去战机，又要平稳运行，急则生变，招法无理，次序混乱，一败涂地。

严庆生检讨说自己是有些急躁了。

局长说他已经谋划好了，明天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案子破获，给冯立忠一颗定心丸，使他解除戒备心理，也许机会就来了。

肯定局长棋高一招之后，严庆生提出了三个疑问，第一，这算不算以假乱真谎报军情？局长说兵者，诡道也，《孙子兵法》开篇一句，几千年都在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呢？严庆生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是，如果记者要采访刘小宝怎么办？局长说，他已经安排支队长和刘小宝谈话，如果认真配合，可以作减刑参考。严庆生说，第三，如果将来案子没有突破，怎么结案？局长说这个问题，你自己回答吧。

严庆生说我知道了，保证胜利。

局长说，围棋半目胜也是胜。

新闻发布会果然吸引了众多记者，支队长作了破案通报，并现场播放了刘小宝供认罪行的录像。有记者问是哪个民警负责此案的侦破，支队长回答是全体民警共同努力的结果。记者再问是怎么抓到刘小宝的，支队长说很抱歉，关于这方面的情况不能具体说明。

会后支队长问严庆生，没有成为英雄有没有失落感，严庆生说我知道你和局长的意思。支队长说有人还是知道你是幕后英雄的，晚上要请客呢，特别提出要请你。严庆生说领导让去我就去啊。

酒席设在城里一个中等酒店，说明冯立忠还是想给人以低调的感觉。席间，他再三举杯，感谢局长以及各位的辛苦努力，抓住凶手，为爱女报了仇。局长说这是人民警察的神圣职责，案子破了不值得表扬，案子不破才应该批评。冯立忠特意敬了严庆生一杯酒，说情况他已经了解，严庆生是破案的主力。严庆生说职责所在，领导有方。胡亚楠问阿姨陶春丽怎么没有来，冯立忠说她是糖尿病，这些饭菜她是不能吃的。严庆生说阿姨是演员，平时应该注意锻炼身体的，怎么会得了糖尿病？冯立忠说病从口入。严庆生想的却是另外一个词，病从气生。

没几天，市里发布了一t4QNheOCrCtED974L3AvLtRCKxDErf8apfo9dUQywlM=批干部任职的公示，冯立忠名列其中，却是宣传部副部长。

下班后，局长把支队长、严庆生、胡亚楠召集到他的办公室，研究下一步的计划。支队长说还是无从下手。局长问胡亚楠，如果她有了什么想法会和谁讲？胡亚楠说父母。局长说那是没有男朋友之前，有了男朋友或者结婚之后呢？胡亚楠看了一下严庆生，说当然会和男朋友讲。局长说，那么，冯泽华有了想法应该和谁讲呢？胡亚楠说她的父母和男朋友章晓瑞。局长说父母会讲的，章晓瑞却未必，他们认识时间不长，冯泽华未必什么都和他讲。支队长说，一般女孩子也会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讲，问题是我们没有发现她有什么特别要好的闺蜜啊。局长说不得了啊，支队长也会讲“闺蜜”这个词啊。支队长说与时俱进。严庆生说冯泽华只能和她的前夫讲，据我们调查，她和前夫虽然离婚，但是却像现在流行的，不做夫妻做朋友，他们电话来往比较多，而且去年还在上海见过面。局长说，对，这是个很好的思路。胡亚楠说，看来我有机会去澳大利亚一游了。支队长说美的你，经费呢？

严庆生说冯泽华那里有她前夫的电子邮箱，我们可以给他发邮件，就说我们在破案过程中有疑问，需要他的配合。局长说到了现在的阶段，要以市局的名义发公文，这样才有可信度。注意，要和他讲清楚，不要和任何人说，不要打草惊蛇。

回家的路上胡亚楠说行啊，还知道离婚后做朋友。

严庆生问，假如我们分手，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胡亚楠说会。

胡亚楠接着说没有假如。

冯泽华的前夫很快回复了电子邮件，在感谢公安局的同时，就严庆生提出的问题作了认真的答复。关于冯泽华的“想法”，他说，冯泽华认为现在外贸生意不好做，视频聊天中多次流露出想回家乡做公务员，走仕途，同时在家乡发展事业。而她的父亲担心影响自己的发展，坚决不同意，两人经常发生争吵。不过，冯泽华说她掌握父亲的一个秘密，他父亲一定会就范的。

水落石出。

胡亚楠说，太狠毒了，就因为这么个事情，就杀了自己的女儿。

支队长说，在我们这个小城市，正处级就是到顶了，许多人干到退休也做不到。这“80后”的孩子也是，太有想法了，真敢想。

胡亚楠说她不代表“80后”。

支队长说对，少数少数。

支队长说大连多好啊，还回我们这个小城市做什么呢？

胡亚楠说你不了解“80后”。

支队长说对对，没有你们不敢想的。

严庆生对局长说，作案动机可以确定了，担心影响职务升迁是一方面，两口子经不起折腾也是一个方面，那个秘密也是个原因。

局长说是的，这个秘密我们只能让他自己来讲了。

严庆生的手机响了。支队长说，注意有规定啊，开会时不能接听电话。严庆生说这个电话必须接的。

电话是章晓瑞打来的，他告诉严庆生，他的准岳父冯立忠，在本市最高的酒店刚刚跳楼自杀了。章晓瑞说冯立忠跳楼前给他打了电话，说对不起他，冯泽华过去缠着他要做生意，现在又闹着要回来做公务员，而且开口就要当科长，他的前途，妻子的身体，他们夫妻实在受不了了。冯立忠恳求章晓瑞不要放过刘小宝，说他当时躲在另外的房间，不知道主卧室发生的情形，否则不能容忍刘小宝的恶行。

局长说，看来那个秘密他是不能讲了，好在我和你们支队长知道。

严庆生突然想起去大连时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冯泽华大连公司的注册资金。

责任编辑/谢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