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司马迁笔下的张良及其思想来源
2013-12-12董少堃
董少堃
张良字子房,与萧何、韩信并称为“汉初三杰”,是秦末汉初年间著名的谋略家和政治家,为大汉王朝的建立奠定了坚实基础。汉高祖刘邦封张良为留侯,给予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高度评价。司马迁在 《史记·太史公自序》中称赞道:“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智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张良深受道家思想影响,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保持低调,谦虚谨慎,功成身退,明哲保身,这些表现都符合道家的处世哲学与生活方式。
一
在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时期,人们的思想空前活跃,各种学术派别应运而生,以老子和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即为其中之一。老子主张凡事顺其自然、无须强求、“知足寡欲”、“柔弱不争”。庄子认为,所有事物都处于不断变化的状态中,而人对这种变化无可奈何,因此他主张“无为”,否定事物之间质的差别,放弃生活中的一切矛盾斗争,希望在没有是非、得失、荣辱的虚无境界中逍遥漫游。
班固《汉书·艺文志》对道家有如此评价:“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一谦而四益,此其所长也。”“一谦而四益”其实和道家的“尚柔”思想是一致的。道家主张弱能胜强、柔能克刚,从而提倡柔道,以达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的目的。老子阐释“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张良的“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实则是“以柔克刚”;庄子《逍遥游》认为“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张良功成身退,明哲保身;庄子通过《庖丁解牛》宣扬其养生之道,张良则在各种政治势力之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
张良的“忍”与道家的“尚柔”有重要的内在关联。苏轼在《留侯论》中首先批评了年轻时的张良“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他认为“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的人,应当做到“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他称赞张良向刘邦建议的“养其全锋而待其弊”,从而使“秦皇之所不能惊,项籍之所不能怒”。文章评论道:“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认为张良如女子一般柔弱的外表,正是其内心长期隐忍修炼的结果。苏轼《贾谊论》也提出了“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的近似观点。张良正是这样一位“忍者”,纵观《史记·留侯世家》,全篇都贯穿着一个“忍”字。
值得注意的是,苏轼的观点也或多或少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在《赤壁赋》中,苏轼推崇“凭虚御风”、“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境界;他的处世观念在《醉白堂记》中亦有所表现:“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游,非独自比于乐天而已。”苏轼处于逆境中时,曾追寻清静超然的环境,精神上以庄子“万物齐一”思想为寄托。可以认为,苏轼对张良及其道家思想基本是持肯定态度的。
二
张良年少时血气方刚,曾经“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强秦”失败。下邳老人为了培养张良隐忍的性格而要求他下桥捡鞋,张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由此老人授他《太公兵法》;刘邦入关而迷恋秦宫,张良认为“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劝说刘邦暂时克制欲望以图天下,“沛公乃还军灞上”;韩信破齐后派使者前来请赏,“汉王大怒”,张良及时“蹑汉王足”、“附耳语”,提醒刘邦认清形势,忍耐韩信的邀功行为并立他为齐王;开国功臣们因分封未定而相聚谋反,张良献策请刘邦消除怨恨,封“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的雍齿为侯,于是“群臣罢酒,皆喜”。张良审时度势,在各种困境前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仅自己忍,更力劝刘邦也要能忍,最终帮助他得到并巩固天下。
刘邦封赏功臣时,给予张良“自择齐三万户”的权利,张良却自谦“未尝有战斗功”,将自己的成就归功于上天赐予的运气和刘邦知人善任的才能,仅“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韩信平定齐国后公然向刘邦邀功请赏,从而为自己“敌国破,谋臣亡”的不幸结局埋下了祸根。张良深受老子“功成而弗居”、“功成而不处”的影响,充分做到“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将功劳归于时运和明主,这是其明哲保身的重要言行。
