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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电影

2013-12-16商略

海燕 2013年8期
关键词:酒盅阿勇德兴

□商略

潘洗,本名姜鸿琦,满族,工程硕士,1969年生于辽宁岫岩。曾在国企从事过共青团、会计、宣传等工作,现供职于辽宁鞍山供电公司。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小说多篇,著有小说集《香味橡皮》。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北2830”召集人。

乔伊

“今天里岙有电影,”乔伊宣布说,“我也要去看电影。”

她双手捧着饭碗,脑袋从饭碗上方露出来,眼睛盯着乔豆。八仙桌太高了,她跪在竹椅上吃饭,脖子总是要伸得长长的,好像吭吭叫着的白鹅。

乔豆将头埋在饭碗里,装作没有听见乔伊的话。他的腮边还有一道泥巴的痕迹,妈妈已经说过他,年纪也不小了,洗脸也洗不干净,他也装作没有听见。乔伊知道乔豆装聋作哑的习惯,只好白他一眼。

妈妈笑着对爸爸使了个眼色,夹了一根茄子到乔伊碗里,说:“不要着急,以后长大了,想看多少电影就看多少电影。”

乔伊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可是今天的电影放过了,以后再也不会来放了。”她觉得这场即将错过的电影,一定特别的好看,嘴巴一扁,眼眶热热的,差一点哭出来。可她心里下了决心:不带我去看,哼,我偏偏不哭。她从桌子上移碗下来,两只手牢牢捧在胸前,努力显示出不在乎的样子,低着头大口吃饭。不过喉咙好像变得特别小,饭块也变得特别粗硬,几乎咽不下去。

常常有人说起,到里岙去的路上,夜里有一个老太婆赶着一群山羊。如果遇上了,要屏住呼吸,否则会被老太婆抓住,把你也变成山羊,放在羊群中赶到深山里去。乔伊心里骂乔豆:不肯带我去,让你被老太婆抓住了,咩咩叫!

等眼睛凉下来了,她抬起头,正好看见乔豆的背影,在门框一闪,就消失了。他的饭碗放在桌子上,一定是怕多待一会儿,就会被乔伊缠着要他带着去看电影。乔伊就特别生气,冲着门外嚷道:“饭碗也不放回灶沿去,懒惰胚!”

“对,”妈妈赞成她,“他哪有我们乔伊乖?”

乔伊知道爸爸妈妈也要去里岙看电影的,而且不是普通的看电影,是要先到公社里,抬着发电机去里岙。放完电影,他们再抬着发电机到公社,这样可以赚七角钱。所以他们不能带她去看电影,晚上只有她独自在家了。

“我自己睡觉。”她说,“我不怕,我已经六岁了。”

妈妈摸了摸乔伊的头,说:“嗯,我们不怕。下次我们还要去镇上玩,带乔伊去,不带哥哥去。”

乔伊低头让妈妈摸着,胸口热热的,觉得自己真是个乖孩子。她看见爸爸也微笑着看她,就感到很骄傲,自己打了水洗好脸,说:“爸爸妈妈,你们去抬发电机吧,我睡觉了。”一边说,一边噔噔噔上楼去了,她觉得这噔噔噔的声音也特别懂事。

听到妈妈收拾好桌子,洗好碗筷和锅,外面还有太阳呢。乔伊心想,就算没有乔豆带着,我也可以看电影去。这时,妈妈从楼梯走上来,并且走进了房间。乔伊闭上眼,感到妈妈俯身下来看着她。她屏住呼吸,不愿让妈妈发现她还醒着。妈妈掠了一下她额上的头发,又用扇子替她扇了几下,放下蚊帐,又下楼去了。乔伊想,我怎么忘了放下蚊帐呢。

有一会儿工夫,乔伊差点儿真的睡着了。不知道怎么的一惊,猛地坐起来,从头到脚浑身麻了一过。窗外已暗沉沉的了,电影快开始了吧。她听了听楼下的动静,跳下床,套上塑料鞋,踢踏踢踏地下楼,倒了一杯懒惰茶喝。

说起懒惰茶这个名字,乔伊总要笑出来。用一大把茶叶,泡上满满一大茶壶的茶,怎么叫懒惰茶呢?她想,最懒惰的茶应该是白开水——应该是水缸里的冷水,烧也不烧就当茶喝。

打开大门和腰门,坐在门槛上穿好鞋子。乔伊心里想,乔豆一定在里岙小学的矮墙上占了个位置。小珊的哥哥小蝴蝶,一定有凳子坐,他在里岙有同学。因此,乔伊得出一个结论,读初中就是好,到里岙也好,到王家湾也好,都有同学,会送凳子来,可以坐在凳子上看电影。乔豆不过是个小学生,同学都是自己村里的人,有什么好神气的?

