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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帝穆德咒”刍议

2013-12-16拱玉书

古代文明 2013年3期
关键词:乌尔史诗时期

拱玉书

《恩美卡与阿腊塔王》是一部用苏美尔语书写的史诗,叙述乌鲁克王恩美卡(Enmerkar)和远处伊朗山区的阿腊塔国的国王,如何通过乌鲁克使者传言递物而进行斗言、斗智及斗技的过程。胜者为尊,役使属国;败者称臣,被人役使。史诗结尾虽然残缺,乌鲁克王最后胜出,却十分明显。

1 音译参考了雅各布森(Th. Jacobsen, “The Spell of Nudimmud”, pp. 403-416)、凡斯提福特(H. L. J. Vanstiphout, “Another Attempt at the ‘Spell of Nudimmud’”, Revue d’assyriologie et d’archéologie orientale, Vol. 88 [1994], pp. 135-154),个别地方与笔者此前所用音译(见拱玉书:《升起来吧!像太阳一样——解析苏美尔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北京:昆仑出版社,2006年)不同。2 另可参见拱玉书:《升起来吧!像太阳一样——解析苏美尔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那里的译文与本文译文不尽相同。3 抄本(A)为“dnu-dím-mud-ke4”,雅各布森认为“-e”是特指,可译为“这个”(见Th. Jacobsen, “The Spell of Nudimmud”, p. 409)。4 或作“ur-gi7 (ŠÈ)”。5 多数抄本都为“nu-tuku-àm”,有的为“nu-tuku”。Ash 1924-475为“[…] ┌gaba┐-zu-gar nu-gál-àm”(见H. L. J. Vanstiphout, “Another Attempt at the ‘Spell of Nudimmud’”, p. 138)。lu8 (URU)亦可转写为ulu4。6 Ash 1924-475为“[…]su-bir4ki”(见H. L. J. Vanstiphout, “Another Attempt at the ‘Spell of Nudimmud’”, p. 138)。7 “hé-en-na-da-ab-bé”(见Th. Jacobsen, “The Spell of Nudimmud”, p. 405)。8 “mas-su”是阿卡德化了的苏美尔语,既MAŠ.SUD = massû“专家/首领”(见H. L. J. Vanstiphout, “Another Attempt at the ‘Spell of Nudimmud’”, p. 146, n. 55)。9 “ka-ba eme ì-kúr-kúr en-na mi-ni-in-gar-ra”(见Th. Jacobsen, “The Spell of Nudimmud”, p. 405)。10 “eme nam-lú-lu8 aš ì-me-a”(见Th. Jacobsen, “The Spell of Nudimmud”, p. 406)。11 “me”在苏美尔语里是个非常难以解释的概念,它包罗万象,既包括形而上的道,也包括形而下的器,如“王道”、“神性”、“英勇”,甚至“诽谤”、“洗劫城市”、“羊圈”都属于“me”的范畴。苏美尔神话《伊南那与恩基》罗列了110种“me”。西方学者在如何翻译“me”的问题上也有很多分歧,有的不翻译,直接用原文“me”,有的将之译为“göttliches Amt”、“göttliche Kräfte”、“Ordnungskräfte”、“divine ordinances”等等。从“me”涵盖的内容看,很难用一个现代概念来对译“me”。汉语中的“道”和“术”最接近“me”,但又不能完全涵盖“me”的内容。为了避免引起误导,本文暂不翻译“me”。关于“me”的详细内容,参见拙著《升起来吧!像太阳一样——解析苏美尔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第281—304页。

可见,对“努帝穆德咒”学者们见仁见智,各执一词,有的观点甚至针锋相对。归纳起来,学者们争论和探讨的问题不下十余个,其中三个是大家共同关注的主要问题,也是本文关注和试图回答的问题:一、苏美尔人是否有天堂的概念?二、如何解释君王们相互争斗与语言的变乱和统一?三、此咒与史诗的故事情节有无关联?

一、苏美尔人是否有天堂的概念?是否认为在人类历史上有过“黄金时代”?