天下已定,张良“导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潜心修道,消极避世,以免自己成为激烈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其表现符合老子 “清净为天下正”、“致极虚”、“少私寡欲”的主张。反观韩信,在被刘邦由楚王贬谪为淮阴侯后,不仅有“由此日怨望,居常怏怏”的不佳表现,更有 “生乃与哙等为伍”、“陛下不过能将十万……臣多多而益善”等夸张言辞,时刻表现出不愿久居人下的愤懑之心,终遭祸害。同样身为“汉初三杰”之一,张良年少时不能忍而后期能忍,韩信年少时能忍(对于“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采取忍让态度)而后期不能忍,司马迁笔下这两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张良以韩信为鉴,按照老子“功遂身退”的主张,向刘邦表明了自己“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和“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的心迹。在刘邦“欲废太子”的紧要关头,张良推脱以“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余人何益”,最后迫不得已而推荐他人,始终使自身处于政治斗争之外的超然地位。刘邦去世后,“吕后德留侯”,刘吕两大集团之间的政治斗争并未对张良产生重大影响。张良 “后八年卒”,死得平平淡淡,无声无息,最终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可谓是“羽化而登仙”。
《史记·留侯世家》对张良事迹还有几处传奇性的描述,如东见沧海君、遇圯上老人授书、“学辟谷,导引轻身”、“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十三年后祭祀黄石等,亦真亦假,扑朔迷离,充满奇幻色彩。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有如此风格的思想家非庄子莫属。张良“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的言论,正体现出庄子《逍遥游》阐述的“无所待”思想,即将万事万物混为一体,超脱现实,与世无争,逐渐淡化和取消人在社会中的一切作用。由此可知,张良最后所追求的正是庄子的“逍遥游”境界。
三
司马迁字子长,西汉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的作者。他在狱中忍受住非常之痛苦,发愤著书,最终完成了被鲁迅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司马迁《报任安书》所言“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成为他坚持下来的重要原因之一,这点亦与张良之“忍”十分相似。
从汉高祖到汉景帝,治国安民之策多以黄老之术作为指导思想,这一历史潮流直至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告终。汉高祖一生中,张良是对其思想影响较大的人之一。据《史记·留侯世家》记载,张良“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前人秦始皇崇法,后人汉武帝尊儒,汉高祖文化水平不高,对法家和儒家并无好感,而张良的道家思想则是汉高祖的主要认识来源之一,又经由汉高祖影响到西汉前期的政治文化领域,使社会上形成了旺盛的崇道之风。
记叙张良事迹的历史文献主要是 《史记·留侯世家》和《汉书·张陈王周传》。后者以前者为范本,少有大的改动,个别词汇和语句的增删是值得注意的。例如,《史记·留侯世家》太史公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而《汉书·张陈王周传》赞曰:“学者多疑于鬼神。”“物”与“鬼神”意义相近亦相异,可理解为“精怪”、“灵异之事”。由此删减可以推测,虽然班固对鬼神持怀疑态度,却并不相信有“物”的存在,因此对司马迁的观点持保守态度。
司马迁与班固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决定了两人思想倾向的差异性。司马迁年轻时师从经学大师董仲舒和孔子第十一代孙孔安国,在学习儒家文化的同时,其主导思想仍然倾向于道家。据《史记·太史公自序》记载,司马迁之父司马谈曾经“习道论于黄子”曰:“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因阴阳之大顺,朱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司马迁则认为:“道家无为……其术以虛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由此可见,司马迁既继承了父亲的职位,也继承和发展了父亲的道家思想。
班固批评司马迁“论是非颇谬于圣人”,反映出两人在文史创作观念上的分歧。司马迁并不完全以儒家观点作为评价是非的标准,而班固则在 《汉书·艺文志》中对儒家“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的功用推崇备至。班固生于汉武帝“独尊儒术”百余年后的东汉时期,作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史学家,自然要持儒家正统立场以评论诸子学说。儒家文化异于道家,不尊崇鬼神与精怪,因此如前文所述,司马迁的“然言有物”被班固删除。这点也可以从反面说明,司马迁的思想确实是倾向于道家,有些话甚至为后世的儒学史家所不容。
综上所述,张良的思想观念通过其“帝者师”身份影响了汉高祖,汉初几位君王将道家的理论主张贯穿于治国理念之中,使社会上形成了广泛的崇道风气,影响了《史记》作者司马迁的思想倾向。司马迁又将道家思想与文学创作相融合,着重塑造出了张良等一系列个性鲜明的历史人物形象。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苏轼.苏轼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王先谦.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7.
[5]朱谦之.老子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4.