小蝴蝶这个绰号已经过时了,因为自从上了初中,他两腮的小蝴蝶已没有了。还是在去年,乔伊记得小蝴蝶拖着鼻涕,脏兮兮的。小蝴蝶的爸爸教小蝴蝶,鼻涕出来了,用食指一抹就没有了。小蝴蝶就常常用食指一抹,却将鼻涕抹到两腮,都结起来了,变成了两只小蝴蝶。别人都嫌他脏,叫他小蝴蝶,可是小蝴蝶还是常常洋洋得意地抹,真是恶心。

关上大门是比较容易的,可是要拴上腰门,乔伊却花了不少力气。她经常想,为什么腰门要做得那么高,让她够也够不着。她踮着脚,右手从腰门上方的小栅栏中穿过去,向下摸了半天,中指尖才碰到门闩,一点点移动,总算闩上了门。她回过身来,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一下,看到天色已真的黑下来了。

现在,乔伊要出发去里岙看电影了。

她熟悉村里的道路,小弄堂口,有一个很阔的阴沟,几乎有一尺宽,过去总是别人抱她过去的,现在,只要有人拉着她的手,她也能跨过去了。她在阴沟前停顿了一下,憋了一口气,一脚跨过去,脑袋嗡的一声,脸就火烫火烫的了。她竟然跨过了阴沟,回头看看,心又怦怦怦跳起来。

穿村而过的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路两边的窗户,有的亮着灯。他们不去看电影,也许他们已看过这部电影了,乔伊这样想着,走到了村口。

村口是一座很长的桥,有十八个桥墩,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走完。桥面很窄,只并排放着两块五孔板。乔伊的脚小,经常要陷进中间的缝里去,很痛。乔伊在桥头站住,向对岸张望了一会儿。对岸暗沉沉的,能看到抽水机房白色的墙,横在小房子上方的路,跳跃着厚厚的暗色,路上方是黑黑的山,山顶着暗蓝色的天,有好多星星在天上闪着。

乔伊走在桥上的时候,两鬓发凉,双手向两边展开,生怕不小心踩个空,掉到桥下去。桥下是水,冲击着鹅卵石,发出轻脆的声音,有时咕咚一声,像是一条鱼跳出水面了。妈妈说,傍晚时,鱼跳出水面,是想吃蚊子。塑料凉鞋踏着桥板,也发出轻脆的声音,听上去碎碎的。

想不到桥头很快就到了,她一脚踏到泥路,一点惊喜都没有,好像过桥很容易似的。接着她就看见了大路边的一个山嘴,从天上一直伏到地面。乔伊加快脚步,想快些离开这个山嘴,因为山上可能有老虎。老铜匠曾说过,有一个大肚皮女人到山坡上去摘玉米,被老虎吃掉了。她在逃离这个山嘴时,心里却想到了回来怎么办。这个问题太难了!回来时,老虎知道我要经过这里,就在路边等着,那怎么办?

不过那时电影散场了,哥哥他们也回来了,还会有人带手电筒,只要跟住他们,就不用害怕了。这一节想通,乔伊轻松了不少,走得更快,脚步震得两腮一跳一跳的。

忽然,远远的,可以看到有很多小人走过来,个个比乔伊还要小,在黑夜中,白乎乎的移动着,越来越近。乔伊脑袋嗡的一麻,几乎晕过去,两腿差点站不住,身子一摇晃,拐到路边上才停住。

这样的黑夜里,那些小人当然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了。乔伊一心想回头就逃,可是她连逃的力气也没有了。小人们很快走近了,挤了满满一路,脚步声十分细碎,还互相撞来撞去,可是一句话也不说。乔伊希望他们没有发现她,各走各的路。她紧张地睁着眼睛,眼睛都痛得流泪了。

这时她听到一声羊叫,“咩”的一声,是一头小羊。原来是一群山羊。

乔伊吸了一口气,突然想到赶羊的老太婆,吓得立即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全身像蜡熔化了似的,又麻又热。那群羊怎么也走不近,好像在原地踏步。乔伊心里嗵嗵直跳,觉得心跳的声音特别响,谁都可以听见。羊群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一头羊用角撞她。

羊群后面跟着一个驼背的人,黑黑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根毛竹乌梢。乔伊等羊群走过,才看见这个人。这个人看到乔伊,好像迟疑一下,可是看不出她的脸,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传说中的老太婆。可是这个人已看到乔伊了啊。

乔伊只好岔开心思,不敢想那个老太婆,心里对自己说:到这么晚才赶着羊回家,她一定是太贪玩了。乔伊这样想着,吃惊地听到这个人在低声地抽泣。他刚走过乔伊,就呜呜地哭出声来,竭力压抑着声音,可是非常凄惨伤心,差点把乔伊也引哭了。

哭声听起来是一个老太婆。可是乔伊不认识她,肯定不是三星堡人。乔伊想,这个可怕的老太婆,会把人变成羊,是不是老虎变的?偷了那么多羊,可以待在山洞里吃上好几天了,为什么还要哭呢。乔伊又想,幸亏她已偷了那么多羊了,一定够了……乔伊怔怔地站了半天,才想起摸摸自己的脑袋,还好,没有长出角来,老太婆没有真的发现她,把她变成山羊。她不敢回头看,走了好几分钟,才有些放心。

从三星堡到里岙有五里路,但别人来问路,人们经常要补上一句:“说是说五里路,其实只有三里。”乔伊心里急,盼着电影还没有开始放,最好是等她走到才开场,但这不大可能,所以她又盼着电影开始得迟些,让她看到大半部。

路两边是稻田,白天看是一片黄色,晚上却是灰茫茫的,有些阴沉。有时经过堆在田边的牛粪肥,黑促促的一大坨,发出一股清凉的臭气。闻到这股臭气,她心里平静了些,觉得离家还不算太远。

萤火虫在空中飞着,她很想抓几只拿在手里,可又怕耽误了看电影。风从稻田上吹过来,飕飕飕地响,吹在身上特别凉快,但风一停,额头就发烫,心扑嗵扑嗵地像要跳出胸口来。

好累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乔伊发现自己竟已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她有些犯晕,明明自己在飞快地赶路,要去里岙看电影的,怎么就坐下了呢?大人们说,晚上出门,走着走着会走到老地方,这叫做鬼打墙,是鬼在作怪。她背上升起一股寒气,整个背部都微微一麻。忙站起来继续走,可是腿已发软了,两只手火烫,手背上的筋突、突、突地跳。