我们知道,从公元前3500年起(大致相当于考古学上的乌鲁克V),苏美尔人就以乌鲁克为中心建立了国家,后来创造了文字,把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固定在人类的记忆中。总体说来,乌鲁克时期是个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的盛世,出现三个著名国王,恩美卡、卢伽勒班达(Lugalbanda)和吉勒伽美什(Gilgameš),他们都成为后世君王的典范。这个时代大有孔子说的“大道之行”、“三代之英”、“天下为公”(《礼记·礼运》)的味道。依我拙见,孔子讲的大同与小康并不是社会发展的两个阶段,而是社会的两种状态,一个是理想状态,一个是严酷现实。乌鲁克时期兼具大同与小康的特点。这个时期出现了建筑规模相当大的神庙,说明已经出现高度统一的宗教意识,也说明人们重视仪式(礼仪);这个时期出现了大量的艺术品,几乎都属于宗教题材或农耕、畜牧题材,说明这个时期是相对和平的时期;属于这个时期的“人表”罗列了百余种职业,说明社会分工详细,社会形态发达,人民各有所司,各有所养;属于该时期的“容器表”,罗列了120余种不同容器,说明人们的物资生活极其丰富。总之,无论考察考古材料,还是阅读文献材料,似乎都可以看到,这个时期是个“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的时代,是国泰民安的理想时代。不仅如此,当时的乌鲁克是人类文明的中心,对周边世界产生了极大影响,推动了周边世界的文明进程。本文讨论的“努帝穆德咒”和包含此“咒”的史诗是苏美尔人的作品,其中反映的国泰民安、太平盛世都是苏美尔人的心理反射。毋庸置疑,苏美尔人创造这样的史诗不仅仅是为苏美尔历史上类似“禹、汤、文、武、成王、周公”这样的君王歌功颂德,更是为了彰显苏美尔文化的优越性。

类似上述关于全无时代的描述,在苏美尔文学作品中还可见到。这些段落亦常被学者们视为苏美尔人天堂主题的代表。“恩基与宁胡尔桑”(Enki and Ninhursaĝa)的第11行至28行这样写道:

1 大概指低下头来吃粮食。

在所谓的“埃瑞都创世记”(The Eridu Genesis)中有这样的描述:

4 或作gišapin-ur[u13 ukù-sì-ga-šár-a nu-gar],见Th. Jacobsen, “The Eridu Genesis”, Journal of Bblical Literature and Exegesis, Vol. 100, No. 4(1981), p. 516。

二、如何解释君王们相互争斗与语言的变乱和统一?

西方学者往往用“lord”来翻译“en”,用“prince”来翻译“nun”,用“king”来翻译“lugal”。然而,不论是本文的汉译,还是西方学者的英译,都不能准确反映原文。“王”或类似概念在苏美尔人的早期文献中有多种表达方式,除了这里提到的“en”、“nun”、“lugal”,还有“ensí”和“bàra”等,这个问题十分复杂,非本文所能解决。本文将“en”、“nun”和“lugal”对译为“主”、“君”、“王”,意在表明三者意义相近,但又有别,请不要严格按汉语中这些词的字面意义理解。

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的苏美尔人非常清楚,“四方”之内,国家众多,语言各异,一统天下的标志是语言归一,众口一词;天下大乱的标志恰恰相反:各言所言,不能沟通。所以,乌尔第三王朝的苏美尔人把语言作为评判天下是否统一与太平的标准之一。乌鲁克时期是天下一统的太平盛世,在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的苏美尔人眼里无外乎于普天之下,对恩里勒神大家“都把一种语言说”,而把接下来的早王朝时期和阿卡德时期的王侯将相相互攻伐的乱象归结为恩基“创造了多种语言”的结果。在苏美尔人的观念中,人间的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就像人患疾病、国破民穷是神对人的惩罚一样,人逢喜事、国泰民安便是神对人的赐福。所以,乌鲁克时期的太平盛世是神对苏美尔人的赐福,而早王朝时期的天下大乱也自然是神的安排。神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上文已经谈到,克莱默认为,原因在于恩基嫉妒恩里勒神,因而蓄意制造乱世。这种观点没有根据,也不符合“努帝穆德咒”在史诗中的语境。雅各布森认为,恩基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人类,因为人类若没有天敌,一味繁衍,最终必定惹怒众神之父恩里勒,恩里勒神必然会再次用洪水消灭人类,所以,恩基制造乱世,让王侯将相相互攻伐,以减少人类数量,避免灭顶之灾,是保护人类的、未雨绸缪的措施。这是典型的马尔萨斯主义的翻版,在史诗的语境中完全讲不通。

三、此咒与史诗的故事情节有无关联?

