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P+想助+VP”句式与隐性叙事者的间性认知
2013-12-25姜有顺
姜有顺
(西南大学国际学院,重庆 400715)
一、释题
现代汉语北方方言口语中,有一类包含助动词用法的“想”的句子。请看例句:
炉子上的水想开了,待会儿你端下来。
跳什么跳,这楼都想塌了!
这天是想下雨了吧。
我种的君子兰终于想开了。
再不走,狗想咬人了。
她又打喷嚏又流鼻涕,估计是想感冒了。火锅这东西,吃了就想拉肚子。
这类句子可以概括为“NP+想助+VP”句式。初步调查发现,不同方言对该句式的可接受度存在差异。例如在笔者的家乡话乌鲁木齐方言中,上述句子都是可说的。
在笔者的阅读范围内,“NP+想助+VP”句式尚未得到学界的充分讨论。唯有张谊生在论及“想”的语法化进程及其共时分布时,指出作表“可能”的助动词是“想”语法化的阶段之一[1]。不过,限于论题或篇幅,张文未能详细描写助动词“想”的入句条件。
本文拟更加细致地考察“NP+想助+VP”句式的准入条件和构式特点,并从叙事理论这一较具新意的角度讨论该句式得以产生的修辞动因。
需要说明的是,由于该句式是一种初现于口语的新兴句法构式(张文亦持是论),我们搜索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鲜有发现“想助+VP”句式的书面用例。文中句例多数来自网络搜索,少数由笔者自拟并经过数位汉语母语者的语感检验。
二、“NP+想助+VP”的准入条件及构式特点
借鉴和修改张文对“想”的语法化过程的构拟,我们得到表1。
表1 “想”的语法功能
张文以“需、想、欲、要”为例,意在阐释语法化过程中的滞后和遗留效应。滞后效应使得句法结构的表层形式不变而深层关系已经转变。遗留效应使得经历虚化的实词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着原来的实词的句法语义特点。
我们认为,次范畴化规则和遗留效应共同作用下的合力,换言之,也就是“NP+想助+VP”的入句条件。体现在助动词“想”对主语和谓语动词的选择上。一方面,语法化为助动词的“想”展现出助动词的功能;另一方面,受遗留效应的影响,助动词“想”也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起初作为心理动词的句法语义特征。下面做一具体分析。
首先,句子的主语一般是指称人、动物或植物的有生名词。有生名词被视为最典型的主语,因为有生物往往充当施事或感事,这样的语义角色具备强施事性和高生命度。反之,指物名词(非生物)一般就不能做“想助+VP”的主语。这是因为,动词“想”具有诸如[+自主,+持续动作,﹣瞬间完成,﹣以持续状态存在]的语义特征,所以一般来说,动词“想”的典型主语应由施事或感事这样的语义角色来充当[2]102。例如:①为精简篇幅,例句只提供最小语境。读者当然知道,自然口语中的语境线索要丰富得多。
淋了雨,他想感冒了。 [指人]
再不走,狗想咬人了。 [指动物]
最近多浇水,麦子想抽芽了。 [指植物]
*学校想放假了。 [指物]然而某些指物名词也可以做“想助+VP”的主语。例如在乌鲁木齐方言中:
衣服想干了,过会儿收进来吧。
米饭想熟了,菜炒好了吗?
其次,助动词“想”后面的谓语动词一般是不自主或者说不可控的。具体存在3种情况。一种情况是人患疾病。生病是最为常见的不可控行为,所以“吐”、“感冒”、“发烧”、“拉肚子”和“流鼻血”之类动词短语一般都可以进入VP。第二种情况是动物的行为,如“咬人”、“长膘”、“生(生育)”和“蜕皮”等等。第三种情况是植物的生长,如“抽芽”、“开花”、“结籽”等等。动物的行为和植物的生长两者遵循自然规律,在相当程度上都不受人控制,因此可以进入VP。例如:
小明一下子想流鼻血了。 [指人]
蝉晚上想蜕皮。 [指动物]
红松要长五十年才想结籽。 [指植物]
第三,在语法化过程中,动词“想”的施为(exercitive)意义被弱化,而情态意义得到凸显。“NP+想助+VP”句式中的VP一般是未然事件,事件时间一般指向不远的将来,助动词“想”表达的是“将来快要”的认识(epistemic)情态。但是,句式对事件发生时间的起点交代不清、描述含混,不能指定为未来的某一具体时间点,除非被叙述的是规律性的事件。比较:
*小明5点钟想感冒了。
小明这两天想感冒了。
*半个月以后,花想开了。
红松要长五十年才想结籽。
综上,语法化的遗留效应基本解释了“NP+想助+VP”句式的主语对有生名词的强制要求。助动词的次范畴化规则基本解释了句式“将来快要”的认识情态。但是,无论遗留效应还是次范畴化规则都不能令人满意地解释句式的如下两个特点:
a.存在形如“NP物+想助+VP”的组合。
b.句式对事件时间的开始位置交代不清。
三、隐性叙事者的间性认知
当代叙事学理论为上述语法问题提供了一种新颖的分析思路。实际上“NP+想助+VP”句式隐含着一个无处不在然而始终沉默的叙事主体或称叙事者。质言之,是这个叙事者而不是 NP在“想”。在叙事结构层面,所有“NP+想助+VP”的句子都可以补全为:
[PROjTHINK[NPiAux.VP]]
其中,PRO表示隐含的叙事者主语,这个隐主语是任指的,跟从句里的NP绝不同指。通常情况下,叙事者主语PRO不能也不必补出。大写字母THINK是代表抽象“认为”意义的元语言形式。用叙事结构来表达“NP+想助+VP”的句子如下:
我想感冒了。
[PROjTHINK[我iAux.感冒]]
PRO认为我快要感冒了②认为此处PRO可与“我”同指,是不可能的。因叙事者还可三分:在叙述层面承担叙述行为的“本质的我”,在故事层面的“叙述的我”,以及在故事层面“参与事件的我”。三者各不同指[3]34。
水想开了。
[PROjTHINK[水iAux.开]]
PRO认为水快要开了
由此我们能够较好地解释第二节末提出的两个问题。
a.为何存在形如“NP物+想助+VP”的组合。已经说过,“想”的施事主体不是指物名词,而是隐含的叙事者论元。叙事者主语保持沉默并被隐含的原因,是一种系统的凸显“物”(也即NP)而隐藏话主立场(stance)的修辞策略。
限于人类认知的先天局限性,叙事者与他所叙述的对象之间存在无法弥合的距离。这是经典的叙事困境之一。化解这个困境的方法不外有二:一是叙事者力求客观,做沉默克制的“旁观者”,观看笔下人物的言行,营造无我之境。二是叙事者抛弃疑虑,充当全知全能的、自信的“讲述者”。“口传叙事一律展示出一个权威和真实的叙事者,他具有能力观察来自各个方面的动作,告知一个人内心的秘密。”[4]51
反过来,“NP+想助+VP”句式隐含叙事主语的动因,其实是话主意欲隐藏自己采取全知全能视角的叙事策略。该策略通过掩藏话主声音,制造客观的非专断的言说效果。
b.为何句式对事件时间的起点交代不清。叙事者与行动者之间,存在所叙述行为的“时间差”:叙事者无法言说当下正在发生的事件。因为一旦叙述完成,所叙述的事件就随即成为过去的已然事件。究其本质,叙事者只能叙述过去的事件,或者叙述未来的未然事件[5]。这就造成叙事结构上的一个矛盾:
我想感冒了。
将来的未然事件:我快要感冒了
过去的未然事件:PRO判断我快要感冒了
感冒症状始于叙事者作出判断的过去某时,还是始于现实时间流的将来某一刻呢?受制于叙述的“时间差”,上句的未然事件(“我感冒”)的时间起点本质上是无法言说的。在PRO的言语行为被隐含的情况下,更无法准确指出未然事件的起点。
总之,我们认为,“NP+想助+VP”句式的生成动因来自隐性叙事者的主体间性认知。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处理话主(PRO)与其他主体(NP)之间的关系。为了实现表述,话主首先建构自己为言语主体。为了达成交际目的,话主稍后又掩藏了自己的声音,将其他主体推举为表层结构的叙事者,以求制造客观的、非专断的言说效果。
四、余论
无独有偶,普通话中有一个固定搭配“想是”,与“NP+想助+VP”中的助动词“想”相比,“NP+想是+IP(Inflection Phrase)”里的“想”的动词意义保留得更多。例如:
他们PRO想是怀疑我那七天跑到云南砍了高洋又悄悄溜了回来。(王朔《玩儿的就是心跳》)[NP指人]
敌人的坦克PRO想是来向二十五号开炮!(老舍《无名高地有了名》)[NP指物]
“NP+想是+IP”也是隐含了叙述主体之后的产物。而且,“想是”已经出现了合并表达猜测意义的倾向。“想是”将来是否会虚化为一个表达情态的助动词?值得进一步观察。
[1]张谊生.语法化现象在不同层面中的句法表现[J].语文研究,2010(4):12-19.
[2]陆俭明,沈阳.汉语和汉语研究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茨维坦·托多罗夫.文学作品分析[C]//王泰来.叙事美学.重庆:重庆出版社,1987.
[4]Robert S,Robert K.The Nature of Narrative[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1.
[5]于德山.“语-图”互文之中叙述主体的生成及其特征[J].求是学刊,2004(1):107-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