坐了多少时间了?她想,怎么会坐在石头上的?这么黑的天,我怎么找到那块石头的?还是有……谁帮我找的?她又摸自己的脑袋,确信没有被变成山羊。

乔伊浑身一阵冷一阵热,急促地喘气,呼呼的,像一头从水里抬起头来的老牛。一定有人躲在一边,她几乎听到那个人的脚步声了,轻轻地,蹑在她的身后,可是她不敢回头看。老铜匠说过,走夜路时不可回头看,因为祖宗大人跟在你背后保护你,你回头一看,祖宗大人就会以为你安全了,在向他们告别,就会回去……那时候,那时候鬼就会来找上你了。

想到祖宗大人会保护,乔伊略微有些安心了。她想回忆一下刚才一路上有没有回头过,可有些不大确定,好像有几次回头了。她硬是要自己这样想:那是不算回头的,祖宗大人一定都明白。

别人都从这条路上去看电影的,我也从这条路上走,一定没事的。想起电影,乔伊又急起来,到这时候,恐怕已开始十分钟了呢。

天那么黑,道路只剩下白晃晃的影子。要是萤火虫变成大灯笼就好了。乔伊想,但随即想起有的鬼会变成一个提灯笼的人,装作给你照路来害你。她也不敢多想,低下头只是看着路……可这是到里岙去的路吗?会不会走错?要是走错了,那就……那就……乔伊差点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哭出来,幸亏这时,她走上一道大坝的斜坡,看到前面有一蓬冲天的亮光。

那就是里岙了。那有亮光的地方,就是放电影的里岙小学了。电影里的人说话的声音也已传了出来,还有枪炮声。有几道光照到了乔伊身上。她心里更急,可是两条腿好像被牛皮筋拴住了似的,几乎迈不开。她想,要是电影移到天上去,这样就可以躺在地上看,那才叫电影呢。

一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说:“乔伊,你在这里干什么?”

乔伊听出是山根伯伯的声音,忙张开双臂,想要他抱。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发现自己是个孩子,是可以要求大人抱的。

山根伯伯果然抱起了她,又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要看电影。”乔伊细声细气地说。

“电影快放完了。你一个人来的?”山根伯伯惊讶地问,看见乔伊点点头,更加吃惊,“你胆子这么大!这么黑的天,大人也不敢乱走啊。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好。”乔伊觉得电影也不过是这样,她又不是没有看过放电影,是应该回去了,可是她终究有些不甘心,问,“电影好不好看?”

“狗屁电影!老子一夜就花了八元钱!”山根伯伯气恼地说。

一夜就花掉八元钱,这只有伯伯这样的大人才能做到。乔伊好像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过她觉得山根伯伯生气了,就不敢出声,头枕在山根伯伯的肩上,合上眼,昏昏沉沉的。山根伯伯走路高高低低的,像个摇篮。

不知道摇了多久,乔伊睁开眼,发现已到了桥上,哗哗的水声在下面响。这时她觉得桥那头的山,桥下的水,都像白天一样,一点儿不神秘。

到了家门口,乔伊从山根伯伯怀里下来,费了好大劲也没有打开腰门。山根伯伯帮她开了门,说:“你进去吧,我走了。”

她应了一声,推开大门,走进去,回身关上门,摸着黑爬上楼梯。

乔伊睡到床上,睁着眼看着黑蒙蒙的蚊帐,心想:我去看过电影了,他们都不知道。我还遇到了赶羊的老太婆,也没有被变成羊,他们也都不知道。她想笑一笑,可是脸被瞌睡僵住,发不出笑容,迷迷糊糊中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没有想是不是乔豆回家了,就睡了过去。

乔豆

乔豆回到家里,到灶下的砖洞里摸出火柴,点亮油灯,在脸盆里洗了洗脸,然后从墙上摘下镜子,揭起头发,仔细地照自己的头皮看。镜子反射着灯光,照见一小块结了痂的伤疤,脸上流下的一道血痕,也已结起来了。乔豆连忙在脸盆里又洗了洗脸,用力擦着有血迹的地方。

挂好镜子,乔豆擎着灯上楼。吹熄灯,半躺在床上,两只手在后脑勺交叉着,眼睛瞪得老大,看着黑暗深处。出了一会儿神,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湿湿的热气,正要变作委屈的泪水,忙伸手去摸头上的伤疤,心里后悔得很。

这个伤疤是在里岙小学边上一户人家的石墙上撞的。

乔豆到里岙时,天色还很明亮。溪流和竹林之间是晒场,有十多个妇女汗津津地在晒场上忙,往箩里装谷、卷簟子。黄色的蜻蜓在半空中乱飞,好像晒得翼薄的稻草衣。几只羽毛开始变白的鹅伸长脖子,迫不及待地往晒场里冲,一个小姑娘急忙用竹枝做的勾子勾住鹅脖子。

“你们家也想罚电影吗?”一个妇女斥骂着那个小姑娘,扔过来一把扫帚,掉在乔豆的脚边。

乔豆忙退到晒场边上。这时,他看见了大脸。大脸是阿勇家的亲戚,乔豆是认识他的,还在一起玩过水枪。大脸的脸长得特别大,特别白净,看上去像一个脸盆。

大脸在跟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悄悄说着什么,嘴皮子飞快动着,两只眼睛乱转,一定是转出了什么鬼主意。乔豆盼望大脸的眼睛能转到他身上,认出他来,这样,他就有希望得到一张椅子,可以坐着看电影了。果然,大脸看到了他,目光迟疑了一下,然后咧嘴一笑。乔豆心怦地一跳,双眼几乎充满了泪水,正要迎上去,可是大脸已开始动手推人,将那些孩子推成一排,自己站在前面,大声说:“一、二、三,缴枪——不杀!”