按照本文作者的理解,“努帝穆德咒”描述了苏美尔—阿卡德历史上的四个各具特点的发展阶段,即史前、乌鲁克时期、早王朝—阿卡德时期和乌尔第三王朝时期。史前时代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在苏美尔人心里毕竟是“无恐惧、无惊慌”的美好时代,这个美好时代的延伸便是乌鲁克时期的太平盛世,之后经历了天下大乱、各言其言的乱世,最终迎来天下一统的时代,即史诗作者生活的乌尔第三王朝时期。史诗是在历史地论证苏美尔人的统治地位和苏美尔人的历史沉浮,这是一种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思想,也是苏美尔人的真实历史。苏美尔人在用这种事实告诫阿腊塔人,目前是合的时代,是恩基“统一了人类语言”的时代,是苏美尔人的一统天下,是人人都必须讲苏美尔语的时代,所以,阿腊塔王必须听命于乌鲁克王,为乌鲁克人役使。苏美尔人似乎在告诫阿腊塔王,让他看清这个历史大势,尽快俯首称臣。由此可见,从内容看,“努帝穆德咒”是在历史地论证苏美尔人的统治地位和目前的优势,符合史诗的情节发展,属于史诗的有机组成部分。

从乌鲁克王对阿腊塔王发出的威胁言词的整个语境看,“努帝穆德咒”也不突兀,而是合情合理。就内容而言,恩美卡的首次“口谕”(即口授给使者的、对阿腊塔王进行威吓的言辞)可分为以下几个层次:

(1)自我炫耀,展示神宠,肯定自己的合法地位(这层意思没有体现在乌鲁克王的“口谕”中,只体现在使者向阿腊塔王重述“口谕”的段落中,可能是为了减少重复):

179.“吾主这般说,吾主这般言:

180.吾主生就王者身,

181.乌鲁克王,生活在苏美尔的巨龙,能把大山变齑粉。

182.他是山中羊,头上长巨角,

183.他是野牛与小牛,以爪刨圣草。

184.由良牛生于山之间,

185.乌图之子恩美卡,是他派我前来把你见。

(2)到达目的地之前的使命:

108.你要前往祖毕山,

109.越过祖毕再向前。

110.苏萨与安山,

111.愿其来归降,仿佛小鼠般。

112.崇山峻岭一重重,

113.愿其拜服尘土中。

(3)对阿腊塔王进行威胁:

114.使者啊,对阿腊塔王,你要这样说,你要这般言:

115.‘莫使我将城市毁掉,仿佛野鸽离树逃。

116.莫使我将其毁掉,仿佛弃巢而去的鸟。

117.莫使我将其下压,犹如目前的市场价。

118.莫使我使它扬沙飞尘,仿佛灰飞烟灭的城镇。

119.莫使恩基诅咒它,将平原(叫做)阿腊塔。

121.这之后,伊南那在那里站,

122.大声〔叫〕,〔大声〕喊。

123.莫使我将其洗劫,〔仿佛〕一场大劫难。

(4)对阿腊塔王提出需要付诸行动的具体要求:

124.〔将要生产的〕黄金,他将装之皮袋里,

125.本地me之银,他将与之放一起。

126.他将加工之,〔使之成为〕上等银,

127.山中之毛驴,将把这些货物运。

128.苏美尔的小恩里勒神,为了我——

129.努帝穆德在其圣心中选定的统治者,

130.让他们建造纯洁me山一座,

131.仿佛黄杨树一棵,美丽且巍峨。

132.为了我,让他们把明亮的角装饰得色彩斑斓,仿佛乌图出圣殿,

133.为了我,让他们把门柱修得金光闪。

(5)“努帝穆德咒”,历史地论证苏美尔人的统治地位和目前的优势:(原文略,见上文)

(6)最后,语重心长地提出完成任务的保证:

156.使者即将进山去,奔向阿腊塔,

157.国王再次叮咛他:

158.“使者啊,夜幕里,要像南风一样疾行,

159.烈日下,要像露水一样蒸发!”

可见,不论从自身内容,还是史诗的整体语境方面看,“努帝穆德咒”都不生硬和突兀,而是顺理成章,甚至可谓独具匠心。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必须提出并给予解释:在史诗中,“努帝穆德咒”出自生活在公元前29世纪的乌鲁克王恩美卡之口,怎么会反映公元前22—前21世纪的乌尔第三王朝时期苏美尔人的历史观?我的回答是,这就是文学作品,即真实,又不完全真实;即反映历史,又不完全反映历史;即有娱乐作用,又有政治宣传和鼓动作用。《恩美卡与阿腊塔王》成文于被现代学者称为“苏美尔复兴”的乌尔第三王朝时期,史诗作者在创作或整理口传的相关故事时,必然或自然地会留下时代烙印,这种时代烙印在“努帝穆德咒”中尤为明显,什么“哈马兹”、“阿摩利特”,甚至“苏美尔”、“阿卡德”,统统都是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的概念,不可能出自恩美卡之口。文学作品不但会留下时代烙印,作者更会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观点融入到作品中,在此,作者把当时的“历史总结”移花接木般地安在了恩美卡身上,政治宣传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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