乔豆吓了一跳,以为他们要来对付他,轻轻退了一步,却看见他们排着队向东边走去,整齐地喊着:“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东边也有几个孩子,手里拿着竹枝,在打半空中乱飞的黄蜻蜓。他们听到喊声愣了一下,就兴高采烈地四散逃走,做着落花流水的样子。大脸这队人马笑吟吟的,也不急着追击,整整齐齐地踏步,双手摆动,口中高喊,真是耀武扬威。

他们走过鹅卵石矮墙,走过一丛木槿,又走过一个稻草堆。乔豆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感到他们正在深入险境,斜阳照着他们的后背和肩膀,好像在微微震颤。

那些逃散的孩子,也在远处排起了队,踏着整齐的步伐向他们走过来,口中喊着“缴枪——不杀”。乔豆看见站在头里的那个孩子,脸上一片阳光,好像没有五官似的。大脸他们停下来,嘻嘻哈哈地笑着逃散。乔豆想,原来他们的游戏是这样的,排成了队,整整齐齐地迈步,口喊“缴枪不杀”。他们这样做的时候,想像其中充满威力,所以对方就得溃败逃走。乔豆嘿嘿嘿地笑起来,他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傻。

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脖子,还有一个身子热烘烘地贴住他的后背。乔豆吓了一跳,扭过头,看见是阿勇,又看见向荣也来了。他高兴地转过身子,说:“你们也来了!我到得最早!我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开始收谷呢。”乔豆发现,晒场上的稻谷都已收走了,一些鸡鸭鹅在兴高采烈地找食。他看见一只黄蜻蜓飞快地掠过一只母鸡的眼前,母鸡却看也不看它一眼。

阿勇对他笑笑,说:“没看见阿宁吗?”

乔豆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大脸,忙说:“看见了,他逃走了。”他四下张望,看到西边一队人马走过来,排在头里的好像就是大脸,“他在那儿!”

他们站在晒场边上等着。乔豆想,这下好了,阿勇是大脸的亲戚,等会儿叫大脸替我们背一条长凳来,我们三个人就可以一起坐着看电影。乔豆觉得自己总算有了依靠,也有些兴奋。因为到别的村子里看电影,如果有凳子坐,是一件很风光的事情,除了大人,一般只有初中生才能够得到。

阿勇不理他,好像对有没有坐一点没放在心上,对向荣说:“小蝴蝶那小子,现在不用等他了,以后我们都不等他。你看他吃饭慢吞吞的样子,好像没有他,我们就走不到里岙似的。”

“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向荣说,“有一次他说,小庆会讲很多故事,只讲给他听,从来不讲给别人听。”

“哈!只讲给我听,从来不讲给别人听!哈,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向荣点点头,说:“这小子怎么想我知道。我拉着你走,是因为我看不惯他那样子。”

阿勇说:“是啊,跟我摆架子,他也配?”

向荣说:“我早就不想理他了。”

阿勇说:“他在里岙有同学,可是我在里岙是有亲戚的!谁求谁还不知道呢。”

向荣突然提高声音说:“我宁可不要坐!就是有凳子,我也不会坐的!你看着好了。”

乔豆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头,向荣和阿勇看上去都在生气,两个人背对背站着,又不像是在生小蝴蝶的气。乔豆感到两人之间有一种紧张的空气,让他隐隐地担心。这时他看见大脸他们到了面前,急忙说:“来了,他们来了。”

阿勇说:“阿宁。”

大脸抬起左手向阿勇摆了一下,冲他笑了笑,就从他们身边走过,口里还在喊“缴枪不杀”。乔豆没找到另一队人马,想必已经又逃走了。

向荣大声说:“这算什么?他以后还来不来我们村堡?摆什么臭架子,连个招呼都不打,这种人!”

乔豆又吃了一惊:在别人村庄骂人是要吃亏的,这个道理连我也知道,向荣怎么会不知道?他看见大脸回过头来,看了向荣一眼,又照旧踏步走,但在乔豆听起来,他喊口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了。他又担心地看看阿勇。

阿勇鼻孔里哼了一声,对向荣说:“我没有说你,我是说小蝴蝶。”

向荣说:“我知道,小蝴蝶他妈的真不是东西。”

阿勇和向荣慢慢走了。乔豆的目光有些游移,看着一只小狗在追一群鸡,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们,但他们好像忘记了他,并没有招呼。乔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去。等他们走远了,乔豆才慢慢走到溪边,捡起小石子丢进水里。

太阳已落到山头,风有些凉意了,吹在身上特别柔和。乔豆向小学走去,双手的十指交叉着,轻轻地捶打着胸口。不要多久,电影就开始了,他想。

忽然有几个人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股股风。他吃了一惊,连忙跳了一下,避到路边。一个人突然站住,回过身来。是大脸。另外几个人也站住,慢慢向他走过来。

“他们到哪儿去了?”大脸向他翻翻白眼,说。

“谁?”

“什么谁?他们在哪儿?”

“不知道啊。”大脸越挨越近,下巴几乎要顶到乔豆的头上来了,乔豆只好向后缩缩,眼睛向上斜着看他,心怦怦地跳,觉得他随时会一拳打下来。

“赖皮!刚才你们几个,不是在一块的?”

“他们走了。”

“哼!”大脸一掉头,跟那帮人一起走了。

乔豆松了一口气,气恼地抽抽鼻子,心想,他们在找谁?是不是在找向荣?这些人,刚才还笑嘻嘻地喊着“缴枪不杀”,这会儿就凶巴巴的了。就算要找向荣出气,也不用这样对我啊。乔豆感到,虽然大脸是阿勇的亲戚,跟他也一起玩过,大家算是认识的,可是认识的人也很靠不住,也可以翻脸不认人。

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付向荣,阿勇是帮向荣还是帮大脸?乔豆心里一急,赶忙从后面追去,转过一个弯,刚好看到他们冲进小学大门。

他在学校的门口站住,只见大脸领着那帮人站在门里侧,东张西望。操场上整齐地摆着很多长凳和竹椅,还有一张八仙桌。有几个小孩子坐在凳子上,有几个还在吃南瓜子。乔豆想,要是在我们村放电影,妈妈说不定也会炒一些南瓜子。他没看见阿勇和向荣,但看见了小蝴蝶。小蝴蝶穿着长裤,两腿绷得紧紧的,跟一个高个儿的瘦子站在银幕下方的平台上。那个瘦子张开两手,似乎想量一下银幕的宽度。乔豆见过这个瘦子,好像叫袁小庆,曾经到他们村里来过,和小蝴蝶手拉着手。

小蝴蝶咯咯咯地笑着回过头来,漫无目的地扫视操场。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结了,稍稍张开嘴,眼睛瞪得很大。

乔豆看见大脸他们杀气腾腾地走向小蝴蝶,走得很慢,好像吃饱了的老黄牛,一步步走得很结实。乔豆看不见他们的脸,只看见他们的背影,还有每走一步都露出一点点塑料鞋的鞋底,像一条条鱼围着石头吃泥,闪出几道白光。

袁小庆也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和小蝴蝶一样,半张着嘴,眼睛睁得很大。他定了定神,大声地问大脸:“阿宁,你这是想干什么?”

这句话好像提醒了小蝴蝶,他像女孩子似的尖叫一声,没命似的跳下平台,向后面逃去。大脸他们马上散开来,没等他逃到凳子边上,就围住了他,乔豆只看到几个拳头从人群中伸出来,很快又落了下去。

袁小庆脸色煞白,靠墙站着,两只手垂着,挖墙壁上的黄泥。

乔豆一时没反应过来,可是心里想着应该干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办。这时,他耳边响起一声大喊,震得他脚一软。两条人影呼地从他身边蹿过,随手举起两条长凳,向人群冲去。是阿勇和向荣。

阿勇的凳子横掠过去,砸在大脸的背上。人群忽地散开,也不慌乱,也拿起凳子,向阿勇和向荣围上来,喊着:

“又来两个!”

“别让他们逃走!”

“嘿,打到里岙来了!”

乔豆想,怎么没有人叫“缴枪不杀”呢。

向荣个子矮,可是长得强壮。他埋着头,谁也不看,只顾抡着凳子,逼得人一步步后退。一个人用手里的凳子去撩他,被向荣的凳子砸得荡了开去,凳脚离开凳子飞得很远,向荣手里的凳子却没有破。别的人就不敢上前,只是试探几下。“他不要命了。”乔豆听见有人这样说。

阿勇却专门追着大脸,脸色黑得怕人。大脸围着桌子逃,拿起凳子椅子向后乱扔,阻挡阿勇的路。转了几圈,凳子反而阻了自己的路,大脸就向学校大门逃过来。

乔豆连忙往后退,他知道自己跑不过他们,就退到一户人家的门外躲着。大脸从他旁边逃过时,他很想伸腿去绊一下,可是又不敢。阿勇也从他边上追过,接着是一大帮人,都往阿勇后面追去。有两个捂着头,一个捂着脸,手上都有血。最后出来的是向荣,手里拿着凳子,手上也有血。

追出一段路,阿勇就停住了,回过头来。那群人一齐站住,然后往旁边的小巷子逃散。有一个从乔豆身边经过,顺手推了他一把。乔豆的脑袋撞在墙上,头嗡的晕了一下,差点坐倒在地上。他有些恍惚,觉得这不过是在做梦,盼着早些醒来。

阿勇脸色发紫,看着向荣,嘿嘿地笑了笑。向荣的脸上却满是灰尘,说:“他奶奶的,他奶奶的……”

他们扔掉手中的凳子,往学校里走。走到门口,阿勇回过头来,对乔豆说:“你不来吗?落了单要吃亏的。”

乔豆摸摸撞痛的脑袋,忙跟上去。

那些小孩子闷声不响地在摆放凳子,很不满意地看看阿勇和向荣。小蝴蝶靠墙坐着,低声哭泣,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一块青一块黑,脑袋变成了一个露出泥土的大土豆。他的右手拿着一块碎瓦片,在地上画来画去。袁小庆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们为什么打你?”阿勇站在他面前问。

小蝴蝶低下头,泪水流到鼻尖上,亮晶晶地悬了半天才滴到地上。

“出血了没有?”乔豆在小蝴蝶的左侧蹲下来,轻声问,似乎声音响一点会加重小蝴蝶的伤势。

向荣拉了阿勇一把,两人互相看了看,转过身走了。小蝴蝶抬起头望了他们一眼,举起右手,用手指在鼻子底下用力擦了好几下。乔豆担心里岙人又会约了大人来打架,东张西望了一会,还是决定陪小蝴蝶坐在地下。

乔豆迷迷糊糊了一会儿,觉得耳边有很多蚊子。睁开眼,天已黑了,一道光柱横在空中,射到银幕上,出现一个大大的“静”字。操场上是黑压压的人群,好多人手里摇着麦杆编的扇子,颜色有些暗,好几个红红的烟头亮着。

半空中一个声音,突然打下来。乔豆吓了一跳。这个声音喂、喂几声,就说了一大段话。乔豆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但听懂了一个关键的词:检讨。他在学校里也作过一次口头检讨,因为他用毛笔在阿莉的语文书上画了一张歪脸。

声音中断了一会儿,换了一个男的。他的声音非常难听,就像两块石头摩擦似的,嘎啦嘎啦地响。乔豆只好捂住耳朵,晃晃脑袋——他本来是想晃晃脑袋的,其实只是晃了晃下巴。这时,乔豆惊讶地发现,那是小蝴蝶的爸爸山根伯伯。山根伯伯站在放映机旁边,一束灯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张脸变得很可笑,右边的颧骨凸得特别高。

乔豆这才想到,原来今晚的电影是罚电影,山根伯伯一定是偷了里岙山上的柴了,大人们说,他的手脚一向不大干净。一场罚电影八元钱,这可太倒楣了。

他斜眼去看小蝴蝶,可是右边空空的,什么人都没有。小蝴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乔豆想去找同村的人,可是电影开始了。放的是《渡江侦察记》。这部电影已经来放过四五次了,是最好看的电影。乔豆想,这一趟来里岙,还是值得的。但他随即想起脑袋上的伤疤,心里又有些怀疑是否真的值得。

有几个黑影从前面走过,乔豆伸长脖子,想避开他们的遮挡继续看电影,心里有些不高兴,想,他们怎么不看?走来走去的。他隐隐地听见一句话,声音好像有些着急:

“他是我们家亲戚。”

这句话像蚊子的嗡嗡声,在乔豆的耳朵外面停留了好一会儿。等那群人走远了,他才明白过来,这是大脸的声音。

大脸

大脸手插在牛皮带上,吹着口哨,看电影放映员阮德兴和叶丽红收拾放映机。银幕已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塞进帆布包里,系银幕的绳子也已圈起来,堆在一起。虫子撞在电灯泡上,发出噼噼扑扑的声音。发电机的隆隆声远远传来,很厚实。

阮德兴长着一个茄子脸,鼻子短得出奇。有人说他的鼻子长一点,高一点,看起来也许会顺眼一些,可是大脸觉得比阮德兴丑的男人恐怕很难找到了,即使他的鼻子长得像酱油瓶一样也没用。叶丽红却长得好,皮肤也光洁,还有一对大奶奶,脸上有四个酒窝,笑起来眼睛弯得像眉毛,还动不动爱红着脸眯眯笑。每次放电影,大脸他们一帮小伙子,都喜欢站在八仙桌边上,小心地撩叶丽红说话。

叶丽红将盛片子的圆盘叠在一起,她的小手指翘起来,像刚出土的黄芽笋一样。放下去时,也是轻轻的,好像怕圆盘痛。

大脸看见叶丽红去拿镜头时,阮德兴在她的手上摸了一下。叶丽红缩回手,红着脸用拳头捶了阮德兴一下,骂了一句:“你作死呀!”阮德兴嘿嘿笑着,伸手去抓她的拳头,但没能抓到。

阮德兴实在是一个色鬼,大脸想,也不照照镜子,长这副丑模样,只怕以后连老婆也娶不到,居然想占叶丽红的便宜。他想找个人说说自己的想法,可是旁边没有别人,只好对叶丽红说:“你以后早点来,可以在村里吃晚饭。”

叶丽红感到意外,抬起头看看他,说:“怎么?到你家去吃吗?”

“是啊,可以到我家来吃的。”

叶丽红和阮德兴互相看看,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大脸被他们笑得兴味索然,局促地站了一会儿,就踢着满地的瓜子壳走出学校。他的影子投向校门口,伸得很长。大脸心里还是愤愤不平,想,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阮德兴,而是他去摸叶丽红的手,这小婊子说不定就黑着脸骂人了,绝不会是这副骚相。不过他长得更高大些,也许她会愿意让他摸她的手或别的地方了,他又想。

月亮到这时才出来,东山头上白茫茫的。树叶簌簌响过,风才吹到大脸身上。现在回家去只好睡觉了,有点不上不下。手电筒也没有带出来,否则可以去溪边照鱼,夜里鱼呆得像木头,水不动吵不醒它。

大脸到了晒场,果然看见有人打着手电筒往溪边走去。他跟了几步,发现个子高些的拎着一只篮子,另一个是小孩,他们显然是去洗衣服的。大脸在一个柴堆边停下,借着月光,看清一根锄头柄粗的柴棒,双手握住,脚在柴堆上一蹬,就嗖地一声抽了出来。掰干净枝梢,就是一根金箍棒了,拄在地上一比,差不多有一人高。他用力挥了几下,发出呼呼呼的声响。如果妈妈看见,一定说是讨饭头的打狗棒。

夏天就是这样,一停下来,就会有蚊子往你脸上扑,风一停,蚊子就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嘤嘤嗡嗡的烦人。这时他才意识到发电机的声音已经停了。

大脸穿过竹林,走到村头的供销社,看见也早就上了排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供销社边上的平房是旅馆,只有四间客房,由一个叫酒盅的孤老头管着,平时也没有人住,就是里面有些阴森森的。每天傍晚,酒盅在旅馆门口摆上一张太师椅和一张小凳,太师椅上放一碗螺蛳和一碗青菜,喝半斤老酒。青菜是他在旅馆后面的空地上种的,螺蛳也是他自己到圳里去摸来的。

前些年,大脸还跟几个孩子一道,蹲在酒盅旁边看他喝酒,听酒盅讲故事。酒盅讲的一般是黄色故事,讲到紧要关头,就呷一口酒,身子微微向后仰着,闭上眼睛不说话,很陶醉的样子。这时如果有大人走过,就会笑话他:“酒盅,当心晚上做春梦。”有时他还讲到包文拯或者美国。他说,美国这地方最厉害,边境上密密麻麻地围着枪炮坦克,谁也进不去。现在大脸长大了,就不屑听他瞎吹,而且觉得他一点不掩饰那副陶醉的样子,实在丢人。

旅馆的门倒是开着,里面也没有灯光,大脸觉得还是不进去的好,万一被人当作贼,那就没脸见人了。他用木棒敲打着路面,扮了一会儿瞎子,自己也觉得没劲,心想,还不如回去睡觉。

刚走到一个拐角,突然听到一声低喝:“别响!”

大脸心里一紧,身上冒出一股热气,停住脚步,伸长脖子张望,却看见转过弯的墙边掩着四个黑乎乎的人影。他正想跳开两步,一道亮光就照在了脸上。

“是你?”

大脸听出是民兵连长阿三的声音,就走上两步,说:“你们在干什么?”

阿三关掉手电筒,说:“小鬼,吓了我一跳!那么晚还在做什么?还不回去睡觉?”

大脸看见走在前面的竟是酒盅,奇怪地问:“咦,你也当民兵了?”

酒盅没有作声。阿三伸手抓住大脸的耳朵,压低声音说:“快回家去,我们在执行任务,别瞎凑热闹。听见没有?”

“我也去我也去。”大脸看见都是一些民兵,手里还都拿着步枪,步枪还上了刺刀,不觉也热血沸腾起来,心想,总算等到这一天了!又想,不知道是蒋匪帮来捣乱还是地主在搞破坏呢。

阿三说:“这事情,小孩子不能参加,你再不回去,我明天告诉你爸爸,看他打不打你。”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在生产队干活了。”大脸恳求说,“我就跟在后面,跟在最后面,保证不会乱动。”

阿三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没工夫跟你磨。不许发出半点声音!跟到后面去。”

大脸忙跟在一民和援朝的后面。援朝冲他笑笑,伸手指在自己脸上很快地捺了几下,低声说:“羞啊羞啊!”大脸也冲他笑笑,心里却在想,阿三这家伙,还是民兵连长呢,哼哼,连手枪也没有一把,只不过拿一支步枪,比《渡江侦察记》里的那个女民兵连长可差得太远了,有什么好威风的?

到了旅馆大门口,酒盅就站住了,张牙舞爪地向阿三打手势。房屋挡住了月光,所以大脸看不清他的手势。阿三将步枪一甩背上,左手的手电筒插入衣袋,打开电门,透出一阵微茫的光亮,他的右手一把抓住酒盅的领子,将他提进旅馆去。酒盅的两只脚拖在地上,哧哧哧哧地响。大脸连忙抢上两步,跟在酒盅后面,看见酒盅脸憋得通红,两眼翻白,似乎快要勒死了。

酒盅被拖到客房的走道上,就用手点点戳戳,指着里侧那间客房的门。阿三随手放下酒盅,用力一脚踢飞了房门,手电光就像刀一样劈开黑暗,一直射了进去。

大脸扒着门框往里看,看到一顶白色的蚊帐,还露出了一只脚。

阿三趵趵趵地走进去,气狠狠地哗啦一下扯开蚊帐。是阮德兴和叶丽红,这两个人都精赤着身子,半坐在床上,张着嘴,惊恐地瞪着眼睛。阮德兴的一只手还搭在叶丽红的肩膀上,一动不动。阿三哼了一声,阴森森地说:“果然是这样。”

阮德兴突然伸手扯过蚊帐,遮住自己的身子。叶丽红拿起枕头,挡住自己的脸,身上其他部分却全暴露着。

大脸看到叶丽红的大乳房和大腿,在手电光中闪闪发亮,胸口汗渍淋漓,两条手臂还有竹席的印痕。大脸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不知从哪里升起一股火,手中的木棒就像红缨枪似的刺了出去,刺中叶丽红的肚子,他觉得像刺中了山羊肚子似的,软软的,还有弹性。叶丽红“阿唷”一声,放掉枕头,一只手捂住肚子,一只手捂住胸口,脸埋在膝盖上。枕头掉到了地下。

“好了!”阿三说。大脸忙退开两步,看了阿三一眼。

援朝和一民也进了房间,端着枪,刺刀指着床,皱着眉,表情都很严肃。

“点灯!”阿三命令说。

大脸回头看见酒盅在走道上,一手撑着墙,一手捂着脖子,正在咳嗽,听到阿三的话,忙说:“就来就来。”

阿三冷笑了一声,手电照着阮德兴,说:“你这家伙色胆包天,竟敢强奸人家大姑娘。”

酒盅赶快申辩:“我没有强……”说出了四个字,才发觉阿三不是对他说话,连忙走出去。

叶丽红抬起头来,毫无表情地说:“他没有强奸我!”

阿三一定没想到叶丽红这样不要脸,愣了一下,手电光就一直射向她的眼睛,说:“你说什么?”

“他没有强奸我。”叶丽红眼睛也没眨一下,声音却低了。

“那么是你勾引他了。”阿三黑着脸说。

“是我勾引他的。”叶丽红又低下头。

“你勾引他?有什么目的,你说!你说!”阿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气急败坏。

大脸觉得事情有点莫名其妙,他已经刺了叶丽红一下,也已差不多了,老是对付姑娘有什么劲啊。现在该轮到阮德兴了,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他一棒打在阮德兴头上,说:“问你呢,你为什么强奸她?”

阮德兴裹在蚊帐里面,捧住脑袋,全身发抖,大声说:“我没有强奸她,是她勾引我的,是她勾引我的。”

大脸气得满脸通红,又一棒打在他头上,说:“你不老实!”这一棒打在阮德兴捧着脑袋的手上,打出了血。

“够了!”阿三说。

大脸点点头,又退后两步。叶丽红手还捂着肚子,脸色煞白,咬着下嘴唇。看到她那种顽固的样子,大脸心里又开始冒火。

酒盅点了煤油灯,走进房间,放在桌子上,又悄没声地退出去。

桌子上堆的是叶丽红的衣服,下面是外衣,整整齐齐地叠着,上面的内裤小衣和胸罩却放得很乱,内裤的一半还搭拉在桌子边上,都快掉下去了。那架放映机放在墙边的地下,上面堆着阮德兴的衣服。放映机旁边是一圈绳子、一圈粗粗的黑色电线,用一根小绳子扎住。一根扁担靠在墙角落。

“她为什么要勾引你?”阿三转身问阮德兴,“你他妈的给我说!”

阮德兴用蚊帐擦着手上的血,厌恶地看了叶丽红一眼,突然大声说:“我怎么知道,多半她是个天生的骚货!”

援朝和一民哈哈大笑,阿三也咧了咧嘴,想笑,但还是板起了脸,神情就更加严肃。大脸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也跟着大声笑了,一边还用棒打着地面,显出乐不可支的样子。叶丽红却开始抽泣起来,手挖着竹席,挖出了一个破洞。

大脸突然想到,叶丽红实在是非常无耻的,而且是一只破鞋了。一个姑娘家如果这样无耻,那就一定不可爱了;如果是破鞋,那就应该常常遭人强奸。阮德兴这狗娘养的,占便宜的事怎么恰好轮到他?他又想,如果不是这小子,叶丽红一定不会这样无耻,当然也不会变成破鞋,所以阮德兴才真的无耻,才是真正的破鞋。他感到十分烦闷,心里乱糟糟的,低着头走到走道上,靠着墙站着,勾起一只脚踏在墙上,毫无兴味地向房间里看。酒盅笑着向他哈哈腰,他也不理睬。

“这对狗男女,一个腐蚀国家干部,一个搞破鞋,全都吊起来!”阿三在房间里大声说,使劲挥了一下右手的电筒。

援朝和一民都伸出手去抓叶丽红。叶丽红用力挡开他们的手,耷拉着眼皮,一脸晦气,下了床站起来,慢慢取过胸罩,又慢慢地系上。她这副臭样子,好像这里没有别人似的,好像别人都是死人似的。大脸认为应该给她两个耳光,让她脑子清醒清醒,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动手,像木头人似的看她。

阿三将阮德兴的短裤扔到地上,说:“穿上!”

阮德兴扒拉开蚊帐,弯腰捡起短裤,颤颤地往脚上套。

大脸闷闷不乐地走到旅馆的门外,木棒拄着下巴。外面也没有虫鸣的声音,空气很新鲜,月亮移到了屋顶上,放肆地发光,但四周还是黑沉沉的,不远处有一只萤火虫,划过一道弧线,飞过路那边去了。风吹过一个柴堆,索索地响着,吹到大脸身上,一激灵。

“他奶奶的,叶丽红真他奶奶的是个大奶奶!”大脸低低地骂了一声,心里觉得好过些,围着木棒转了几个圈。

阿三从旅馆里出来,接着出来的是阮德兴和叶丽红,他们已穿好衣服,双手都反剪着,绳子从肩上往腋下穿过去。他们后面是一民和援朝,还端着枪,身子直直的,好像在参加民兵训练,不过他们看到大脸,向他伸伸舌头,贼头贼脑的,一民还对着叶丽红的脖子做了个一刀砍下去的手势。大脸忍不住笑了出来,木棒顶在下巴上,有点痛。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像猫一样小心,从旅馆里传出来,是酒盅,手里拿着一圈绳子。他冲着大脸笑嘻嘻地哈哈腰,说:“你看这件事,这件事……唉,真是……真是不要脸。”

大脸斜眼看了他半天,这个晚上的不痛快都是这老酒鬼弄出来的。他提起木棒,想劈头盖脸打他一顿,出一口闷气,好容易才忍住了,将木棒扛在肩上,笑着说:“你给我开个房间,我今晚住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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